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城4





一只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一只很饱满的、马铃薯皮色的长条子信封,里边塞满厚质折叠纸。所以,如欲把此信空邮寄到外国去,要加贴几个大面额的邮票,邮费不免因此中幅度提升,不可不知。


信封上是我的名字,即是阿果;以及地址,即是绿林区白菜街一百九十九号胡萝卜大厦第十一层第十二楼B后座。当邮差之不易由此可以想像。信封上的地址,其实不再是我的地址,我如今住在木马道一号。这样的地址,我每次写下来给朋友即高兴一次,因为它省却我不少斑马笔芯,又不易出错。


信封上的字,并不是任何人用手写的,而是一只机器的字迹。这种机器的注册名号叫打字机。它的体积比钢琴小,声音比钢琴单调,学习时间比钢琴短暂,艺术价值比钢琴低微,售价相对地比钢琴便宜,属于正比例,不可不知。


研究人类环境问题的专家,曾针对该种信封上由打字机书写出来的字发表过意见,认为它们带来一种工业文明的冰冻感。此种感觉,不同于在大热天时喝下一瓶状态良好的汽水,也不可不知。


本来,没有人会寄这样的一封信给我的,他们根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那是几个星期以前的事,他们在报上刊过一则消息,告诉大家一件事,原文比较详细,意思则是:


我们是电话机构


我们招请技术人员


我们负责训练


那时,我刚考过了会考,想找点有趣的事情做,藉此可以每天自家请自家吃饭,还可以请我妹阿发(又名阿发)吃饭。我决定要做的是有趣点的事情,不要工业文明冰冻感的。


我看见“我们是电话机构”,“我们是图书馆”,“我们是游泳池”;我喜欢“我们是电话机构”。于是,我就对他们说了:


我是阿果


我想当技术人员


训练我好了


他们给了我的信箱一个干果皮颜色的牛皮纸信封,里边塞满纸叶子,其中一页上说了好些话,由我翻译后,变成这样:


你说来帮我们做事情,我们知道了,但我们并不晓得你是谁,又不知道你高矮肥瘦,喜不喜欢钓鱼。所以,随函附来的另外几页纸,请你做些(循例而已)填字游戏,让我们彼此了解一下,谢谢你愿意帮助我们。


我用墨水笔填写了甲乙部各项,填的是姓氏。名字。身分证号码。出生日期。出生地点。国籍。地址。电话。曾就读学校。班级。从某年某月某日至某年某月某日。


这时,书桌上出现一堆物事,一件是我的毕业证明纸,上面有我的尴尬面孔写照一,是护照式近照。这近照,我复印了两打,使我穷了一个周末;其中的第十一张,就贴在我刚填好的表格背页丙项上。


桌上除了我的毕业证明纸及我的照片外,还有一张我的身分证明卡,它的面积很小,自卫力却很强,防潮防蛀防腐又免浆熨。


我最喜欢的是表格上的丁部,因为它指着自己说:此栏不用填。


我并没有把表格寄出去,因为他们说,自己带去就可以。我照做了。他们让我们坐在一间课室内。我所以称我们所坐的房间为课室,因为室内的墙上有黑板。我所以说我们,是因为除了我,还有和我一样愿意来帮他们做事的人。


他们给我们每人一叠纸,请我们先做一些算术,后作一段文章。我做了。有一段英文,他们请我把它译成中文,我就译了起来:


当你拿起电话,如何才能给人良好的印象呢。你的声线最好是怎么样的呢。


译到这里,我忘记了是在做译文,还以为是做问答,所以我说,声线最好莫如像外国总统的演说。从前有一次,我在电视上看见一场实地卫星转播,高度传真的,听到一位总统宣誓就职,他的声线漂亮极了。不过,是哪位总统,我却是记不起。这却不能怪我,谁叫那些外国的总统团团转一如走马灯。


作文是作英文的文,要一百字到一百五十字。题目是“将来”。我并不晓得他们想知道的是我的将来,还是我们共同的将来,或者是他们自己的将来,我决定随自己的意思写,我就写:


