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棕榈,又见棕榈第十八章





一进大门,就听见里面乱哄哄说话及嬉笑的声音,好像有客人,却听不出来客人是谁。他闪过身,从他父母的卧室外面,绕着那条阿翠走的小道,溜到厨房外面,对坐在厨房门口,摇着扇子,正在与邻居的下女聊天的阿翠摇摇手,示意她不要做声。然后在厨房入口处脱了鞋,贴身从杂物间、澡间转进自己的小房外,轻轻推开纸门,闪进去,再把纸门关上。小房间里的燠热和仁爱路的凉爽简直差了一个季节,他还没有坐定,汗已流满一身了。剥脱了衬衫与长裤,捻亮了书桌上的小灯,才找到地上那个小电扇,打开了,人就坐在床前的地板上。客厅里一阵一阵的笑声传来,不知来了些什么客人,大家都那么高兴,他也懒得仔细去研究客人的声音。很想找阿翠去把天美找来和她聊聊天,有好多话他想与她,要她帮着出个主意,怎么去和邱先生解释他忽然变卦的事。


唉!你真是个澈头澈尾无用的人--天美一定会那样说,拿不定主意,拖泥带水,放不下、提不起……什么人也这样说过他!当然--佳利,是佳利。佳利把他看得真透,却又用那份真情对他!咦,想到那里去了?马上就要跟意珊结婚的人!他伸手从写字台上拿了她那张五彩放大照,照片里的人那么样全心全意的朝他望着。刚刚在仁爱路,她要求他带她去美国,也是那么样对他望着,全心全意的。当他应允了她之后,她又那么样全心全意的将自己抛在他怀里。反正他迟早要回到美国去的,如果他立刻回去能得到她这份全心全意的情,那么为了她而即刻回去也是值得的。他可以向邱先生解释,邱先生的思想非常开通,甚至是非常洋化的,他一定能了解一个男的为了一个女孩,为了一份情而牺牲一点自己的欲望,自己的志趣。他将来有机会可以再回来帮他办杂志,以及在母校教两年书。这些事,时间上一点差别不会有什么关系的。但如果他留下来,他很可能就此失去了意珊--几年来他一切希望集中的焦点。当然他不能失去她,邱先生一定能了解这点,而同情他。


他对着照片点点头,笑笑。从纸门外,钻进一连串不能抑止的格格的笑声。他猛的跳起来,差点踢翻了电扇,跄踉的跑过去,推开纸门,门外是天美,笑得抱住了肚子。走廊的那端,藤椅边,可以看得见他小房间的那带走廊上,站着他的父母,他未来的岳父母,站成两排,朝他笑着。


“还不快穿条长裤出来,好意思。”天美说,笑着。


“你怎么,你怎么……”他忙忙的躲进小房间,缩在书桌边上的角落里。


“谁叫你开了灯?我觉得奇怪,怎么房里忽然有灯,过来看看,正好看见你对着意珊的照片,又是笑,又是点头的忙个不了,所以请大家都来看个免费电影。”


“天磊,你出来吧,别理她。”他母亲遥遥的叫他。


“是阿翠说的你回来了,陈伯伯他们在这里呢!我们早就接到意珊的电话了。”


怪不得他回来时听见客厅里笑成一团。“陈伯伯他们一直在这儿?”他问天美。


“唔,在这儿吃的晚饭,说是给你一个向意珊求婚的机会。”


天美说,又护着嘴笑。“听说你一去,就遇到劲敌,陈伯母说你脸上气得红一块紫一块,相当精彩!也不理人,就狠命的吃西瓜;差点把西瓜皮也吞进去了,有没有?”


“谁是什么劲敌?那姓莫的不讲道德!”


“咦,他既然不是劲敌,你又何必骂人家没有道德呢?其实你应该谢谢他,没有他去,陈伯伯说,恐怕你还要阴阳怪气的拖下去呢!”


“他真的这样说?”


“唔。不过阴阳怪气这四个字是我加上去的形容词。”


天磊半嘻半恼的拍了她一下后脑:“你毛病最多!”


