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城8





现在,我正在一页白纸上画着图表。并没有人叫我画图表,是我自家高兴这么做。我就是这样的了,一见着黑板,即会取出几页白纸来瞎涂。


是了,我的面前有一块黑板。这即是说,我又坐进一间课室里来了。今天,课室里的人多。老一点的有,年轻的有,结领带的有,穿骡布裤的有,还有搽了很多日光油的女孩子。大家都从城市不同的角落来,大家以前都不曾相识,大家都分别独自踏进门后随意见着空座位即坐下。当大家坐好不久,进来一位高兴站着的人。


──各位早安


──欢迎来参加电话机构


他说。他没有关门,并且走去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他显然喜欢空气。我们也喜欢空气。


──你们愿意来帮我们做事


──我们很高兴


他说。他的模样,我看他像工程师。


他说,今天请各位来坐坐,是为了向大家约略介绍一下机构的结构,让各位有一个认识。这么说了之后,他即逐一介绍起来,当然由董事局介绍起。而我,我就在一页白纸上涂图表,不时又画了一两个电话的模样。我涂的图表,如一棵倒翻身的树,又如我最近在牛角健康院见过的一幅神经人的图画,又如一条支流茂密的河。图表开始的时候,我这样依次排列众人的位置:


总工程师


助理总工程师


行政工程师


写到这里,我在纸上匆匆一涂,涂了一个电话的听筒。我看了一阵,觉得电话的听筒原来像极了人的耳朵。是了,有一个人这么说过。别人在楼上对他说话,他听不见。别人在街上唤他,他听不见。别人去旅行,见到景色灿烂告诉他,他又听不见。后来,有了电话,他都听见了。他因此说,电话其实就是耳朵。


高级工程师


工程师


助理工程监督


我把图表按序加列几项,并且,在刚才涂画的电话听筒一端上画了一条电话线。


电话只要装妥了线路,就可以和外面的世界连接起来了。于是,警署就说了,请电九九九。廉政公署就说了,请电二六六三六六。


有一线电话是这样。喂喂,是阿花不是,许多人一起去游泳,你也来吧。下午三点半,在叮当码头火车站这边等。结果,阿花就和一群朋友一起去了游泳。


有一线电话是这样。喔,你今年十七岁了。不会做数学习题么,让我告诉你怎样计算吧,不要再站在窗口外面。把数题告诉我。对了,去拿一本拍纸簿,拿一枝铅笔。结果,那个十七岁的女孩没有从窗口跳到下面去。


有一线电话是这样。是姑姑、姨姨、婶婶、表姐么,星期天晚上八点,请来喝喜酒呵。结果,姑姑、姨姨、婶婶、表姐一起说:


──寄一张大红请帖来再说


有一线电话是这样。我最不亲爱的老板先生,我不高兴替你做工了。不要再见。你的最不服从的仆人阿离打电话来辞职了。结果,老板的秘书就说了:


──请书面通知为盼


热线说。你们按钮了吗。你们按钮了吗。结果,热线不知道怎么样了。


总督察


我当然继续在列图表,又继续替刚才涂画的电话听筒旁添些枝节。这次,我画了一只耳朵。关于耳朵和电话,我的看法是这样。创造耳朵的人,忘了替耳朵做一个耳盖。嘴巴有嘴唇,可以闭起来不说话不吃东西。眼睛有眼睑可以合起来不看。耳朵却没有拉链,遇到骚扰的噪音,一样要听。创造电话的人,也忘了替电话耳朵做一个耳盖,由得它透过最厚的墙及锁得最密的门窗,擅自闯进室内叫嚷。不过,也有人这么看。电视有辐射,会伤害眼睛。电话比较不会听坏耳朵。


高级技工


技工


训练技工


工程师正讲到训练技工。他说,刚进机构来当训练技工是不错的,每年有机会在外面实习,又可以来上课。他说,我们此刻坐着的课室,就是上课的地方,是他们自己的训练学校。说到这里,他忽然问起一个问题来:


