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棕榈,又见棕榈第五章





他熄了桌上的台灯,身子往后一靠,闭了眼睛,虽然一天的应酬下来很累了,可是一点也不倦。以前晚上喝咖啡从不影响到他睡眠的。也许喜临门的咖啡特别浓,还是回来才几天,还脱不了美国的时间?在美国现在应该正是白天呢!


远处传来笛子的声音,好像在巷口的街上。啊,当然,是按摩人的笛声吧?他记起他在台大读书,有时星期六晚上送眉立回宿舍之后回家,多半一两点左右,骑车从新生南路一段来到东门町,这时的东门町沉寂下来了,路边几个小面摊,几辆三轮车。天冷的时候车夫缩在篷里,炎夏时他们坐在脚踏上瞌睡,有的就蹲在车旁,也被疲倦带进了与世无争的梦乡。这时他常看到按摩者,吹着凄楚的,但又带着诗意的笛子,缓慢的往前摸索着,两个黑洞洞的眼睛,一张稍稍往上仰的木然的脸,走在寂静的街上,寂静的夜里。欢乐的人,辛苦的人都已休息了,而他却把那一声声寂寞的笛子吹进人家的梦里。


隔了这么些年,笛子的声音听起来既陌生又熟悉,唤回了多少大学时代的回忆,当时并不觉得特别好,现在却愿用一生幸福去换回那些无拘无忧的日子!


他站起来推开纱门蹑足走过走廊,穿过客厅,在玄关找到了鞋,夹在腋下,然后把玻璃门用力往上提起,再慢慢的移开。出了门,才将鞋子穿好,把门栓移开,开了大门,反手把门掩上,马上快步的跑出寂寞无声的巷子,站在巷口,往左右一看,并没有按摩者,他走出巷口,才看见一个穿黑衫裤的夜行人,在信义路二段和杭州南路交叉处踽踽独行,他踏着大步赶上去,但快走近的时候又迟滞了下来。他需要按摩吗?不,他只需要和他说说话。


告诉他,他的口笛声引起了他多少感触;他听见这个声音才觉得他真正的回来了,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人群中。但是那个按摩人怎么会懂呢?他需要的是钱,养活他自己,养活他一家人的钱。他会懂得一个有了钱有了学位有了职业以后的人所要的却是回到没有这一切的那种日子的欲望吗?一个为生存挣扎的人,怎能懂得除了生存之外还有其他的烦恼呢?


他折转身,失落了似的慢慢的走回自己的巷口,巷口旁边的油条摊上围了几个车夫模样的人,一股烧饼夹着油味的香气直往他冲来。他在口袋里摸到些角子,就向油条摊走去。那个正在炸油条的老板看见他来,忙忙的丢下勺子,把双手在油黑的围巾上一擦,堆下一脸的笑说:


“牟少爷,还没睡?吃副油条烧饼吧?”


他有点讶然。回来之后还从未来光顾过,怎么人家知道他的姓?老板看见了他的神色,忙说:


“您的老太爷常来照顾我们这个小摊呢!您还没回来,您老太爷就跟我们说哪,您在美国多少年,读了多少书,赚了多少美金,您老太爷笑得合不拢口呢!他说您在美国教大学堂,那多不容易呀!中国人做美国人的老师!”


天磊被他说得十分窘迫,红着脸,几个车夫见老板这样说,朝他望,满脸的钦羡。老板又忙着让天磊在条凳上坐下,还把他面前一小方块的桌面抹了好几次,才把烧饼油条放在他面前,他见大家都站着吃,也不肯坐,更不愿意大家用那种眼光看他,只好学他们的样子,对着烧饼夹油条粗鲁的咬了一口,张着嘴嚼起来,含糊地说,


“诸位辛苦了吧!这样晚还在做生意?”


