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大,张平天的绰号叫霸王,他不但比一般人高一个头,也比人家宽一倍,皮肤黑而粗,嘴唇厚而红,牙齿白而大,除了一双过小的眼睛之外,什么都够得上演硬性明星的资格,他的性格也很豪侠。不光是因为他祖籍山东,也因为他受了自己名字的影响。从一年级开始,天磊和他就成了好朋友,张平天住校,他走读,但他们却无时无刻不在一起。张平天的书读得不是最好,开始是读农,后来转到文学院,出于大家的意外,进了中文系,大家都无法把一个粗犷的人和细腻的诗词连在一起。
在学校里他没有女朋友,女同学见了他,不是躲得远远的,就是把他当作大哥哥,他也不在乎。天磊和眉立好起来之后,多半的时候是三人行。天磊本来希望天美会对他有兴趣,所以曾经暗示过张平天去追他妹妹,他们四个人出去玩过几次,但天美那时浑然不知,只当他是小哥的好朋友看待,叫他张大哥,或是霸王,而张平天虽然不讨厌天美,但他不愿“在妞儿身上伤脑筋”,就没有积极的去追天美。天磊走时,和眉立两人难分难舍,有时两人对哭,张平天就站在一边叫“何苦呢!何苦呢!”送天磊上飞机时还对他说:“何苦呢!大丈夫如果这样儿女情长,怎么能算大丈夫。你看好了,我才不会像你这样,需要结婚时,找一个女的结婚就是。一追二谈三吹的恋爱,我绝不来。”
天磊走后,张平天就接了他报馆的职位,在资料室做事,和他母亲住在一起,日子过得很平安,给天磊的信短而扼要,从不提起女娃儿的事。忽然有一天,天磊接到他一张结婚请帖,女的名字他从没听见过,想必不是同学,天磊写信问他,他也从来不提,只说婚后一切都好,但为了生活,十分忙碌,逐渐的连信都没有了。
现在他从卧室冲出来,站在他面前,还是那么粗大,脸上的五官全没有变,只是身上似乎胖了些,因此眼睛显得更小,又因为起来没有洗脸刮胡子,觉得比以前更黑。他一见天磊,张开两臂,天磊以为他洋派,要拥抱他,不想他用两手拍着他的臂,嘴里叫:
“好家伙,什么时候到的?”
“到了快两个礼拜了,你好吗?平天。”他伸出手来和他握。
张平天这才打量他,一双小眼睛从他头上溜到脚下。
“唔,还是那副秀才样,怎么也不长点肉,牛油吃得太多,消化不良吧?”然后笑着捶他的背说:“好家伙,真回来啦!”
那份高兴与喜欢,从他的拳头,一直捶进天磊的心里。他的好朋友一点也没有变,虽然他们已有好几年不通信了,但平天对他的感情也一些没有减,他不觉从心里笑出来,再紧紧的抓住了对方的手说:
“是啊!回来了,啊!看见你真高兴,霸王,你一点也没有变。”
“霸王,霸王!不知有多少年没人这样叫我啦!这一叫让我想起多少旧事!你怎么样,衣锦还乡啦!你看我,”他把手一摊,天磊看见摊在小小客厅地上的孩童的玩具,婴孩的尿片,一张断了腿的小竹椅,一张被挖破了的沙发,一张有许多水渍的桌子;以及,挂在墙上的阖家照,平天和他太太和他的四个孩子。
“你看我,一家六口,六条棍子压在我身上!”
天磊笑着说:“每个人都要走这条路的!”
“你呢?你怎么仍是‘还我自由’?”
“我的事一下子怎么说得完,你太太呢?是不是刚刚给我开门的?怎么一下不见了?”
“就是她,靠我一个月一千二百元的薪水,我可用不起佣人。她大概去找孩子们去了。你坐坐,我去替你泡杯茶。”
“老朋友还来这一套做什么?你去洗脸修胡子吧!我们聊一下出去吃饭,我作东,你不可以和我客气,我不是衣锦还乡吗?”
平天摸着下巴,一手叉着腰,对他又仔细打量起来,“秀才,我觉得你同以前不一样了。”
“当然嘛,十年以前和十年以后,当然会不一样的,你还不是?”
“但是你刚刚才说了我一点也没有变?”
“我只是指外表而已。”
“但是我觉得自己还是老样子,外表内心都没有什么变,除了有时钱不够用,骂骂时局,骂骂老婆孩子之外。”
天磊笑着说:“你从前钱不够用时,还不是要骂,不同的是那个时候你骂骂我就是了!”
