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的天使把革命之火
投向大地!
——殷夫
1
那天晚上,黑老蔡在龍虎崗,突然闖進了自衛團的團部。
團部裏,二十來人圍着一張八仙桌,有的坐,有的站,有的還爬得很高,正在興高采烈地耍一種最下流的賭博——押“紅黑槓”。
坐莊的是他們的團長,宋小亂。他原名文耀,是“活閻王”宋佔鰲的獨生子,外號又叫“小尖頭”,一個最地道的少爺流氓。他穿着漂亮的綢褲褂,梳着小分頭,嘴裏叼着菸捲兒,聳起了眉尖留神看大家下注。那八字式的眉眼裏透露出狡猾、貪婪的神色,而嘴角上卻佯裝着滿不在乎的微笑。
坐在他對面的團副阮黑心,最後下注:他瞅準了目標,罵了聲“他媽的”,連手掌帶鈔票使勁一拍,把桌子上的燈火都震得吃驚地一跳。
宋小亂捻亮了燈芯,嘴裏唱着:“哎——開啦——”正要揭蓋,忽聽得一個洪鐘似的聲音猛地喊道:
“慢着!我也來一份!”
大家一看,原來是個絡腮鬍的黑臉漢子,擠到前面來。包頭手巾下面,一對閃亮的眼睛對宋小亂頑皮地望着,正伸手往懷裏掏摸。
“你是哪裏來的?”宋小亂厭煩地問。
“天上掉下來,地下蹦出來。——瞧,我押這個!”他把一個小小的紅紙包,輕輕放到宋小亂面前。
“開他孃的什麼玩笑!”宋小亂把紙包一推,生氣地罵道,“快給我滾!”
“滾?慢點滾!這裏面是一張最值錢的東西,你這位少爺怎麼有眼無珠呀!”那黑漢振振有詞地說,洪亮的聲音裏帶着無限的歡樂和輕微的嘲笑。他雙手把紅紙包兒又輕輕地放到他的面前。
團員們都被那老鄉的大膽和詼諧所吸引,嘻開嘴巴望着他笑,但不敢笑出聲來。大家大多抱着幸災樂禍的心情,看宋小亂對這無禮的怪人怎樣發落。
這小尖頭瞅着紅紙包,心裏很疑惑。他本想拆開來看看,但剛剛發過脾氣,還受了嘲弄,一時轉不過彎兒來,不由得尷尬地搔搔後腦,帶着怒氣說道;
“這是什麼玩意兒?你這傢伙活得不耐煩了嗎?樑興,快給我打開來瞧瞧!他要真敢開咱的玩笑,老子馬上拾掇了他,把他這大鬍子腦袋當蔓菁種到地裏去!”說着威嚇地掏出手槍,啪的一聲放到桌面上。
不料那黑漢毫不在乎,神色自若地用一隻大手摸着毛茬茬的鬍子。看見他動槍,反而揚起腦袋,連瞧也不瞧他。
大家對這奇怪的人和奇怪的紙包發生了莫大的興趣。只見樑興拆開紙包,取出一張摺疊好的紙,打開念道:
自衛團,自衛團,
快快放得老實點!
再敢欺壓老百姓,
送爾去到鬼門關!
大家聽了,覺得不對頭,有些人臉色都變了。宋小亂挺起眉尖,狠狠地瞪着老鄉,要想發作。然而老鄉那若無其事的神情,含有深意的笑容,卻消除了許多人的懷疑。那團副阮黑心,竟還以爲他是特地來報信的,反而和氣地問道:
“你是在哪兒拿到的?”
“往下唸吧,一會兒就明白了!”
那叫作樑興的文書果真又往下念道:
宋小亂,宋小亂,
你尖頭還能晃幾天?……
“混蛋!別念了!”小尖頭惱怒地喊叫,“你是誰?”他伸手就要抓槍。
“我就是老共!”黑老蔡早已把桌上的槍搶到手裏,這麼愉快地回答着。他同時使勁一張開胳膊,兩邊的人紛紛倒退,他一個箭步跳出圈子,兩手兩支槍逼住了所有的人,沉雷般一聲吆喝:“不許動!”
