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珊还是穿着绿衣,而不是在机场上看见的那件,没有领子的领口镶着细细的白边,没有袖子的手臂露着一个小圆的牛痘疤。窄短的裙子露出膝盖的一半,短发的一边停着一只绿带的蝴蝶.她就坐在他旁边,而他觉得他们中间距离好大一节。纯是年龄的,但也是别的。美国的生活与美国的寂寞使他在二十几岁时就验到了哀乐中年的心情。过得太孤独,像一张久压在案底的纸,还没有画什么字,就一片枯黄色了,和一张白纸摆在一起,就经不起比较。
刚坐定,侍者递过手巾来,还没有擦,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香。他擦了手,侍者弓着身子接过去。
他看见侍者谦卑的笑,马上想起自己的:有一年暑假,他赶到纽泽西的避暑海滨阿斯柏累去做事,他在南伊大认识的朋友黄祖德在假期中结识了一个美国寡妇,闪电似的结了婚,黄打个电报给正在芝城找事的他,还寄了飞机票,他即去补了他的缺。那是他到美国第二年,傻不几几的,以为端盘子写菜名是天下最容易的事情,第一天进餐馆,领班侍仆老嘴老脸的把馆里几条规章对他说了半天,他转身就忘记了。晚上客人来时,他记不清自己该管那几张桌子,弄清楚了之后,又把两桌客人叫的菜端错了地方,有一桌上坐了一大堆爱尔兰的商人,见他碍手碍脚的,就不耐的用叉子敲盘边,找领班的来,领班的向客人躬身道了歉,再向他一摆头,示意他到后面去。到了厨下,对他绷着脸说:“不要把大学生这块牌子带到这里来,在这里,你仅仅是个侍者,记得!要不然,明天就请你走路!”
他没有被打耳光,却觉得两颊红热得几乎疼痛。依照他在大学里读书的脾气,他会抢上一步,抓住对方的衣襟,虽然打不过人家,却会先伸出拳头的.但是那天,他站在厨房的一角,站在那个人面前,第一次了解到“敢怒而不敢言”里所含的沉痛意味,他不但没有说什么,反而道了歉,然后端着盘子到餐室去,当客人们吞咽着食物的时候,他立在一旁吞咽着酸水,不是肚子饿了,而是没有流出来的眼泪。在海滨的餐室里做了三个月,他赚了将近一千五百元,不但再也不会把客人叫的菜端错,而更能用一只手托上七八个盘子,不但会托,也会在厨下切炒,可以做二厨。但是拿到了钱,学到了手艺,失去的却全是天真的幻想美梦,以及美梦才能带来的陶醉,暑假得到的是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能给他的东西,而失去的,却永永远远的失去了。
“天磊,怎么啦!陈老伯在问你要喝什么酒?”他父亲叫他一声,把他从异国的海滨叫回到台湾的国宾。
“哦!我不会喝什么。”
“那有这种事,在美国住了十来年的人不会喝酒?”陈老伯说,
“我们这里也有什么玛丁尼,门哈顿这一类洋酒,还有很好的金门高梁,你要不要试试?”