将来,我希望,我可以拨电话到月球上去(一五一十),或者,远一点,拨到土星上去(十五二十)。甚至,拨到银河上去,就和那里的星球人聊聊天(四十五十)。


我所以这么写,有两个理由。


第一,我收到一封信,不是打字机写的,而是手写的。这信由一条船上寄来,寄了整整三十六天才寄到。其中有一句话是:阿果,如果能够和你在电话上哗叫一阵,岂不快哉。我这写信的朋友,写信的时候,人是在船上,船是在太平洋上。太平洋当然不算很远,只是,不能谈一阵电话的话,在太平洋上,就等于在土星上。


第二,有人说,我们数千年来信仰的神,也许,可能,或者会,恐怕是,由宇宙别处到地球上来游历过、其他星球上的宇航员。


如果是真的,何不和他们在电话上聊一阵(天)呢。就说,好久不见了,你们好。我们这里此刻是白(天),你们那里是甚么(天)呢。我们这里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你们那里是多少(天)呢。然后,请他们来喝茶。


我把填完字的纸交还坐在黑板前面的人,他们合共两个,两个人的嘴巴都喜欢笑。这就是这间课室和别的课室不同的地方了。我记得的课室,黑板前面总是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又总是不喜欢笑。那个不喜欢笑的人,喜欢问大家问题。这里把其中的一个问题记下来:


5个苹果可以换3个梨


1个梨可以换2个橙


2个橙可以换5个芒果


6个梨可以换多少个苹果


有一个声音就说了,不知道是红的苹果呢还是绿的苹果。又有一个声音说,怎么不见了香蕉呢。这里再记下另外的一个问题:


一个水壶,用


一又二分之一升


二又四分之三升


三又八分之五升


的容器


分别装满水倒进去


都刚好把水壶载满


水壶的容量是多少


有一个声音又说了,装冰冻汽水的水壶最好。又有一个声音说,有两只耳朵的水壶比有一只耳朵的水壶对称。


坐在黑板前面的两个人,看过了我的算术和作文,说是对面的课室也请我过去坐坐。我全速去了。那黑板前面却也坐着一个人。不过,这个人也喜欢笑。我于是对他说,我今天遇上三道彩虹了。


──请问贵姓名


他说。这时,他手里展敞一个纸皮夹,内里是纸,纸面是我护照式近照,旁侧是我名字。我因此甚是纳罕诧异。但我想了一阵即明白过来。是了,如果不说这些,说甚么呢,难道说,这么好的天气,不如一起去游泳吧。或者,你用过了早点没有,来一杯西班牙咖啡怎么样。


这位也喜欢笑的人请我读一段英文给他听听。这天,我因为吃过了两颗“漂亮糖”,所以声音如一只风炉。呼噜噜,呼噜噜。他见我如此,即推荐我去作体格检验,并且送我一券免费证。我谢了他,祝他身体健康,学业进步。因为不久将是平安夜,我又祝了他圣诞快乐,新年也快乐,然后别过。别后,我有两则感想:


一、黑板前面不一定要只坐一个人,而且不一定要不笑。


二、大家一见面,是应该问问姓甚名谁,不应该只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 ※ ※

他们请我去作体格检查的场所叫牛角健康院。牛角健康院在牛角尖码头附近。牛角尖码头附近的一些店,内里的电话一律粉红色。今天,到牛角健康院作体格检查的人,都带着免费证,没有证的人我没有碰上。我一进门即说我是阿果,故此,没有人询问我贵姓名。他们只说,跟着前面的人就可以了。


前面站着的一堆人,好像在排队又好像随意站站,有的穿着运动白短裤,球鞋;有的戴着遮阳小帽,脱了上衣,搭在肩膊上。我很高兴,一阵子后,我等一定是到门外的空地上去踢足球了。进了门之后,我才知道门的那边原来不是球场,而是厕所;而我,我手里拿着的也不是甚么足球,而是一个瓶。


