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邱尚峰先生的一席话,也可能是他逐渐感到的“归来”,也可能是他怕想起柏城的地下室,北芝加哥的公寓,也可能台湾东南部,尤其是花莲给他所带来的安宁,也可能他觉得父母亲真的已到了风烛残年。当然,为了要试测意珊对他的感情也是可能的,所以,他从东部回来的第三天,经过了一夜的思考,夜行的脚步几乎踏平了小巷里的碎石之后,他决定在台湾留下来,留一年,至少。或者--就是留了下来。决定之后他就去找邱尚峰先生。
邱先生正躺在床上,裹在浓浓的烟雾里,沉落在‘孔岭三侠’中的一场恶斗中。他敲了门,又把门推开,在门口站了五分钟,发了许多声音,才把邱先生从能叫人忘却现实的武侠世界里拖出来。
“啊,你来得正好,这两天我就在想你该回来了。”他一骨碌起来,把烟斗里半燃的烟丝倒了一床,连忙把它们刷落到床前的地上,“坐坐,坐坐。玩得怎么样?”
“玩得很好。没有料到花莲一带那么美,尤其是苏花公路。以前我都不知道台湾还有这些好地方。”
邱尚峰先生把烟丝袋里的烟,用大拇指和食指压进烟斗里,点燃了,慢慢吸着。抬眼望着他,额上马上出现了三四道很深的皱纹。
“我记得你们那班毕业时,有一个同学提议到东南部去毕业旅行,没有几个人赞成,大家不是忙谈恋爱,就是忙着申请学校,没人有兴趣看看台北之外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
“那时候总以为反正台湾就是这么点大的地方,那一天都可以去看。”
“就是呵,我相信有很多在国外的同学,也许一辈子都只认识台北,而对台湾也仅是一个脏与乱的印象。”
“邱先生,”天磊说,“我打算留下来看看。”
邱尚峰缓缓的把烟斗从嘴里取出来,抬起整个脸看着他。然后,很猛的,他把烟斗放在桌上,同时身子已很急遽的站起来,一步跨到天磊跟前,抓起他的手,紧紧的握在他自己的手中,欢欣的,而带了很大激动地说:
“你已经决定了?啊!你一进来,就和我谈风景,我心里叫着,糟了,他已经决定要走了,所以才不知道该怎么向我开口才好,啊,没想到正好相反!太好了,我们到正记去坐坐,喝点酒庆祝一下,然后我带你到系主任家去,把你要开的课排好,啊,这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们多需要人!”
邱尚峰先生那股与他年龄不相衬的孩童的真挚与兴奋几乎令天磊有点羞涩,但也因此更觉感动。
他一面喝,一面吃,一面告诉天磊他的计画:他要出一本纯文艺的杂志,内容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介绍现代欧美作家的东西,每期介绍一个,第二部分是文学批评,他认为中国文艺最落后的一部份就是没有纯然对文而不是对人的冷静的分析与批评,第三部分是介绍年轻的有独特的创作风格作家们的作品,既不要八股的,更不要风花水月的新礼拜六派,也不要纯是能用几个英文字而没有能力消化西方作品的模仿派。他不打算多出,一年只出四本,而每本有很重的份量。
“这种刊物一定销不掉的。”邱尚峰说--但是他不在乎,他有一点积蓄,可以贴的。说完吃完喝完之后,他们两人慢慢荡到系主任的家。系主任十分殷勤的招待他们,西瓜,汽水、冰茶。对天磊肯留下来教书的决定他简直喜出望外。
“我不知写了多少信给在美国的同学们,请他们轮流回来替他们母校做点事,没有一个人肯,不是没有时间,就是走不开,或是那边不容易请假。敞开来说,还不是不愿放弃那边的美金,你说对不对?”
天磊没有说什么。系主任的话完全对,但又完全不对。他无法为人分辩。
“能有几个人像你这样,肯放弃一点个人的享受而回来为国服务的呢?”
天磊皱着眉,要说什着,邱尚峰先生对他丢了几个眼色,他只好忍住了。但说:“有一件事请系主任帮帮忙,那就是不要让甚么报馆知道,又在报上胡吹一阵。其实我留下来多半还是有我私人的理由,我不要引起别人的误会。”
从主任家出来,他心里还是很不痛快。
“我就是怕这一套话。我留下来,完完全全是为了我自己的理由,却偏要加上一套很动听而不合实际的话,叫人心里不受用,”
“人家说人家的,反正你不理会就是了。再到我那儿去坐坐,还是到别处去?我们好好把出杂志的事计画一下。”
“邱先生,我有一个难题在手上,不知道你是否能帮我解决一下?”