“旅途累了,是要喝点酒的。”陈太太说。
他无可无不可的点了头,侍者拿了酒及杯子来,意珊要了汽水,别人都是酒.陈老伯举起杯,别人也纷纷的,陈老伯望着他说:
“第一为你接风,第二祝你学成归国,第三为了你们一家欢聚,第四,唔!希望一切一切都如意。”
他喝了,一股辣辣的东西一直烧到他肚子。
他想起第一次喝酒的情形,他刚刚考完博士学位的口试出来,兢兢的站在罗勃院的门口。虽然自己将所有的问题都答了,而且知道答得并不坏,心里却忍不住慌。不知道是不是在美国独打天下几年之后,把大学时代那种“你会做,我做得比你更好”的气势完全磨光了?过了一阵,矮而胖、胖而黑的系主任出来了,出来却热烈的握住他的手说:“恭喜,恭喜!牟博士。”
一声博士,将他六、七年的所受的委屈、所做的苦工,所闷的寂寞都招回来了,而把“博士”所带来的荣耀和得到所求的东西之后的满足整个淹没。他怔着,眼前晃过一个一个过去的自己,烈日下的果园,果园里的自己,黄昏中的女厕所,厕所里的自己,海边的城市、以城边的餐馆、餐馆里的自己。一个个的自己--为了达到博士目的的自己.系主任握着他的手,在握着的手中交给了他的就是他出国的目的,但是喜悦在哪里呢?他惶顾四周,只觉得心里充塞着的仅是惶然,仅是空茫。
系主任说晚上在他家里为他开了一中小型鸡尾酒会,为他庆祝,他穿了一套深蓝西装,他的第一套,到城里那家听了很久而始终没有胆量去的“凡尼”餐室去,局局促促站在门边,餐室的女领班穿了件黑色紧身衣裙到他面前,朝他那么轻迅而又无所不知道的打量了一眼,把他带到角上一张小桌上,桌上有个青蓝色的圆筒蜡烛,烛泪就滴在筒里,筒外却看不见一滴泪痕,他想起中国俗谚的“眼泪往肚里流”,想不到竟在异国的餐室里悟到它的沉痛。侍者来到他的桌前,微弯着身,稍带点笑问他要点什么,他一抬头,一下子他的胃里满是辛酸,一直冒到他的嘴里,他含糊点了牛排,含糊地吃了走出餐馆,开了车就到系主任家里去。
系主任的家里他是第一个客人,从前也来过,但这次似乎有点不同,不仅是系主任和他握手时更有力量,也不是他太太笑时多露了两颗牙,而是他自己的不同,不是他被得意冲昏了头,而是被一种达到了目的之后的空洞填满了心。
就在那晚的鸡尾酒会里,他喝下第一杯酒,斯各区和冰块,他还记得,然后一杯又一杯的倒,大家都庆祝他,他也庆祝自己。不记得是怎么样回到他的住处.记得的是他醒来时如何像要把心挖出来一样的呕吐,吐了一地,吐在地上的月光里。然后他把头倒垂在床沿上,把一个拳头塞在嘴里,无声塞噎得恸哭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哭,只知道哭了才能将闷在胸腔里的委屈透散一点。从小他就是个倔强的孩子,被人欺侮了,宁愿把唇皮咬裂也不肯流眼泪的,在美国独自打了几年天地,天地是打下来了,但性格反而变得弱而易感,连本来值得高兴的事都用悲怆多于欣喜的心情去接受了。
“天磊,站起来敬敬陈伯伯陈伯母。”他父亲的嘱咐将他几年来的回忆挤回几年前的日子里。“这些年你不在,我们多承陈伯伯他们照顾呢!”
他站起来,把金门高梁端着.
“牟公太客气了。”陈守恭和他太太也要站起来,被牟诚民按回去了。“好,干了吧,天磊,不过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不要说见外的话。坐着,天磊,坐着,吃点菜。”
冷盘撤下去后,就来四个热炒,陈太太忙着捡了往天磊面前的盘里堆,“快吃点儿,这些年在美国,别的不说,吃可是受了苦了吧!你妈妈每次出来应酬,都想到你,这次回来.真要好好吃个够,吃到腻了胃才回去。意珊,你自己捡。”
天磊自己立刻停了吃,捡些菜放在意珊的盘子里,朝她笑了一下,她细细的说了声谢谢,说:“你自己吃,我会捡的。”
他也记不清一共上了多少菜,只记得一盘连一盘上个没完,他都来不及吃,更来不及赞。只听见陈老伯不断的说:
“多吃点,天磊,这是‘叫化鸡’”
“来,桂花炒翅,你们在美国,怎能吃到鱼翅呢?”
