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城12





──公众假期,放假


──如果上班,双薪


督察说。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他又拿起一枝笔,对着纸上的名字划着圆圈的记号。他这么做,好像手里拿着的是一份动物报。他对大家说,假期来啦,谁愿意上班,谁愿意放假。


──放假,我要放假


我喊。


──放假,当然要放假


又有一个喊,也喊的那个人是麦快乐。麦快乐总是选择放假。工作时工作,游戏时游戏,他说。他又说,放假的意思就是因为我们每天工作,太辛苦太闷,所以,给我们假日去休息去游戏,因此,应该选择放假。


到假日,麦快乐就快乐了。他会找来阿傻,阿傻的朋友,以及,阿傻的朋友的朋友。大家都穿上便服,胶底鞋,大清早即往郊外跑。他们有时去爬山,有时去捉蟹,有时跑到离岛。这个岛城有许多离岛,所以,麦快乐总有地方去。


关于离岛,麦快乐会从口袋内掏出相片来给大家看。你们看,他说,上次,我们就是到这个地方去的,这个岛叫大苔岛,岛的附近有许多浮着的苔。我们一起吃泥蜢粥,粥里面全是鱼,有尾巴有身体的鱼。在照片里面,麦快乐正在吃泥蜢粥。那碗粥,露出四条鱼尾巴。


在麦快乐的旁边,坐着十多个青年,大家一起也吃粥。其中一个是阿傻,他正拿起一条完整的鱼骨头,说是要带回家去印一幅版画。


阿傻喜欢远足,每次一定带着他的照相机,照相机里装上可以拍摄七十二幅照片的胶卷,对于无论甚么景物,只要他高兴,就嚓的一声摄下来。他从来不理角度距离,有时甚至连光线也不很尊敬,因此,他拍的照片,都是非常即兴的。


麦快乐的若干照片,就是阿傻拍的。比如说这一张,拍的是美丽澳。照片里的麦快乐正和一群人一起提着铁铲掘山泥。我们帮助度假营开山,麦快乐说。麦快乐和阿傻一起参加过冬令营,所有的人七点钟就起来做早操。那时候是冬天,是嘴巴呼出白雾气来的十二月。冬令营的棉被比羊还可爱。因为这是一张很即兴的照片,所以,很是可惜,照片里的人都不见了头。


──你的愿望是甚么


有人问麦快乐。


──到处去走走


麦快乐说。当别的人说“到处去走走”,说的人指的可能是荷兰,要看的是荷兰的风车;或者,指的是西班牙,要看的是西班牙的斗牛。不过,麦快乐说的“到处去走走”,指的却是足下这个小小的城市。


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其实有许多地方可以去走走。每天有那么多游客到这里来,还有不曾来正期望能够来的人。人们到这里来,想来看看这里的渔船、来看看海港、来看看炎夏白日下的沙滩,以及夜晚满城灿烂的灯色。


而我们,终日行走在几条忙碌的大街上,挤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只见许多苍白的脸。于是,有人就说了,到巴黎去吧,到罗马去吧。对于这个城市,你是否不屑一顾。


假期来了,我们这次是去露营,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大的离岛。我们去生活两天。如果你喜欢划艇、爬山、躺在草地上看星、胡乱唱歌,就和我们一起起程吧。如果你有一个背囊,带你的背囊一起来。麦快乐说。


我有一个绿色的背囊,每当我要去远足、去露营、去度一阵子的假,我即把背囊从一个抽屉里找出来。我会把它扬开,反转袋


里,看看有没有蟑螂在里边露营。然后我会把露营的物事都塞进背囊里。我有时考虑:带一件布衫还是两件;又考虑,雨衣究竟带不带。


我娘秀秀总是说:带雨衣去,谁知道天气会怎么样。她又总是要我带两件布衫,好多些替换。我照做了。母亲继续说她每次说的同样话,爬山要小心,不要独自在深水里游泳,不要和别人打架。我说我会的了,我于是背着绿色的背囊,和麦快乐,以及麦快乐的朋友,还有麦快乐的朋友的朋友,一起去露营了。


依照平日的习惯,母亲会给我几十块钱放在口袋内。这次,我对她摇摇头,我说我自己有了。我可以自己请自己去露营了。


我没有营,麦快乐的朋友有。我没有睡袋,麦快乐的朋友的朋友有。我在离岛轮渡的码头上见着麦快乐,他一早就到了,他和他的一干朋友们一起站在栏杆旁边。他背着一个模样如一只鱆鱼的背囊,挂着水壶,一只手拿着一枝木棍,另一只手正把一包炭提起计算一下重量,然后又放回地面。