有一个车夫用手背一抹嘴,吐了口唾沫在地上,看见天磊不由自主的皱眉,忙用脚将它揉入沙尘里。


“有什么办法,一家六口要吃饭哪,你先生有几位少爷小姐啊?”


那老板说:“人家牟少爷还没媳妇呢,这次回来就是来娶亲的,那位小姐我也瞧见过,长得可真标致呢!结完婚就一起回到美国去,是不是这样的。牟少爷?”


“哪里,哪里,”他说,心里恨他父亲多事!巴巴的把家里大小事来报告给油条摊的老板,也太过份了。“我因为多年在外,特意回来看看家里的。”


另一个车夫说,“好多留洋的人都回来探亲来了,包我车子那家巫太太,她大儿子也刚回来,给她带来一个钻戒有眼珠子那么大,啊!巫太太说她儿子在美国一年赚的钱到台湾来用,可以过一辈子呢!啧啧啧!我的儿子,那怕我把这双腿蹬断,也要想法把他送到美国去赚大钱。”


天磊再也吃不下手里的东西,他把口袋里所有的角子都掏出来放在桌上,窘迫地说:“不知够不够付大家的?谢谢你,老板。”就忙忙的走了,也不回巷子,只往信义路三段的方向走,走得很急,好像走得快就可以把那些话早点忘记似的。


当时自己出国的目的是什么呢?还是没有目的,只因为大家毕了业都出国,出国就成了一种时髦?大家嘴里嚷着找不到事,他倒很侥幸的一毕业就在一家英文报馆找到校对的工作,待遇当然不够好,但他住在家里,一个月的薪水除了给家里一点,自己零用也勉强够了。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急急的出去?出去后,和他同期毕业没有出国的同学,他偶尔还有联络,他们当然负着重重的生活担子,可是他们也过着平顺的生活呀!他们的烦恼也许正是和他相反的,为了没有出成国而烦恼,而他的,则实在比这和没有达到目的的烦恼深得多,那是一种达到目的之后,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的幻灭的烦恼。也许那些同学们在心里羡慕他衣锦荣归,他的博士及他的成就。可是谁能猜测到这些是支付了全部的青春活力去换来,而活力与梦想支付出去之后,虽然换来了这些只能给与安全而不能给与快乐的荣耀,而他所感觉到的只是一个空字呢?何况,十年来在国外所受到的不能避免的种族歧视,自己的辛苦,以及读文科所受的种种生活与学业的挫折以及无穷无尽,比雾还迷蒙、比海还浩瀚、比冰还要寒心的寂寞!这份空洞他是没有办法向人解释的,没有人能懂的,除非,是和他一样在海外努力了十载的留学生,而留学生与留学生之间,当然也无须解释这份空洞了!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以前读书的学校了,路灯下望过去,觉得和记忆中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操场的尽头,本是一片荒原,现在在黑夜里立着笔直的大厦,远远的,通到男生宿舍去的那块空地也竖立着一幢高楼。他踯躅前走,看见了那排小木屋似的临时教室,居然还在,不免涌起一种见到旧友似的悲喜。他像个夜游人似的,顺着一排排的教室走,从玻璃窗望进去,黑黑的,依稀看得到一排排的座位。临时教室,带回他大学一年级的日子,似乎可以看见自己骑着车子从矮冬青的边门进来,吹着嘹亮的口哨,看见侧门女生宿舍门口进进出出的人,要看而不敢看,看了又不敢盯着看的那种憨态,多傻然而又是多好的年代--逝去了,逝去了!比他在南伊大读硕士那年的凄怆惶惶的心情,简直要对自己的愚蠢悲恸,然而一切都过去了,好的,坏的。


他顺着小石路走到大门口,再转回身来看那几棵高大挺直的棕榈树,在黑夜向天空毫不畏缩的伸展着,记得他离开台湾前,也独自来到学校门前道别,对着几棵棕榈许愿!自己也要像它们的主干一样,挺直无畏而出人头地。他默默的顺着来的路回去,低着头,十年来不但谈不上出人头地,反而变得畏缩胆小了。


