星期六。证券市场还是他们买进的股票一枝独秀。开盘没多久,又涨停板。周培乐得合不拢嘴。他从宋经理处打听到内幕消息,某财团打算收进某某股票,事机不密,股票立刻上扬。程凌将信将疑:“为甚么选择这时候收进?有甚么目的没有?”
“显然另有文章,”周培说,“大约是争夺股权。你一定听说过某某公司的故事。那时候股市正热,几个股东偷偷搞股票,满心以为能放能收。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暗中算计他们。等到股东警觉事情不妙,要收已经收不回来了。股东大会一召开,控制权操在人家手里,一句话没有,乖乖认栽。这有个名堂,叫做十面埋伏擒蛟龙。”
“这次又是同样故事?”
“也不一定。我自己瞎猜。”周培兴致很高,程凌好久没看他这么愉快过。“反正我们等涨得差不多就抛,绝不当出水王八,死咬住不肯放手。做股票贵在能够当机立断,太死心眼就毙了。程胖,你的那位预言大师朋友有两下子。再请他提供一点情报如何?”
“不行。”程凌说,“我们捞完这一票就洗手。有几十万资本,我们的公司已经可以维持一两年。”
周培谜着眼,一只手搭上程凌肩膀。
“程胖,又打退堂鼓?有几十万资金,我们正该乘胜追击,好好干几票。有你那位预言大师朋友提供情报,配合我的战略运用,一定百战百胜。你可不能退缩。”
“不行。小董和我都决定不搞。你上次也同意暂时不搞。现在赚了一笔,我们见好就收。有了资本,我们广告公司也可以大展鸿图,不必再做股票。”
周培摊开手,做个乞求的姿势。程凌不理他。周培转向小董,小董也摇头。周培耸耸肩:“好吧。两票对一票,我只有少数服从多数。程胖,你们不搞,我自己干,和广告公司无关,你总不反对?”
“当然。”
“只有一桩事。你那位预言大师朋友──我想直接和他联络,参考一下他的意见,如何?”
程凌沉吟不语。周培脸上出现阴影。
“程胖,我们多年老朋友了,你还跟我斤斤计较?你不愿意用公司名义去搞股票,我同意。既然你不搞,我和你那位朋友直接联络,也不碍你的事,何必这么小气:”
“我不是小气。我那位朋友并不喜欢预测股票,上次已经十分勉强。我不愿让他为难。”
“他到底为难不为难,我和他谈谈就知道。如果他一定不肯,我绝不多问一句。你让我直接跟他谈谈,有甚么关系?大不了我赚钱分他一半。”
程凌十分窘迫。周培满怀怒气瞪着他。如果他不告诉周培,似乎显得不够义气。可是他实在不能透露五子棋神童的秘密,他不能毁掉神童。他不应该逼使神童做他不想做的事。程凌颇感后悔。
“周培,不是我不肯告诉你,这样做对我那位朋友不好。我不能毁了他。”
“我操,跟我打太极拳。”周培气得脸发绿,“程胖,我一向尊重你,把你看成好朋友,任何事情绝不隐瞒。上次你要见老宋,我说了个不字没有?后来是他黄牛,我对你绝对仁至义尽。今天找你的朋友帮帮小忙,你就这样小气,真够意思!我他妈算有眼无珠。”
“周培。”小董在一旁劝解,“程胖绝对不是故意瞒你,他一定有他的苦衷。自己人,不要这样。”
“你也知道那个预言大师是谁?”
小董一怔,说:“我──我不知道。”
这下犹如火上添油,周培更气。
“好小子,串通了就瞒我一个人。还说甚么三位一体。有了财路,立刻把老朋友一脚踢开,我操!”
程凌料想瞒不过,只得将事情原委告诉周培。他一再强调五子棋神童身体孱弱,只喜欢下五子棋,别的事情都没有兴趣。这次肯预测股票行情,已经非常破例。他们既然靠神童赚了一笔,不好再去麻烦神童。小董也劝周培不要找五子棋神童。周培怒火渐消,答应不去,想想又忍不住说:“我们不动神童,别人要动,岂不平白吃亏?程胖,既然是你发现神童的异能,肥水不落外人田,我们保护他不错,偶尔请教他几个问题,大家发财,有何不可?”
