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城9





他们说,火车站快要搬到这个地方来了。于是,听见这话的人,又立刻拿出电子计算机来。我的那层楼,一定要把售价再提高三万才行,他说。上一次,因为有人说,海底隧道这边的通道,就要出现在附近,这个人即把楼价升了二万,他的一层楼,如今仍空置着。


空置楼宇的对面,是一间规模比较大的汽车行。车行的玻璃窗橱里,整年不停展览六、七辆新车。有一次,展出的却是一辆极古老的车子,人坐在里边,好像坐花轿一般。车行的大楼底层,筑了一道隧道式的通路,连贯着两条街道,因此,有时就有些路人在过道上走来走去。通路上泊着些等待修理的车辆,常常有些喜欢车的人在经过时要对每一辆车作数分钟的车评,说这车爬山没有劲,又说那车吃油太多。


汽车行设在这个地方是很有趣的,车行的前门,很正常,有窗橱及油站,但后门就不同了。后门的南端,是一条穷巷,车辆可以驶进来,停泊在一起,如港湾里的船。穷巷的另一端,是车辆唯一的通路,那里是菜市场的心脏。


每天早晨,只要过了八点半,菜市场即迅速膨胀起来。除了原来的杂货店,鲜鱼肉台,烧烤铺外,行人道上摆着豆腐木格子和整桶的大豆芽。旁边会是一摊鸡蛋,会有鸡鸭笼。偶然,有一笼白兔,偶然,又有一笼灰鸽。


在行人道的沟渠边,排列着菜摊子,中间插着一木头车的花朵。马路的中心,是流动的小摊和箩,有卖沙摊席和毛巾的,有卖泥人瓷碗的,有卖花边蝴蝶彩带的。


每天早晨,许多人提着菜篮或线网或两手空空,到菜市场来了。走在行人道上。走在马路中心。这个时候,总有一辆车突然响著号驶进来。这汽车,显然刚由别的城市运来,车壳上还黏着麻色的纸,如一件拆了一部份包裹纸的邮件。车上挂着一个临时的车牌,小心地驶进来了。


当车子驶进菜市场,沿途巴都巴都地叫喊。于是,菜摊子鱼摊子拉拉扯扯地后退了一些,白兔与灰鸽相互推挤着,闪让了好半天,才闪出一条缝来,总有两个摊子因此又吵了一阵嘴。驶来的车子,车窗内伸出一个头,把车尾巴小心看着,然后,蜗牛般一寸一寸挨过去。


有时候,驶进菜场中心来的会是一辆货车,车内也许挂上倒悬的猪只,两只耳朵一动也不动;也许,车上有正在游泳的鱼,偶然鱼从车上跃到地面上。鱼车上的水,好像替道路洒水是它的责任,因此,即使是晴天,即使是旱季,菜市场的街道继续湿泥巴巴地做附近楼宇的镜子。


当车辆离去后,流动的摊子又挤碰在一起,这些重新聚合在一块的小摊,每一次的组合都比适才膨胀些。终于,整条街道连容纳一个人侧身穿过的缝隙也没有了。


悠悠要买菜的时候,总会提一个菜篮,到车行后面这菜市场来,她每一次都买鸡蛋。有时候会买一束体态轻盈的花。


有一个人,买菜的时候先把一棵菜拿起来捏捏,然后,用另外一只手又拿起另外一棵来,把两棵菜比较一番。结果,她把两棵菜一起放下,又去捏捏另外的一棵,这么样,她几乎把每一棵菜都翻了一个转身。


悠悠喜欢胖而矮的白菜,它们的模样像一个个灯泡。有一次,悠悠把菜买回家,插在一个大碗里放在桌上,看了一个上午,才煮来吃。悠悠每次买菜总是说:给我一斤。卖菜的妇人很整齐地把菜排列好,叠成三行,用一条碱水草扎着,还特别送给悠悠一条葱。悠悠把葱留下,种在木马道一号的天台上,如今,天台上有整个木箱的葱,像秧一般。


悠悠要坐车辆到市中心去的时候,她会到车行前面的巴士站来。这是一个奇怪的巴士站,你从来不能预测这里的气候。有时候,所有候车的乘客会排成秩序良好的长龙。事实上,车站并没有任何管理员。有时候,乘客各自占据有利的位置,车一到,一齐抢上前去,互相推挤。