“你都还记得?”他也笑了。“好!你坐坐,我去洗把脸就来,你真的不要喝茶?”还没等天磊回答,就卷进门里去了。
天磊正要摸香烟出来抽,听见有孩子的声音从后门传来,接着,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后面跟着已经换了一件淡紫旗袍,化过了妆的张平天的太太。
“赶快叫牟叔叔,”张太太说,“这是我们的孩子,大平,小平,莞心、莞朗,两个大的上小学二三年级。平天呢?”
“他洗脸去了。”天磊僵立着,也不知对孩子们说什么好,两个女孩长得像父亲,显得比她们的年龄粗大,两个男孩倒带点他们母亲的白晰。四个人排作一排,抬头朝他望着。他们的母亲已转身到厨房去了,天磊不知向他们说什么好,伸手在口袋里掏,把几个一直带在身上的、印着甘乃迪总统像的五角银元拿出来,那几个孩子就拥过来,他各人分了一个。
“这是美国钱吗?”那个大一点的男孩问。
“唔!在这里不能用的,”天磊说:“只能拿着玩玩。”
“不能到街上买糖糖?”。小的男孩问他哥哥。
“当然不能,这是什么人?”大的女孩问。
“美国总统甘乃迪。”
“啊!那个被刺死的?”大的男孩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对了。”
“为什么把他的脸印在钱上?”小的女孩问。
“纪念他。”
“纪念他什么?”
天磊就被问住了。“因为,因为……”
张平天面孔光洁地出来,一看见孩子们围着天磊,忙说:“你们叫了叔叔没有?这是什么?”他从儿子手里拿过银元反覆看了一下,“这是你带回来的吗?还有没有多的?送我一个。”
天磊把口袋里最后一个摸了出来递给他,“新出来的。”
张平天接过来,放在裤袋里说:“美国总统的生命太没有保障了,随便走在街上,随便和人家握手,只要有人存心谋害他,绝对可以达到目的,你说对吗?”
天磊点点头:“但谋杀者也很少有逃命的可能,其实那时候甘乃迪底下的人警告过他,要他取消那次的演讲,他不肯听,真可惜。他倒是一个真正的绅士,风度好,而且有点学问,他死前死后的事都在那几天的电视上上演,我看了之后,好几天心里都不舒服。”
“谁知道呢,也许就是因为他这样的死,才使他的名气更大。好,不谈这个,谈谈我们的事,我太太说不要到外面去吃,叫几样菜进来,买点好酒,她再做几样菜,咱们就在家里吃,好说话。不!不!你如存心要请客,准有你的机会,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大平,到里面去把那个电扇拿出来,然后妈让你们到后面去,爸爸要和客人说话。”
一个下午和晚上,他们两人就坐在客厅里说话,张太太不时送冰茶及西瓜来,但很少参加他们的谈话,晚饭时馆子里送来一个炒什锦,一个三色拼盘,一条红烧鱼,张太太自己又炒了两盘素菜,她自己带了孩子们在后面吃,把孩子们安顿睡好后,也就出去坐在一边,看他们对酌,听他们说话。
天磊一向不会喝酒,而张平天是海量,所以跟着他也喝了许多。两人先是谈过去学校的种种事情,然后谈天磊和眉立,然后天磊一个人谈国外十年的生活。酒,加上对着这样一个朋友,他的话就滔滔不绝,最后他才说到他和意珊的事。
“我真难想像,像你这样一个外表,居然会十年找不到一个对象,何况对女娃儿,你向来是有一手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大概是我读的这门东西,不吃香。在纽约的中国人圈子里,有一种说法,女孩子们找对象,第一是医生,第二是理工博士,最后才是其他。”
“我不相信!”
“多少有点根据。我也不是没有找过。有一个夏天我还特意跑到纽约去。参加了好几个舞会,那几个比较看得过去的小姐,一听说我是学文的,对我就没多大兴趣,后来去找她们出来玩,都被刮了胡子,慢慢的我连试都不试了。”
“我倒要问你,那些既没有嫁到医生又没有嫁到工程师的小姐呢?”
“有的退而求其次,有的一再蹉跎而变成老小姐了,到那时候,那批先是被她们看不起的,如我这样的,反过来对她们也毫无兴趣了。”
“难道说所有的婚姻都是这样?”