“我们已经靠他赚了一笔。”小董说,“何必太不知足呢?”
周培说他并不贪婪。这年头人心难测。他们做好人,别人不一定佩服,反而会倒打一耙。而且,神童一样可以发财。大家发财,皆大欢喜。小董和他讲了半天,仍旧有理说不清。程凌看三人意见相差太远,多说无益,只有要求周培和小董绝对不要泄露秘密,其他的事情慢慢商量。对这一点,周培不但没有异议,反倒责备程凌嘴快,不能保密。程凌懒得跟周培再吵,推说自己要送设计好的片头到电视大楼。小董愿意陪他去。两人跨过马路到公车站等车。
虽是仲夏,早上难得起了风,天色清爽,淡淡缀几丝云卷,显得蓝天格外高远。程凌深吸几口气。路旁几位野孩子在一座小小的土地庙前玩弹珠。程凌从来没有注意这里有土地庙。红砖砌的小庙只有一尺高,两尺宽。土地神挤在不能再小的小庙里,背后是汽车公司。居然有一束香插在庙前小香炉里,一缕青烟枭枭上升。程凌感到心胸舒畅,不知怎的竟十分感动。
张士嘉在导播室,热烈招呼程凌和小董坐下。程凌交给他片头设计的纸袋,张士嘉抽出来略微浏览,连声说:“好极,好极。老兄大手笔,我们以后还要多多请教。”他将牛皮纸袋摆在一旁。
“你看了昨晚的神童世界节目没有?我请丁玉梅提一下棋王和神童赛棋的事。今天我们准备发消息给各报。我这两天想找五子棋神童来现场排练,派人去找,始终找不到,他家人说有一位程先生每天带他出去。是你吧?”
“是我弟弟。神童每天在我家跟我弟弟练棋。”
“原来如此。这次实在麻烦你费心。他棋艺如何?”
“进步神速,”程凌说,“再练两天,打败刘教授不成问题。刘教授已经正式接受神童的挑战?”
张士嘉低声道:“他那么好面子,消息一旦传出去了,想不答应也难。我这套赶鸭上架的手法,没有几个人招架得住。”
“你拿刘教授祭旗,他心里一定不痛快。我们非得罪他不可。”
“我只用他一次,以后又无求于他。一个河东一个河西,一百年再碰不到一处。”
程凌左右张望,忍不住问张士嘉:“丁玉梅呢?”
“令天没来。大概出去玩。刘教授盯她盯得很紧。那小子不知道是否吃错药,性急得很。丁玉梅有点吃他不消。”
程凌心里不是滋味,看小董坐得无聊,便向张士嘉告辞。张士嘉今天很客气,送他们出来。
“程胖,我让神童跟你再泡两天,下星期二,一定要请他来电视公司排练。还有,他不是会下甚么一子棋,也想请他表演表演。我们以象棋挑战赛为主,再穿插别的表演,就更加精采。”
程凌不动声色的说:“先练好象棋再说。一子棋就是猜拳,没多大意思。”
“他可以每次猜拳都赢?这也很有意思。”
“不一定能赢,”程凌赶快解释。“多半靠运气。猜拳当然靠运气,没有甚么。”
“那就算了。”张士嘉说,“我会关照会计室送去设计费。你开来账单没有?在哪里?”
“都在牛皮纸袋里。请你找一下。”
程凌和小董走出电视大楼。程凌心神恍惚,一脚高一脚低,茫茫然朝前走,不是小董一把拉住他,差一点就撞上摩托车。
“小心!你还在想神童的事?放心,周培和我都不会讲出去。”
程凌忙说没有。两人随便找家小店吃客饭。程凌喝一口飘油迹的茶,毫无茶味。辣子鸡丁一盘,青辣椒里藏了几小块鸡肉。麻婆豆腐略浇了肉末。地上摆一罐黄绿色叶子的菜汤。白饭倒无限制供应。程凌狼吞虎咽扒下五碗饭,小董看着他笑:“你叫客饭真不吃亏。”
“肉价没涨前,我吃蒙古烤肉最不吃亏。那几家店都被我吃怕了,不敢不涨价。”
吃完,老板娘过来算账,四十块。程凌说:“明明十五元一客,怎么四十块!”