“不过,事情都完全决定了吗?”她忽然正经了起来,一脚跨进小房间,把纸门轻轻移拢。


“意珊一回家就打了电话来,告诉陈伯母说你们一切都谈好了,可以立刻发喜帖准备婚礼,然后你们九月底一起回去。这是最后的决定吗?小哥,你把留下来的念头完全放弃了?”她瞪着他,他没有否认,就叹了口气说:“其实这样也好。”


“我没有办法。我本来已经答应了邱先生,但意珊的话打动了我,”他顿了一下,顾忌到意珊的话天美听了也许不会同情,因为天美自己也是在这个小天地由小学到中学到大学,甚至到组织家庭。她似乎没有想出去的意思,即使有,她也用现实把想走的意念扎起来,挂在屋梁上了。


“我打算先回去,也许过几年再回来久居。”


“其实这样也好,皆大欢喜,但是你怎么对邱先生去说呢?”


“我正要找你商量,因为……”


“天磊哪,你们钻在房里叽咕什么呀?事情已经公开了,还怕什么难为情呢?眼看就要结婚的人了,还这样老不出!快出来,两个人这样窝着,不热吗?”


天磊向他妹妹眨眨眼说:“等会儿再谈。”就披上衬衫一路扣着扣子走到客厅。客厅外的走廊上,四个人满面笑容的望着他,他倒真有点难为情起来,和意珊的父母打了招呼,就搭讪地坐在他母亲边上的椅子里,慢慢的喝着阿翠递过来的汽水。


“只有个把月,怎么办得及呢?”陈伯母望了他一眼,对他母亲说。


“我看还是简单点。”


“但是我们的意珊那里肯依呢?她一定要在中国之友社举办,然后来个什么舞会。她这个小东西名堂最多,自己又什么都不会做!前些日子忽然想起要跟我学做菜,夹手夹脚的在厨房里转了几趟,菜一个也没有学到,手上倒烫了好几个泡。唉!我看她出去了之后怎么办呢?”


“你倒不用去担心,在家靠娘,出去了没娘可靠还不是样样自己来。我们天美做小姐时连泡茶要先放茶叶还是先冲开水都不知道,现在可是做得一手好菜,有时客串几个给我吃,都有洋名字的。”


“天磊,明天有空,把你自己要请的几个朋友开个名单来,”天磊的父亲说,“我们刚刚已经商量好了,喜日订在九月十二,是个黄道吉日。”


结婚,结婚,结婚!回来之前在他父母信中,或是偶尔在意珊和他的信上,都出现过这些字眼,回来之后,耳朵里听见的,也多半是这两个字,自然而然的,它们就显得一点也不陌生。


但现在,当他父亲把日子定了之后,“结婚”两字就由两个字而变成一幅明显的画,画里是他和意珊两个人。一切都很明显了,九月十二,一共还有三个多星期,廿一天。廿一天之后他将是另一个人,过的是另一种生活,想的是另一个念头了。他的一切,都会因“结婚”和“九月十二”这几个字而改变了。结婚之后,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忽然,他心里慌乱了起来:


“这么快,爸?”


“反正一切都不会要你操心的,天磊,”陈伯母很和婉地说,“一切都由我们负责去办,你和意珊到处去玩玩,台北附近现在有许多值得看的地方,离开前都让意珊带你去走走,玩累了就在家休息,让你妈做好菜给你吃,到时候穿了礼服到礼堂里去就是了。”


“我看一切还是简单一点的好,免得伯父母太累。同时,太铺张招摇,等会报馆的人又找了来,也不好意思。”


“结婚是大喜事,一生只有一次,当然应该铺张一点。”陈伯伯说。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如果报馆的人来采访新闻,只管让他们来好了。你那个朋友姓莫的,刚回来的时候,听说他家里自动打电话给报社,开了个记者招待会呢!你在外这些年,辛辛苦苦读了个博士回来,出个小风头也是应该的,又何必故意躲避呢?”


“我不是故意要躲!”天磊说,猛猛的抽了五六口烟。


他母亲接口说:“对,天磊也有道理,到时候大家都忙得团团转,谁有时间去招呼什么记者。”然后对着厨房的方向叫道:“阿翠,再拿几瓶汽水来。”


“不要麻烦了,牟太太,我们再坐一会儿也该走了,今晚天气这么闷,怕会落场雷雨呢!”