经过车站的车多,有小型的十四座位车,有到各个码头的公共汽车,有五个不相熟的人联合雇坐的计程车,还有多种隧道公共汽车。悠悠遇见过一辆把她的鞋子夹扁了的公共汽车。不过,她也遇见过一辆隧道车,当她老远朝它挥手,它即停下,直到她奔跑完一段长程的路,让她上了车。关于车,你也不能预测它的脾气。


车辆还没有到站的时候,站在车站前的人,会四处张望,他们总会看看面对车站的一座小型的休憩花园。园内没有花也没有树,但路一边有亭,有椅,有秋千,另一边是一个操场。


悠悠常常看见一位穿着运动衣的老师,带了学生,不知来自哪一间学校,进入园内的操场做体操。站在车站上候车的人,即不时别过头来看一阵体操,又去看看远方车辆的踪影。


车站的附近,有几张公园椅。悠悠记得,公园椅曾经是一名流浪汉的家。早上七点左右当大家都在候车,他仍在睡觉,但见他黑麻麻一团,横卧在椅上。椅的一端又堆着看不清楚是甚么的物事。


如果是午后,候车的人们会看见流浪汉独自蹲在地上。在他的面前,有炉子、煎锅、漱口杯、小罐。他正在留神地煮着由市场上拾回来的菜叶和腐烂的萝卜。他还一面抽烟。他的头发都黏在一起,硬如铁板。许多小孩围着他看,但他对这个世界好像看不见,自顾自品尝他的作品。


不过,流浪汉不久就拒绝露面了,恒常到车站来排队的人对他也不复记忆。他当然不是一出传统的戏剧。既没有序幕,所以也没有给我们表演到终场。


悠悠喜欢散步,只要她有时间。事实上,回到家里去做甚么呢,家里的人正在兴高采烈地耍他们的牌戏。还是在大街上走走吧。当悠悠从家里出来,她会到长满夹竹桃的那条大路上来,她总是看,又总是看见,这个地方又改变了很多。


你可记得小学的时光么。你的小学,是一间怎么样的学校呢,当悠悠来到长满夹竹桃的斜坡旁边,她就看看学校还在不在,大家还种不种花。


悠悠的小学,是一座很小的学校,只有一间宽敞的大堂,一半是课室,另外的一半,有许多人进来休息,坐着聊天。那是铁路局职员的联谊场所。每到星期六的晚上,大堂内还放映电影,只要是在铁路局工作的人,甚至是路过的人,都可以进来看电影。


平日,这大堂的一半是课室,整间课室里坐着四班学生,由一年级到四年级,坐在同一的大室内,当这一班上课的时候,那一班静静地做功课。当那一班听老师讲书,这一班会开始他们的图画课。悠悠记得,那些黑板是活动的,并非钉在墙壁,而像一幅正在创造中的画,搁在画架上。


悠悠喜欢音乐课,他们有一间特别的音乐室,那是一节火车卡。这火车卡一直在校舍大堂外稍远一点的露天铁轨上,一节真正的火车卡。卡内有一座钢琴,上课的时候,各人坐在车厢内,像要到远方去旅行。大家一面唱歌,一面幻想,下一站也许会碰见一个美丽的湖了吧。


经过长满夹竹桃的斜坡的时候,悠悠仍看见火车卡停着,它在各人的心里已经去过许多地方,如今却回来了,又停在那里。火车卡的旁边,是一个桥洞,驶往郊外的火车每天依然呜呜而过。桥洞的那一边,以前是铁路局的宿舍,现在都搬走了,那地方如今是新的花园,以及纵横的天桥。


经过长满夹竹桃的斜坡的时候,悠悠仍看见一座圆顶矮房子,一种军营式的小屋。圆的顶,瓦通纸的纹,粉墙,两边是窗。这小屋的正中是校长的宿舍,小屋的这边是五年级的课室,那一边是六年级的课室。室外,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铁轨,铁轨上有散落的火车卡。


坐在圆顶课室内上课的时候,悠悠可以看见窗外的景色,她常见几个人从火车上把一个个麻包袋搬下来,里面盛载了人的骨头。因此,道路那一端角落上荒凉的厕所,没有人敢单独去。


悠悠每天上学,要经过学校旁边的永别亭,她见过许多人哭,他们披著白。几乎每天有人别去。永别亭的门口对面,停着几列灰色的火车卡,车门上有时挂上一块牌;有时不挂。牌上只有一个字:有。就像那些同样形状的硬纸牌,上面也只有一个字:学。当车辆上挂上“学”,即是指,车辆上的人正在学习驾驶。当火车卡的门上挂著「有”,即是指,火车上载了棺木。这些棺木,不久将由火车运载到郊区去。