我见到阿傻,他穿上一件横条子的布衫看来如一名水手。他对我说他叫阿傻,我对他说我叫阿果,我们就认识了。他正在手拿一个照相机,这里摄摄,那里拍拍。当我们随意谈谈,他问我,天台上现在一共有几多盆辣椒了呢,它们胖不胖,颜色是不是鲜明。


码头上站着许多人,他们的服饰鲜明,我看见许多的橙红色和柠檬黄。这种颜色,在学校里是没有的。在学校的黑板前面,颜色不是黑就是白。夏天是白,每个人如一枝枝的粉笔。冬天是深蓝,每个人如一块块的黑板。


码头上传出一阵扩音器的声响,不断催促大家上船:直航的轮渡十时正起航,请上船,请上船。有人奔走,有人嘴巴里匆匆塞进最后的一截猪肠粉。轮渡终于响起呜呜的笛声,告别码头。


这时,在一个荒芜的离岛上,正有一个人,站在沙滩上。这是一个很小的岛,岛上没有屋子也没有居民。昨天,一艘小船,把这个人送到孤岛来,给他一点食水,让他携带一点火柴、米、罐头、饭盒、匙和叉,然后,船开走了。


这个人,并不是被放逐的囚犯,也不是来接受惩罚,他是到孤岛上来过三天独立的鲁宾逊式生活,这是青年领袖训练营的课程之一。孤岛原来是训练青年领袖的。在过去的几天里,他曾在营内生活,每天五点半起来,和其他受训的青年一起,穿着泳衣、白鞋,绕宿舍的场地跑十个圈。然后跑步到码头旁边的海滩去,浸在水里。即使是严冬的十二月,他们也必须浸在水里。


当他们从海滩回来,他们沐浴,洗脸,清洁宿舍的门窗,洗擦地板。整理妥当之后,他们齐集在操场上升旗,旗的图案,是一个蓝色的罗盘。每天,校长会来训话。所有的青年领袖要紧记自强不


息胜不骄败不馁克服困难。然后是早餐时间,麦片、鸡蛋、粥,每个人都吃得饱饱的。


荒岛上的早晨,麦片、鸡蛋、粥,就成梦想了。一个人要在孤岛上过三天,那种感觉是很奇怪的。四周没有一个人。可以和谁聊天呢。可以自己唱歌,在山上奔跑,在海里游泳,但没有人可以交谈。


站在荒岛沙滩上的这个人,昨天游了一天泳,衣服湿了不久晒干了,干后又浸在水里湿了,他只有一件雨衣,没有其他的衣服。他在沙滩上捉蚌,找树枝来捉鱼,用各式各样的方式来消磨时间,只见日升日落,一天过去了。


他没有表,因此没有时间观念,现在是上午八时,还是下午三时,他不知道。他在沙滩上睡了一觉,睡得很久,以为醒来时一定是夜晚了。可是当他睁开眼睛,明亮亮的白日依然在头顶上。他这样子睡睡醒醒许多次,睁开眼睛依然是白天。


在他的行囊里,有一本笔记本子,他可以写日记。他可以带书来看,带纸来画图画,但他没有。他以为三天会容易过去。游泳、捉鱼、睡觉许多次,才只过去了一天。他这时想,最好是身边有一本厚的故事书。但他没有,他只有一本小小的记事册。记些甚么呢,记无所事事的无聊,还是,在无论多么难以度过的处境之下,还是挨过去了呢。


他把树叶放在太阳下晒干,卷起来,卷成一枝烟的模样。他有火柴,因此把烟点燃了抽起来,一个小时之后,他的喉咙痛了,声音也哑了。他终于放弃了自制的香烟。


现在,他站在沙滩上,把一块一块小石抛掷进海里,他一次又一次数石片能激起几次水花。他不时看经过的渔船,从船的显现看到船的隐没。他还看见离岛的渡轮,载着许多人到别的岛上去度假。他也许看到我阿果。


离岛的轮渡经过无数小岛,偶然,船经过一个孤岛,轮渡上的搭客看见岛的沙滩上有一个人躺着晒太阳,看见的人就说了:这样的生活太舒服了。而躺着晒太阳的人则说:这就是当领袖的滋味么。轮渡不停地朝前驶去,把孤岛抛在海中心;不久,抵达远方一个有许多居民的热闹的小岛。


我们从轮渡上下来,经过许多人排着队的公共汽车站,经过堤岸,走到沙滩上。有人在沙滩的堤上骑脚踏车。沙滩上今天有许多少年。他们游泳,或者把沙堆成各种城堡。有一些少年蹲在沙滩的主要通路上,面前放着贝壳和蚌。买一个贝壳的指环吧,买一只活的海胆吧,他们说。阿傻把一只海胆看了半天。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爬山露营呢。没有水喝,要晒太阳,你挨不挨得住。他问海胆。海胆不响。阿傻说,算啦。你又不是骆驼。结果,阿傻没有买海胆。一个桶里的虾不时喷出水来,把他的裤管沾得满是水。


