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棕榈,又见棕榈笫十五章





第二天定亚带他们在台南城里逛了郑成功庙。天磊最觉不习惯的就是脏与乱。他印象中,庙宇祠堂,应该是安静和清洁,给人一种肃然的气概,但郑成功庙却完全相反,沿石阶而上,龌龊的、赤膊的孩童站满了,瞪着穿高跟鞋带黑眼镜的意珊看望。石阶上却是纸屑与果皮,上去之后,庙前摆满了卖小玩艺与小吃食的摊头,露着胸脯喂奶的母亲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执着一把扇子赶苍蝇,食摊上盖了一层黄沙,歇着几个赶不走的红头苍蝇。他们跟着定亚在庙里匆匆走了一转,看看郑成功的像,放在玻璃框里的字迹,那个时代穿的盔甲,以及女人身上的衣服等等。庙很破旧了,地是泥地,庙里的光线也很暗淡。意珊似乎对这些都没有兴趣,所以大家粗率的看了一遍之后就出来了。


定亚带他们去看孔庙,那儿就干净宽敞得多,门前的一棵古老庞大的赤杨护住了一大片阳光偷不进来的空地,因此一到门前,就觉得特别阴凉,大门进去又是-大片石灰地,打扫得十分光洁,庙里的人像也是闪亮的,人像前的香炉里,插着香,飘着那股浓馥的香味。天磊在庙前为意珊照了几张相,又绕到庙后去看了一转,然后定亚就带他们到刚开不久的,十分洋派的海滨旅社去吃中饭。


海滨旅社一派金碧辉煌,门前的红柱上绕着金龙,门里是水晶般的挂灯,打了蜡的水门汀地,花色大理石的酒吧,白衣侍者,玉色洋酒,与拥挤不洁的郑成功庙似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餐厅里一派安静,偶尔叉子碰到磁碟的声音响得锵锵的,十分清脆。


没有几个人在进餐,靠窗对着大门的是一个庞大的黄发洋人,把餐巾盖在他庞大的肚子上,挺着背在喝汤,远远就可以听见他喝汤的声音。天磊可以看出来这个人如果在美国也许仅是什么工厂里的工头,或是某公司的开大运货卡车的司机。但把他移到靠美援的国家里,穿了在香港定做的西服,他就变成了上级绅士,他喝汤的声音也许就不是没有教养,而是“时髦”,或是他“无所谓”的作风。那个胖人对意珊看了几眼,虽然没有忘了继续喝他的汤。天磊就对他狠狠的瞪着,一直把他的眼睛瞪回到他手里的汤匙上,才将眼光收回来。你也许可以唬人,我可看得出你的本色,他心里骂着。坐下后,意珊点了汤,烤鸡及沙拉,定亚也点了西餐,天磊只叫了一客蛋炒饭。


“你为什么不叫块牛排,这里的西餐,他们说比台北的还好呢!”定亚说。


“我对西餐实在没有兴趣。”


“大概你在美国天天吃牛排,吃腻了。”


天天吃牛排?有些美国人,年薪两三万的,也没有天天吃牛排的资格,还轮到他?“在美国,我也弄中国东西吃。”


“你喜欢吃西餐吗,陈小姐?”


“你叫我意珊好了,”她笑着说,“唔,喜欢极了。”


“意珊觉得‘月亮是美国的圆’。”


她睨了他一眼,不响。


“现在一批年轻人好像都这样想,也不光是她。”天磊说。


“你当时呢,天磊?”


天磊迟疑了一下。“那么多年前的事,记不得了。”


意珊又瞟了他一眼,抿着嘴不响。


定亚和意珊的汤来了,侍者又端了面包,苏打饼干,拿了白脱来,天磊要他们先吃,自己点了根烟抽着。那个胖人正把一只鸡腿抓在他的胖手指里,对着嘴啃,可以看见沾在嘴边抖抖的胖颊上一片滑腻腻的、从炸鸡腿上挤出来的油,像女人临睡前涂在脸上的去皱油膏。那个鼻子上的一撮多余的肉坠下来,正好黏住横在嘴上的鸡腿。那付吃相真恶心。


“你的蛋炒饭,天磊。”定亚说。


“尽看人家做什么,”意珊说,带一点点责备的口吻。


天磊不响,闷头就吃。蛋炒饭味道真好,他以前在柏城读书时,每隔两天总要炒个蛋炒饭,但绝对没有这样香,这样松,这样入味!