畏缩胆小。人要在遭到重要或紧急的事件时,才能看到自己的真面目的。在事情发生之前,没有勇气去阻挡,事情发生之后,没有勇气前行,这就是他--被留学生的生活夺去了大学生时代的冲劲的他。他和佳利之间的事,就令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面目。


那个初冬的傍晚,他在图书馆门口碰见佳利。其实他已知道她常去借书而故意骑车到那里去转的。他见到她抱着一大堆书,忙上去接过来,放在单车后面的书筐里。


“你喜欢他的东西吗?”他看见她借的尽是亨利.詹姆斯的书。他现在已不称她为陆太太,但又不敢当面叫她佳利。


“我可不喜欢他,一句句子长到五六行,看到第六行,早已忘了第一行说的是什么。”


她微仰头笑笑。“我以前也有你这种感觉,认为他最累赘,我觉得他故意卖弄他的文句。他形容一个女人,从不写她眼睛怎样,鼻子怎样,只让读者感到她的样子,这点我以前也不喜欢,现在看惯了,觉得他是独特的,没有一个人能学到他的风格,也许只有依德丝.华顿的《暗礁》还有点他的味道。我比较欣赏他的几个短的长篇,尤其是Aspen Papers,你看过吗?”


“没有。”


“有机会可以看看,把那个活在回忆里的老女人,整个写活了。他后期的几个长篇,以前试着看过,不行,这次一定要把它们看完。你来我家吃饭吧,伯渊不在。”她没有坚持,他也没有推却。她先回家,他骑车到隔街的人家去接芒芒,接回来时,佳利已替他泡了一杯茶。


“我一个人在家除了早晨之外,从来想不起喝茶的,家里寄来许多茶叶,下次带来送给你。”他说。


她边替芒芒脱外衣,边说:“喝茶要有空闲,大家坐在一起,慢慢品茶,才有味道。不要说你没有时间,就连我这样一个家庭主妇,都没得半天闲,要是有人问我整天忙些什么?我却一样都报不出来。你陪芒芒玩玩他的电火车,我去烧几样好吃的。”


晚餐的桌上是粉蒸肉、豆腐干炒榨菜肉丝,还有一大碗罗宋汤。


他雀跃地说:


“啊!豆腐干,好多好多年没有吃到了,在哪儿买的?”


她给芒芒的碗里捡了菜,说:“买?除非到纽约去,或是让台湾航空寄来,是我自己做的呢!来美国这些年,别的没有学到,却悟到了一个大道理:想吃什么,唯一的办法是自己做,否则不要去想它。出国的时候,抱着多大的希望,好像要在美国轰轰烈烈的做一番事业似的。我那时的志愿,是要挤进美国的文坛。但是,读完了书,发现再不结婚就有做老处女的危险,于是忙忙的结了婚。结了婚之后,觉得该生个孩子,赶走一些两个人相对的空洞,于是忙忙的生了孩子,孩子生下来之后,起码交给他五年的时间,五年,这五年里自己的希望一个个破灭了,等到孩子上了学校,手上有一大堆空的时间,但是已没有当年打天下的雄心,怎么办呢?只好把自己的牢骚和希望用笔写下来,好像泄恨,又好像找个事情做做。”


“……其次就是试着做各种自己喜欢吃而吃不到的东西。你知道,纽约有好几个太太,自己会炸油条!”


天磊一面听一面津津有味的吃,吃了三碗饭,打破了几年来的纪录。佳利望着他,眼里带着她望芒芒时闪动的纵容的光亮。“不要吃得过饱,等下胃要不舒服的。帮我去洗碗好吗?我送芒芒上楼睡觉。”


每次来吃饭,或是消磨一个夜晚,最可爱的时间,是从小芒芒上床之后才开始。对天磊讲来,和佳利坐在一室,即使不交谈一句话,他还是快乐的。他不知道她的感觉是否和他一样,但他知道她愿意也希望他和她在一起。


“哦!纽约的朋友寄来了一张中国唱片,都是些旧歌,要听吗?”