“喏,这是香酥鸭,来,天磊,捡这一块。”
“呵,把碗递给我,这冬瓜盅看样子炖得不错。”
“还来点酒吧,不要怕,醉了也在自己家里。”
高梁烧着他的喉咙,菜肴塞满着肚子,耳朵里听的是家人没有掩饰的对他的爱,眼睛里看到的是意珊对他的隐藏不住的情,他身上的肌肉--在美国时那种因防御、因挣扎、因努力而逐渐在十年里抽紧的肌肉,这时一节节的松开了。他歪靠在椅子上,让快乐随着血液在他全身循流。望着桌上的残肴,半空的酒瓶,刚端上来的西瓜,刚递过来沾着花露水的热手巾,望着他父母,望着意珊的父母,望着意珊,望着小小四方,把他的快乐关闭在里面的雅座室,他心里烧着一股奇异的欲望,想大叫、大笑,也想大哭,更想拥抱他的父母,意珊,以及她父母。但是他没有做任何一件事,他已过了做这种冲动事情的年龄,而这里也不是热情奔放的美国。但是他还是很快乐,即使是歪着坐在他自己的椅子里。
吃了饭他们带他在西门町的夜市里走,去国十年,这个地方对他已经完全陌生了。过去他最熟悉最偏爱也光顾最多的铁路边上的小食铺完全不见了,他父亲指着一排排的中华商场给他看。国际戏院隔壁,曾经最惹他眼而他只被带进去一次的四姐妹亦已不在,代替它的是一家充满了染味,充满了颜色及充满了苍白的日光灯的布庄,戏院对面,他和张平天常去的喝酸梅汤的小冰店也没有了。
他走在他父母和情人之间,好像是来逛一个崭新的世界。而新世界里的人也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了,比他记忆中的多得多,塞满每条街。比他记忆中的“洋”得多,从他们的衣着及举动上观察。比他记忆中的嘈杂,也许比他记忆中的快乐,他走在街上,心里滚动着荒谬的念头,他想抓住行人,告诉他们他在美国十年所尝到的各种意想不到的苦。以及他回去之后体会到的意想不到的喜,以及喜里的悲。但行人从他身边走开去,又从别处走到他身边来,不曾看他一眼--这个刚从黄金国学成归来的学人!没有任何人看他,倒有很多人看走在他身边的意珊,他觉得有点失望,又有点嫉妒,在餐馆里所感到的喜悦就没有那么浓了。
“去那里坐坐,喝杯咖啡吧?”陈老伯说。
“陈老不要再客气了,我看天磊很倦的样子,也许改天让意珊带他再来逛,反正他要待一阵的,今天还是大家回去休息吧?”天磊的母亲说。
“天磊可以先休息,陈公,欢迎你们来我家坐坐。”天磊的父亲说。
“我看我们还是回家吧!今天一天,大家精神体力上都累了,早点休息,明天再安排节目吧。”
把陈家送上了计程车之后,牟家俩老就带着天磊开了车子回东门町了。天磊又倦又累地靠在一边,等车子驰过宽畅的总统府时他倏然的坐直了,望着在不太亮的灯光下寂静的广场。这里他不觉陌生,而这里所带回来的早年的记忆强烈得抹去了十年的光阴。
骑了单车,把坐垫抽得高高的,一手轻轻搭在车把上,左手带点不在乎地半插在卡其裤的裤袋里,上身微微斜着,嘴里吹着圆溜溜的,当时最流行的洋歌‘二人茶’,和张平天两人就在这块庞大的地方来来回回的狂骑。有时两只手都放开,任车头领着他的方向。有时有年轻女学生骑车过去,他和张平天呼哨一声,两人就急急追着她们,惹得女孩子们把车子骑得东歪西倒,几乎摔跤,嘴里夸大的尖声叫着。大胆一点的回头恫吓他们说:“看我不叫警察!”可是漫长的仁爱路,站立着的仅是挺直的棕榈,没有人影。有一次,就在这样的夜里,他追着张眉立。追求的意义,在他们的爱情里,是用得再恰当也没有了。地方还是依旧,而他不但已经不再少年,而是满腔中年人的忧伤了。看了这片曾发过他少年狂妄的笑声的地方,他心里只有一个椎心椎骨的愿望:还我少年,还我少年!