下午他们去玩了安平港,还坐了船一直出了港口,看港外的渔船,然后定亚到鱼市场买了大明虾,一尾大鲤鱼,开车在城里兜了一圈。天磊觉得台南没有台北的繁荣,因此也没有台北的拥挤紊乱。虽然天气很热,走在街上却没有被人压榨着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但街上行走的人衣着就不如台北的整齐讲究,很多人脚上穿着木屐,站在街边的男人,有的穿着衬裤。街上没有那么多叫人躲又不是不躲又不是的自行车,汽车更少,所以定亚那部蓝色福特开在街上特别显眼,很多人都转头来看。


到了定亚家,一进大门,意珊就注意到地上多了一双白色镂空的高跟鞋及一顶小花伞。“好像你们家有客。”


天美已迎了出来。“你们回来了吗?玩得怎么样?”


“谁来了?”定亚反问她。


从天美脸上的表情,以及她看他时的神情,天磊已经知道是谁了。


一下子好像他又回到以前在台大读书时,第一次到眉立家去找她时的紧张和不安,站在大门外,等着人来开门,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把“你们小姐在家吗?我能不能……”背诵着。天气并不热,额上却爬满了汗。大门一开,他只怔怔的望着那个下女,把刚刚背的一句话整个抛在脑后,只说:“我找张眉立。”


现在他就那样怔怔的望着天美,然后说:


“是眉立来了?”


天美点点头,从定亚手里接过鱼,定亚说:


“你们先进去,我把车子开回到车库就来。天美,叫王嫂把鱼先洗了用盐腌着。”就转头走了。


他们一进客厅,眉立已站起来,天磊就立在纸门边,也不招呼她,也不替意珊介绍,也不笑,也不说话,只怔怔的望着她。她就是他记忆中的眉立,而又不是,似乎是眉立的姐妹,或是姑姑,或是和眉立有点血统关系的人。头发由长变短,以前她的耳朵总是藏在头发里,所以耳后的皮肤特别嫩白光滑,他们单独在一起时他总爱吻吻那小块地方。现在耳朵露在外面,带着养珠耳环,他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似的忙把眼睛掉开,而看到她脸上去。脸上的五官和他记忆中一样,却又不完全相同。眉毛由淡变浓,由宽变窄,由直变弯了。眼睛原先是长而圆的,但因双颊比以前丰润多了,而夺去了眼睛的圆,使它变成细长的两条,圆眼睛所代表的少女对世界的讶异,也由少妇凤眼的媚所代替了。以前削薄的嘴唇是淡红的,现在搽了樱红的唇膏,唇膏下该是什么颜色呢?他无法想像。


那个最能传达她的秀气的尖下巴不但不是尖的,而是圆滑的双层下巴,把一张脸改成圆形。圆形的脸,摇晃的耳环,人工的唇色加上眉笔造成的眉,以及时髦的、梳得很蓬松的短发,使眉立变成了一个很摩登的少妇,而不是他记忆中,不经过人工点缀但不失清逸秀气的女孩子了。


“天磊,”她先开口的。虽然她身上的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她的声音却一点也没有改,一声天磊,几乎唤出了他要直冲过去紧紧拥抱着她的、已失去了的鲁莽。


“眉立,”他上去和她握手。在柏城的地下室,在北芝加哥的公寓里,在坐高架车的时候,或是当他看见周末站在电影院门口的男女,他曾想到她,想到有一天见到了她,不论她是人家的妻子或母亲,他都要把她拥在怀中,即使是一秒钟也好--但是他仅仅握了那双被他吻过抚过玩过几千遍的手。


“你好吗?”


“很好。你呢?你一点点也没有改,还是那个样子。”


“一点点”!她的口头语。有时候想念某一个人时,你可能想不起她的样子,但你不会忘记她的口头语,而一句口头语可以叫回多少往事!怎么玩过,怎么爱过,怎么伤心过的往事。眉立的“一点点”,佳利的“真的吗”……


眉立忍不住的盯着他看,而天磊一直没法把自己的眼睛从她脸上身上移开,她虽然不同了,但那份可爱--也许较前俗了点--却还是存在的。天美在一边,不得不开口了:


“眉立,这是陈意珊,这是张眉立,小哥以前的同学。”


意珊上前一步,站在天磊边上,大方的伸手给她握,朝天磊瞟了一眼,才从容地说:“哦,你就是眉立姐,天磊在信中常提起你,真是久仰。”


大家坐定之后,意珊恰巧和眉立同时坐在朝天井的长沙发上,天磊坐在她们的对面,他看到意珊脸上的光洁,眉立脸上的脂粉;意珊两角弯弯的圆眼睛,眉立的细眼;意珊嘴唇的自然光泽,眉立口红的浓涩;意珊的尖下巴所带来的俏皮,眉立双层下巴的厚重;十年,难道一个女孩过了十年会失去那么多东西?还是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女比根本是不公平的?