邱先生瞄了他一眼,“是你女朋友的事?”
他点点头。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包你喜欢,那儿很安静,我们可以谈话。”
他带天磊坐上三轮车,到忠孝路边上一个小巷子里,他付了车钱,带天磊转了一个弯到巷底,走进一间只摆了两三张小方桌的面馆里。房间虽小,桌椅也很粗糙,但打扫得很干净,而且里面很阴凉。他们方坐下,一个胖胖的妇人从后面一个门探出头来,见了邱先生,忙操着四川口音的国语:
“哎呀,邱先生朗个好久都不来耍?我们以为你又出国了呢!”
“那有那么多国可以出,反正是穷忙。你和老板都好吗?”
“还不是那个样儿,邱先生吃啥子?”
“老花样好了。”他对天磊说,“这里的担担面简直和成都一样,你尝尝,包你喜欢。”然后对着后门叫道:“先沏一壶茶来,老板娘。”
“晓得,晓得。”
“好,告诉我你的难题。”
“我上次好像已跟你提起过一点,她个人与她的家庭都希望我们结婚一起回到美国去。她是个好女孩,但对美国及留学生在美国的生活,没有正确的观念,如果我对她说已经决定留下来,也许会影响她以及她的家庭对这个婚姻的看法。”他见对方要发问了,而且知道他要问的问题,就接着说:
“当然,我们可以不结婚,但是这样做我心里对她抱歉,觉得耽误了她好几年的光阴,尤其我父亲和她的父母,我不知道该怎么样解释这件事。另一方面,我自己的问题,虽然她有些地方不合我的理想,但还是个很好的女孩,我也很喜欢她,如果就为了这件事而和她分手的话,我也觉得……,当然你会说如果留在这里,找女孩一定没有问题,这个我也知道,但是我,说出来也许不相信,但事实上,我的心情不见得比你年轻,我没有这股劲重新来过,而我也舍不得就这样把她丢了。”
面来了,还没有放在桌上,已飘来一股浓烈的油辣的香味,邱尚峰兴奋的搓着手,两眼贪婪的盯在那碗担担面上,说:“先吃,吃了再说。”他自己就已经动手把碗里的面拌了几下,埋下头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再抬头说:
“不错吧?这个地方是我发现的。我觉得人生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吃。住,穿着,我都不在乎,只要能吃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买到自己想看的书,别的我都不想望了,美国什么都可以,就是没有吃的享受,有次到美国人家过感恩节,亮亮的银器摆满了一桌,还埋着头谢了半天上帝,结果只吃了一点毫没有味道可讲的火鸡,大失望,还有什么甜蕃茄,那个东西,还远不如我们学校门口的烤山芋好,又吃了南瓜饼,难吃极了,一股甚么怪味,那次之后随便什么美国人请我去吃饭,都被我拒绝了。”一面说,一面吃,已经吃完一碗。然后他叫老板娘再给他端一碗来。“你只管说下去。”
天磊抬起头来说:“我都说完了。”
“你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不想也不愿放弃她,是不是?”
天磊没有响。
“那还不简单,你和她说明你要留下来,看她怎么说。”
“我已经对她暗示过几次,她都表示极端反对,我对她说了我的理由,她都拒绝接受这些理由。”
“和女人说理是不行的,你应该用情感动她。”然后他很大声的笑了起来,“让我这个在‘情’方面完全失败了的老独身,来告诉你怎么去对一个女孩子,哈哈!我看你还是自己想个办法,原则上是不要操之过急,如果她真的喜欢你这个人,她最后一定会让步的。”
在小面馆里一直坐到下午四点左右,他们才分手,天磊答应邱先生过几天再去看他,讨论出杂志的事,就叫了部计程车直接去意珊家。到了陈家门口,意外的看到门口停了部一九五九的福特,想必她家有客。正要转身,陈家的女佣人提了菜篮从边门出来,见了他,忙叫了牟少爷,告诉他小姐在家陪客人,然后自动的进去通报了,意珊的父亲自己出来开大门。
“天磊,怎么好几天都没有来,快进来,有你两个朋友在这里。”
“我的朋友?”