──你们住得远不


──远的请举手


多半的人都把手举起。我当然住得远。这里是荷塘。我住在市中心。今天早上,我六点正即起来了。


我在车站排队乘搭公共汽车排了三十分钟,在车内扶着一条铁柱站立了四十五分钟。四十五分钟的车程,我认为远。因此我也举起了手。


课室内举起了许多手好像是田里忽然长出了一批白菜。工程师即从他带来的一个厚纸袋内分别取出若干次等低面额的硬币,凡是举起手的人,每人可得六枚。


──这是特别的车资津贴


──当然不是请大家坐计程车啰


他说。事实上,真的有几个曾坐计程车来。工程师又说,我们到电话机构来帮他们做事,都要吃饭。既然这饭是属于工作时间内吃的,就和机构有关了,所以应该由机构负担支付。不过,每天分发膳费是件麻烦事,不如计算在薪酬内一起月结。往后若有其他的津贴或双薪,也一样。说到这里,大家都给他说得肚子饿了。事实上各人的钟表面也打起了1字的旗号。


──不如去吃饭吧


──餐厅在四楼


工程师说,各人即愉快地和他暂时别过。


现在,我正在自家请自家吃饭。我看见一块牌上面写着法兰西多士阿华田甚么甚么。又看见一块牌上面写着粟米石斑饭星洲炒米免治牛肉饭甚么甚么。各人都自家站到长形柜台前面点饭付钱,我也跟着一起做。


我吃饭的餐厅,当然就是电话机构训练学校内自己的餐厅。这时,餐应内有极多人。有一部份的人,刚才和我一起坐在同一的课室内。其他的人,相信就是到这学校来上课的了。他们几个几个聚在一起,和他们的一些硬皮纸夹同起同坐,纸夹内塞着纸,有些纸露了纸边在外面,就卷起了角。


有一张桌子,围坐着几个年轻人,其中的一个正在一面吃饭一面翻开纸夹看。夹内的纸,上面有些用铅笔画的图表,有的则是讲师派下来的课文纲要,由打字机的字模印就。


──不知道考不考这条呀


把一块石斑咬在嘴巴里的年轻人说。他那么努力咀嚼口内的鱼,好像要考的会是一条鱼。


──如果有贴士就好了


另外一个年轻人说。这时,坐在他附近不远一个角落的几个人听见了,就笑了笑。他们都是这间学校的讲师。这时,站在柜台背后忙着把食物端过来的人也听见了,他也笑了,并且说:


──还有谁赞成贴士制度


──还有谁


不过,似乎没有人对他的问题有兴趣,他只好跑去匆匆把几杯茶端出来。


坐在我对面的人,正在柜台前面站着,当他得到了他要的茶,即回到桌子前面来。刚才,我们一起坐在一间课室内。刚才以前,我们并不相识。但此刻,我们已经点过头,也一起说过一些话。我们彼此由完全不认识到忽然一下子可以谈起来,不外是这样的一回事。我们当时共坐在同一桌子的两边。


──你也是新来的么


他说。


──我也是新来的啊


我说。就是这么的一回事。于是,我们两个人都不必把眼珠子放在自己的碟子上,也不必埋头数碟子里的饭粒。此刻,当他从柜台前面回来,手握两杯茶,有一杯,他给了我。当我喝着茶的时候,我即想了起来,是了,人为甚么要发明电话呢,难道不是为了可以彼此交谈么。


据说,在一八七七那年,人类即有了公众电话。谁知道到了二八七七年的时候会怎样。我们也许可凭借思想互相感应交谈而不必发声说话。到了那时候,电话又会不会如今日的书信一般呢。我们总是懒于执笔。我们也将懒于旋拨电话。


有的人,有了电话,反而沉默了。有一个人,不过是拨电话时拨错了号数,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则是:殡仪馆。有人说,当你坐在剧场里,舞台上响起急骤的电话铃声,久久没有人接听,引起的惊悸感特别强烈。