由于没有足球踢,我不久即去了站在一个磅上,我知道了我原来不是象。当一把尺落在我的头上时,我又知道了我不是木棉。有一个人把搭搭表放在我脑后,我说是右边啦,它果然在右边。有一个人无缘无故敲我的膝盖,我告诉他我不喜欢暴力的电影。我还不喜欢一块不准我呼吸的灰脸玻璃,它吃掉了不少我身体里的一等兵丁。


有一个人叫我张开嘴巴,他一定以为我是马。有一个人给我看一幅沸着蓝色绿色汽泡的开水画,问我找不找得着里边躲的红色气球,我找着。我又看过一幅视力表,就是有些字在白纸上倒翻身的,即是这样:EEEE。有一个人扎着我的手臂,用针针了我一下,我的手臂因此即席生气。我只好给它吃棉花糖。还有一个人最奇怪,背书给我听,他考试的时候一定考第一,参加问答游戏一定可以赢得来回刚果的机票。他背:


天花砂眼白喉霍乱伤寒疟疾痢疾气管炎肺结核百日咳猩红热大肠热黄疸静脉扩张十二指肠溃疡盲肠炎关节炎风湿哮喘梦游症黑热病佝髓病软骨炎朵比癣。


其中的好几种炎,我的耳朵没跟上。他问我可曾患过,我摇头。我给他看我脚板上的牛痘疤,我觉得它模样奇怪,像年轮。但他对牛痘疤不感兴趣。


他们挂在墙上的图画,我却觉得很有趣。其中的一幅,是个骨头人,即是,整个人都是一条一条的骨头;那个人,心也没有了,肺也不见了。另外的一幅,则是个神经人,整个人都是一条条神经,着了火一般焚烧。就是因为看到这些图画的缘故,我才以为他们或者会喜欢看看牛痘疤。


和我一起在牛角健康院作体格检验的人,都没有和我说过话,除了一个人。当时,我站在磅上,他站在我旁边,脱了鞋,在等。他穿的布衣,乃是依照风帆结构的设计。他告诉我,他脚上的那双袜子,唯一的愿望,是希望将来能够开设一所鸭蛋厂。


牛角健康院的一位工作人员在我离去时,给了我一纸卡片。它原来是一种奇特的邮票,我接过后,即变成该自行跑路的邮件,因此,不久后,我就把自家寄到白雪公主大厦去了。


白雪公主大厦的墙作树林色,墙上有中古时代武士图,各人骑马披甲上阵。其中一名将帅的本领不济,有人指出星座偏差,被黑衣敌手在喉咙上种了一株矛。我每次经过那墙,就听见他说痛苦痛苦,而胜利骑士说的则是功夫功夫。听见这些说白的人是不计其数的,并且跟着背熟了。曾经有一次,不知是一个甚么人说,中国功夫啊。人丛中即传来一声:中国痛苦啊。


我早到了十分钟,因为邮车上写着:及早付邮,我站在电话机构的机构外面,看里边的人排队缴交电话费。你也没有支票簿的吗。我也没有支票薄的啊。排队,一只机器咯落咯落地响。有一个人交完了电话费,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堆缴费单,电灯水费差饷哪,分期付款缝衣车哪,薪俸税哪,他数,又匆匆赶去乘搭电楼梯,我看了五分钟。另外的五分钟,我对着饰橱里几种电话的颜色。它们是:火警车的红,救护车的杏,垃圾车的绿,警察车的蓝。颜色虽则是这么分,拨蓝颜色的电话也可以恭候到一辆红色的火警车。在众多的车辆里边,色彩最鲜明的是火警车,而且,它又能够把自家的立场表白得最清楚,它反火警。


※ ※ ※

写字桌上的电话是骆驼色的。


──我是阿果


你则是谁。也许,你是工程部的先生,也许,你是建设部的先生。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告诉了你我是阿果,你可不可以也告诉我你是谁呢。