“不是吗?姓莫的两兄弟,在清华讲学的。”
天磊想不进去,可是鞋已经脱了,而且莫氏兄弟早已闻声从客厅出来,莫大对他笑哈哈地说:
“牟兄,好吗?听说你去了一次花莲,玩得如何?那边有像样的旅馆吗?我们也想去玩玩。”
天磊很勉强的和他们兄弟俩握了手,一起到客厅。客厅里摆满了吃过了的西瓜和倒空了的汽水瓶,屋顶上一架很大的电扇像时间一样飞快的转着。电扇下的长沙发里,斜斜的坐着意珊,一件浅绿无领连衣裙的洋装,一双绿的凉鞋,都是他喜欢的颜色,也是她知道他喜欢的颜色,而却穿着招待他所不喜欢的莫氏兄弟。她没有站起来,只那么娇娇的向他笑了笑,他坐下来,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也不是故意板着脸,但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地向她点点头。
意珊的母亲说:“阿秀,再拿两片西瓜来,咦,阿秀呢?”
“我去看看。”意珊懒懒的站起来,走过天磊坐着的地方,故意把裙子扫在他身上,他闻到一股香,好像是花露水,又好像是他送给她的香水味道。他心里的恼怒一层层的浮上来,浮到眼睛里,眼睛正好和斜过来的莫大的眼睛碰着,莫大说.
“教育部请我们这批人下星期去野柳玩,听说那边的海滨很别致,所以我们来问问意珊愿不愿意去,当然,我们先征求你的同意。”
有好几个问题一起涌到他嘴边,但是他把嘴唇紧紧抵触在一起,不让它们涌出来。你是凭你自己拿的数学博士,还是凭你被请回来讲学,还是凭你最多比我多了两千美金的年薪,还是凭你耶鲁大学的牌子,还是凭你这张只会夸耀而不懂谦恭的嘴?还是凭你那双不是生在脸上而是生在额上的小眼睛?就凭这些加起来的一切,你就可以抛去做人的基本道德而想抢夺别人用几年寂寞滴积起来的真实感情赢来的一份感情吗?
但是他当然一句也没有问,他太中国化,因此也太懦怯了。
“怎么样?”莫二说。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问意珊就是了。”
意珊的父亲说,“我想意珊刚刚才旅行回来,需要休息一阵。”
意珊端了西瓜出来,后面站着她母亲,手里端了些吃的东西。意珊把西瓜交给天磊说:“你到哪儿去了,刚刚天美姐打电话到这儿找你呢!”
“喂,意珊,刚刚和你提的去野柳的事,怎么说?”莫大说。
意珊黑溜溜的眼睛不在意而又在意的溜了天磊一下,天磊装着没有看见,低头去吃西瓜,两手不必要而又不自觉的紧紧捏住了西瓜的两角。然后她望了一眼坐在天磊右面的莫大。
天磊没有来之前,她只觉得莫大并不是长得很‘帅’的人,可是天磊来了,无意中把莫大的缺点一一反射了出来:天磊的白晰照出了莫大的黝黑、他的不清秀;天磊的颀长射出了莫大的那个年龄里不该有的肥胖而显得蠢的身材;天磊那双常常望在世界之外的大眼睛托出了莫大那双过份狭小的缝眼;天磊的薄而常常是闭着的嘴唇使她觉得莫大的经常张着的,粗黑而毫不性感的厚唇令人厌恶。
如果天磊这时候对她望一望,或用脸色表示一下他的意见,她会毫无犹疑地拒绝莫大的邀请。但天磊一点也没有理会她,专心一意的吃他的西瓜,她忍不住心里生气,于是故意带着笑说:“让我想想看,好吗?”
莫大站起来说:“好,我们明天挂电话或是过来听回音,再见,牟兄,慢吃,不要吃呛了。”
他们走了之后,意珊父母推说要去看一个朋友,叫天磊留在家里吃饭,就走了。天磊站起来送他们出了门,又回到客厅,继续吃他的西瓜。意珊带点不必要的不耐烦,大声叫阿秀把东西都收下去,然后就坐在原先的长沙发上,大声的翻杂志。天磊吃完了西瓜,去洗了手,回到客厅,点了支烟,坐在朝天的小沙发里抽烟,两个人都等着对方先开口,屏了半天,还是意珊沉不住气,带点埋怨的口吻说:
“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因为她的口吻,他也就无法和缓。“他们怎么知道你的地址?”
“我告诉他的,与你有什么相干?”
“我这几天找人聊天去了,与你什么相干?”
“那你就没有资格管我的行动。”她原想以撒娇的形式要他向她道歉的,因为旅行回来后他就没有来找过她,而她天天什么地方都不去在家里等着他来。现在,他的语气真正的伤了她的心,她猛的站起来,把头发往后一甩,说:“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答应和他一起去野柳,看你怎么样!”