这是一个宽阔的沙滩,从这边开始走,可见一些食物的小摊,有卖鱼蛋面和猪皮的,有卖盐焗蛋和鸡翼的,有卖甜糕和软饼的。经过这些摊子后,是许多可以坐下来吃粉吃面的铺子,以及出售鱼钩草帽的小店。面对沙滩的堤岸上,有两座建筑坚固线条简单的房子,其中一间原来是救护站,另外一间却是公厕。


然后是一间很奇怪的屋子,它是白色的,只见窗前垂着黑白格子的帷幔;屋的前面,是一片露天空地,那里摆着木的桌椅,桌面上有彩色的遮阳伞。屋子的四周,由白色的木栅围着,看来如一座乡村的农居。


是一间漂亮的屋子哩,阿傻说。他看见木栅里面长着花朵,即跑过去看了。那屋子原来有几个名字,它叫自己做里斯特朗,又叫做烧烤站,又叫啤酒花园。这时,里斯特朗烧烤站啤酒花园内疏落地坐了几桌子的人,在几张藤椅那边,有三个嘻哈笑着的人正在喝汽水啤酒。阿傻听见他们说,我喜欢这里的三明治,面包是不烘的,又不切边,这是一种没有化过妆的三明治。另外的一个则说,这里的桌子椅子很好,都是木头,结结实实的木头,没有雕花镶铜镶玻璃,这是一种没有化过妆的桌子椅子。还有一个人则说,喜欢这里的空间,可以站起来转两个圈,坐下来的时候,两只脚不会碰着别人的鞋子。


只要看见别人高兴,阿傻就也高兴了。这就是为甚么阿傻喜欢远足的缘故。当你跑到离市中心老远的地方,你总可以看见许多笑着的眼睛鼻子。大家的脸都红红的,衣服宽阔舒服,脚步轻松。在市中心,你看见的是甚么样的脸面呢。睡不醒的眼睛,自言自语的嘴巴,两边徘徊的耳朵,赛跑也似的腿,出冷汗的双手,伤风鼻子、手肘、拳头。


经过啤酒花园之后,是一条登山的小径,我们朝这小径走,渐渐就把沙滩抛在背囊后面了。当沙滩上的屋子更远更小,我们到了一块草坪上。旁边是一道溪流。就在这里吧,阿傻说。说着,他把鞋脱下,倒出一堆沙来。


大家扎营的时候,我也去钻营钉。大家生火的时候,我也去搬石头。到了煮饭时间,我提了一个饭锅,连同锅内的米到溪间去淘洗。当我回到营火前面来,锅内多了一条小小的鱼。因为我们并不反对吃鱼饭,就把鱼一起煮了。


我们没有煮菜,只用一个煎锅把罐头里的牛肉、沙甸鱼、香肠煎了一会,看见它们不再冰冻呆滞,就吃起来。牛肉还不错呵,有人说,可惜没有调味的酱料。这饭好像是粥,鱼怎么不见了呢。大家围着营火每人吃了几茶杯的饭。


我们用掷硬币的方法决定由甚么人洗锅子。结果,阿探输了。阿探是麦快乐的邻居,喜欢读侦探小说的人。当我们在码头上齐集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本侦探小说站在墙角上看。到了船上,他又一声不响坐在一个角落看。阿探匆匆把锅子拿到溪水里洗礼一般打了个转,即把洗过礼的锅子提回来,又继续看小说了。


──骑脚踏车去


──去划艇去


我们喊。吃完了饭,谁还愿意呆在营地呢。可是阿探摇摇头。把小说看完再说。我们把营地交给他看守,众人沿着登山的小径回到沙滩上来。几个跑在最前面的人,当我抵达沙滩时,已经变成鱼了。


啤酒花园里面依旧坐着疏落的几桌子人。三个喜欢笑的人这次没有坐在大藤椅上,他们坐在木桌子前面,坐在一把黄橙色的大伞下面喝咖啡。其中的一个说:这咖啡不错,杯子的颜色和形状也不错。说着,又喝了一口咖啡。另外的一个则说,世界原来是这样的,要你耐心去慢慢看,你总能发现一些美好的事物;事物的出现,又十分偶然,使你感到诧异惊讶。还有一个就说了,我们觉得这咖啡不错,咖啡知道吗。我们说这些木桌子椅子,显示出一种没有化过妆的美丽,木桌子椅子知道吗。