佳利让孩子睡了,下楼来,泡了两杯茶,然后把唱片放在转盘上。刚开始,天磊就把人坐得笔直的,那是他熟悉得会背而又生疏得记不清的旧曲《万里长城》,那两句充满了相思、平顺又满是哀愁的“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的词字一声声敲进他被忙碌的生活封锢起来的心,而又掏出了那些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时代细碎的往事。他突然抑不住,而猛地低下了头,把脸放在手掌里。从指缝里又漏进来第二支歌《念故乡》,第三支《春夜洛城闻笛》,第四支古老遥远的《苏武牧羊》,这支歌使他尖锐的忆起他小时,他母亲在灯下一面缝衣服,一面哼“苏武……牧羊北海边,雪地又冰天……”他坐在一边,一面听,一面做功课的情景。突然,手指挡不住,掌心盛不住的眼泪匆促地奔流下来。


佳利已在他身边,她先轻轻拍两下他的肩,然后轻轻扳开他的手。放了两张细软的纸在他手掌里。他抬起头来,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也顾不及他脸上的泪,就把脸深深埋在她的手掌里,深深的吻着她的掌心,混合著:流浪人思乡,游子思亲,失意的弟弟想获得姊姊的同情,男人对女人--不管是已婚或是未婚的--久藏的爱慕,以及多年的寂寞想得到的共鸣的复杂的感情。


唱片完了的时候,她才将手抽回去。她没有再将它反过来唱下去,却去洗澡间,绞了一把手巾出来,交在他手里。他觉得心里舒服得多,让情感流放了出来之后,所感到的和平与安静,以及说不出来的满足。擦了脸,把手巾叠成一个小方块,然后他站起来说:“我该回去了,还没有写报告。”


佳利到走廊的衣柜里拿了他的上衣,见它并不厚实,又抽了一条伯渊的羊毛围巾一齐交在他的手里:“外面起风了,围着这个。”


他对她凝望着,不是单身男孩对已婚女人那种视而不见的看,而是一个男的想探索一个女的心理的眼光:“我怎么还回来呢?”


她没有躲避他的眼光,但也没有用同样的载负了许多复杂感情的眼光回看他,然后她却毫不犹疑的说:“你明天送回来就是了。”


可是他不敢再去。他知道。如果再去一次,他就要完全被自己的真情征服。那么佳利会怎么样呢?如果她拒绝他,他就要受伤。如果她接受他,她伤害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他咬了牙到邮局、把围巾寄回去,咬了牙使自己不去看她。但是他每晚失眠,失眠的夜里,他骑车在她家的四周兜圈子,有时到拂晓时才回地下室。


感恩节时,柏城一家中国人请吃饭,他知道佳利会在那儿,不敢去。到十二月初,大雪纷飞的夜里,他还夜夜骑车去她家兜,终于圣诞节前一周,他受了寒,染了当时流行性的感冒,就病倒了。


那次的病,他永生忘不了。放假第一天晚上,半夜醒来,觉得房里烧着火似的燥热,迷糊中以为房子着火了,想起来逃出房,但刚坐起来,觉得脑壳上压了个重锤似的动弹不了,慌乱中捻亮了床头的灯,一看,房里一粒火星都没有,这才知道,热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一摸额角,手指像被咬了一口似的弹开,额角烫得像烧焦了似的!这才知道自己扎扎实实的病了。来美国后最严重的病也不过是重伤风,没有时间没有金钱生病,病倒是真的没有生。