──有娘秀秀


──有妹阿发


你的家里有些甚么亲人呢。桌上的那帧小女孩的相片,一定是你的女儿了。她喜欢放风筝的吧。我喜欢放风筝。我有一只豆腐风筝,可惜没有地方可以放。


──刚从学校里出来


──是今年会考


你也参加过不少次考试的吧。你读书的时候也喜欢地理和历史么。读地理是有趣的,可以知道空间好大。读历史,就知道时间没头没尾。那么大的空间,那么没头没尾的时间,我却会和你碰在一块儿,只隔着一张桌子,你说巧不巧。但我不知道你是谁,又不知道好不好问你贵姓名。


──是在这个城里诞生的


──从来没有离开过


你呢,你是从别的城市来的吧。那城市,热闹不。我想,如果我和你一起生活在图腾社会的时代,情形会完全不同吧。我们会是很熟的血缘近亲。我会知道,太阳照着你的鼻子的时候你即起来操作了,我会看见你做独木舟,先用火把要挖空的地方烧焦,然后拿石斧慢慢地斫凿。我还会知道你喜欢吃鱼,就拿鱼来换你从树上打下来的果子。现在可是引力能的时代了,一切都改变了许多,那么触目即是的人,那么繁琐的工作,想彼此了解多一点,实在很困难了。


──喜欢电话的


──它是传达的媒介


有了电话,你还写信吗。机械令人懒惰起来了。有了文字,人类不必再去记忆;有了书本,人类亦不愿意思想。人,大概也像宇宙一般,膨胀之后就不一样了。宇宙中的星云,向各方扩散,扩散的结果,是增加了星云的体积,而减少了星云的密度。我是在甚么地方看来的?一定是学校里的图书馆。宇宙斥力的作用,比万有引力还要大,所以才使物质不是互相聚拢,反而互相分散。你看,人岂不是一样。噢,忽然记起一首歌来了,我只会哼两句,名字好像叫“都很好”,是这样的:


那个老太阳照在头顶上


其他都是不要紧的啦


是了,今天天气很好,待会儿,你去做你高兴做的事,我去做我高兴做的事。


坐在写字桌对面的人,在一页纸上草了一串字,把纸给了我。


──青年人,好好地做啊


他说。


──那是不消说的


我说。我谢谢他,就出了来。哦,那个老太阳照在我的头顶上,那个十八世纪,十五世纪,二十七世纪,三十九世纪的老太阳。从明天起,我可以自家请自家吃饭了,我可以请我娘秀秀吃饭了,我可以请我妹阿发吃饭了。我很高兴,我一直高兴到第二天的早上还没有高兴完。


※ ※ ※

时间:早上八时


在早上八时,学校就关门


如果你现在才提着一个书包赶来,你迟到。训导主任把你的名字记下来,第几次了呢,晚上不要抱着电视睡觉,他说。


在早上八时,半山上的一群电线杆又伸出了它们的触觉,这里探探,那里探探。它们不久即探测得山下的一个烟囱冒出了一批星火,于是,它们一起喊:


──快要烧着我们的脚啦


──快要烧着我们的耳朵啦


于是。都没命价地一起朝山顶上跑。它们每天都这样做,而且,总是在早上八时即发动起来。那些攀山的电车,因为见得多了,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不过,对于车内的旅客来说,却是别致的风景。这些电线杆跑到了山顶上,刚站稳脚步,呼吸平伏了一点,却发现有人在烧沥青修葺屋顶的平台。于是它们又喊了起来:


──快要烧着我们的大拇指啦


──快要烧着我们的鼻子啦


随即,又没命价地朝山下面跑。它们这样跑上又跑下,一天大约要跑六十多次,所以,到了晚上,就非常疲倦了。


地点:起居室


连着起居室的,是一个露台,一间卧室,一间小房间,一间浴室和一个厨房。起居室内并没有沙发。在室的一角上,是一张圆桌面的桌子,由一枝单独的柱脚支撑着,看来如一朵香菌。围着这圆桌的是三张形状颜色完全不同但性格近似的靠背木椅。桌上有一个如水锅大小、透明玫瑰红的梨形矮脚杯。今天,杯里插着密集的白菊,每菊约有十页扁平瓣,花心作芒果的黄,在圆桌对正的天花板上,悬着一枝灯盏,灯罩面的制作,令人想起镶嵌的窗饰,在硬边的线条里面,衬托出拼贴的趣味。那灯上镶嵌着些菩提子、柠檬、梨及香蕉,泼出一种醇浓的色彩。灯是玻璃的,由一串细小铜环相互结成炼,扣紧了挂下来垂得很低。