现在,我又坐到课室里来了。室内的气氛显然有所改变。三三两两的人正在低声交谈,他们本来都静坐不发一言。比如我自己,我也正和刚才给我茶喝的人倾谈着,他说,他到这里来当杂工,已经失业三个月。


工程师这次给大家看幻灯片,介绍的是机构各部门的内容。室内因为比较暗,我即不再拿出白纸来列图表。我只用我的脑记下我能够记下的。事实上,有些部门,我一听过就忘记了,如:总务部、货仓部、营业部、物业部、工场部、车务部、土木工程部。


我记得的是国际电话服务部。这个部门原来是壹零零,专门为市民接驳长途电话服务。我也记得户外敷设部。这部门的人,我记起来了,我以前见过许多次,却一直不曾注意。他们即是在街道上,用绳索把一块地面围起来,掘了一个洞,或掀起地面的一个圆盖,钻到地面下去工作的人。在地面下,他们敷设电话地线。


工程师说,地底下,除了电话线,还有电灯线,煤气管,水渠等等的线或管。而我在地面上走动的时候,总以为脚下只有鞋子和柏油。


我想起来了,以前在学校里面读书的时候,黑板前面的人虽然不喜欢笑,但说的话却很有理。比如说:抬头看看头上的天吧,对于天,你懂得多少呢。低头看看脚下的地吧,对于地,你又懂得多少呢。


工程师说,电话机构也有一个地下铁路设计部门,这部门,我终于把它记住了。我还记住了安装部,是替用户装新电话的。至于其他的甚么中继线路设计部,史特劳机楼修理部,我的脑就伸出一双手把它们推掉了。


工程师提到用户修理部时,我知道我把自己找着了。是了,用户修理部,我在这里啦。我说。我于是特别仔细听。工程师说,这部门,负责到用户的家里去替他们修理电话。市内任何人只要电话失灵,可以通知一○九。我们会立刻把号码记下来,派修理员去检查。目前,工程师说,用户修理部暂时还得分担一阵敷设地面电话线路的工作,将来,这些工作会移交安装部。


工程师说到这里,我的脑忽然对我说


──我疲倦了


我的脑当然只对我独个子说话。奇怪的是,它好像曾经拨了一个电话给工程师,因为他居然也知道了。他于是即时换了一个话题,讲起有关福利各项的事情。


──公众假期,当然放假


──如果上班,当然双工


他说。至于属于二十四小时服务的部门,假期自然是由部门小组自行编配了。


──如果病了,机构有医生


──机构的医生,当然免费


他说。每个人一年内可以请十二天病假。他接着又讲了女职员的分娩假期怎样怎样。我的脑既然疲倦了,我即把它关上了。不过,工程师最后的两句话,我并没有漏掉:


──各位再见


──祝工作愉快


我来帮他们做事了,报到的地点是市中心的机楼。在机楼里,我见到一位监督,他知道我刚从学校出来,即勉励了我一分钟,又说了些好好工作呵的话。我说我会的了。他即派我到修理部去,跟大伙儿一起去换电话线。


这时,一个头发和我一般长,又和我一般穿着牛仔裤的太阳颜色人跑到我面前来。


──我叫麦快乐


他说。他又说,大伙儿去换电话线,虽然是几十个人一起去,却是两个两个人一组。从今天起,他和我是一组,以后,我们两个人要互相帮助。


──我叫阿果


我说。我见他的头发和我一般长,又见他也穿和我一般的牛仔裤,很是高兴。


他先带我进入杂物间,替我找来一堆物事。他找到一个墨缘色的帆布袋,袋上有白色英文字母四个,是机构的名字简称;他又找来钳子、小锤、大锤、抓了几把数约上千的小铜扣码子。他把锤钉等物放进帆布袋,把袋交给我,说,这袋如今就是我的了。