汽水来了,大家又喝了些,再谈了点关于婚礼的细节,陈家两老起身告辞。临行陈太太对天磊说:


“刚刚意珊打电话来,说你们一切都谈妥了的时候,我心里真是高兴得开了花。不是伯母自己夸耀,意珊虽然不脱孩子气,心地倒是很纯正的,而且她对你也实心。我相信你们两小口子会过得快快活活的。她跟着你去,我们也放得下心。”


最使天磊感动的,是她最后一句完全信托的话,“谢谢你,伯母,我会好好对待意珊的。”


他们一走,天磊就把天美拉到他房里,叫她帮他想个婉转的托词对付邱先生。“这个改变愈早告诉邱先生愈好,”他说,又点了支烟。


“昨天才答应了他和系主任,我要开新闻学和散文两门,现在又来反悔,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最糟的是,邱先生一心希望与他合办一个纯文学的杂志,对于这个计画,他蓄意已有很久了,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人与机会,所以当我答应了留下来时,他简直兴奋极了。现在我忽然变卦,等于泼他一盆冷水,实在是说不出口。而且,你也知道的,自台大开始到现在,他一直对我特别友善,特别关心,我留下来,也有点报答他对我厚爱的意思,所以我真没有勇气去对他说反悔的话。你快点帮我想想,该怎么说最妥当。”


天美坐在桌前,拿起一枝铅笔,把没有削过的那一头放在嘴里啃着。在学校里,每次她需要用脑筋去想最困难复杂的物理应用题时,她必需含支铅笔在嘴里。


“这真有点伤脑筋呢!他又是那么一个容易说话的人,叫人更加不好意思开口。哦,差点忘了,今晚他连打了两次电话来,说有事和你商量。”


“真的?什么时候?”


“晚饭以后。都是我接的。我还和他开了几句玩笑,问他什么时候请吃喜酒,他说现在你在这里,大概没有什么问题了,说你一定会帮他找一个。他当然也是说着玩的。”


“我想他多半不会结婚了。真可惜,这样好的一个人,有学问,也懂得生活,女孩子们就是看不到他的优点。你快帮我想想吧,我明天一早就得去看他。要说早说,拖下去更不容易开口了。”


正说间,客厅的电话铃大响,在沉寂的午夜里听起来有点叫人心惊肉跳的紧急,天美推开纸门,见她父母似乎已睡了,就轻着脚步跑过去接。天磊猜想到多半是邱先生打来的,也跟着过去,捻亮了客厅的大灯。灯下只见天美一面嘴里说:“好的,是的,是,我立刻叫他来。”一面那只握话筒的手就抖个不停。


他惊诧地再仔细注意到她的脸,才看见她脸上毫无人色,而嘴唇也在抖。他的心,带着预感的恶兆,猛烈的,不由自主的,也抖了起来。


“什么事,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天美放下话筒,像机器人似的转过身来,而眼珠似乎粘住在眼眶里,一动也不动的直视着前方,没有看到他脸上来。他怕起来,以为她得了什么急症,一把将她抓在怀里。


“什么事,小妹,你没什么不舒服吧?”见她迟涩而机械地摇了两下头。就接着说:“那么是什么事呢?刚刚什么人来的电话?”


“不知道。”


“不知道?那么你怎么会这样?不要又想出什么鬼花样来吓我,赶快帮我想个办法怎么告诉邱先生。”


“邱先生?他,他被摩托车撞了!”


“什么?你开什么玩笑!”他有点生气似的将她推开,推开了才看到她那张血色还没有回来的脸,知道她绝不是在开玩笑,忙又将她一把抓紧,把脸凑得很近的盯住她的眼睛说:“你说什么?”