他慢慢的跨下床,在书桌的抽屉里拿了两粒阿斯匹灵,倒了冷水喝了才躺下,躺下后想量量自己的温度,也没有温度表,就算了。下半夜,睡得很不安宁,阿斯匹灵的药效过了之后,他身上又烧得烫了,但是他也没有劲下床拿药,就迷糊到天亮。他的地下室只有一扇门通到房子的后院,所以和房东一家人等于是隔绝的一样。天亮之后,他想起来在房东处打个电话,但他身上软得一点没有力量,就无力的躺在床上。下午勉强起来,上楼敲房东的门,也没有人应门,想必出去了,只好扶着栏杆,挨回自己的地下室,倒了一杯冷水,吃了阿斯匹灵再躺下。等到一觉醒来,又是晚上了,知道小古他们放假的晚上不会到学校去,而一时又把他家里的电话忘了,也懒得再查而去打扰他们,就这样发着烧饿着肚子又过了一夜。第三天,他挣扎着去房东处打电话给另一个中国同学小关,房东看他那个样子,吓得脸色苍白,等到小古他们来了,大家马上叫了急救车将他送到医院里去。


耶诞节也在病床上,白色的床单,白衣的护士,窗外白色的雪,他心里一片苍白,医院里充满了圣诞的气氛,圣诞歌,包着彩纸的礼物,探病亲友带进来的脸上的笑。他心里没有一丝兴奋。耶诞节的那天,他同房家里送来一棵树,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三个人围着树挂灯,灯下是耀眼的彩纸包着的礼物,对着他同房的病人,是他家人的耀眼的笑,他想不看他们,却没办法看不见,他想不听他们的谈笑,也一句没有遗漏的听进去了。


他一个访客都没有,有家的中国人,忙着过节。没有家的,为了躲避耶诞节左右特别刺激异乡人的萧寥,早早的藏匿到朋友家的欢乐中去了。他焦惶地等着,希望有人来看他,任何人,任何人,帮他抵制从邻床涌过来的别人的快乐。他不敢希冀佳利会来看他,因为他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他病了,即使她知道,她也不会来看他,那将是她生活正轨之外的行动。


一直到傍晚,都没有人来。护士送晚餐进来,火鸡,甜酱,面包团,青豆,和一大碟翠绿色薄荷霜淇淋。邻床的病人兴高采烈的吃着,天磊怕他看出自己心情的黯淡,也勉强拿起刀叉,还没有入咽,眼泪莫其妙的流了下来。连忙放了刀叉,披了衣服到走廊,走廊的角上放着一棵庞大的白色圣诞树,红绿小灯把整个走廊都照亮了。他连忙踅入洗手间,那里总算像平时一样,没有那股迫人的喜气。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飘落的雪,想着自己飘落无定的前途,望着窗外空漠的世界,想着自己空漠的将来。那种悲怆再也止不住。反正没有人,就干脆由眼泪痛快地流下来。晚上邻床的家人来时,他已经平静了一些,看他们兴奋地说笑高兴的拆礼物,他也能忍受一些了,他们还送了他一条领带,这使他很意外,因此,也使他很感激。


耶诞节的第二天,他就出院了,医生吩咐他要好好地在家休息两星期。出院的下午,佳利来看他。她带了些加州的大柑子,和一些中国小说和杂志。她进了这间狭小、屋顶交叉地架着热气管、地下铺着冰冷的石板、只有小半个窗子露在地面上、仅靠电灯带来一丝光亮的地下室,她的心被怜悯割得节节粉碎。当她看到他苍白削瘦的脸上,那双灌满了那么多复杂的感情的眼睛盯在她身上时,她由不得自己,坐在他狭小的床沿上,顺着他薄弱的力气,由他将她朝他脸的方向拉过去。


他从台大的大门口踅转,顺着新生南路走回家。夜已很深了,没有一个行人,偶尔有人骑自行车从他身边擦过,总忍不住回头回头看看这个深夜的独行人。他干脆转进一个公共汽车站,在长椅上坐了下来。这些年一直不敢回忆的他和佳利事件的最后一段,他今天定要重活一次,然后,然后为了意珊,他应该将它完全忘却。