“眉立姐住在附近?”


“我住在台南,我先生在彰化银行做事。”


“哦,你们有几位小宝宝了?”


“三个,大的有六岁了,小的不满周岁,一天到晚为他们忙。所以天磊回来我也不能去接他。你觉得台北怎么样,比以前热闹多了吧,天磊?”


他不愿说这些家常话,他要问她这些年来是否快乐?有时是否会想到他?到台北去,可曾再访他们以前去过的地方……但是他一句也不能问,而要回答她这些无聊的问话,难道她一点也不能了解他的心理?


“唔。”


天美站起来说:“意珊,你们在外面玩了一天,进来洗个脸吧?”


意珊瞟了天磊一眼,说:“也好,你们谈谈。”


小蓉蓉也跟着走了,客厅里剩下他们两个人。眉立端起茶,喝了一口,就把茶杯端在手里,轻轻转着,微低着头:“你这一向好吗?天磊,我觉得你比以前瘦了一点点。”


那个声音,那个神情,完全和那次他走前,他们对面坐在中山北路他们最爱去的心园咖啡室里讲话的神情一样,满是关怀,而又带一丝怨。那次怨他走,这次是怨他回来了吗?


“叫我怎么胖得起来?”


她抬起头来,耳坠子晃了好几下,正要说话,天磊带点粗暴地说:


“把它拿掉!那对东西。”


她愣愣的望着他,然后把杯子放了,取下耳坠,放在皮包里,又手足无措地端起杯子来,却没有喝。


“我也是没有办法,妈病了好久,我心里发慌。”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怪我自己。”他点了支烟,擦火柴的时候手指有点抖。现在绝对不是因紧张而抖,也不是为了气愤,却是在许多复杂的感情里包括着气愤与紧张。


“都怪我自己不好,不该走的。”


“还提旧事做什么呢?”她说,看他抽烟的样子,微微皱着眉。


“从前你一点点都不会抽烟的嘛。”


他听出了那份应该而又不应该的关心,心抽成一团,还不是为你,为了想你而抽上了烟!“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天磊,”她又轻叫了一声,声音有点不对了。


“你这些年,生活过得很好,是不是?天美都告诉了我。”他的心顿时软了,声音也和缓了。


她歇了一阵,才点头。“他年纪比我大一点点,对我很不错,我也不能再要求别的了,但是……”


“?”他用眼睛鼓励她说下去。


“但是那和你对我不同。你以前常常对我不好,我也不觉得不快乐。”然后她抬起头来,把眼睛张得很大,大得几乎和以前的眼睛一样。


“那种感情,一生有过一次,也就够了,我不再苛求什么。你也不要气我,天磊。”


他立刻十分之十的原谅了她,他想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他不再气她背叛,一切都已过去,只要他们共同藏着对这份感情的回忆,就够了。但是他还没有站起来,就又坐下了。她已经属于回忆中的一部分,对眼前坐着的人,他再也没有权利碰一碰了。


“我不气。”


“她很可爱,你们很相配的。”她说。


他定定的看她。“我知道。但是,我不会像以前欺负你那样欺负她的。”


她似乎吸了一口气,然后急急的低头去喝茶,茶里的水气冒了她一脸,把她的脸弄湿了,还有她的眼睛。


天美听见客厅里的沉默,忙叫道:


“小哥,来洗个脸吧,意珊说她可以陪陪客人。”


天磊还没有站起来,意珊已在眼前了。


“你去吧,脸上好多灰,我替你招待你的老同学。”


等天磊洗了脸和天美一起出来,眉立就站起来要走,天美留她吃晚饭,她坚决不肯,说孩子们等着她回去,大家把她送到门口,好像是临时决定似的,天磊忽然回头对天美说,“我送眉立回家。”


天美看看意珊,意珊看看天磊,天磊只一心一意的看着眉立。


“不用了,外面那么热。”眉立说,只看她的高跟鞋。


“小哥,你可以开车送眉立回家,定亚有钥匙。”


“不了,我的三轮车就停在你们厂门口,我叫他在那儿等的。”


“那么我和你一起走到厂门口。”天磊也不等她再推却,就把鞋带系好,替她拿了小花伞。眉立向天美和意珊道别,两人就推门走了。


门外的太阳还是亮得晃眼,天磊撑开了伞,两人并排走在太阳里。眉立穿的是一件丁香紫的旗袍,长及膝盖,短袖齐肩,她虽比以前胖多了,但身材还只丰润而没有到肥胖的地步。因为伞很小,两人就走得很近,天磊穿的是短袖衬衫,所以光着的手臂常触及眉立的胳膊。天气这样酷热,她的皮肤却是滑丰沁凉的,像大理石的桌面。