做一份不烘面包不切掉面包边的三明治的人,大概就像一个画画的人一样吧。你是否喜欢一幅画,是否喜欢一种由三片像面包的面包,夹着番茄沙律酱鸡蛋腌肉火腿做成的三明治,是创造者与欣赏者间距离的问题,喝着咖啡的一个人说。他穿的是一条栗色的粗布裤,一件干草色的布衬衫,那颜色,使他和他喝的咖啡溶在一起了。


创造的人当然是重要的,喝着咖啡的一个笑嘻嘻的女孩子说,她的头发黑而且长,她的脸上满是美丽的阳光。欣赏的人和创造的人同样重要,她说。


麦快乐听见这三个笑嘻嘻的人说些这样的话,就说,他晓得了。那不过是一个讲电话的人和一个听电话的人之间的问题。


我没有想起电话。我忽然想起音乐会。在一个音乐会上,如果台上的人钢琴弹得好,大家都喜欢听,台下的人就会拍起手来。于是弹钢琴的人立刻就知道了,我的钢琴弹得不错,有人喜欢听。


画就不一样了。没有人在画展的时候对着一幅画拍手,并且喊:再来一幅。没有化过妆的三明治和木桌子椅子就不一样了。从来没有人对没有化过妆的三明治和木桌子椅子鼓掌。所以,那些做没有化过妆的三明治和木桌子椅子的人一定很寂寞了。


而且,总有人会跑进一间画室里叫起来:唐娜蒂萝在野兽群里啦。或者对着一群木桌子椅子说:怎么好像一棵树。又对一份三明治说,面包如果不烘一下,吃下去会胃痛的。面包的边如果不切去就不够典雅。


这时,阿傻踏在沙滩的水里喊:


──过来划艇


──两个人一只


我即在沙滩上奔跑起来,两只鞋子载满了沙了。我和阿傻坐进一只艇里,他让我划。今天的天气晴。海面大一点的浪也看不见,只见近沙滩沿岸翻起低浅的白水花。如果有一点风,海面会皱一皱眉,然后,又像褽斗熨过一般平坦了。


海面上没有浪的时候,划艇是轻松的,艇会滑行得快,看得见落桨地方的水旋起一个圈洞,水即朝后面轻微地一起一伏,游过去如一条飘动的丝带。只有在划艇的时候,我会觉得海面的水好像不是水,而是无数从一幅厚甸甸的大围巾上刚拆下来的毛线,那么一弯一曲,满满地浮在海面。


我有时把艇划远了,离开所有的人。阿傻一面用手拨海里的水,一面哼一些他自家高兴哼的小调,咿哑咿哑。于是我也哗啦哗啦唱起来。我会唱摇小船。我每次划艇就唱摇小船。摇摇摇小船,顺水河面浮,真快乐真快乐真快乐真快乐,好像梦里游。


我有时把艇划到麦快乐他们的艇群里。阿傻说,把艇连在一起吧。他于是站起来,矮下身子扶着艇边,爬到艇的前面去,伸手找着一条绳后,即把艇绑在别一只艇的尾巴上。不久,许多艇都连了在一起。


──我们这样子


──好像一条龙


阿傻说。当艇都连在一起,我不再划艇了。小艇跟在别的艇后缓缓地滑行,又和其他的艇碰碰撞撞,偶然发出一声声蓬、蓬。我于是放下浆,在艇内睡觉。天好蓝呵,云像棉花糖。那边有人在滑水,一只汽艇的马达得得地响。艇身因此摆了两下,像摇篮。


我们这一队艇,好像一条龙。龙是甚么样子的呢。没有人见过龙。不知道龙吃不吃草。图画册子里的一些龙,模样总是极其严肃,有没有一条笑嘻嘻的和气龙呢;传说里的龙显然聪明能干,又有没有一条胖胖的傻笨龙呢。


我们现在看不见龙了。人是很可惜的,总有很多的事物见不着。如果生长在○○○一年的时代,我看我也许见得着耶稣;我就会对他说:你的头发很自然主义呵,我们现在又都把头发留长了。耶稣会怎样说呢,他一定会告诉我,犹太人留长头发,是因为这样子就和罗马人不一样了。罗马人不长胡子,又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好像希腊的雕像。罗马人喜欢希腊。


是了,罗马人喜欢希腊,但这又有甚么意思呢。你那么喜欢艺术,却成了鸣的锣、响的钹,而没有爱。光是头发很希腊、满城市很艺术,又有甚么意思呢。


如果,生长在更早的年代,我看我或者可以见着黄帝。我喜欢黄帝,他发明指南车,人又勇敢,我能够做他的子孙,觉得很高兴。要是有人问我,你喜欢做谁的子孙呢,阿力山大大帝、彼得大帝、凯撒还是李察狮王,我当然做黄帝的子孙。问的人就说了,在这里,做黄帝的子孙有甚么好处,你会没有护照的呀。