离开机楼,我们来到街上。当我背上帆布袋,我觉得,我这样子像极了到大浪湾去旅行的样子,也像极了以前去上学的样子。当然,那时候,我背的帆布袋里边挤满的可是些地理和历史。当然,那时候,我会穿校服。


今天,我们要继续替整条大街换一组电话线。这工程已经进行了几个月,是桩大工程。我们在街上的露台底下分别每十步二十步即站岗一般分布着两个人工作,我觉得,我们这样子,完全像一队军兵。


街上的露台,都是旧式的骑楼,这条街很古老了。此刻,骑楼底下的墙上悬挂着一圈一圈已经拆卸下来却仍挂着的电话线,垂成一片弧形的波浪,仿佛节日的灯饰。


我踏步跟着麦快乐走。


──可喜欢游泳


──可喜欢爬山


他问我。他说,他喜欢钓鱼,又喜欢远足,看足球,如果我也有兴趣,以后可以一起去划艇。我当然喜欢游泳划艇,我即告诉他一定要让我参加才好。他又问我喜不喜欢辣椒,这回我摇摇头。他说,辣椒是很好的。


我们一起来到一道楼梯的底下。他把背袋扔在地面,从牛仔裤一个写大字母的裤袋里拉出一张报纸来,他把报纸撕为两半,自己拿着一半,另一半则递了给我。是了,我想,他一定喜欢看电影,所以想请我看电影,就给我报纸,看看有甚么电影好看。我于是寻找起来,找了一阵,我告诉他,不如去看独行侠吧。


麦快乐原来也喜欢看独行侠,不过,他说,让我们先做一阵手工。他于是叫我把报纸摊在地上,照他的模样做手工。我照做了。原来折成了一顶纸帽。我们都把纸帽戴在头上。我说,可以举行化装舞会了吧。


他哈哈笑,跑进楼梯的墙角,双手提了一把木梯出来。他把梯斜靠在墙逢,请我替他看着梯,自己即爬了上去。他在梯顶,伸手把墙上的一些铜扣码子拔起,把旧电话线拆下来,拉松了,然后仔细悬在另外一只码子上。


我站在梯下面,抬头看他做。电线上的灰泥扑扑地落下来,我只好连忙擦眼睛。


──不要抬头看


──等一下我会告诉你怎样做


他在上面喊。我即把抬着的头垂平了。我对着扶梯牢牢看了一阵,他叫我看着梯,不要被路人碰歪而把他摔下来,我做到了。过一会,我因为没有甚么事做,又因为街上的景物多,即把眼睛从梯级上移到别处去了。


刚走过去的那个男孩子,头发是鬈曲的呵。


这边的几个年轻人都长了胡子。


这么多人穿牛仔裤。


凉鞋是挺舒服的鞋。


女孩子们这一阵穿那么高的水松底鞋,好像清朝的格格了。


那边的一间店原来是杂物店,一个瘦小的店员站在门口,把店内的货品一串一串地用长柄叉叉着,挂在店外的横架上。那架上不久就垂下了竹篮、胶箩、水锅、洗衣板。后来整间店好像都挂在架上了。这条街上的店铺,几乎没有一间不把货物挂在门外的,当人们在店前经过,仿佛走进由制成品砌成的树林,头顶上是各种奇怪的树叶。


──休息一回


──汽水如何


在我的面前,忽然站着麦快乐。我这时才记起我是站在扶梯的底下。他递给我一瓶冰冻的汽水,黑枣的颜色。他仰起脖子,把汽水骨骨地倒进嘴巴去。我则对着一枝纸筒管一个子劲儿吸。


喝完了汽水,麦快乐说,现在轮到你啦。他告诉我只要把电话线拆下来就行了,随便用甚么方法都可以。他又告诉我,上面还有别的电线,不要弄错了:电话线是细细圆圆灰色的一种,由两条线连结在一起,而电灯线是粗些黑些,一条的。