大家措手不及,許多人都嚇呆了。宋小亂更嚇得臉色煞白,渾身顫抖,竟對黑老蔡傻着眼兒直髮愣。
“瞧,我馬上就槍斃你!”老蔡故意嚇唬他,不料小尖頭竟嚇得真就軟癱下去,還尿了一褲子。
黑老蔡一聲咳嗽,立刻衝進來幾個拿駁殼槍的隊員,把自衛團的槍支、子彈都收了,退到門口。
黑老蔡指着宋小亂,忍不住輕蔑地笑道:
“啊哈!憑你這樣的
包,還想跟共產黨鬥嗎?”又嚴厲地環視衆人,“告訴你們:共產黨是回來了!這次回來,就在這裏生了根,牢牢地生了根。你們休想再欺負老百姓!你們有些人本來就是地主富農,有些人卻是做了地主富農的狗腿。你們在村裏燒殺搶掠夠了,今後不許你們再做壞事兒!誰敢再動老百姓一根汗毛,瞧,我們手裏的傢伙決不依你!”正說到這裏,不料宋小亂忽然匍匐着向裏屋竄去,像兔子一樣快,也不知他是什麼居心。黑老蔡眼明手快,兜屁股一槍打去,他就在房門口趴下,不動了。
“誰要不老實,就跟他一樣!”黑老蔡給大家教訓了一頓,才命令隊員把他們捆起來,嘴裏都塞了棉花,連同最先捉住的兩個門崗,一齊關在屋裏,鎖上了,然後走出大門。
外面,小隊長宋辰,已經按照預先的佈置,封鎖了各街口。
一會兒,在村子中心,十字街口南邊的鼓樓上,大喇叭筒廣播發出了一個姑娘的聲音:“老鄉親們!……”她每廣播一句,兩頭的高房上和東頭的土坯房上,立刻都有一個小夥子的聲音照樣地廣播着,就像山谷裏的回聲一樣。
這姑娘的聲音,聽起來興奮、熱情,充滿着鬥爭的歡樂、勝利的誇耀。她廣播的內容(華北解放軍的捷報、龍虎崗今晚的新聞,等等),嚇壞了地主富農,大大地鼓舞了窮苦的農民。
而那兩個小夥子的聲音,大家聽起來卻又那麼耳熟。
“這不是小龍的聲音嗎?”剛剛睡下的金梅閣,帶着驚疑的、詫異的、又有幾分興奮的複雜情緒,猛然從牀上坐起。
2
當李小珠和小龍、黑虎兒廣播的時候,楊英他們一夥人,正押着毛二狗,往村外走。
到了村東口。這位肥胖的聯保主任,雖然兩眼被手巾矇住了,可是他估計這準是推他到村外那個白楊林裏去“執行”,心一慌,腿一軟,就賴在地上不走了;他那被堵塞的嘴裏,還“啊,啊”地發出求饒似的聲音。
兩個隊員使大勁拉他走,本村新找回來的民兵來順、傻柱子還在後面推着,他卻像一麻袋沉重的糧食,在土路上慢慢地滑過去。楊英用手槍口頂住他的太陽穴,喝令他趕快起來,不料他反而抖得厲害,越發地起不來了。
“我們不殺你,就到那邊去談談。”楊英改變了口氣,好言相勸地說,“你快起來走吧。”
“毛二你放心!”分隊長魏大猛也說,“我們不殺你,只叫你到大清河裏洗個澡!”
這末了一句話,把剛剛有點好轉的毛二狗,嚇得又軟癱在地上,“啊,啊”地直告饒。他盤算準要把他投河滅屍,像他們對共產黨所做的那樣,因此,不管楊英再怎麼勸,也不相信了。
樹梢上剛升起的一彎新月,就像笑得彎彎的嘴巴,正在笑這弄僵了的局面。楊英又好笑、又好氣地射了魏大猛一眼,正想叫來順、傻柱子把毛二架起走,忽然俊兒姑娘拉她到一邊,湊到她耳朵跟前小聲說:
“快找槓子吧,任他千斤重的肥豬也把他擡走了!”還沒等楊英回答,她就對湊過來聽的良子低聲道,“瞧你這個死樣子,還不快拿槓子去!”