他们是二年级开始好起来的,和他好了之后,她就搬到女生宿舍去住,这样他们进出就方便点。星期天晚上从西门町看电影回家,他总是骑车载她,车子到了仁爱路二段,她就放胆的用臂围抱着他的腰,把头贴在他背上,那时候她手臂很细。他有时一手扶车头,一手抚摸着围在自己身上的手臂,轻轻叫她:“哟,排骨,在想什么?”有时候她坐在他前面,静夜里骑到人少的地方,她把着车头,而他的两手就轻抱着她双臂,夜里手臂凉凉的,他顺着手摸到她的胁下,她就会咕咕的笑起来,把手缩回来,险些把车子翻掉,她就会说,“你看你,一点点也不小心!”有时她把头靠在他的胸脯上,闭着眼,她的头顶接着他的下巴,磨得他下巴痒痒的,他会把她夹得紧紧的,一直等她叫:“啊呀!不能透气啦!”


“你常想到我们在一起的事吗,眉立?”


她转头来看他,他看到她粉下的鼻梁上,旧时的雀斑,一共十颗,他记得。


“总难免的。每次来找天美,打听了你的消息之后,好几天定不下心来,晚上做梦,就梦见我们在一起的事。”


她看他的表情,比先时在天美家柔和多了,才接着说:“先两年我总怪自己不好,负了你,但后来想想,也许是缘份,我们有缘份在一起享受几年,没有缘份一辈子在一起,仔细想想,觉得这样也许是最好的。”


天磊不响。也许。对佳利他现在知道了,仅是一种迷恋和依赖;对意珊他仅是喜欢她,也许宠她;但只有对眉立他是一直爱着的--恨着的时候仍爱着。


但是这三个不同的人,如果由他选择,他可能就选上意珊,因为他最不爱她,那么他自己的缺点给婚姻所带来的不悦或是给对方所带来的不快都不会使他太难过。他不愿太伤了眉立,他也不要让佳利对自己看不起,但是,假如意珊看不起他,或者他无意的伤害了她,他不会觉得太难过。如果那时候眉立出了国和她结了婚,他相信她不会像如今这样满足,对她这种柔弱而依赖性极重的女孩来说,美国的生活是难以使她快乐的。如果那时她写信催他回来而他就回来而和她结了婚的话,他可能会因此而遗憾他没有在美国达到学成业就的目的,因此而怨她恨她,那么她也不可能快乐。唯一的,他们结合,而快乐的可能是他不曾出国。


“我那时真不应该走的。”


“可能吗?大家都走了,而你不走.你那么好强。”


“又那么幼稚。”


“是我太不中用,那时候死也不肯出去。”她说。止不住自己用手碰触了他的手臂,天磊很迅速而自然的把小花伞换到左手,把右手空出来,像以前一样,把她的手捏在他的掌心里。她的手仍像以前一样柔软。他猛然想起了佳利,有一次掌心朝天,把两只手摊在他面前说:


“你看看,这就是十年来在美国做高级老妈子的成绩!做小姐的时候,一条手帕都要佣人洗,从来也不知道手浸在碗槽的感觉是什么,现在这双手,已经能给台湾任何一个苛刻的女主人做事了!你说多悲哀!读了整整十几年书,还是冲不出厨房的门,美国的厨房自然干净一点,但总还是厨房呀!我听见别人说,有些女孩大学毕了业,就在台湾安安心心的嫁了人,雇了一个老妈子,她们也许没有我的硕士学位,但实际上她们真比我聪明了几十倍。”


现在他紧紧捏着那只一点也没有被肥皂水,扫帚、吸尘器、打蜡机以及锅铲磨粗的手,说:


“不是你不中用,其实不出去是对的。做一个人,最要紧是做得满足安宁,名利金钱只能给你一时兴奋和刺激。你这样心安理得的日子,我很为你高兴,也就放心了。”


她有点激动,停了步,身子转过来,仰着脸看他,在强烈的阳光下她鼻子上的雀斑全照出来了,十颗,一颗也不少。他也看见了她鼻侧的两道直纹,以及外眼角的许多道横纹,但仍是一张叫他想捧在手里的脸。


“所以这些年你都是一个人,更使我难过了,你懂吗,天磊?”


他再也忍不住,只要他一低头,他就可以吻到她的脸了。但是她已经看到他眼睛里的表情,所以急遽地把身子转回去,拉着他继续走。


“难道你没有遇到过你喜欢的?”她问。用手绢轻轻按去她脸上的汗。


“有。但她和你一样,已经结了婚。”


她又站住了。“她好不好看?”