“什么事啊!天磊,想吐吗?”他母亲问。
“不,没什么。”他软弱的往后一靠,“累了。”
一进房,他就跌入他的床。朦胧中觉得他母亲为他把帐子放下,四周塞好,把一个小的摇头电风扇。拿到书桌的一角,开到最弱的一档,然后又弯腰将他那只开着大口的皮箱合起来推到书架那面,然后轻轻走到他床前,对他望了半晌,才轻轻的走出去,他的心像被一只手轻轻地揉着,舒服而难过。多少年了,都是自己照顾着自己,一旦被母亲这样侍候着,似陌生又熟悉。因而对母亲的感激,比十年前深了许多倍。
“我一定不能让她失望。”他朦胧地想,“一定要令她快乐,纵使是短短的几个月”
第二天还没有醒,就感觉到热了,还没有睁眼,已经看到耀眼的阳光了。它从院子里偷进来,透过纱门,就对着他的脸戏弄起来。他一下床,就迳直去厨房,看到阿翠脸上惶然的表情,才猛的觉醒自己回了家,而不是在北芝城的公寓了。回了家,没有回来的是早年在家被侍候的习惯。
在那个公寓里,他一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到厨房烧水,然后进浴室冲澡,其实是冲散浓浓的睡意,冲完了正好水也开了。他熬了一杯浓茶,然后扭开收音机,一面听早晨的音乐和新闻,一面洗脸梳头修胡子,收拾完了,那杯茶已凉到恰到好处的烫,他就站在窗前,一口一口的啜着。窗前永远是一样的景色,一排红短墙。短墙内是邻家的后园,冬天有雪,春天来的时候,墙边一排黄澄澄的迎春柳,夏天几张凉椅,及新添的孩子们的秋千架,秋天就是一园榆树的落叶,没有人理睬的慢慢溃烂,以致于化入泥里,再被冬天的雪花盖起来,现在站在自己的家里,眼前看见的还是公寓前的景色,夏天,邻家的孩子们可又在荡秋千了吧?才一天,却活在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里。他猛猛的将头摇摆了几下,傻傻的问那个正在窃笑的阿翠:
“我是不是真的回来啦?”
阿翠索性一手捂着嘴,笑着弯下腰去。牟太太穿着马芸衫衣裤进来,看见天磊穿着背心短裤傻在一边,吃了一惊。
“什么时候起来的?怎么也不套条长裤?去,穿件衣服来。要吃什么?妈前两日做了酒酿蛋,知道你最喜吃酒酿蛋,还像以前一样,两个蛋,一个熟点,一个生?”
一听酒酿蛋,他已是一嘴馋水,一冲动,过去将他母亲:抱住,恢复了他的年龄里该有的孩子气的声音说:
“妈,你真好。你怎么都记得?。”
“我又不像你们读了满脑子的书,装不下别的东西。妈脑子里什么都没有,自然就记些零零碎碎的事啰。咦!怎么一早起来就这样汗几几的,快去洗个澡吧。吃完早点你爸爸说和你一起去看看亲戚朋友。你舅舅打电话来要为你中午在大东园接风,晚上是童伯伯家在马来亚,明天是余家,后天是郑家……要有好几天这些应酬才得完。噢!对了,今天天美来,你妹夫走不开,她一个人带着小蓉蓉来。”
“真的,妈?什么时候到,我去接。”
“你快去洗澡穿衣服,你爸爸一早起来就在等着你啦,真是!”