良子就像奉了聖旨一樣,立刻飛跑去了。這小夥子人瘦腿長,家又很近,只片刻工夫,便把槓子拿來了。後面還跑來個矮小的女人,原來是石漏媳婦,興奮地抱着一堆粗麻繩,交給來順他們。楊英雖然不同意,卻也不便攔阻。
來順、傻柱子馬上用迅速的動作,把這位毛二爺仰面朝天、“四蹄”相攢地捆好,穿上大木槓,擡起就跑。
“啊!啊!”這肥豬似的傢伙,腦袋左右晃動着,嘴裏還在發出悶住的可笑的聲音。
走了幾步,楊英就搶上去,說道:
“還是把他放下吧。要再不走,我們再擡他!”
誰知這一回,剛放開了他的兩條腿,讓他站好,毛二就乖乖地走了。
到了大清河邊。這兒河面很寬,河水無聲地流着,較遠的水面上閃爍着碎銀子般的月光。毛二雖然看不見,卻感受到河上襲來的帶有水藻味兒的涼氣,聽得見蘆葦的窸窣和魚兒吞食的啪啪的響聲,尤其是,他彷彿聞到一陣強烈的血腥味兒。原來,他知道,就是這地方,宋佔魁曾經在堤上嘿嘿冷笑,他毛二爺和其他一些老爺們也在堤上興奮地觀看:呵,就在這河邊,田八爺滿嘴臭罵,揮舞大刀砍下了一大批革命者的頭顱;而宋家老爺們還不解恨,於是,在一聲吆喝下,兵士們又連砍帶剁……
現在,毛二狗跪倒在地上,恐慌地求饒,只恨嘴裏的棉花阻礙了他的發音。
“老實點!”楊英站在他面前憤怒地吆喝,故意把手槍拉得喀嚓作響,“今天我代表人民的意志,宣佈判處反革命分子毛二死刑,將屍首沉大清河底,爲死難烈士報仇!”
旁邊一聲怒吼,兩個民兵立刻把他的長袍剝下,五花大綁地捆起。力大如牛的魏大猛,兩手舉起一塊大石跑來扔到他身邊,民兵就用繩子將他拴在石上,準備沉河。
毛二狗早已嚇得昏昏迷迷,全身衣服都汗溼了。良子他們剛把他拴好,他就歪着肩膀趴下,向楊英那方向不住地叩頭。
“嚇!你還有什麼說的!”楊英的臉上帶着良子他們從未見過的潑悍的神氣。
“啊!啊!啊!”毛二狗對她直點腦袋。
“把他嘴裏的棉花拿開!讓他說完再動手!”楊英冷笑着命令。
棉花拿走了。毛二狗跪着,仰起臉,矇住的眼睛似乎望着楊英,急切地叫:
“同志!同志!……”
“放屁!誰跟你同志!”
“老爺……小姐……隊長隊長!”毛二狗一時找不到適當的稱呼,大顆的汗珠往下淌着,越着急越口吃地說道,“你你你只要留我一條狗命,我我我知過必改!”
“嚇,你還知過!你說說你犯了什麼罪?”
“我我該死!該死!我不該給宋司令——這老狐狸辦事,當,當走狗!他們殺人,搶人,魚肉,魚肉鄉民!”
“他們燒殺搶掠,殘害百姓,你有沒有份?”
“我,我,請長官明鑑,這些其實我沒有份!”
“什麼?你當聯保主任,跟他們狼狽爲奸,還沒有份?”
“我……我……從來……”
“我問你:今年春上,幫助老狐狸抓人的是誰?參加他們殺人的又是誰?”
“這……”毛二狗不敢承認。
“我再問你:最近共產黨在這兒活動,到城裏去報告的是誰?引隊伍來搜查的又是誰?”
“這……”毛二狗也不敢否認。
“哼,幾十條几百條,只提醒你一條兩條,怎麼你就不說話了?你倒說呀,你究竟有沒有份?”
“啊呀,我我該死!我我該死!”毛二又惶急地趴在地上叩頭,“千萬請長官恩赦!千萬請留下我這條狗命!你是我,我再生父母!我一定爲長官,爲,爲共產黨,結草銜環!”