“不是,也有很好的,完全是爱情至上的婚姻,譬如大学时代的情人先后出去,或是男女双方都在一个小地方一起读书,日子久了发生感情的,但是多半的大都市,尤其是纽约,就是变成一个婚姻市场,女孩子们把对方放在秤上称一下,看值多少钱才决定,如果是值钱的,她才和你出去玩,否则,她说,对不起,我有事。”
“那又何必呢,其实大家做个朋友,玩玩也无所谓。”
“这就是中国女孩子的别扭处,美国女孩,你找她出去玩,她欢欢喜喜的和你出去,处处地方使你觉得很舒服,玩好了,你送她回去,有兴趣下次再去找她,没兴趣就算,但是她看见你还是那么和和气气的。中国女孩子呢,你去找她,她第一次和你出去,不是过份矜持,就是过份急切,两者都使你受不了,如果你对她印象还好,再去找她时,她第一次已经问清楚你底细了,读什么,有没有博士等等,如果她觉得你有入选的资格,她就再和你出去,而你再去找她的事实也证明你正在对她作进一步的考虑,这下子她就到处向人暗示,你不久就会向她求婚了,你在追她啦,等等。如果你第三次再去找她而还没有向她求婚的话,那么……”
“那么她就向你求婚?”张平天插进来说。
“我还没有碰见这种情形,但我的朋友碰见过这种尴尬局面就是了。”天磊说。“如果她不向你求婚,她也会暗示你,叫你表明你的态度,如果你对她只是‘大家玩玩’的兴趣。那么对不起,下次再去找她,她绝对不会和你出来。很多男孩子都受不了这种情形,所以他们除非对某一个中国女孩子真正的迷上了,而拚了老命去追,多数情愿和美国女孩去玩,比较起来,她们既大方又热情,男女在一起玩无非是因为大家寂寞,找一个异性一起享受一顿饭,一场电影,一个夜晚,如果花了钱还找罪受,谁愿意。”
“怪不得现在有很多中国留学生娶洋婆子做太太。”
“那还不多,虽然男孩子们吃够了苦,找太太还是在中国小姐堆里,不过……”他连连摇了好几下头。
坐在一边静听的张太太这时忍不住插嘴进来说:“你说的只是你们男的一面,我想女孩子们也有她们的苦衷。”
张平天笑着一拍腿说:“对了,说得好!我也正想帮她们说几句话。你记得比我们低一班,那时被封为化学之花的朱明丽吗?对,就是那个小个子,黑里俏的朱明丽,你走后的第三年她也出国了,到明尼苏达一个学校去读书,刚去时风头很健,附近几个学校的男生都不远千里的来找她,她那时候一方面功课忙,一方面,自然嘛,免不了有点傲,对人就爱理不睬的,一两年下来,新出国的女孩一批批的去,人家虽然没她漂亮,至少比她年轻,找她的人就转移目标,去找别人。而她呢,逐渐对功课有了把握,对环境也比较熟悉了,同时又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年轻了,就开始留意对象,但是人选当然有限,最初找她的人多半已定了,或是正在追别人,现在来找她的,也不见得一定合适,就一年年拖着,等她拿到化学博士,就更难了,没有博士学位的,不愿来找她,要我也不干,找个比你自己强的太太不是活受罪吗?有了博士学位而还没有找到太太的,不是年龄太大,就是多年独身下来,心理有点变态,有的老留学生,从前说不定还娶过亲的呢!这样一再蹉跎下来,到现在都没有结婚。我们报馆有一个同事,去年被派到哥伦比亚大学见习,他和朱有点亲戚关系,所以到了纽约去看过她,回来告诉我,说她有点神经质,到人多的场合大声笑,大声说话,就怕人家不注意她。你还记得她以前的样子吗?说话细声细气的,眼睛那样从下面翻上来瞟人?”他故意把头转过去,而用眼睛斜瞟着天磊,把他和张太太都引得大笑。
“这种情形在美国多得很呢!光是在纽约,就不知有多少旷男怨女。”
“我想自然还有很美满的家庭。”
“当然有,我并不是说所有的中国人都这样,自然有很多美满的婚姻,”他猛然想起佳利和陆伯渊,他们在柏城洛拉街的家,安静而甜蜜,伯渊忙他的事业,佳利照顾芒芒,在家里教他说中国话,认中国字,让他自小就知道自己是中国人,虽然他从没有到过中国,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去。
他也想起了柏城的另外,几家中国人,以及他在南伊大读书时,一对姓张的夫妇,两人没有孩子,都在图书馆做事,天磊去过几次他们的家,家里的墙上挂着中国画,书架上摆满了中国书,晴朗的秋天的下午,他们坐在家里,听唯一的一张梅兰芳的霸王别姬,做什么事他们两人都在一起。一个伴侣,一个家的另一分子,对任何一个中国留学生讲来,都是多么重要!所以他不懂,为什么有的男女,为了一点点个人的偏激和狭窄的看法,不肯给予对方一些排除寂寞的力量。在美国时,最最令他羡慕的,就是有了太太的中国人!