母亲的语气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当他是个大孩子。
吃完酒酿煮蛋,又在他母亲的催促下吃了两块烤面包,就跟着他父亲先去了舅家,也和九十岁的外祖母聊了一下。她老人家的眼力虽然还不错,耳朵已经十分不行了,和她说话要对着她耳朵叫,不知她是否完全听见了也听懂了,却连连的点着头。同时把他也当聋子似的对他叫,问他回来是否是娶媳妇,是的话,要早点办喜事,她的牙齿还可以吃几样软一点的菜。说完了对他端详着,天磊好窘,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父亲走过来对着她耳朵说:
“当然要尽快办,不但你可以吃喜酒,也许还可以抱重孙呢!”说着自己先呵呵的笑了,舅舅舅母也和着,外祖母虽然没有听清楚是什么,也咧着嘴,露出空洞的、被咀嚼磨黑了的两排牙床。不知为什么,天磊脸上虽然浮着笑,心里却浮着一层不知名的难过。他真的是回来娶媳妇吗?好像是,又好像并不是。
那一年,自他和佳利的事过去之后,意珊的信的确是唯一支撑着他从一日度到另一日的力量,他将所有的情意及失意都堆积在给她的信里,再从她的信中吸取那种由不自然而逐渐变得自然的爱情。
他父母将她介绍给他的目的是要他们好起来而结婚。他和她通信,甚至在信里谈恋爱的目的也是如此。而他的回来,固然是省亲,又何尝不是结亲呢?见了意珊之后,他并没有失望,相反的,他觉得她那种青春的光彩正是他已失落了的,如果他们结合,她也许不会使他完全快乐,但她一定能使他不那么样不快乐。光凭她的年轻的活力,就可以驱散他的生活所罩在他身上的暗晦的气氛。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当他们谈论他的娶媳妇的事,他很难想像自己真的会和意珊结婚,但又为了这个“难以想像”而难过。
从舅家出来,又随着父亲去看了几个父亲的老朋友,大家说的几乎是同样的话,夸奖他父亲的好福气,夸奖他的“学成归国”,他的衣锦荣归,以及他的孝道。当然,他的归来更引起他们对自己远在海外的子女的怀念。几乎每一家都问他美国的生活情形,他几乎在每一家都撒了谎,也不是真正的说谎,而只是把真正的寂寞和苦恼掩盖起来了,他不忍加重他们已经负着的怀念的担子。
中午舅舅在大东园给他洗尘,就是家里的几个人,他的已成了家的表兄和他们的妻子以及天磊一家。大表兄是开五金行的,二表兄在一个洋行里做事。大表兄的太太是小学教员,二表兄的太太在银行做事。他对五金、洋行都一窍不通,所以无法和他们说话,只能听他们的谈话,听他们对他的恭维,以及他们对他婚事的探问。一顿中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对于他,十年来每天只花二十分钟吞下一个三明治及灌进一杯牛奶的人,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好容易吃完了,他又跟着父亲去各处拜访,到傍晚时才回家。他没有想到,到人家家里喝杯茶,谈几句客套话,竟是如此的使人疲乏,竟比他教一天的课还累人。
刚进家门,把鞋子一脱,他就躺在玄关的乌亮的地板上,说:
“好累,明天在家休息一天吧,爸。”
他爸爸还没有答话,客厅里闪出一个穿紫色衣裙,把头发全部盘在头顶上的女人。朝他奔来。他倏的将自己从地上托起,将她抱住,笑叫着:
“天美,你这个小丫头,怎么也不去机场接我?”然后把她推开,仔细一看,觉得他妹妹和他记忆中的还是一样,可又完全不一样了。那双和他一样的圆眼睛也还明亮,可是明亮里带了一些些活泼以外的东西。嘴唇原是她脸上最值得喝彩的地方,现在涂着鲜红的唇膏,就完全淹没了她当时做女孩子时唇线上所表现的倔强。下巴由尖变圆,赶走了初时的俏皮。而她的身子,他的心不由得抽紧了一下,她已胖了!挤掉了十年前她纤细身段所代表的秀气。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胖些了。”
她也在看他,看得很久,看得很沉重。突然的,她哭了起来,没有声音,眼泪很猛烈的滚到她紫色的衣裳上。
“小哥,你怎么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呢?说不出那一点。不是,不是老,而是,而是,好像饱经世故的样子!”
她一直叫他小哥,因为她本来还有一个大哥,刚到台湾那年死了,她也没有改口。
她父母没有看到的,或是他们看到了而没有说出来的改变,天美一下子就看到了。他很难过,也很高兴。于是他把她又抱得很紧,而没有说话。客厅的门边,站着一个有对圆眼睛和一个尖下巴的小女孩,楞楞的朝他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