火车卡门上的“有”字牌,经过的人都见惯了,因此,没有人害怕。陌生的过路人甚至不知道有字的意思。在这里,因为路面宽敞平坦,总有几个小孩在放学后留下骑脚踏车。


圆顶课室的旁边,本来是一片空地,老师说,不如在这里种些蔬菜吧。他于是带来种籽和耕作的农具,大家一起帮着做,荒地不久转变成良田。到了下课,各人会跑到田里去浇水,不怕虫的则去捉虫。田里长出过芥菜,瘦得像尺,但白菜却肥,每棵像一座地球仪。


南瓜是一个个长在地面上的,马铃薯都躲在泥土下。豌豆开花的季节,田里有小的花朵,豌豆的田里要插竹杆,因为豌豆长攀藤;当玉米开始结果实,大家用纸袋把果子包起来。经过的麻雀就这样说了:


──这田里没有果子


──还是吃地上的蛋卷屑吧


悠悠每天上学两次。很多次的中午,她会尾随一队出殡的行列,一面看一面走,回到学校来。她在街上看见棺木从别人楼宇露台外搭起的竹棚上,沿着一道斜梯抬下来,一干人那么哭着呢喃着,丧乐队吹打起铜管乐器,奏着一种听来并不觉得怎么凄怆的西洋音乐。


在中午,常常是碰巧地,当悠悠吃过午饭再上学去,出殡的行列就出现在街上。这时,船坞响起一声长的鸣笛,成千的人从船坞一列十多个的小门里群聚着出来,他们穿的多半是衫连裤的整件工作衣,身上沾满新旧油漆,马路就如夏日的沙滩了。


当船坞把许多人吐出来,马路中间的出殡行列正缓缓向前移动,送殡的人好像忽然多起来,船场的笛声和丧乐队的吹打混成一片。然后,出殡的行列渐渐失去头颅,然后是躯干,然后是尾巴。街上到处散落从船坞出来的漆匠木匠铁匠电器匠,每个人手里捧着一碗冒出白雾的饭。饭摊子的椅凳总是不够多,因此,他们就贴墙蹲下来,好像一头头青蛙。赶着回家吃饭的过路人,看见他们把饭扒进嘴巴去,脚步更加急促了。


当出殡的行列离去不久,远远就有一支别的行伍迎面而来。这次,却是一番欢乐的气象,带头的两个人原来是道士,他们穿着绣上八卦的红袍,手持一枝枝如波板糖似的响铃,一面走一面敲。玎玎玎。随行的几名乐师,吹奏起节日庆典的中式乐音。然后是好多人抬着红木托盘盛着的烧猪,猪头上都插上花朵。


迎面而来的这队人,都穿着鲜艳的衣服,衣服绣上金银花,钉上珠片,队伍中的妇女占了大半,她们有的步行,有的坐在车上,或者手持各式彩色风车,或者握着浓烟弥漫的香枝。


这些人中间,出现了一座高大的彩牌,上面缀满红缎子结的花球,球心镶着圆凸镜。彩牌上还有鲜花,还挂着由红绳子扎捆的姜块。这些姜,伸出许多不知道是手还是脚,悬空摆荡;当彩牌移动时,它们晃呵晃,又像点头说有趣有趣,又像摇头说倦啦倦啦。这么的一队人,由观音庙那边走来,一起朝街尾的土地庙去了。


当悠悠从船坞那边来,沿着往日上学的街道,她再没有听见呜呜的笛鸣。现在不是正午。她从一道石梯走下来,缓缓走到长满夹竹桃的斜坡底下,常有人在里面悲泣的亭内此刻没有人,亭的对面,仍停着几列灰色的火车卡。


悠悠站在火车卡的前面,她看见车门紧闭,门上悬挂一块牌。今天,这火车卡里有些甚么呢。悠悠看见里面有一条露天的沟渠,她又看见有一条街道,以及,一座移了去填海的山。


这时候,有一座古老的邮政局,由一座巨大的起重机吊起,从高空慢慢降落,没入火车卡去了。接着,有一辆黑色的,走起来轰隆轰隆的、满身烟煤的火车,也驶进火车卡去了。


悠悠还看见火车站、钟楼、铁道旁边的草,都在火车卡里面。甚至,在火车卡里面,也有几列灰色的火车卡,门上同样挂着牌,上面写着:有。


在这个城市里,每天总有这些那些,和我们默然道别,渐渐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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