天底下的女人,随便她怎么与众不同,但却很难逃出这个相同之点,他第一次对佳利提起意珊的时候,她第一句问的话也是:她好看吗?


“不是属于美丽的那一种,而是很有她特别的味道的。”


她掩不住声音里的嫉妒。“你爱她吗?”


他说:“很爱,那种没有希望的迷恋。”


虽然那么多年不在一起,眉立声音的抑扬顿挫所代表的她的感觉,他立刻就听出来了。


“你好像没有那么关心我爱不爱意珊的事。”


“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但不是爱。而提到另外那个人时,你声音却有点不同。很苦吗,那件事?”


“唔,”他说,“但没有那次听到你结婚的消息那么样苦。”


她的手在他的手掌里扭动了一下,要求他不要说下去了。


“天美说你们先通信的。我倒觉得她很不错,她似乎很喜欢你。”


“也仅是喜欢而已。”


“这也是一个好的开始。”


他们已到了厂门口,门口有两三个用稻草搭了蓬的水果摊,香蕉,甘蔗,还有一串串被太阳晒得干瘪的荔枝。两个头上戴着斗笠,蹲在黄沙地上说着话的女人对小花伞下两个人望着。


“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他不肯放她的手。“我送你到家。这是你的三轮车吗?”


眉立脸上闪过种种相反的感觉,要他送,不要他送,怕他送,想他送,却又不敢要他送。以前,多少次,他们最没有顾忌的爱就是在上了篷的三轮车里,“天磊……”


“眉立,我们明后天就要走了,到花莲那边去玩,然后直接回到台北,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事,也许我九月底就离开台湾了,不知那一年再回来。”


他把她的手捏得更紧一些,“你让我送你回家,我不会进去的。”


“我不是怕你要进去,而是怕你送。”


但是她心里早已答应了他,早已巴望他送。即使他们正经的坐在车里,也是好的,因为他们可以坐在一起。即使他吻了她--她心里想望他也许会吻她,仅仅是想望,她的舌尖已经能回味到以前他吻她时的感觉。即使他吻了她,她也不觉得她任由他吻是背叛了她的丈夫。


“你一定要送,就上来吧!”


她先踩上了踏脚处,心跳得把她薄薄的绸旗袍一扯一扯的,忙用手护了胸,免得他看见。他把小花伞撑下来,刚要跨上车,远远的听见意珊的声音,他没有把脚收回来,但转身看着她穿了一双红漆的木屐,气吁吁的跑来:


“天磊,有一个姓邱的人从台北打长途电话来。”


“哦?有什么事吗?”


她站定了,胸脯跑得一起一伏的,两颊红红的,衬得一双眉毛和眼睛一黑一亮。“他没有说。”


天磊把放在踏板上的脚收回来。“他在等我接电话吗?”


“没有,他叫你晚上挂一个电话给他。”


“哦,你先回去吧,意珊,我送眉立回去后就回家。”


意珊不响也不走,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但也没有板起脸的朝他望着。


他不理会,正要上去,眉立从车子里伸出头来说:


“真的不用了,天磊,你回去吧!”


“那么再见了,吴太太,”意珊说,“我们明天大概就去台东了,有空来台北玩。”


天磊十分不高兴她的自作主张。


“真的,意珊,你先回去,我要送眉立。”


眉立握着天磊的手,同时用她的食指轻轻划着他的手心,那副眼睛全神贯注的看着他的脸,说:“再见,天磊,我们后会有期,你保重。”把手挣出来,向意珊摆了一下:“再见,陈小姐。”然后用鞋跟轻轻一蹬,那个车夫立刻就踩着车走了。


以前,有什么事天磊发了牛脾气,眉立总是用食指轻轻抓他的手心,表示哀求。他望着远去的车,轻轻的叹了一声。


“你真是,在太阳里站那么久,”意珊说,那双黑亮眼睛满是怨恼的瞟着他。“我还以为你走掉了呢!”


“呵,你就造了一个电话出来!”


“谁造谣,你去问你妹妹。你要和你旧情人说多少话我才不在乎,但何必站在大太阳里!”


“你是担心我中暑,还是担心别的?”


“我什么也不担心!”


“那你出来找我目的何在?”


她只管往前走,木屐敲在地上咚咚的响。


“好奇!”


“啊!原来是好奇!那么你不让我送她回家,目的又何在呢?”


“谁不让你送?”她甩了下头发,走得更快,然后站在大树荫里等他。


“人家还不是为你好。包起来了的旧衣服,已经不能穿了,何必把它打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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