“对不起呀,我们昨天加价,墙上贴的价钱,来不及全部改。你看那边的价钱已经改了,我不会骗你呀。”
程凌抬头看对面墙上招纸,果然不错,和小董各掏出二十元扔到桌上。老板娘随手拿抹布拭净桌面,几颗饭粒掉进地上的汤桶。小董直皱眉。程凌念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两人慌忙跑出小店。程凌问小董去哪里,小董说没事。程凌和黄端淑、高悦白、冯为民四点有约,时间还早,提议去敲两杆。小董没有意见。这一带程凌最熟。三转两转,找到一家撞球店,里头挤满了人。程凌和小董看一会,觉得没甚么道理。沿巷子走下去,没多远又有一家,同样地段,却门可罗雀。程凌和小董进去打了两盘,有人过来挑战,要求下彩。程凌知道小董一向喜爱此道,就让他上,自己观战。小董球很稳,绝少失误,看似平凡,多少郎中栽在他手里。他们打了三盘,彩头从一百元加到三百元。小董一路痛宰对方,赢得太轻松,程凌看出对方有意放水。第四盘,果然那人孤注一掷,彩头加到两千元。台上刚才赢得六百元,程凌、小董全部财产凑起来不过一千多一点,两只手表都脱下来赌,请计分小姐做公证人。那人一起杆就球艺大进,程凌不禁替小董捏一把冷汗。红球打完,小董仍居下风。程凌以为小董阴沟里翻船,小董却突然大显神威,连吃带做,一颗星的绝招都使出来。对方目瞪口呆,眼巴巴看小董清掉台子。小董还想再干,对方也不肯罢休,程凌硬要小董走路。两个人站在门口有拦阻之意。幸亏程凌个子大,保着小董冲出来。出了巷子,小董吐口口水:“这种技术就想吃烂饭,只靠胳膊粗。人家输了心里不服气,当然不肯上门。”
程凌也不禁哑然失笑。他看时间差不多,在大街口和小董分手。下午,风停了,热空气一睹墙似挡在行人面前,倒比中午更闷热。高悦白的画室在附近一爿商店的阁楼。冯为民从前也租过这里,自称屋顶间的哲学家,十分得意。冯为民去当兵,就把房间让给高悦白住。后来高悦白继承到叔父遗产,在士林买了公寓,本想放弃这阁楼。程凌贪图阁楼地段好,说服高悦白,两人合租下来,想搞个袖珍画廊。高悦白那时的女友小林花了很大力气帮忙清理布置。高悦白和小林吹了,画廊无疾而终。程凌做生意后,租金由高悦白一人负担,好在不太贵,高悦白仍留着当画室,虽然他可以在家里画。程凌猜高悦白还有些恋旧的意思,小林的布置一直保留未动。这事黄端淑当然知道,睹物思人,难怪她始终不信任高悦白。小林那时已经号称高悦白的“不婚妻”,一下吹掉,黄端淑就不肯再上当。程凌想女孩子尽管满嘴新思想,到了紧要关头,拿出旧道德,绝不妨事。
黄端淑毕竟有主见。小林就吃亏在心口如一。高悦白的不婚妻,岂是容易做的?
阁楼里极热,高悦白却披大红睡袍,载一顶绿色毛线帽,活像一颗大蕃茄。程凌永远西装笔挺,常怕被领带勒死,也没有女士垂青。高悦白这副名士打扮,女孩子仍趋之若鹜,可见高悦白有他的男性魅力。程凌瞧看高悦白两条飞毛腿,心想男人的确不容易领略同性的好处。高悦白扔给他一叠图片。
“给你看一些妙图。”
“乖乖,你哪里搞来这种货色。”
“仔细看。有日本、香港、丹麦、美国各种来源。看久了就知道不一样,各有千秋。”
“你想画这个?”
“先看此次成绩如何。”高悦白指着墙角一堆画。“题目都想好了。一百零一种腿。每种腿都花了我一番心血。”
程凌仔细端详最上面一张画,说:“连毛孔都要画,真累。搞你不过,干脆拿照片放大算了。”
“从前我也这么想,画久了就知道此中有真意。”高悦白拿起程凌手中的图片往空中一扔,雪花般一叶叶飘散。“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你可以为这个献身。上帝的杰作,绝不能改动一点,只能将它一笔笔恭敬的绘出。我们要画最真实的东西。甚么东西比这更真实?”