“刚刚打电话来的人说邱先生被一辆摩托车撞了,生死不知,现在已送到台大医院急诊室去了,叫你快去。”


“是真的?是真的?”他毫无意义地喝问着天美,同时又死命的摇着她上身。突出的眼珠,紧紧的盯住她的脸,好像她已不是他妹妹,而是那个骑摩托车的人似的,连声喝问她:“是怎么撞的?是怎么撞的了”


“邱先生去校门口寄信寄信给你。那个打电话的人看到邱先生捏在手上的信,才打电话到这里来的。”


“呵,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他叫着,继续摇着她的身子。摇得太猛、太凶、太无情,她哭了起来,眼泪被摇洒了一地。


“小哥,小哥,不要这样!”她哀求他,挣脱了他的手臂,然后再将他环抱住,而把自己的脸埋进他的前胸,他胸上一大块肉,像海浪似的猛烈的上下滑动,于是她尽量将他抱得更紧,哀求着他,“小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和你一起去。”


急诊室里挤满了人,明明是很亮的灯,人群把光挡了一半,就显得房里很暗淡。天磊一手紧拉着天美,侧着身子往里挤,快要挤到里层,快要接近到邱先生躺着的地方时,里面有个人挤出来,与他面对面,是系主任。他顺手把天磊往外拉。


“不要去看,牟天磊,不要去看。”


他也来不及理会,挣脱了对方的手,努力再往里挤。终于他来到床前,床上的人从头到脚盖在白被单里,靠头及颈子的地方,被单被血染成鲜红。猛一看,觉得是美国百货公司里摆的讲究的床单,有一头是红的、蓝的、苹果绿的,或是绣着花的,但那是美国床单的花样,而这块被单,却是邱先生身上流出来的血所代表的惨酷的死亡的意义。


因为是湿的,流着的,愈来愈浓的液体。他想起中午和邱先生一起去吃担担面,面就浸在这样鲜红的汁里,而他一面那么开心的吃着,一面说他对生活并不奢求,只希望能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能有空闲看看好的武侠小说,办一本不欺骗人家也不欺骗自己的好杂志,和几个聊得来的朋友谈谈天、喝喝酒,他就满足了。如此而已,只有这么点渺小的要求,只活在不侵犯任何人的,自己的小天地里!只想做点真正对人有益,既不为名,又不为利的事!只望用几块台币就可以买到一点带着生趣的笑声的人!为什么还有人不让他活下去?为什么还有人要把他置之于最无情、最残忍、最能代表现代文明的冷酷的车辆之下?


他猛的扑过去,天美来不及拉住他,他已揭开那张染了血的被单。被单下的人不是和他中午还在一起的那个人的脸,那根本不是一张脸,只是几块不代表任何意义的肉用血糊在一起的东西。那双眼睛呢?躲在眼镜片后面、对自己看时很锐利而对人家看时充满了和缓与同情的眼睛呢?还有他那张嘴,对自己常嘲笑,而以几块豆腐干,或是一碟卤蛋,或是一碗担担面就可以招出一个真正开心的笑的嘴呢?什么都没有了,就是几块被血糊在一起的,没有任何意义的肉。那不是邱先生,不是和他中午仍在一起有说有笑,而他明天一早就打算去看的邱先生。什么人弄错了。


“什么人弄错了,他不是邱先生。”他把被单盖回去,转过身来说。对天美,也对围在床边上的一些有的他认识、有的他不认识的人说。


没有人回驳他,也没有人附和他。大家无声的让出一条路,由他出去,呆然的,失落地。系主任站在房门口,想和他说话,他没有看见,就默默的走出去了。到了外面,到了台大医院门口的石阶,然后到了马路上。看见马路边停着的警车,他才感到第一下,心被什么人猛捶一拳的痛。他微微的弓起背,把手盖在心上,保护着。天美牵着他过马路,牵他进入计程车。在车里,她才把邱先生要寄给他、而在被摩托车撞倒时还紧捏在手里的、后来被系主任拿到,而在天磊拉着天美从病房出来,系主任又交在天美手里的信放进他的手里。他拿到信,看到信封上他所熟悉的、那手豪迈得近乎潦草的字,眼泪才没有预防的涌流下来。


他把自己整个脸、整个头放在两只手里,用那封信盖住了他那张因为想抑止自己而扭曲得十分难看的脸。天美静静的坐在一旁,偶尔滴下几滴泪来,由于她哥哥这副情景而引起的悲伤,加上为那个她并不顶熟悉的邱先生,也为了这个世界上许多不应该死而却毫无意义地死去了的许多“好人”。


到家的时候,整个信封都湿了,字迹都已看不出来。


天美没有跟他进他的房。他进了房间,移上纸门,也来不及将脸上的泪水擦了,就先把信打开来:


天磊:


回来之后还是觉得很兴奋,又跑出去买了些酒及卤菜,一个人独斟。你知道独斟的许多妙处吗?可以随意斜坐着,或者跷着腿,或者把腿架在桌子上,将椅子斜倒着,甚至可以歪在床上,喝一口,将花生米一颗颗的抛进嘴里去,另一只手还可以拿一本武侠小说。你应该试试看武侠小说,其中妙处无穷,好的武侠小说文字很简洁,而且整个气氛浩然,书中的坏人,也坏得Wholesome,叫人不觉得猥琐。我在美国时,知道很多读数理的人都热中武侠,还有人直接去香港订,看他们每期等待的猴急样子,有点可笑,也可爱。我想你上次对这个现象的解释,颇有几分道理,逃避与懒惰-逃避现实世界里靠“打”不能解决的问题,懒惰得不愿花脑筋去想他们不能解释的问题,二者一也。我也同意你的说法,武侠并不能成为文学,正如会说故事的人并不一定是个作家一样。但我要补充一点的是,好的武侠也是一种艺术,不管是第几流的。


言归正传,谈我们的计画吧。我主张我们还是把季刊改为双月号,这样可以多介绍点国外的好作品。翻译方面的工作,我可以找几个美国文选班中的同学帮忙。创作方面,由你来负责拉稿。我十分欢迎在美国的文艺朋友们的作品。以国外为背景的写实作品,可以纠正在这里一般人对出国的错误观念。这一个工作,我个人认为,是目前最重要的,而你是负责这件工作的最好人选。另外一项是文学批评,那也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但最Challenging。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试,但都没有时间,一方面是自己的惰性,另一方面也因为得不到任何鼓励。但现在我决心要有条理的立下一个文学批评的系统。当然我无法做到像EdmundWilson这样上乘的文学批评家,但至少可以用他的方法来个开始。很多作家,听了朋友们几句不关痛痒的恭维而沾沾自喜,也实在是件悲哀的事。


但是我得先警告你,办杂志是个艰钜的工作,尤其是像我们这种纯文学,不以一般读者为对象的杂志,在这里,很可能是既无销路又拉不到广告的。除了精力时间,恐怕还要自掏腰包,如果一期能销五百本的话,据我看来,就算不错的了。那么唯一的报偿,就是这个地方至少还有五百人在读我们的东西。对我讲来,也就够了。霍桑讲过这么一段话:


“写文章的最大快乐来自写的本身,次之来自亲友们的欣赏鼓励,最后才来自它所带来的金钱。”我认为对极了,而这句话可以用在办杂志,或任何其他自己热爱做的事情上。也许我们需要一点准备的时间,那么我们可以计画创刊期在明年一月出来。啊,那样太久了,我简直有点等不及。我忽然想到,这个杂志出来了,我是母亲,你是保姆,而保姆起码要等一个婴孩三岁之后才能离开的呢!三年哪!说老实话,你留下来的决定,我是很感动的。除了为了杂志,我还有个自私的原因没有向你说,我很寂寞,有时候很闷很苦,连武侠小说都救不了我。你决定留下来,我的高兴,一半固然为你,一半还是为我自己。啊,大概有点醉了,不然我不会说这一套废话。你知道,我对甘乃迪最欣赏的一点,是他的自我嘲弄。


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不在,想必是去找小姐了,有时我对青春活力的羡慕,非常Intense。虽然我整天嘻哈,嘻哈下面的心情却真的苍老了呢,上课时看见年轻孩子们,真想对他们大声叫:好好珍惜每一点每一滴的时间呀!抓住它!抓住它!所以我也羡慕你,以及你的好运气,你对你的女朋友(还是你的未婚妻?)说了留下来的事没有?用一点你的Charm,她不会不依的。过两天带着她来找我,我请你们去吃担担面。酒快完了,喝得也差不多了。去把这封信寄给你之后,也该睡了。你收到信后给我来个电话,明后两天我都在系里。


下次见面,第一件需要讨论的,是给我们的杂志起个有意义的名字。


邱尚峰于午夜、醒复醉


注:忽然想起苏东坡夜醉归来敲不开门,“倚杖听江声”的既豁达又无奈的心情!


