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程凌唤醒弟弟,要弟弟陪他去神童家。弟弟睡眼惺忪,刚爬起来又躺在客厅沙发上休息。程凌骂弟弟不中用,自己先穿好衣服,弟弟又已呼呼睡熟,程凌只好一个人出门。昨晚少棒赛转播,搞到半夜三点,程凌和母亲支持不住先睡,弟弟却坚持看到底,难怪起不来。公寓大门外,林先生正在擦拭车窗玻璃,对程凌愉快的挥手。
“哇早。昨晚看少棒赛没有?”
“看了一半。一面倒,没有意思。美国人根本打不过我们。”
“你有没有看到米国队那个投手?喔,真大块,跑起来全身的肉都会动。”林先生模仿美国队投手跑步的姿态,笑得合不拢嘴。“两百多磅,有甚么用?我们一样打后母轮!”
“林先生,昨天晚上还有一场精采的象棋比赛。你也看到了吧?”
“甚么象棋比赛?”林先生显然毫无印象。程凌告诉他神童世界播出一场象棋比赛,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击败从前的全省象棋冠军。林先生搔搔头。
“我从来不看这个节目。问我的小孩子也许知道。”他又回去擦车窗。
程凌微感失望。张士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甚么事都安排好,唯独棋赛的时间没有选对。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少棒赛上面,谁会去看一个平凡的小孩下象棋?早晓得效果不理想,应该劝张士嘉延迟一星期播出。程凌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反而好。人们没有注意到这场棋赛,五子棋神童也不曾一鸣惊人,下一个星期,张士嘉会推出新的神童。再下一个星期,又有新的神童──没有人会再来麻烦他,也没有人会想利用神童发财。一切反而更好。
他跳上公共汽车。程凌看到草堆里的水牛正探出头来,做长鸣状,伸长脖子,似乎就要叫了。程凌屏息等待着,水牛又缩回草堆,仍然没有叫。也许是一条哑牛。世界上有没有哑牛?程凌从来没有听人家说过,哑牛是耳聋口哑?也许世上真有一种哑牛?也许那条水牛正是哑牛。程凌想到水牛哑哑作状的表情,不禁笑了。
程凌找到神童的家,揿下电铃。过了好久,才有一位中年妇人来开门,很奇怪的打量程凌。程凌解释他想找神童谈谈,他是电视公司派来的人。中年妇人说:“你们公司的张先生在这里,你们认得?”
程凌忙说他们是同事。张士嘉正坐在客厅和神童聊天,看到程凌,举起手里的红纸包,对中年妇人说:“程胖,你来的正好。我代表公司送奖金给小棋王。这本存折里有一万元,请你替小棋王收下。”
神童的母亲很高兴,叫神童向张士嘉道谢。孩子站起来迅速对张士嘉一鞠躬,张士嘉连声说不必谢他,应该谢那位程叔叔。程凌说这是孩子应得的奖赏。孩子的母亲进去泡茶。程凌乘机对张士嘉说:“可惜昨晚有少棒赛,我看没有多少人收看神童世界。”
张士嘉叹口气。
“其实我早就想到了。我本来有意改期,就是因为神童失常,我怕他赢不了,所以打算糊里糊涂搞掉──早知他有把握赢,我可以更多做宣传。昨天赢得真惊险。第二盘莫名其妙输了,我心里好急。幸好第三盘又扳回来。”
程凌看神童。孩子仍默默垂着头。张士嘉又说:“我也考虑到,神童只能靠预测下这三盘棋,大力捧他也没有用。棋王要不断和人比赛才会轰动。你看他还能不能再下棋?”
程凌正要回答,孩子抬起头来说:“我自己会下。”
张士嘉眯起眼,似乎弄不懂神童的意思。程凌说:“他意思是不靠预测,他自己凭棋力下。”
张士嘉笑了。
“你那里有甚么棋力。告诉我,你还能不能未卜先知?”
程凌一眼瞥见孩子目光闪动。孩子却说:“我不会未卜先知。我要自己下棋。”
他在说谎,程凌想。张士嘉站起来。
“既然你不会未卜先知,也就罢了。好在神童世界再播出几次就要停播,我从此不必费大劲发掘甚么神童。昨天总经理告诉我,他要我筹划一个新的综艺节目。我早就想搞综艺节目了。有唱有跳,容易讨好得多。碰巧歌星被人抓去拍裸照,更可以大搞噱头。你想,谁肯拍神童的裸照?”
“原来如此。难怪你不急。”程凌想起另一个问题,“丁玉梅呢?她是新节目的主持人?”
“要看公司方面的意思。丁玉梅脸孔漂亮,动作嫌呆板些,我不知道她是否能胜任愉快。”张士嘉说,“你不必替她操心,我一定会照顾她。我也要请你担任我们的艺术指导。我们永远是一个班底,对不对?”
程凌不说话。他不愿得罪张士嘉,却不免替丁玉梅叫屈。等会应该去安慰丁玉梅,她恐怕还不知道张士嘉要撵她呢。
中年妇人端着热茶和糕点出来,张士嘉说他必须告辞。中年妇人千恩万谢送他出门。
程凌握住神童的手。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和孩子单独在一起。他仔细注意孩子的眼神。孩子也在看他。孩子并没有逃避他。也许孩子明白程凌完全诚心诚意?程凌对孩子说:“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希望你告诉我,你究竟能不能未卜先知?”
孩子看着他。程凌突然感觉到孩子目光一片笑意。孩子并不孤独,程凌想。孩子并不是不关心世界,他的目光正流露出暖和的柔情。孩子说:“我不需要未卜先知。我自己会下。我喜欢下棋。你愿意陪我下棋吗?”
程凌的心情松懈了。他想起自己的画。他还能够画。他并没有放弃。他对自己说,你不必替神童担心。一切都很好。你只要尽力而为。你不必替任何人担心,一切都很好。
孩子拿出棋盘,又从茶几下面搬来黑白两盒棋子。中年妇人带上门,看他们在下棋,也不来打扰。一切都静悄悄的,程凌可以听到巷子里孩子们笑闹的声音和远处的汽车声。
他和孩子下了几盘五子棋,孩子只输了一盘。程凌捡起棋子。孩子把棋盘和棋盒收好。
程凌对孩子说:“我走了。”
孩子无声的咧开嘴笑着。这一瞬间,程凌似乎又看到孩子乌黑的眸子闪动,他的眼神深不可测。
程凌走到巷口公共电话亭,投入一个铜币。电话铃响了一会,才传来小董的声音。
“我是程凌。早上有没有人找我?”
“没有人吧。”小董的语音拖得很长,程凌可以想像小董的表情,推着金边眼镜,慢慢的打呵欠。“今天早上谁都没来,连小妹也没来。以后打完少棒,应该全国放假一天。
“对了。昨天下午,有一位毛经理打电话来。你跟他谈过设计邮购目录?我说你会再跟他联络。以后这类事情,最好先告诉我一声。”
“好的。我立刻来公司。”
程凌走出巷口。几个孩子正坐在一棵大榕树底下吹肥皂泡。程凌抬头一看,一个个肥皂泡从他头顶飘过。早晨的太阳映在肥皂泡上,每个肥皂泡都是五彩缤纷的透明球。
程凌盯住飞升得最高的肥皂泡。肥皂泡恰和太阳重叠,一束耀目的光华从肥皂泡射出。
然后它炸散开,瑰丽的色彩化成一点点微细的水滴。程凌看到另一群肥皂泡升起,升起,而后随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