我没有护照。他们说,如果这里的人要到别的地方去旅行,没有护照是麻烦透顶的事。在这个城市里的人,没有护照而想到别的地方去旅行,要有身分证明书。证明书是用来证明你是这个城市的人,证明书证明你在这个城市里的城籍。


──你的国籍呢


有人就问了,因为他们觉得很奇怪。你于是说,啊,啊,这个,这个,国籍吗。你把身分证明书看了又看,你原来是一个只有城籍的人。


天好蓝呵。这个城市头上的天,和别的城市头上的天,蓝得一样美丽。当天空渐渐灰暗下来,天色晚了。我们已经回到营地来,吃过饭,围着一堆继续燃烧的营火。阿探没有再看他的侦探小说,他也来坐下了。


当大家围在一起,围成一个圆圈,阿探就提议,每个人要做一个节目,唱歌也行,讲可怕故事也行,一定要说点甚么。于是,就从阿探旁边第一个人开始。坐在阿探旁边的人正在替自己的脸抹上防蚊油。即起来唱了一首粤语歌谣。是这样的:打开蚊帐,打开蚊帐,有只蚊,有只蚊,快的攞把扇嚟,快的攞把扇嚟,拨走佢,拨走佢。


在这个城市里,当你的意思是指公共汽车,你说,巴士;当你的意思指的是鲜奶油蛋糕,你说,鲜忌廉冻饼。因此,在这个城市里,脑子、嘴巴和写字的手常常会吵起架来了。写字的手说,你要我写冰淇淋,但你为甚么老是说雪糕雪糕。脑子、嘴巴说,我的意思明明是告诉你这二人是足球裁判员和巡边员,你却仍把他们写成球证和旁证。


写字的手、脑子和嘴巴每天吵架,已经吵了一百多年了,因此他们决定要举行一次针锋相对辩论会。


脸上抹着防蚊油的人唱完蚊子歌后,他旁边的一个人站了起来,他的节目是自己介绍自己。他说他是一个很笨的人。有一次,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发了一个问题,问:蝴蝶是甚么变的呀,所有的人都答:庄周。而他答的却是毛虫。


下一个节目是有一个人表演拍电影,他借了阿傻的照相机,把自己的球鞋脱下来放在草地上,仔细地拍摄起来。他一会儿跳起来,一会儿奔跑,一会儿躺在草地上,一面拍一面解释这是凝镜,淡入淡出,甚么甚么。他最后终于拍完,他说,这球鞋一定可以成为下一届的影帝了。


接着是猜谜。谜面是:一个圆圈。出谜语的人知道大家都是些只知道蝴蝶是毛虫变的人,因此,特别给了重要的提示:要从形状方面去想。并且说,猜的是这个城市里一个地区的名字。


麦快乐立刻就喊起来了,我知道了,他喊,是荷塘哪。


麦快乐在地上用一块炭画了一个圆圈,那形状,像一个荷花池。所以他说是荷塘。出谜面的人却摇摇头。


──是牛角


阿傻喊。他说两只牛角围在一起,就是一个圆圈了。出谜面的人又摇摇头。


──是肥沙嘴


这次喊的是阿探。在这么多的人里面,头脑最灵活的是阿探,因为他一天到晚看侦探小说,又有深究的精神。大家于是拍起手来,认为阿探一定猜着了。可是,出谜面的人又摇摇头。结果,过了很久还没有人猜着,谜底原来是全弯。


然后,有人吹口琴,有人出来跳土风舞,有人讲了一个一点也不恐怖的鬼故事,有人对着天讲星。有一个人讲志愿,他说,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战争,最好就是把消防车都开到战场上去灭火了。


轮到麦快乐的时候,他正在吃橙。于是,他给我们一个切橙的问题。他说,把一个橙切三刀,要分开四份。不过,吃完橙后,要有五块皮。当然不可以把皮撕成两半,又不能三刀切出八块橙来。


有橙的人都把自家的橙拿出来,用刀纵也切横也切,把橙全切开吃了,却没有人可以变成五块皮来。结果,阿傻想起他的笼灯辣椒。把辣椒团团转切三次,切下三块来,中间的一截,正连着两块皮。阿傻果然把切橙的谜解了。


许多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人提议每个人做一个节目,也总有人说,我不会做节目,我没有节目。阿邮就是这样了。他说他没有谜语,又不会跳土风舞,或者表演猿人袭地球。他于是坐在一边。现在,刚好轮到他。他双手一指,指着阿傻,一面说,你先你先。


阿傻不怕做节目,他要做的节目,比较特别些,不是唱歌讲故事,也不演哑剧,而是去找一些可以吃的水果来。大家很赞成,没有表演过节目的人就跟阿傻一起去找水果,我没有表演过节目,所以,我也跟阿傻去找水果。