依照預定的計劃,今晚是要教育毛二狗,凡是本村的人在旁邊都不許說話。爲了防止臨時出岔兒,楊英在事先對他們做了說服教育工作。
可是現在,急切要爲丈夫報仇的石漏媳婦,在一旁雖然不敢出聲,卻早哭得淚人兒似的,不住地要衝過來求楊英把毛二狗打死。幸虧俊兒姑娘硬把她拉到堤後面去,小聲責備着:
“瞧你!多糊塗!多糊塗!冤有頭,債有主嘛!”她自己也流着熱淚,“殺哥哥的是宋佔魁弟兄,我們一定要找老狐狸他們報仇!這狗崽我們還得爭取他,利用他!你怎麼不聽楊英姐的話!瞧你,瞧你,真叫人生氣!”
月色更亮了。田野在蛙鼓聲裏顯得異常的寂靜。河邊,傳來了楊英清脆響亮的語聲和毛二的不知是真還是假的感恩的低低的哭聲。
在月影婆娑的白楊林裏,黑老蔡一夥人和楊英他們會合了。他們悄悄地給龍虎崗、甜水井、一溜魚池等村子的地下民兵分發了槍支子彈和從分區帶來的一批冀中造的手榴彈以後,就分頭出發。各村的幹部、民兵,互相交換着到人家的村子去,進行高房廣播、牆頭喊話、窗口教育,以及張貼標語傳單、投遞警告信等各種宣傳活動。這些村子並沒有反動武裝,不會發生意外的危險。
黑老蔡和楊英各帶一部分隊員,分頭突到另一些村子,展開政治攻勢。老蔡和宋辰他們,還偷襲了裴莊自衛團,把收繳的武器,連同帶來的一部分手榴彈,分發給那一帶的民兵使用。黎明以前,大家按計劃分散隱蔽。黑老蔡和楊英,帶了王小龍、李小珠等,遠遠地奔千家營,鑽了堡壘戶。
3
第二天。
千家營的集市,照例很熱鬧。這是城北通涿縣大道上的一個大村鎮,南臨清河支流,船隻麇集。前後兩條橫街都有一里長,現在街兩旁的店鋪門口,就地擺滿了各種各樣什貨的小攤,人來人往,相當擁擠。村東南河面上有一座與大路相平的石橋。橋南空地上是熱鬧的騾馬市。橋北大路兩旁有寬闊的約半里長的廣場,是集市的最熱鬧的中心,這裏有糧食市,魚肉、蔬菜市,什耍市,破爛市,還有各種飲食攤販,支起許多別有風味的圓頂或方頂的白布涼棚。這一帶熙熙攘攘,特別擁擠。
趕集的人們,已經私下裏傳開了昨夜的種種消息。看得出受苦人的臉上,已經掩飾不住內心祕密的歡喜。不論是地攤上的講價,還是茶館裏的聊天,飯食攤上的叫賣……各種各樣喧嚷的聲音,都不知不覺地帶有節日的喜氣洋洋的氣氛。
可是鎮上的自衛團也得到了消息,已經加強了警戒。三三兩兩背長槍、纏子彈袋的便衣自衛團員,帶着耀武揚威的神氣,找茬尋釁地在集上亂竄,有的乘機敲詐勒索,有的乘機調戲婦女。自衛團團部,已經扣押了幾個“可疑的”無辜鄉民。
太陽已經照到當頭,眼看就晌午了。趕集的老鄉越來越多,橋北的廣場上幾乎擁擠不開。這正是千家營集最最熱鬧的時候。什耍市的露天戲臺上,河北梆子的“清風寨”正演到最精彩的部分。站着看戲的人羣中間,有一個長得很可愛的姑娘,看來不過十六七歲,戴着寬邊草帽,圓圓的臉蛋兒熱得通紅,左胳膊挽着一個籃子,右手護着它怕被擠壞。旁邊一個嬉皮笑臉的精瘦的自衛團員,不住地低聲用下流話逗她。這姑娘在人叢裏鑽來鑽去,想逃開他的攪擾,可是他無恥地跟住她不放。姑娘氣得瞪着他問:
“你要幹嗎?”