当我爬上扶梯的时候,听到的指导是:不用害怕,电话线里的电虽然是活电,不过,只有五十伏特,触不了电的。我不久即到了梯上的上端,我先把自家在梯上站稳了。(我看我将来或者可以当空中飞人。)我伸出一只手扶着梯,伸出另一只手去拆线。我用一只尖嘴钳,把铜码子从墙上使劲拔出来。(我看我将来或者可以当牙医。)我又把垂得低的电话线挂在一只铜码子上。


麦快乐站在梯下替我看管梯子,他用一只脚踏住梯脚,和我聊天。他说,他昨天做了这么的一件事:把一条牛仔裤浸在半缸有漂白水的水里,结果,那裤子就变得又旧又白了。他又说,我们到街上来安装电话线,穿得越破烂越对劲。他见我穿了牛仔裤,即说,对了,穿粗布衣服最妥当了。


我做了一回即熟练起来,可以不必扶着梯,用两只手一起拆电线了。(我看我将来或者可以当搭竹棚师傅。)我觉得我的工作很有趣,这么高高地站在大街上空,看得见底下忙碌的路人。有时候,也有一两个路人抬起头来朝我看,我就想问问他,你说我的工作有趣吗,你的工作又是甚么呢。


我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曾经碰见过这样的作文题目:我的志愿。我当时是这么写的,我说,我将来长大了做邮差,做完了邮差做清道夫,做完了清道夫做消防员,做完了消防员做农夫,做完了农夫做渔夫,做完了渔夫做警察。当时,我的社会课本上刚好有这么多种各行各类的职业。


麦快乐忽然叫我下去了,我即从楼梯上爬下来。我想,他一定认为我做得慢,又笨手笨脚。谁知他说:


──用膳时间


──工作暂停


他用一边肩把梯子抬离地面,一手托起梯上的横木,抬起它,踏了许多步,走进楼梯的底层,把梯靠倚在墙角,双手拍拍屁股,走出来。大街上所有正在拆换电话线的两人小组都放下了工作,把手里的钳子或者手套放进自己的行囊。他们把头上的纸帽取下,折成小面体积的形态,插在后裤袋内。街头街尾分别站立的几堆人遥遥相互作过招呼,即朝同一方向步行起来。我于是也背起如今属于我的帆布袋,和麦快乐并肩,跟在众人的背后。


他们依照习惯登上一家茶楼,在临街的一边,占了两张大圆桌,点了几道普通的菜后,即吃喝起来。我做了几种他们做的事,如喝普洱茶,来两碗白饭,用牙签剔牙。不过,我也有没有做他们做的事。我没有把脚搁在凳上,也没有研究动物报。


坐在茶楼这边围着吃饭的两桌人,几乎有一半以上正在埋首仔细阅读动物报。他们把报纸折成一半又一半、一手持着笔,在动物的名字上打圈划线。看他们的样子,仿佛过一会儿就是大考的样子。


坐在我对面正中的两个人,则在交换彼此的阅报观感。其中一个指着一份报纸的背脊说,这个跑去箍老年人的颈的贼,是臭小子狗熊。


有一个人,伏在饭桌上睡熟了。据说,他昨天放工后即乘船赶了去马加澳。到了马加澳,他闯进一艘贼船,从傍晚七点左右杀起,杀到翌日的早晨,才赶船回来。所以,疲倦得睡在饭桌上。麦快乐说,睡在饭桌上的人,每年大约要到马加澳去一百次。如果有人问他,达圣保罗可是一座美丽的建筑物吧,他就答了,达圣保罗,甚么东西,从来没见过。于是,问他的人又说了,达圣保罗,就是一座教堂的名字。是圣保罗的教堂。这教堂,现在只剩下一个门口,看起来如一座牌楼。大家也不再叫它做达圣保罗,叫它打三巴。睡在饭桌上的人又说了,打三巴,甚么东西。没有打过,怎么打法。