──这个地方


──盛产菠萝


阿傻说。他当先亮着手电筒,从一条登山的小径开路。我也带了手电筒,后面跟着几个人,还有阿探。这个地方,阿傻来过许多次,他知道山的后面就是菠萝田。


假日的离岛,即使在夜晚,也是醒的。我们经过一些帐幕,看得见人们坐在空地上唱歌。有的人正在商量如何去邻近的营,好把鞋子偷来挂在树枝上。当我们爬上一座山的顶,看得见远远的海滩上有一堆一堆的营火,隐隐地亮着。这些营火,通常会亮到天再白起来。


如今,天黑了。时间已经很晚。阿傻说,原来已经十二点。我们沿着小径走,不久来到一条宽阔的马路上,不时碰见一辆车,独眼的虎一般,掠过去。阿探在我的背后说,记着黑泥白石光水凼。我抬头看天,天上有星,如一张星网。


菠萝田的田不是梯田,也不是井田,如果不是阿傻指出前面的一块斜坡,我并不知道那就是菠萝生长的地方。我起先见不着菠萝,只看见一丛丛矮的粗叶,叶上有刺。所有的粗叶长在斜坡上,依着山势,像一棵棵矮的肥树。


──菠萝好香


──蛇最喜欢


阿探在我背后那么提示。我的两只脚立刻对我说:我们决定慢慢走了。它们果然一步一步小心走起来。阿探用手电筒仔细在一棵菠萝旁边这里照照,那边照照,走遍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看清楚没有蛇,没有其他可怕的动物。阿傻有一把童军刀,他即把粗叶一刀割去,又把地面的根一割,菠萝就滚落田里了。


今天晚上,菠萝田里十分热闹,原来所有的菠萝正在开一个特别的会议,讨论要把“菠萝”两个字拿去注册专利,不准别人胡乱采用。一百年前,菠萝族已经把名字注册过一次,那次注册的名字叫“凤梨”。


──要维护菠萝的良好声誉


──我们是水果


一只菠萝喊。


──我们又香又甜


──我们不是鸡尾酒


又一只菠萝喊。


曾经有一次,大街上有许多人说:“那边有菠萝呀。”几个小孩子听见了立刻说,我们喜欢吃菠萝,我们去吃菠萝去。于是,他们一起跑到菠萝那里。谁知道,那个奇怪的菠萝却把小孩子的嘴巴吃掉了,又把小孩子的手指也吃掉了。


所以,大街上的菠萝不一定是真的菠萝。所以,菠萝就要抗议这种事情。如果你不是诗人你就不是诗人,如果你不是菠萝你就不是菠萝,它们说。


又有一次,有两队人,分别躲在一个空地上的泥坑里捉迷藏。他们兴高采烈地你躲我藏,继续了很久这样的游戏。忽然,其中的一队人说,我请你们喝鸡尾酒吧,很著名的鸡尾酒,还有个西洋人的名字,就叫做莫洛托夫鸡尾酒。捉迷藏的人于是都跑来喝鸡尾酒,结果,喝过酒的人都醉了,醉了之后一个也没有醒来。


菠萝们所以要正名,把名字拿去注册,因为这些很特别的鸡尾酒,名字又叫做菠萝。


当菠萝们正在开会,阿探正在用手电筒对着一只菠萝这边照照那边照照,阿傻拿出他的童军刀一刀割去了一只菠萝头上的头发。于是,有一只菠萝就说了:


──你们看


──有人来偷菠萝了


开会的菠萝们于是改为讨论要不要对付偷菠萝的贼的问题。一只年轻的菠萝说,我们又香又甜,而且我们多,让他们带回去吃好了。让他们知道,我们菠萝是名誉很好的水果,绝不是冒名的鸡尾酒。另外一只年轻的菠萝说,是呀,我们是真的菠萝,不会吃掉他们的嘴巴,又不会吃掉他们的手指。


于是,菠萝的长老们就发言了,他们说,如果来偷菠萝的人是欣赏我们,拿几只回去尝尝,我们不要惩罚他们。如果他们偷我们几十只,拿去赚钱,我们可以惩罚他们,让他们肚子泻一个月。这么决定了以后,他们就吩咐那三只被阿傻割下来的菠萝说:兄弟,去做我们的亲善大使吧,维护我们菠萝的良好声誉。