从佳利来探他病到拿到博士那几个月,他们经常在一起。佳利常到他的地下室来,和他聊天,替他烧一两个菜,或者就静静的坐在一边。独身的留学生她遇见的太多太多了,有的在寂寞艰苦中成长成熟而变得坚强,有的变得麻木,有的在寂寞中萎谢,像天磊一样。如果他向她要的,而且也是她能给的,是一份驱逐他的寂寞而能使他强壮起来的力量,她愿意给他。何况,她也是寂寞的,丈夫忙于事业,孩子在玩伴中忘了她,她也需要给予。起先仅是柏拉图式的,但是柏拉图式的界线应该划在哪里呢?而划下了之后怎么能不变动呢?而经过了一次的变动,怎么能禁止自己不再变动呢?她做了他的情妇,没有条件、没有留一丝余地,把所有的界定擦去了的情妇。


那是他最快乐的几个月。所有的偷来的,借来的,或是意外获得的快乐都是最快乐的。有时他会要求她嫁给他,佳利从不正面答覆他,而反问他:


“你是一个不顾一切的人?如果你是,我可以向伯渊提出离婚要求。”


他从来不曾回答过她。但是他们两人都知道他绝对不是个不顾一切的人,他永不会是。他伯伤害对他寄厚望的父母,他们怎么会赞成他娶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他也不敢伤害意珊,她是个正青春的女孩,应该享受一个美好的人生。同时,佳利比他大,而且有了小芒芒,他对孩子没有兴趣。他需要佳利,正如一个在冬寒里没有衣服穿的人需要一件温暖的大衣一样,它是一件温馨柔软的大衣,他知道,但是他不是一年四季都要它。他从未问过佳利,如果他真要娶她,她真能和陆伯渊离婚吗?因为他知道她能,并不是她对伯渊和小芒芒没有感情或留恋,而是她比他勇敢,她肯为她得到的快乐--如果他给予她快乐的话--牺牲另外一些东西。


第一次看见佳利时,他就知道她是个勇敢的女人。也因为她比较勇敢,在他得到博士学位的第二天,是她先来向他告别的。


“恭喜,牟博士。走完了人生最寂寞而艰苦的一段。”


他想吻她,她已走出他的范围了。


“这是我送你的一个小礼物。”那是一只精致的领带别针,一个白银的圆底上立着一粒珠子,圆银底上刻着她的名字的英文字母。她随即把它别在他的领带上。他要将她拥住时,她已转身拿了瓶香槟酒来。


“我连开瓶的东西都带来了,让我单独为你庆祝一下,也向你道别。”


他的脸马上变得惨白:“你要到哪里去?”


她一仰头笑起来。“不到哪里去,但也不来这里了。”


“佳利……”


“你拿到了博士学位,不光是学业上走完了一段路,也是在人生中对做学生的生活告了一个段落。不管你教书,做事,你都是个十足的大人了。大人的意义,套句美国话,是站在自己的两条腿上。然后走到另外一个生活里去,有事业、有家的生活。在那个生活里,应该没有我,因为我已经有了我的。”


“但是佳利,我还没有走。”


“我知道。但是我必须走了。这几个月的生活,对我来讲,好像是一个小孩子,没有经过父母的允许,不留在她父母为她布置得很舒服的小房间,而偷偷跑到外面,和别的孩子玩,玩得很好,两个人都很开心,但是她该及时回家,不然,她父母知道了而责罚她时,不但父母要生气,同时也损坏了刚才和别人玩时的快乐。所以我该回到自己的地方去了。如果你坚持一直等你离开柏城时我们才分手,当然也可以。但是我希望你想想,这样是否更好一点?昨天你拿学位,应该是件大喜事,趁你特别高兴的时候,失去了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许会减少一些你的欢喜,但至少不会完全赶走它。”


“今晚我去借车,我们进城,你和我一起出去庆祝,佳利,我求你,这是我们分手前我对你的一个要求,不要拒绝我!”