這傢伙仗着他身上的一支大槍,竟死皮賴臉地和她調笑。
本來站在姑娘旁邊的一個婦女,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個兒不高,雖然臉色有些蒼白,可是一對晶瑩的眼睛非常漂亮。她歪戴着寬邊草帽,擠在人羣裏看戲,誰也看不大見她的臉孔。但她的眼睛卻暗裏注意着已經鑽到前面去的姑娘,和那歹人的行動。這時她仰頭望了望太陽,忽然低聲對身邊的一個戴學生帽和白口罩的青年說:
“時間差不多了,你叫小妹走吧。”
那中學生模樣的青年就擠到前面去,拉拉姑娘道:
“小妹,嫂子說時候差不多了,咱們走吧。”
“走?你是她的什麼人?”那瘦鬼斜眼看着學生胸前“縣立中學”的證章,一面攔住姑娘。
看來那青年早就憋住了一腔怒火,這時他那俊秀的臉氣得眼都紅了,說:
“幹嗎不讓走?”
“我正要檢查她呢!”
瘦鬼說着,就要搜查姑娘的身上,被姑娘氣憤地擋住。瘦鬼順手奪了姑娘的籃子,只一顛,籃子裏被一塊新毛巾蓋着的粉條、胰子和四個大炮仗,都翻到了上面來。
“哦,二踢腳(炮仗名),你買這個幹什麼?”
“這是我哥明兒個結婚用的喜炮,你管得着嗎!”姑娘伸手就奪籃子,見他抓住不放,一把就將炮仗搶到手裏。
戲臺上正演到黑李逵假扮了新娘,在嗩吶聲中頂了塊紅布與強盜同入新房,臺下發出一片喧嚷的笑聲。唯有這裏一部分觀衆被臺下的活劇所分心,有些人就不滿地發出噓聲。
不料那瘦鬼竟惱羞成怒,辱罵着把籃子一摔,從肩上卸下槍來就要動武。
“不許動!”青年立刻拔出了手槍,對準他的胸脯。
瘦鬼怔住了,大槍被青年——王小龍提去。
“噼——啪!”姑娘——李小珠把一個炮仗放上了天。
在這一聲信號下,全鎮的自衛團員——不論在團部的或在集上的,立刻都被暗中監視他們的黑老蔡和他的隊員們繳了槍。
楊英早已跳上戲臺,草帽掛在腦後,對臺下揮着雙手喊:
“鄉親們,不要亂,不要亂,咱們今天開個會!”
隊員們有的迅速把大槍運走,絕大部分在臺下和各街口維持秩序。
曾經解放過的人民,驚喜地、好奇地從四面八方向楊英擁來。
“鄉親們,我是共產黨派來的區委書記,按照你們的說法,就是政委……”
一陣歡呼和鼓掌,使楊英心一酸,涌出了感動的眼淚:
“親人們,共產黨沒有一天忘記過你們。我們知道你們在受苦,我們的心也跟着你們在一起受苦。”她站在臺邊,她那打了補丁的藍布短褂,使老鄉們感到親切。從她原來蒼白、卻又泛起了紅光的臉上可以看出,她外表雖然竭力鎮靜,而內心還是非常激動的。“鄉親們,我也是莊戶人家的兒女。我知道,這集上的糧食、牲口,一切值錢的東西,都不是咱們的;咱們種的糧食、喂的牲口,一切好東西,早都成了人家的了!地主老財,政客官僚,還有他們的狗腿——保甲長、自衛團,他們變着法兒把咱們的東西都搶光了!連共產黨在這兒的時候減的租子、減的利息,都給倒算去了!咱們莊稼人沒有糧食吃,想買也買不起,只好賣破爛,賣沒有養大的豬崽,賣正在生蛋的母雞,甚至賣兒賣女,含着眼淚過日子。就是在集上喝杯茶、吃碗豆腐腦兒、稱一斤鹽、扯幾尺布,都發愁錢不夠數兒啊!鄉親們,這樣的光景,叫咱們怎麼活下去呀?”