她走到电话机边,他不动。她拿起电话,他不动。她拨了两个号码,他还是不动,她拍的一声把电话摔回话机上,气他的无情,气自己的下不了台,站得笔直的,眼泪滴在绿衣上,东一滴,西一滴,有的像树叶,有的像竹叶,有的长长,长长的一条,像竹子,都是浓绿色。却没有一颗滴出一个圆形。
天磊才站起来,才走过去,才把她以及她绿衣上许多绿叶抱在怀里,原来他刚闻到的香气是花露水,擦在颈上的。她回吻他的时候,才呢喃的告诉他,她并没有把电话号码告诉莫大,是他打听出来的。她还说了许多其他的话,统统没有进他的耳朵,而溶进他的嘴里了。就这样,站在电话边上,两人都发现,彼此对彼此喜欢的程度。
忽然电话铃响了,原来是意珊母亲打电话来,他们被朋友留了,不能回来吃饭,要意珊好好待客。放了电话,意珊笑得咕咕的,不知是笑自己的好运气,还是笑他父母亲太明显的用意。天磊也咧着嘴,两人坐在客厅里,长沙发上,电风扇下,风扇扇走了炎热的空气,以及无谓的意气。也扇走了下午,和黄昏,又招来了黑的夜。黑夜一直大胆的浸入了客厅,他们还在长沙发上,一直等阿秀一手掩着咕咕地笑着的嘴,一手拧亮了饭厅的电灯。灯下的桌上只摆了四个菜,两人对坐着吃。两人对坐着也不知吃过了多少次,但从没有吃得这样好,这样自然而又这样饱的。
吃完饭,他们到外面去散步,一直走到仁爱路三段底,市立医院那边。那边空旷得几乎带着荒凉的意味,他们转到市立医院后面。有一幢大房子,刚打好地基,地上面已摆了钢条,地面上也用钢条拦成一个大正方形,边上堆了许多泥沙,及一个大的混合三合土的机器,及架得高高的砖石。
天磊搬了几块砖头,摆成双层的,排得平平的,两人面对着仁爱路并排坐下。仁爱路上汽车稀少,远处有个公共汽车站,黄昏的灯有两排椅子,椅子上寥落的坐了几个人,一动也不动的瞪着前方,有小汽车经过时,他们一致的把头从左转到右,直到看不见车子时才转回来,也是一致的,像机器头。街面很宽,路灯也不亮,街边没有拥挤的房子,路上简直没有行人,车站里等车的人好像并不在乎车子来不来,而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等待的样子。天磊觉得台北市也有它宁静的地方,宁静的时刻。
“我们可以在这儿买幢房子,也许就是这幢正在盖的,我可以买一辆自行车,每天骑车上学校,这里离你家又不远,你发闷的时候可以回家玩玩。晚上我们可以搭公共汽车到西门町去,或者……”
“你在说什么?”意珊不解,但似乎又了解,因了解而带点恐慌的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们结了婚可以住在这一带。”他还是望着前面,好像是不敢看她,又好像与在车站里的人一样,看车子来了没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虽然她黑眼睛里闪动的,仅是懂了之后的恐慌与恼怒。
“意珊,意珊,”他叫她,好像她并不在身边,而在给她写信时嘴里念她的名字那样,满满的思念与急切的渴望。“我已经决定留下来了,也许一直,也许一年,看情形。但留下来这一点是决定了,”他一直望着前面,车子还是没有来。
“这些年在美国,等的就是回来,好像一个人身上捆着绳子,一年捆一道,紧紧的,但心里知道有一天可以解开,所以就忍着苦,回来了,把绳子解掉了,人松散开来,但身上留了许多绳子捆过的印子,要等一阵才能去掉,去掉之后如果再被捆起来的话,就不会太可怕,你懂吗,意珊?我就想在这里松散一下,整个身体与精神。”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在说什么嘛?美国那种要什么有什么的生活,怎么会像你说的那样!”