靠近露台的窗边,是一道可以挪移的木梯,这梯和别的扶梯不一样,它只有四级,盘旋成一个半圆形,由底而上,一级比一级窄狭,梯级的一边是一条扶手柱。在这木梯上层的第二级上,伏着一个暗色的电话,而在第一级上,则站着一只白得非常明朗的水杯,里边插着十多枝笔嘴钝挫的颜色木笔。


电话对面的墙,是一幅铺设了深沉色水松木的墙,上面即兴地针住若干剪贴,那些剪贴,有的是报刊杂志上剪下来的,有的是祝快乐卡。各别的图,又总合成一组新的画面。靠近这墙,四散着一群各类型的坐椅,有的是可折叠的帆布椅,有的椅作半圆形或三角形,椅质大部分是木。


除了椅外,还有长板凳,小矮凳。这些凳,很多时被移作为茶几。此群坐椅的天花板上,亦垂着灯,好像有人曾把一方方的彩色玻璃片卷了起来,卷成一个个圆筒,即挂了上去。


人物:二人


那一扇门,中间嵌着一片窄长条形的玻璃,玻璃是双面的,夹层里有细方格子的线网。透过玻璃,他可以看见瑜在里边,背着他,操作,发出些微的杯碟碰擦声。然后,他看见她以手肘移挪着门,走出来,细心把背脊挡住门,好分解弹簧的反弹力。她双手扶着一个托盘的两边把手,眼睛注视着盘上的两杯牛奶。他连忙速行过去,替她把门按住了。当她离开门,他放了手,和她一起回到圆桌这边来,把盘里的杯碟取出了,置于桌面,他把桌面的花朝一边挪过几寸,即和她各自占了桌子的一边弧,坐下来。她给他一枚鸡蛋。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面粉色水结布的衬衫,瑜知道他喜欢这布上的木刻纹印效果,而且,布质的柔纯,穿在身上亦写意。他晓得他并不喜欢人造的纤维,虽则此等物质可以免浆熨。一件水结布的衬衫每穿一次必须换下来作一次洗涤,浸于皂液中,它便轻易地把形状失落,瑜却是没有一次皱眉过。她每次把那衬衫洗擦得洁净,展熨成玻璃的平挺,细意以一只衣架挂妥后,凉在门背。


他一面吃着鸡蛋,一面看着侧面的她。瑜正在手持一片经过轻微烘焙的面包,涂着牛油。瑜的双手是一双不带性别标志的手。今天,她穿了一件果仁色款式不复杂的衣裙,裙上有平坦的小反领,胸前是疏落的三两个褶,裙身略作倾斜,构成幅度浅浅的摆荡。这衣裙有窄长平直的袖子,袖口是白底浮泛银灰光泽的扁型双孔角质纽扣,由一种贝壳所制成。她喜欢她穿这样的衣裙。他记得有一次她在街上步行,头发挽成一个髻,天气显然闷热,她穿的亦是一件似牛奶色的裙,穿一双没有绳扣搭带的浅头粗跟鞋。他喜欢她那样的样子,他一直喜欢她穿白色系统的衣服。事实上,她着其他的颜色也一般调协,她有时着一类极浅的蓝,也同样给予他一种林间飞瀑的感觉。


他看着她缓缓站起来,移步,进入一扇门,门背响起一阵水管奇异的唢呐。她出来的时候,手持一个漱口的杯,走到长窗外面的露台去了。露台上如今有密叶的几盆花,整齐地列在一个角上。那天早上,露台的栏杆呈现的是不曾漆过油的锈红原色。他们从婚姻注册处出来之后,即先上此地来走走,这房子事实上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完全装修好。