接着,楊英談到了國民黨統治的罪惡,以及蔣介石賣國的罪行,然後說:
“不,鄉親們,我們不能這樣屈辱地活下去!我們一定要組織起來,人多力量大!幹什麼?打倒那些賣國賊!打倒那些吸血鬼!——清算惡霸!鬥爭地主!分土地!分糧食!收回一切被剝削、被搶去的東西!——勞動人民,要自己當家做主,保衛住祖國的獨立和自由,大家過好日子!鄉親們,代表勞動人民利益的共產黨,如今回來了!昨天夜裏,龍虎崗和裴莊的自衛團,都被共產黨的游擊隊繳槍了;今天,你們瞧,千家營的自衛團,也被繳槍了!現在,形勢對大家很有利!國民黨的統治,變了天的日子,是長不了了!鄉親們……”
那邊,黑老蔡提了駁殼槍,像一座鐵塔,站在橋頭守望。
忽然黑虎兒從村東口跑來,低聲報告說:
“城裏的隊伍到了龍虎崗,現在從龍虎崗往這邊來,已經望得見影兒了!”
剛好王小龍和李小珠從街上貼標語、散傳單回來,黑老蔡就叫他倆趕快把敵情通知楊英,吩咐楊英快些結束講話,趕緊撤走。他倆馬上去了。老蔡望見王小龍跳到臺上與楊英耳語,小龍走開後,楊英又繼續講話——從她沉靜的姿態上,簡直看不出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樣,十分鐘過去了,一刻鐘過去了,楊英還在臺上揮着胳膊,激動地講話,彷彿她有許多話要跟老鄉們講,只恨時間不夠似的。黑老蔡望着她,不禁皺起了眉頭。忽然魏大猛和黑虎兒都從村東口跑來,說:
“敵人的尖兵接近村子了!”
看得見廣場上的羣衆已經發生了騷動,東邊有許多人慌慌張張往這邊跑,而戲臺上的楊英還在激昂慷慨地喊:
“因此,鄉親們,沒有什麼可怕的!別看他現在耀武揚威、窮兇極惡,大家只要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有組織地起來鬥爭,勝利一定是咱們的!我們要……”
在黑老蔡的命令下,魏大猛立刻吹響了哨子。那一聲聲短促的、緊急的哨音,是叫同志們趕快分散隱蔽。他一面吹哨,一面向街上跑去。
黑老蔡望見,楊英還在大聲疾呼,不由得對她那股子熱情和沉着勁兒,讚賞地笑了起來。他忽然把右手向前一揚,說:
“跟我來!”就領着他身邊的幾個隊員,大踏步朝東邊走去。
這幾個隊員,都是原來混進村時的打扮,頭上戴着遮陽的草帽,肩上搭着擦汗的毛巾,捲起了袖子,挽起了褲腿。有的挑着擔兒,有的揹着筐兒,有的挽着籃兒,有的掮着扁擔、繩兒;只是來時幫助老鄉捎的東西早出空了,因而走得越發輕快。黑老蔡把個空麻袋搭在肩頭,甩着一條胳膊,一步步更是帶勁。
在村口,他們和敵人最前哨的三個尖兵遭遇了,還沒等敵人看清,只黑老蔡的一支槍,就已經把他們全撂倒了。
槍聲一響,集上立刻大亂。楊英最後喊了兩句口號,往臺下一跳,拉着李小珠的手就在混亂的人羣裏向西跑,王小龍提着手槍緊緊地跟在後面。
村外的敵人一聽到槍聲,立刻分幾路向村裏衝。黑老蔡他們都把短槍掖在褲腰裏,像一羣莊稼人似的紛紛跑出村來,臉上還故意帶着慌慌張張的表情。黑老蔡一面領頭在大路邊跑,一面還舉手向奔跑的敵人裏面兩個下級軍官模樣的人大聲喊道:
“不得了,解放軍就在橋頭打槍啊!”
軍官之一是個大高個兒,略微放慢了腳步,吆喝着問:
“他媽的,你嚷什麼!解放軍究竟有多少?”