睡在饭桌上的人不久即被唤醒了,因为这时已经是伸懒腰时间,各人即取出三个硬币,集中在一起,付了账。看动物报的众人,在下楼梯的时候,还紧紧握着他们的笔。


麦快乐和我回到刚才工作的地方,他又自家去把木梯搬出来,先行攀了上去。当他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的时候,我看见他穿的杏色的麂皮鞋,上面有些手绘的星云彩虹。


──是我自己画的


──你看怎么样


我觉得那鞋子很有趣。麦快乐说,他把鞋子拿来画些图,并不是打算做画家,他这么做,是因为鞋子弄脏了几处,洗又洗不掉,又不可以上鞋油,就画了些星云在上面。我又看见他穿的一条牛仔裤裤管的地方镶了一条粗布边,他说他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裤子洗了之后缩短了,只好镶一条布花边,让裤管长些。


整个下午,麦快乐和我替换着工作,但他总是自己做很久。我虽然弄得满头满脸是灰,却很高兴。当我们把梯子再放回楼梯底,竟五点了。麦快乐说,我们不必回机楼去,明天早上,也不必去报到,只要到街上来工作就可以了,又告诉我可以把帆布袋带回家,


因为它暂时就是我的。


街上其他的伙伴已经离去了,露台的底下,悬着一串一串的电线,有些电线垂在地面,集中成一团大圆圈。麦快乐和我一起找到街角的电话亭,即踏了进去。我们必须拨个电话回机楼,告诉他们,我们收工了。我看见他把电话听筒提起,用手在电话侧轻轻按了几下,过一阵,又按几下。他没有投入三个硬币,不过是那么按了数次,电话竟通了。我因此对他的手瞧了又瞧,瞧了又瞧。他放下听筒后,拍拍我的肩。


──很简单的


──过几天,你就会的了


过几天,我果然会了。我还学会了其他的许多事。譬如说,我认识了墙。因为要把码子钉在墙上,我当然要认识墙。有的墙软,当我把钉子锤进去时,它们就喊:有香烟抽了,大家来抽烟呀。它们因为喜欢抽烟,就把钉子咬在嘴巴里。有的墙硬,模样凶,钉子一见到它们,即害怕起来,一味鞠躬。最不好惹的墙是三合士墙,它们不喜欢和钉做朋友。由于三合土墙这种小圈子的态度,有人即想出很多方法来,想把圈子打破,希望它不再矜持,多点包容。于是,就出现了一种三合土墙钉。可是有一天,发生了这么的一件事:有一位工程师,正用打钉枪把一枚三合土墙钉撞入墙去的时候,却被墙狠狠一掌,把钉打回来。那钉,因此回弹进工程师的心脏,把工程师弹倒了。对于三合土墙如此坚持闭塞自己,许多人到现在还在摇头叹息。


当我要把一枚小铜扣码子钉在墙上的时候,我会先试试墙的态度。在我正在工作的大街上,墙都很友善,我因此只需要拿起一枚小钉,按着码子的眼孔,用锤仔细敲击,钉即会没入墙内。有时,钉子长,我会把它截短。有时墙忽然无故排斥码子,我即以三合土墙钉作先锋,把它磨尖了,在墙上凿一个小孔,才钉正式钉子。


起始,我当然做得不好。我老是锤敲在自家的手指上。因此,晚上回家后,我娘秀秀就问了,你的手儿怎么样了呢,我说,我的手正在实验长萝卜呀。后来,我的手不再长萝卜。我一天钉数百枚钉,一枚也没有弯曲。


──钉码子没有秘诀


──做多就会了


麦快乐说,我果然又会了。我还学会了如何在大街上度过我每日快乐的许多时光。通常,我就站在木梯上面,仰起头工作。因为仰起头,老是看见天空,我因此想,这木梯,最好是道天梯,那么,我可以一直攀爬上去,攀爬到老天老高的处所,在那里,我一定也会遇见巨人,以及巨人会生金蛋的母鸡。是了,我可要把那母鸡抱下来,送给大会堂的儿童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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