“喂!喂!你想到哪儿去了?”张平天用酒杯在他眼前晃,“该没有喝醉吧?”
“还怕没有,我不能再说话了,再说一定要闹大笑话。嗳,霸王,说说你的,你怎么找到这么一个好的太太?你知道我出去之后直为你担心,你每封信都没有提有任何艳遇,我还以为你要做一辈子的王老五了呢!”
“哈,咱们是吉人自有天相,不用像你这样的东追西追,咱们是人家自己送上门来,对不对,太太?”
“好意思!”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没什么好说的,咱们是脚踏实地,眼睛雪亮,不像你一天到晚在云里雾里,讲什么爱情,写什么诗的那种不着边际的恋爱。她在报馆做事,她觉得我很实在,做事很负责任,她看出来我不是飞黄腾达的人,但还可靠,就对我有好感,我看她做事很仔细,待人很可喜,长得也过得去,就对她对我的好感有了反应,这不就成了吗?”
“你们生活很愉快?”
“有什么好不愉快的?我天天上班赚钱,养活一家六口,她天天忙着烧饭洗衣,把孩子们带大。虽然大家都苦一点,但是我对工作很有兴趣,而孩子是她的命,我们就觉得苦得值得。你看,这幢房子,虽然小了一点,但是我们买下来的,不简单吧?现在她在后面种点花,种点蕃茄,等于有个小花园,星期日我们没有钱出去玩,就在家里忙这个花园,或是带孩子们到圆山动物园走走,生活虽然单调点,但是我们结婚之后,也没有过什么不单调的生活,所以也就不觉单调。等孩子们都上了学,她还是可以回到报馆做事,我们的收入可以多一点,也许那个时候我们可以到南部或日月潭去玩玩,或是到花莲那一带去走走。”然后他注意到天磊脸上的表情,“也许你心里会说,啊!你这可怜的人,多么小的欲望呀!但是我则认为欲望愈小,失望愈小,因此生活反而愉快。”
天磊很激动地说:“你猜错了,我心里正在说,你多么幸福!你是真正懂得生活意义的人。”
“别拿大帽子压我,我可不懂什么生活的意义,我只是忙得没有时间去想生活的意义而已。有时我也会做梦似的想,如果那年我也办成出国,不知现在是什么样子,可能也像你这样,光棍一条。我倒庆幸自己留了下来,不然到哪里去找这样贤慧的太太呢!”
“去你的,”他太太笑着骂他,笑声与骂声都抑压不住那份得意。
“牟先生下次来,把你的女朋友一起带来玩玩。”
“嗳,说点来听听,你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形,她做牟太太的希望大不大?”
天磊带点窘迫地朝张太太望望。他实在很想告诉张平天一切,他需要别人的意见,他需要一个与这件事毫不相干的人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但是那个人必须很忠诚很了解他,而绝对不会笑他的。今天他来看张平天,当然主要是想看他,但实在也想听听他对这件事的意见。
在大学时,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十年的不在一起,他以为他们会陌生了,但见到了之后,张平天的举动谈吐和从前没有两样,因而将十年的时间轻轻带过而使天磊觉得他们还是很接近,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想知道张平天对一件事的反应。但是张太太是个陌生人,虽然她是平天最亲的人,对天磊来说,她仍是陌生人,如果当着她把他心里的话说出来,好像她是男生宿舍中的女客,要他当着她的面把长裤衬衫脱掉,他是做不到的。
“啊!我们这位秀才居然还怕羞,太太,你先去睡吧!反正我会把他说的话全部转播给你就是了。”张平天说。
他太太进去之后,天磊就毫不犹疑地把他和意珊通信的始末全部告诉了他,以及他见到她,和她单独在一起玩过之后的感觉。因为他喝了酒,同时也因为他知道张平天不会讥笑他,他就把佳利的事也说了出来。放下酒杯和筷子,他用双手抱着后脑,把椅子坐成一个斜角,眼睛看着天花板,天花板变成一个银幕,上面交替着出现他和佳利在一起的几个短暂而永存的镜头。佳利的脸,一点也不美,但让人不得不向它探索的脸。
“和她在一起我有一种安全的感觉,觉得可以依赖她,其实她也没有比我大多少岁,但她有一种妇人的智慧,加上她是个写文章的人,她对人对事的看法和体会比较细腻而深刻,每次和她在一起之后,我可以很平安的过日子,不寂寞,不烦躁,也不再消极,只想再看见她,和她在一起。你一定会说那是因为我的生活太单调。任何人,只要只要和我志趣相投,就可以给我安慰,也许;你一定会说那是因为我对她的感觉完完全全是环境造成的,也许。但是,和她在一起的那种舒服和安全的感觉是任何人所没有给过我的。”
“但是你不曾希望和她永远在一起?”