“解放軍多的是,你瞧!”黑老蔡邊說邊拔出雙槍打去,立刻把兩個軍官都打死了。趁敵人措手不及,剎那間他們狠狠地掃了幾梭子,打倒二十多個敵人,才迅速地鑽進路旁的青紗帳,不見了。
村裏,楊英和李小珠在騷亂的人羣裏鑽,很快就和王小龍失去了聯繫。她倆進了街,就向北邊衚衕拐,想從北邊衝出去,不料北邊也響起了槍聲。她倆就順着后街往西跑,還沒跑到村口,迎面衝來一股子敵人。她倆眼快,趕緊又拐進南邊衚衕。楊英估計這村鎮已經被敵人包圍了,就想趕快越過前街,與小珠去鑽堡壘戶。可是前街上嚷嚷吵吵,敵人已經在到處搜索了。一回頭看見後面衚衕口也有敵人拐進來,急切裏楊英拉着小珠閃進一個大門洞,立刻把大門插上,向院子裏跑。
誰想這一座漂亮的小小宅院,正是宋佔魁的老哥活閻王所安置的“外家”。活閻王昨夜在龍虎崗受了驚,今天把重傷的兒子小亂送城裏醫院後,剛巧在這裏解悶。楊英她倆往院裏跑時,活閻王正被外面的槍聲所驚擾,匆匆從正屋出來,要出去探看動靜。這老傢伙穿着紡綢長袍,光着禿腦瓜,鐵青着長臉兒,八字式的眉眼不愉快地向前瞅着。就憑這模樣,楊英和李小珠立刻知道了他是誰,也想到了這是什麼地方,而且相信準沒有錯。
“站住!不許動!”楊英威嚴地吆喝,對他舉起了手槍。小珠兒也拿着槍,忙過去搜了搜他的身上——並沒有武器。
這當兒,楊英注意到:活閻王的臉色更青了,八字眉眼雖然緊張地對她瞅着,卻並非十分懼怕,只是陰險地探測着她倆的身份和動機。楊英本就知道他所做的許多惡事,這時就不由得衝起了一股子仇人相見的憤恨情緒。
“進去!”她狠狠地命令着。
屋內一個美麗而憔悴的中年婦女,嚇得臉兒都黃了,趕忙站起來賠笑張羅。
“宋佔鰲!”楊英厲聲說,“昨夜叫毛二捎給你的信,你看過了沒有?”
“是是,看過了。”
“那好!”因爲外面情況緊急,楊英直截了當地說,“現在你跟我們一塊兒到裏屋去,一會兒要有人來搜查,由她——”她目示那女人,“——把他們打發走。你們要敢暴露我們,我們先把你倆打死!”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敲門的聲音。
“我說的話,記住沒有?”楊英喝問着。
“是是,記住了。”
“放心吧,同志,我決不……”那女人友好地望着楊英。
“好,你去開門!”楊英吩咐着,就和李小珠押着老傢伙到裏屋去。
到了裏屋,老傢伙就往炕上一躺。炕上煙盤裏的燈還沒滅,他死活不管地拿起煙槍來,繼續他剛纔未竟的事業。
楊英索性把門簾吊起,然後她倆都躲在開着的房門背後。楊英從門縫裏監視外屋,準備戰鬥;李小珠拿槍瞄準活閻王,防他發壞。
進來的一個身材頎長的、漂亮的青年軍官,正是常恩,後面還跟着一個小胖子護兵。小胖子站在正屋門口,常恩走了進來,在圓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劃洋火吸菸。
那中年女人坐到他對面,看着他,眼睛裏閃射出深深的愛的光芒,但剛纔那種驚慌的情緒,還殘留在她那美麗而憔悴的臉上。
“別害怕,沒什麼事!”常恩帶笑地安慰她。
“哎呀,真把我嚇壞了!”女人強笑說,“是共產黨又來了嗎?”
“只有零星幾個‘共匪’在集上搗亂,正搜查呢。”
常恩說着,一眼看見靠牆的茶几上,放着一頂乳黃魚的窄邊軟草帽。他望了望裏屋,又聞見一股子大煙味兒。雖然沒看見人,他卻早已明白,那老傢伙準在裏面。年輕的常恩再沒說一句話,悶悶地喝了兩口茶,就默默地走了。
原來,這女人正是常恩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