“是的,美国什么都有,什么都太多了,就把人压得透不过气来,我就需要在这里透透气,没有别的要求。”
车子从远处来了,隆隆的,颠仆着往前开,在车站前煞住,椅子上几个人缓缓的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有一个人拍的一声吐了口痰在地上,用手背熟练地往嘴上一刷,抓着车门上去。隆隆的,车子就开走了,路上又寂静下来,没有一个行人。
他这才转头看她的脸,看到她脸上没有了解的烦躁,眼睛里没有同情的恼怒,嘴唇间没有原谅的怨恨,他把她搂在怀里,不看她的脸,但是可以感觉到她的温暖与柔软:
“我求你,意珊,答应和我结了婚住在这里,那怕是一年。我不能向你解释为什么我要留下来,但是我要你答应我,就算我一时还舍不得离开家,就算我一时没有勇气离开他们,这一点你总可以了解而依顺我,也许我们只留一年就走。”
她却非要让他看着她的脸,她挣开了,仰着头,失望的,焦急的,甚至是蔑视的。
“不,不”。她说,她眼睛里的“不”比嘴上的还坚决。“你如果要和我结婚,就要立刻带我去美国。这么多年来,我最想望的就是出国。我不能忍受再待在这里了,这么样一个小地方,这么些人,这样小的生活圈子,十几年来都困在这里,你说透不出气,我才觉得快闷得发炸了。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到台湾以外的地方去尝尝生活的味道,即使苦,我也愿受,但是我就受不了困在这里,撞来撞去的都是这几张脸,过来过去都是老套的生活,我就是想出去透透气,难道这是过份的要求吗?你说!我们同班的,几乎都走了,她们来信当然诉苦,当然寂寞,但是她们都不想回来,好像出了笼子的鸡。外面的天地大得多,我就是想到外面去看看,难道你就不能了解我吗?”
“意珊,意珊,外面还是一只笼子,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要自己去看。你不能这样自私,因为自己在笼子外面逛了十年,厌了,觉得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了,就不要我去,这是自私。”
“我不是不要你去,我只是叫你留在笼子里,我到里面来陪你。”
“我不要,那样更透不过气了,我要你带我出去,我求你,天磊,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我就在这块四面都是海的干地上活着,给我一个机会去看看海是什么样,海那边是什么样,这难道是过份的要求吗?”
他答不出来,因为,这不是过份的要求。
她紧紧的抱住他,紧紧的抱住这个机会,“那么你带我去,你带我去看看你住了十年的地方,你答应过的,那天在火车上吃饭的时候。”她紧紧的盯住了他的脸,黑眼睛里闪着光。好像海上的月光,尼加拉瀑布的水光,黄石山巅的雪光已经照亮了她的眼睛似的。
“你带我去,如果我觉得太苦,如果我和你一样的感到透不过气来的话,我们再回来,我答应你,那时候我们再回来,这是过份的要求吗?天磊,这些年来,我就只有这个出去的愿望。如果你真的那样喜欢我,你会带我去的,是不是?九月,是不是?”
一股山风从辽阔的仁爱路吹来,吹开了她因为在他身上揉而披下来的短发,露出她光亮的、洁白的、没有一道因忧愁悲伤或仅仅是寂寞所留下的纹路,露出她没有经过失望也不知什么是打击的黑闪闪的眼睛,露出她只听到恭维赞美及疼爱的话的耳朵,露出她很少被无声的眼泪掩盖的双颊,露出她笔直的,像一条毫没有经过曲折,勇往前行的鼻子,露出她只会笑及知道用笑可以赢得一切的嘴唇。在昏黄的月光里,一张满满盛着希望与快乐的脸!他无法,无能,无心,也没有这份勇气对这张脸掷下第一道失望的斜影。
他说:“好,在九月。”
她把自己丢进他的怀里,一张满是光亮的脸和一个因快乐闪过而微颤着的身体。他抱的是一团温暖,他需要的。
他先送她回家,顺着来的路慢慢荡回去。但是她一直叫他快点走,她要回家把消息告诉父母,他们已经等得不耐了,如果他再不表示,她说,他们要质问他了。
“我们不需要很隆重的婚礼,不过要西式的,我想爸爸可以借用中国之友社,他是个社员。我们不请吃喜酒,一律都是西餐,然后举行一个大舞会,跳到十二点,再吃点心和咖啡,我看美国电影,人家都是这样的,你喜欢吗?咦,”她停了脚步仰着头对他望着:“你又出了这个世界啦?人家在和你讨论婚礼的事呢!”
他愣愣的向她望着,“啊?”
“不理你了,总是这样心在不焉的!”她装着生气,加快了步子,这样可以早一点到家,早一点告诉她父母。到了家门口,她说:“你快回去吧,对伯父母说一声,他们会和爸妈来商量的,明天给我打电话,好吗?”
他点点头,忘了吻她,忘了替她开门,忘了和她一起等门,也忘了说再见,就转身走了,心里想的只有一个问题,怎么来对邱尚峰先生说他反悔了下午的“留下来”的决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