我们一共掘了三只菠萝回营,它们是我所吃过的菠萝中最甜最香的菠萝。


第二天早晨,我们懒,只煮了一种叫做“二分半钟”的面吃。我们把鞋子套在袜子外面,把袜子套在脚外面,又把衣服穿上,把帐幕拆下来折叠妥。阿邮提了锅子到溪里打了一锅水回来,把营火淋熄了。所有的人又做了一阵子清洁运动,把纸屑、罐、塑胶袋,都扔进垃圾筒里后,即顶着头顶上的白日,沿山上的小径走,到另外的一个小镇涌镇去。我们没有爬山,我们只一个连接一个,在山路上冒起一串一串的颜色。


──我喜欢这城市的天空


前面不知是谁喊起来。前面还有人学牛叫,又有人吹了一阵口琴。头上的天很蓝,和昨天一样蓝。因为天很蓝,山就更青了。远一点的山都变作了紫色,紫得弥漫起一片浓黑的雾。只有身边附近的杂草和树木才是青绿的,中间点缀着一点蛋白和橙黄。


──我喜欢这城市的海


又有一个人在喊。喊的人,也是一个走在前面的人。所有走在前面的人,在山径上走的时候,一脚右一脚左,踏着了一些沙粒会索落索落地响。偶然,就有一些沙粒滚下来了。当有人提起海,大家一起想,最好可以立刻跳到水里去游泳。每个人的衣服都已汗湿了。


我回头看看背后的来路,菠萝田都被高的树遮着,树的缝隙间不时闪现一座小屋。远处的海面,又有离岛的轮渡来了。


──我喜欢这城市的路


阿邮说。当阿邮说他喜欢这里的路,他开始讲起别的路来。他说,他见过有一种路,是泥路,满地都是泥。天气好的日子,泥干,车辆在路上驶过,扬起七、八层楼高的灰尘,走在路上的行人,好像一个个吸尘的机器。如果碰到下雨天,泥路变作了陷阱,两只脚走在路上,好像被鬼拖住一般。泥路是很可怕的。阿邮说。


这时候,阿傻也说了,他说他见过一种路,是碎石子路,很美丽。整条街都是碎石子,人们走在上面,好像步过溪涧一般。


不过,车子经过碎石子路就倒霉了。坐在车里的人好像坐了一辆游乐场里的碰碰车。阿傻说,碎石子路是很古老的路,它就像所有那些古老的物事,虽然不能适应现代的需求,却使我们十分怀念。像马车、像蜡烛、像独木舟、像古堡。


阿探忽然也开口了,他一直走在队伍的末后。他喜欢仔细看花看草,又采摘了一些形状奇怪的叶子,说要拿回家去做标本。他甚至摘了一朵仙人掌的大黄花,大拇指上因此中了一枝刺。关于路,阿探说,他知道有一种路,也美丽,整条路由彩色的花砖砌成,砌的是花朵,是水瓶,是各种的图画。


我们这城市,会不会也铺设起一条满是图画的大街呢?如果把图书砌在地面上,那么,大街上每天都有画展了。在这个城市里,我们就会有更多可以散步的地方了吧。


当我们来到古城的时候,马路上发生了一件这么的事,有头正在路上散步的母鸡,给一辆脚踏车撞倒了。那母鸡,给车子撞倒之后,躺在地上,闭上眼睛,两腿伸得如炸熟了的薯片一般僵挺。


在这个城市里,做市民的应该紧记许多乡规俗例,又要背熟郊游备忘一百条。其中,有一条是这样的:当任何一个人,不管是体面人还是欠缺气派的人,肥人瘦人,老头子小伙子,如果在郊区驾驶车辆,不小心撞倒了一头牛,一只狗,一个水桶,甚至一条毛虫,他应该采取如下的两项急切行动:


一、立即离开现场


二、到前面的警署去报案


从前有一百次,有人撞着了牛的耳朵,有人撞着了狗的尾巴,这些人,不过把车停了下来,从车窗内伸头出来瞧瞧牛还会不会吃草,狗还会不会吠,却被五十枝巨型竹竿和二十多根木棍围了在核心。


现在,路上躺下了一头母鸡。这踩脚踏车的人因为自己也跌倒了,所以,过了一分钟才从地面上爬起来,当他把脚踏车扶起来后,又过了一分钟,于是,他就被几十个人围着了。骑脚踏车的人是和他的两个朋友一起到这岛上来度假的,他的两个朋友自然也被围了在圆圈的中间。


这时,一个穿着件背心,露出很多结实肌肉的大个子,对着地面上的母鸡巡视一周后,即说话了。他说:这母鸡每天下一个蛋,这蛋是用来孵小鸡的。每天一个蛋,一个月有三十只蛋,三十只蛋是三十只小鹚。三十只小鸡将来就是大鸡。大鸡又会一个月生三十只蛋,蛋又会变小鸡,小鸡又会变大鸡,大鸡又会生蛋。他这么鸡蛋小鸡大鸡说了十分钟,结论是,撞倒母鸡的人要赔偿市币一百元正。