她思忖了一会,然后坚决的说:“也好,那么我把这瓶酒留着。”


晚上他们到那家她喜欢去的亚斯地去,坐在他们惯坐的进门的角落的桌子,叫了牛排,侍者提了一小桶冰水,把香槟酒放在桶内。佳利穿了那件他喜欢的墨绿大衣,墨绿西装,小圆领,小腰身,窄袖口。她的脸是经过细心化妆而不浓艳,涂了银绿眼膏,香槟红闪银的唇膏,嘴上眼上的光芒正托出衣饰的绿,而衣服的绿更衬出脸上的光采。开了香槟,他们碰杯,碰杯时没有说一句话。天磊不会喝酒,但是他一饮而尽,佳利是个会喝酒的女人,却慢慢啜着。正餐来时他们才谈话,她问他将去何处,对意珊怎么安排,是否会回台湾探亲,尽是些关注而不亲匿的话,侍者又为他倒了一满杯,他端起来,碰碰佳利的杯子说:


“我要说感谢的话,说不出,也说不尽,不说谢的话,心里对你感谢实在盛得太满了。所以,谢谢,佳利,谢谢你给我的快乐。”


她端起杯,喝了一口说:“套句美国话:我也一样。”


“我对你已这样习惯了,有什么事对你说,喜欢的,不喜欢的,都对你说,我对人对事的感觉,我看到的好书,读到的诗,都得告诉你,你已经成了我自己的一部分,我不能想像,忽然你走出了我的生活,我的生活里还会剩下什么?”


“空虚。然后你会用别的东西把那块空填起来的,不要说你永远不会,世界上不会有永远的固定,一切都随时随地在变更。”


他不响,自己把瓶里的酒倒满在杯里,一仰头,全喝光了,然后就专心一意的看着佳利。她笑着说:


“快吃点东西,不要破坏了庆祝的气氛,吃完了我们去跳舞,十二点以前我一定要回家的。”


跳舞时,她闻到他嘴里的酒气,颊上的酒气,颈上的酒气,他们跳慢的,在温情的,充满乡思的音乐中忘了现实的世界。快步舞的时候他们坐在小圆桌前,不说话。快到十二点他送她返家。她还没有出车门他就伏在她身上哭起来了。她扶着他的头,手指理着他早该剃的发。


“记得我下午对你说的话吗?坚强一点,像个成熟的男人。”


“我不能,我不能。”


“不是你不能,而是你不肯。”然后她将他扶起来,像下午那样用手扶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只要你试,你一定能的,这比念一个博士学位容易多了。每次想哭的时候,就记得,坚强的男人能得到女人的尊敬,而懦弱的,只能得到她们的同情。”


“你是同情我而对我这样好?”


她不答,只看着他。他忽然记起很久以前,他曾问过她是否快乐的事,她也没有回答。但是这两件事,他多么多么想知道。


“我要进去了,你好好的开车,再见。”


他迟缓地从公共汽车站的长椅上站起来,拖着迟迟的步子走向信义路。忽然他想起这次回台湾时,经过日本,他到珠宝店去,想买一颗好的养珠带回来送意珊。珠宝店里,铺着红缎的玻璃柜内闪闪的,满是闪着丰润的光采的养珠,他请店员选了一颗最好的,放在掌心里滚动,站在边上一个美国老太太望着他笑着说:


“小心呀!不要让它滚丢了,丢了就再也找不到同样好的啰。”


佳利就是一颗小巧精致的珠子,不但好,而且真,但他却永生都找不到她了。回到信义路,他从边上的人行道走回家,这样油条摊老板就看不见他。到了家门口,脱了鞋,挟在胁下,才轻轻的走进去。东北角上,已经有一丝晨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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