“希望过,但是我没有勇气做到,我想到父母对我会怎样失望,怎么伤心,也想到对意珊没有办法交代,也想到别人对佳利会有什么样的看法,而这种看法会怎么样影响到我对她的感情,我也想到她孩子的问题,种种,我没有勇气面临种种难题的”
“所以你也没有变。”
天磊眼睛仍然留在天花板上,他以前也是这样的吗?不可能!他不是到萤桥去和人打架的吗?还有一次,为了一个流氓在国际戏院门口对眉立有下流的举动,他不是捏着两个拳头想揍他而被张平天拦住了吗?他的勇气都在美国一个人打天下的时候--先要克服功课上的困难,又要克服新环境所带来种种的不便,更要克服别人对东方人已存的偏见所带来的耻辱,还要克服看不见摸不到而却紧紧箍着人的寂寞--一层层地剥落了。
“你从前就是这样的,”张的声音犹如剪刀裁布,把糊住了天磊自己眼睛的纸都减开了。“遇什么事都犹疑不决,那时候既舍不得眉立,又舍不得不出国,记得吗?临上飞机还哭得眼睛通红,什么都丢不下,什么都拿不起,我不是总骂你不要弄错:和人打架并不需要什么勇气,那只是要一股一时的冲动就够了,能够做一个决定,做了之后不懊恼才需要勇气的!”忽然他把声音放得很和缓地说:“过去的事让他过去,你现在的问题是意珊。”
“是的。意珊。”他把眼睛从天花板收起。点起一支烟,把空的烟盒捏成小小的一球。来的时候带的是整包烟,还没有走,廿支烟已经全抽光了,怪不得他喉咙里直发干。于是他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喝下去,润喉咙。
“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我相信我也很爱她,但是我们心理上的距离差了一大截,她对美国及美国的生活没有一点正确的观念,假定我和她结了婚,她跟我去美国,她怎么去适应一个与她想像的完全不同的环境?”
“那还不简单,你帮助她。”
“啊!”他心里叫着,而我自己是多么需要她帮助我!“主要的是我们有距离,对事情我们有完全不同的看法,我觉得她心理上还太年轻,对一切的想法看法都太天真。她问我到底在美国吃了什么样的苦,令我变得这样消沉,事实上并不是我太消沉,而是她的生活过得太完满,好像太阳永远没有沉落的时候,反正我也说不出来,以前通信的时候我觉得还可以和她谈得来,见了面,我觉得她几乎是个孩子,我将来处处都要依顺着她,疼着她似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们两家人都巴望我们在这里结婚,然后我带她到美国去,我并非不愿意和她结婚,只是对于和她结婚后的幸福没有什么把握。”
“她对你怎么样?”
“不太清楚,反正对我不讨厌就是了,但是我相信我也不是她的第一人选。这件事一开始对她也不是顶自然的,因为她不好违背她父母的好意,同时,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她想到美国去,这两点在她对我的感情上占了很大的推策力,如果我像你一样,仅仅在台北的报馆里做事,我想她绝对不肯嫁给我的。”
“但是你刚刚说她对你并不讨厌?”
“好像不,而且我们通了这几年信,或多或少有点基础。”
“而你也很喜欢她?”
天磊点点头,“但并不纯粹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恋,而带点大哥对小妹那种无可奈何,不得不照拂依顺她的情感。但是我喜欢她,她不讨厌我,婚姻能建筑在这两点上吗?”
“为什么不能?我当初和我太太结婚,是她不讨厌我,我也不讨厌她,你看我们还不是过得很好吗?你的毛病是想得太多而做得太少,想得太多容易闹情绪,做得太少容易消沉。婚姻本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两个人对彼此‘认了’,然后一起往一个方向做去,没什么做不到的。你听我一句话,好好的和她处一阵,她的天真和种种单纯的想法,如果你从另一角度去看,也未尝没有它可爱的地方,是不是?如果和她处了一阵之后,仍然觉得没有足够的基础可以结婚,那么我就劝你,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不要拖泥带水,怕伤了这个人的心,又伯伤了那个人的心。我刚刚说你没有变的意思,就是指你的优柔寡断。”
他看了看表,猛的跳了起来:“啊呀!已经一点了,我该上班去了,走吧,我们一阵。下次来,把她带来看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