天磊一面把信读了又读,一面努力控制自己的激荡。但是每次反覆读到:“我很寂寞……”“恨不得对他们大声叫,抓住它!抓住它……”他就伏在书桌上。他还以为自己很寂寞,但却从不曾衡量过,一个没有父母及手足,也没有妻子,关在一间杂乱而不热闹的小屋子里的中年人的寂寞有多少厚、多少深、多少重!而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没见到邱先生愁眉苦脸过。连他的寂寞都是豁达的,而又隐藏得严密,却也一点不颓丧。现在从他的信中,他第一次觉得邱先生的寂寞,但他也同时感觉到邱先生的生命力,他的积极,他要做点有意义的事的欲望。


他把信叠好了,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新的信封,把它装进去,然后摸出手绢来,胡乱擦了一把脸站起来。四肢都很酸痛,但却一点也不倦。他将衬衫拉平直了,把皮带系上,移开纸门出来,天美还没有睡,一个人坐在黑黑的客厅里.


“你去哪里,小哥?”


“出去走走。”


“我陪你去,我一点也不困。”


他走近她坐的沙发,在椅子的扶手上坐下,轻轻碰了下她的头发。


“你不要再出来了,小妹,你也忙了一天,明天一早,小蓉蓉就会把你吵醒的,去睡吧。睡不着躺着休息。”


她伸过手来把他细长的手指捏住,“小哥。”


他又难过起来。有一滴泪,滴在她手背上。


“人迟早都要去的。”其实她很想说几句真正能解慰他的、有意义的话,但说出来的,却是被万千人用过、完全失去了任何意义的老套。


“我知道,”他说。“其实我现在感到的是愤懑多于一切其他。为什么该是邱先生?他还有那么多事情想做,有意义的事!”


“你替他接下去做。”她毫不思考地说。说了两人都沉静下来,那句话就吊在沉静的小客厅的夜里,在两人的眼前无声的晃摆。他半天都没有回答,终于站了起来。


“我出去走走。你睡吧。”


他一直走到邱尚峰先生的宿舍。路上已经没有一个行人了,他走得很快。那间小室还点着灯,好像是书桌上那个台灯,因为靠窗的一角特别亮。门是虚掩的,但他却仅在屋外的四周转,没有勇气推门进去。并不是他迷信,而是他不能忍受到邱先生的房里去而房里再不会有他的那个可怕的、却又千真万确的事实。如果他不进去,他还可以对自己说,邱先生没有死,一切都是一场噩梦而已,明天他会打电话来的。如果他进去了……


但是房门忽然开了。他吓得把一颗心整个抖了出来,抖到嘴里。他迅速用双手扪住嘴,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这才看清楚了,门口站着的是系主任。而系主任也被他吓了一跳,好半天出不了声。


“是你,牟天磊。你这时候还没睡?”他让在门的一边,让天磊进去,但天磊摇摇头。


“唉,真太没有想到了!”系主任说,反手拉上了门,反锁了,和天磊站在一排。“真是没有想到。他是系里最年轻、最有干劲、最有学问,而又最平易的一个教授。那年他得了福特奖金出国,我以为他会像其他的人一样,一去不返了。他不但到期归来,同时还带回来许多新的教材、新的计画。有次我问他,怎么没有留在那边,他说,他舍不得他这个窝。其实,我知道他,他是一心一意的要给系里做点事,教几个好学生出来。他对学生,像对朋友兄弟一样,非但不拿架子,而且从不吝啬的称赞他们的才具。你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你当然知道。”


他点点头。


“最惨的是,他在这里一个亲人都没有。我刚刚在他房里找了半天,找出一个什么远房表叔的位址,我打算明天一早通知他,同时由系里替他发丧,祭礼暂定明天下午三点钟。你早点来,帮帮忙。”


他点点头。


“那封信你拿到了吧?他就是去寄那……”


天磊再也忍不住,一手扪着嘴,就死命的往大街跑。在街上拦住了一辆计程车,他含糊地说了地址,就跌进后座的椅上,放声的哭了起来。车子到巷口的时候,他虽已停了哭,却惨白着脸下车,那个司机善意的说:


“先生,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我好一点了,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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