骑脚踏车的人是一个年轻人,他的口袋里只有二十块钱,即使把同伴的口袋都翻转袋里出来,也凑不出鸡主人要求的数目。所以他就说了:市场上的鸡,也不过是七块钱一斤,我赔你二十块钱行不行呢。鸡主人把两手在胸前交叉一放,只见两臂的肌肉忽的膨胀起来。他说,这里又不是市场。又说这鸡是下蛋鸡。


双方正在坚持不下的时候,地面上的母鸡忽然伸了一下腿。过了一会儿,它睁开了一只眼睛。然后,母鸡自己扑扑羽翼,站了起来,自顾自走到泥堆里去了。在场的几十只眼睛都盯在母鸡的肥躯体上,使得那母鸡,好像凤凰一般。


骑脚踏车撞到母鸡的人,手里正拿着两张十元面额的市币,数分钟来不断恳求对方勉强收下算了,这时,见母鸡正在泥堆里吃虫,即把市币塞回裤裤袋里,朝他的同伴打声招呼,三个人一起坐上自家的脚踏车,迅速离开了现场。鸡主人见着母鸡这样,就火了起来,对母鸡骂了三分钟粗野话,其中,有一分钟骂母鸡自己,一分钟是骂鸡蛋,还有一分钟,骂的是母鸡的母亲。


这时,在前面的一个巴士站上,有七个青年人坐在路边的地上。他们正在等巴士。这个岛上有很多巴士,不过这些巴士的脾气很怪,是一种喜欢闹情绪的巴士。忽然,它们不高兴载乘客了,忽然,它们走一段短短的路程车资要加倍了。因此,等车的青年人一点办法也没有。这几个青年人,从早上开始,就在巴士站上等车,等了整整一个上午还没有办法离开。天气很热,如果步行,起码要走六小时才抵达目的地。坐在路边的人,对巴士一点信心也没有了。当他们看见有三辆脚踏车打从面前经过,就羡慕得不得了。其中一个人就说了,下次我们到这里来,也带一辆脚踏车来吧。这时,坐在脚踏车上的一个人说的却是,下次我们到这样的地方来,还是不要带脚踏车来吧。


我们到达涌镇时,已经十二点了。我们要看的是涌镇的一座古城,这城上有几门大炮。我们在涌镇码头附近的小店里吃饱了粉面,坐了两枝香烟的时间,即跑到古城前面来了。


我们一个跟着一个都争着跑进了古城里,经过一道拱门,步上一群梯级,来到了城堡的墙头上。大家见着墙头上一字儿排开的一列大炮即高兴起来。阿邮第一个过去和大炮们道午安。阿傻忙着替大炮拍照。麦快乐说:这大炮像极了一只大红辣椒。大炮一定很辣的了。有五、六个人,当我匆匆转头看看背后的梯级再回过头来时,已经坐在大炮上面了。


我见城墙内侧有一方如一个网球场的空地,空地旁边有一棵大树,空地上有人在踢球。我看见城墙的边沿有一连串的凹口。我看见墙头上的泥土上有沙粒,漫长着一些杂草。我看见大炮的身体如一只大号的圆饼干罐。我看见大炮的两侧,筑有两堵半个人高的矮石垣。我看见每一门炮对正前面的平原。


站在我身边的阿探,这时已经从裤袋内拉出一幅有字的图来,指指点点,不知道是对我说话,还是在对他自家说话。只听见他说道:这城堡是很古老的了,这城堡有二百岁了。那时候,不知道是甚么人在做皇帝呢,回家去一定要好好翻一阵历史书本才是。


这时,在城堡的墙头上面,除了我们,还有许多人,这些人,也是到这个地方来看看的。他们有的坐渡轮来,有的坐街渡,有的坐公共的车辆。现在,他们都到城堡的墙头上来了。他们也爬到炮上坐着,每一群人都分别包围一门炮。


当许多人一起包围一门炮,大家不免要问问炮了。他们问:你这炮是不是铜做的呀。又问:你这炮会不会有一天忽然又轰的一声响起来呢?


当有人问过了炮会不会有一天忽然又轰的一声响起来之后,这人继续发问,这次,他问的不是大炮,而是和他一起来的同伴,他问:如果这炮忽然有一天又轰起来了,你怎样呢。你会逃走吗。你会守着这个城吗。


这时,又有一群年轻人到城堡里来看看了。走在梯级上的一个笑得很快乐的人,一面一跳一跳地走上来,一面唱着几句歌,他唱的是:


如果你来三藩市


记得头上插些花


当他来到墙头上,看见了大炮,即说,真是美丽的大炮呀。他手里正握着一把各种各类形状颜色的鲜艳野花,他就把花们插在大炮的嘴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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