程凌掏出烟,高悦白摇头不要。程凌说:“我也想好一个题目。财子画。画每个人都喜欢的东西。钞票。各种各样的钞票。钞票可以买你要画的那玩意儿,要多少有多少。所以钞票更真实。”
“错了,性最真实。性就是生命。”
“钱最真实。钱就是自由。”
外面有人哈哈一笑。
“都错了。爱情最真实。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
冯为民走进来,捡起地上一张图片。
“高悦白,小心被警察当春牛逮走。黄端淑随时会到,还不赶快收起来。”
三个人忙着捡。程凌找到几张旧报纸。
“高悦白,要不要遮住你的一百零一种腿?”
“她知道,”高悦白说。“不过──还是盖上好了。”
高悦白换掉睡袍,藏起毛线帽,看上去比较像样。图片藏好,两百零二条腿躺到旧报纸下,一切安排妥当,又等了半小时,三个人差点没热死,黄端淑才姗姗而来。
程凌有些不高兴,高悦白却一点脾气没有,问黄端淑去统一吃牛排如何,黄端淑没兴趣。商量半天,还是决定到永和老地方吃海味。程凌和冯为民挤进高悦白的乌龟车后座。冯为民笑道:“老哥,今晚又要委屈你的五脏庙了。”
“没甚么,我也爱吃海味。”
“听说你股票又赚了一笔?”
“你听谁说的?”程凌小吃一惊,心想台北耳报神真多。“怎么消息传得这么快!”
“那么是真的了。”冯为民说,“昨天股票市场异军突起,谣言说一家广告公司领先买进,我猜一定是你们。老哥最近时来运转啊。”
“没赚多少,我们动作还是太慢。”程凌犹有些后悔。“本钱不够,还是要大财团才有办法大赚。”
“老哥,最近能够在股票里捞钱的,都是祖上积德,你们够运气。”
黄端淑岔开冯为民的话,问程凌有没有去看几个新人的画展。程凌说没有。高悦白看过,和黄端淑谈了一路,程凌懒得插嘴。冯为民不知道在想甚么,一声不响。吃饭时冯为民和程凌谈股票,黄端淑和高悦白谈画展,始终讲不到一处。其实程凌可以谈别的,可是他不知怎的,觉得黄端淑和高悦白有点装腔作势,心里不高兴。以前他并没有这种感觉。他仔细分析,断定是妒嫉心作祟,突然想打电话给丁玉梅,再也坐不住,编句话跑出来到柜台打电话。丁玉梅母亲接的。丁玉梅当然不在。程凌心一沉,暗骂自己无用,咬牙将姓名留下。电话号码不用记了,她知道。挂上电话,想想,又拨回家。弟弟还没走,嘴里嚼着东西说:“要不要跟我去舞会混混?女多男少,主办人急死了。”
程凌说不用,问弟弟五子棋神童第三盘棋预测得如何。弟弟说一切没问题,神童早已回家。程凌回到小房间,冯为民正和高悦白抢着会钞,高悦白赢得最后胜利。走出餐馆,冯为民抓住程凌去隔壁店铺买东西。高悦白和黄端淑站在餐馆门前谈了许久,黄端淑居然招来一辆计程车,高悦白未加拦阻。程凌和冯为民从店里看见,冯为民诧异道:“煮熟的鸭子会飞,怪事!老哥,我们白忙一场。”
“早叫你少管闲事,你不听。”
“回去问高悦白怎么搞的。”
高悦白似乎没有心情说话,只说请他们回家喝酒。他们回到士林高悦白的公寓,从九点喝到一点,高悦白第一个支持不住,躺到地上。冯为民大骂高悦白没用。冯为民老习惯,喝醉酒就要骂人,揪着高悦白衣领说:“我一直佩服你是个人才,想不到你越来越不长进。只会画这种东西!第一次你给我看画片,我觉得够刺激,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看了一星期,看了一个月,我就明白,不成,还有别的甚么。我不能永远要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别的东西更值得画!”
高悦白醉得不省人事,冯为民放开他。
“我自己没有甚么,学了这一行,再没有搞头。可是我对朋友们抱着信心,看得比我自己更要紧。你画这种东西,做甚么呢?做甚么呢?”