既没有电灯,也没有水。墙的四周是砖块和木条。他们坐落在露台的门槛上,一人倚着一个空的窗框,他说,将来,我可要摆满一屋子的椅子。瑜说,记得要有一张是摇椅呵。瑜说,露台上可以栽三两盆花,只要三两盆就够了。瑜又说,她喜欢有一个整齐的厨房,要没有蟑螂,蟑螂可以在树林里,但不要在碟子上,他的看法也这样。他们决定买杯子的时候要买每一个都不同的,好让各别的朋友一起来喝咖啡时不至于把杯子调乱了。他们几乎是同时一起想起,过几个星期就是节日,午后,他们即去选一些美丽的图画卡,好寄给彼此的如今亦是自己了的朋友。他说,邻近露台的那一间小房间,暂时就作为工作室好么,将来,可以给孩子作睡房。他们希望将来有一个孩子,女或男。他们希望他长大了不喜欢说粗野话,不过,如果他喜欢说一点,他们也不反对。他完全是自由的。后来,他记得,他们在街尾的小铺子里喝豆浆,街上的电车叮叮而过,有几个小男孩,抱着一块浮板,踏着拖鞋,巴达巴达地走下石级的阶梯去了。


他看着她从露台上回来,提着漱口杯,走到桌前面,把桌面上的杯碟一起放回托盘。他帮她也做着,她说,由得她洗吧,他没有完全听从,当她把杯碟洗干净,他替她接过了,把它们放在一个有疏栏的胶盆里。他们现在有一个他们喜欢的厨房,厨房里见不着杂物,只有三组墙柜,一组连着一个洗菜的锌盘,一组连着煤气炉,另外一组则在他们的头顶上,一伸手即可以触着。这厨房,并没有蟑螂。瑜把蛋壳和面包屑放进一个小纸袋,她并没有把它扔进垃圾桶。今天,情形是例外一点的了。


天色尚早,从天亮的程序看来,这天的天色会是一个容颜和悦的日子。当她站在门口沉思,她看见光线从侧面的长窗外投进来,暗红色的窗帏背后,仍有一半景色落入朦胧之中。木梯上的电话,显然还没有醒来。从此际起,第一个摇电话来的将会是谁。当我去后。她看见他站在工作室的一列柜侧,柜里的书籍,冒出一团打成一片的总色,她看见他从柜里取下一本书来,然后,移过一边,不见了。这工作室如今是一间书房,里边有一张摇椅,两张椅子,和一列柜。他常常坐在工作室里埋头作一些蓝图,空闲的时候,他也会坐着,读订阅寄到的书刊。室内的一张摇椅,他总是要她坐了,虽则他自己也欢喜它。他从工作室内走出来,一面走,一面把一些物事放进上衣口内袋,并且伸手在两侧的衣袋内摸索一阵。


他此刻穿上一件棕色鱼骨纹样的上衣,领带是棕色浓及棕色淡。她于是进入卧室,在椅上拿起一个绳编的手提袋,以及,一件她自家织就的珠毛线毛外衣。她看见两扇窗关得好好的。暗红色的窗帏,把一些滤过的阳光洒在布质结实的床罩上。床侧那张如一座风琴的折叠式写字桌,写字板也关得好好的。这桌子显然已经很旧,是瑜的父亲留给瑜的,桌身的浮刻人物,在角落的细节上有许多已经渐渐隐没消失了。


他正在关上露台的长窗,活闩咯咯响了两下。她知道厨房里没有烹煮着甚么,室内亦没有亮着任何灯盏。他递给她几封信和一本薄薄的书本,她一触及那书即认得它,但没有说甚么,就把书本和信件,一起放入手提袋。刚才,从厨房里带了出来的小纸袋,搁了在桌上的,她也拿来放入了手提袋里,她同时把桌面的花挪回桌子中心,看了看觉得很和悦。


他开了门,他们在门边同时伫立一阵。对着他们的,是群一声不响看来十分热闹的椅子,从众椅的位置看来,聚坐得那么紧密,仿佛正倾谈得十分融洽投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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