程凌说:“他醉了。你再说,他也听不到。”
冯为民摇摇摆摆的起来,想去拿酒,却栽进沙发,他索性躺下来。
“昨天我去看方先生。他们要方先生退休,昨天早上最后一次公开讲演。下午我去他家见他。我问方先生,退休以后做甚么?方先生说写书,重写先秦思想史。六十几岁的人了,他计画写书!出来我就想,我活到六十岁,恐怕已完全垮掉,不要说写书,看书都没劲。我现在已经不能每天看书,杂事太多,你知道。回家已经精疲力竭,满脑子生意经,静不下心来──写文章更不成,一枝笔有千斤重──他们老一辈的读书人,你骂他们抱残守缺,食古不化,也许不错,可是他们硬是守得住。换了我,我就守不住。你守得住吗?”
程凌说:“时代变了。我敢说,方先生一辈子没有为钱操过心。他不会赚钱,也不想赚钱。老一辈都是这样,价值观念不同。我们非要赚钱不可。”
冯为民闭上眼,叹口气:“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惶惶欲何之?你和高悦白一样差劲。作品要写实,为甚么不学学罗特列克?画妓女,画酒吧女,都还有点道理。画这种东西,丢脸!”
“外国人喜欢。”
“我告诉你,外国人喜欢的理由很简单。只要是手工做的东西,人工花得越多,他们就越喜欢,机器成品反而不值钱。他们买这种画,还不是看在工细份上,那里管甚么艺术价值!你画这个,不如去织大甲草席。”
程凌俯首无话,半晌挣扎出一句:“你提到罗特列克,他父亲是贵族,自己又是残废!心理不正常。社会良心有甚么用?喂狗吃算了。”
冯为民以手指天说:“我们必须对历史负责。历史潮流会决定我们存在的价值。”
“去你的历史潮流。我不管甚么历史潮流,我要自由。我只要赚钱,钱就是自由。”
冯为民从沙发上坐起来。
“你的确相信钱就是自由?”
“我相信甚么,有甚么关系?谁在乎我相信甚么?”程凌指着躺在地上,发出鼾声的高悦白,“你不要问我,你问他。我已经放弃了。我承认我是二流角色。听到没有?我承认我是二流人物。够了吧?”
冯为民突然笑了。
“他妈的,你是二流,我算老几?老哥,少发牢骚。历史潮流会决定我们存在的价值。”
“不用靠历史来决定,眼前就有人能预测你我的未来。”
程凌告诉冯为民五子棋神童的故事。冯为民听到一半,酒性发作,跑进盥洗室大吐,出来人倒清楚不少。高悦白仍沉醉不醒。程凌和冯为民合力将高悦白抬上床。高悦白卧室墙上仍钉着几对美腿,被冯为民扯掉。他们叫了计程车回台北。车过松江路,一阵白雾迎面袭来。程凌赶紧叫司机停车。他走进雾里,冯为民在后面唤他。程凌走到路灯下,冯为民踉踉跄跄从雾中出现。程凌可以感觉颈项凉凉的,摸上去却并不湿。他想起白天看见的小庙。台北毕竟还有几桩可爱的事物,如这雾,如那小小的土地庙。程凌多么希望丁玉梅在这里。也许她会叹息说,好可爱唷!于是一切都十全十美。程凌继续朝前走,冯为民嘴里不清不楚讲他另一个大理论。走进一条小巷,冯为民没跟上来。程凌并不停下来等他。走过巷子,雾竟完全散了。程凌找到面摊,叫碗牛肉汤面,一碟豆腐干。
面摊桌上堆满脏碗。程凌推开脏碗,自顾自埋头大嚼。一辆计程车在他背后停住,面摊老板摆手说没有面,车子呼一下开走,在巷口转弯时吱的用力刹车。程凌一口气喝下面汤,付了钱,走了百来步,热气攻心,忙解开衬衫。他转进一条小巷,前面黑黝黝的,毫无响动。程凌大声说:“哪里有虎?人自怕了,不敢上山。”
他闯进巷子,果然有一头猫纵上墙头,对程凌妙妙的叫。程凌哈哈大笑,放开脚步,三转两转,就回到他住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