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棕榈,又见棕榈独立小桥风满袖





-宋国诚


于梨华被称为台湾“留学生文学”的原创者,其作品都以留学生为主体,以他乡游子、故国难望为题旨,描写他们的经历和遭遇,他们的思想和生活,他们的事业与婚姻,他们的飘泊与失意。《又见棕榈.又见棕榈》是于梨华的代表作,作者以其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敏锐,以自己也是飘泊异地、离乡背景的深切感触,写下了世代海外知识分子无根的心灵、飘流的岁月、认同的困厄、失土的苍凉。


※无乡可返的返乡之旅


“来来来,来台大;去去去,去美国”,这句曾是一九六○到七○年代台湾知识分子生涯最佳规划的口头禅,一则道尽当时台湾社会崇洋媚外的心态,一则具实描写了当时台湾学生梦寐以求的理想境界。


留学生,确切地说是指留美学生,在异地他乡逐渐形成一个小型的“华人社会”,但说是“小型社会”,实则是离枝落花、沧海孤岛,其中的辛酸与苦涩,可说是有口难咽、乏人可诉。这群海外游子,在异国备受歧视冷落,回到家乡又高傲自怜;在白人社会里寄人篱下也要强忍羞辱,返国安身立命又难忍乡土的落后和粗鄙,这种矛盾与落差,写在于梨华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小说中,可说丝丝入扣、如咽似泣。


小说以主人公“返乡寻根”为起点,叙述曾是台大高材生的牟天磊去国十几年后,从美国回到台湾。拿到新闻学博士的牟天磊,看见故乡的一草一木、一景一幕,无不触动了牟天磊记忆中从从台湾到美国,再从美国到台湾的流离岁月。这段曲折的奔走和流转,像似绕了一个圆圈,表面上看似虚掷时光、原地重返,但实际上却是一场饱经风霜、曲折不平的心灵歧路,从浪漫懵懂的起点,转向失望与觉悟的终点。


牟天磊期待一种返家的温暖,但一到家门,却有一种陌生过客的疏离感。因为,对久离而归乡的牟天磊而言,本是因为厌倦美国社会的冷酷无情、寄人篱下的日子,希望回家重温乡土的旧情和气味,没想到台湾如此闷热、拥挤、脏乱和粗鲁,在一片崇洋媚外、言必称“美国好”的气氛下,反而使牟天磊产生“此家是何家”的错愕与迷惘,内心充满“回家不是家”、“有家似无家”的忧思与愁怅。对照于当年在棕榈树下许下要在他乡出人头地的誓约,如今看来,既没有失败,也没有成功,只是若有所失、似梦非梦。显然,这是一场无乡可返的返乡之旅。


※家乡的过客


小说以复调式时空叙事为手法,并行着两种叙事时态,一是现在进行式,一是过去进行式。于梨华的叙事技巧就在于,她运用一种“时空的吊诡性”来榇托“认同的悖论性”,那就是,在地理时空上,现在进行的是结束过去离国多年之后的返乡,但是在记忆时空上,却是过去多年离国经验在现在时态上重返和再现,于是,物理时空与记忆时空混成一团,家乡与异国之间真假难分、虚实难辨。而认同的悖论性则在于:返乡原本是为了治疗乡愁、停止流浪,但对家乡的失望和疏离,反而加深了乡愁的刺痛,勾起了无限的忧思和迷惘。


乡愁只有在返家时格外清晰,飘泊的记忆在回乡时特别地鲜明。天磊的学成归国,引来了无数人的钦佩和羡慕,但他熬过的苦楚、流过的泪水,却像一条绑在身后的尾巴,如影随行,无力摆脱。


家中的佣人以“少爷”称呼他,家人、亲友以“衣锦荣归”热烈欢迎他,家乡的女友以柔情和思念等待他。但如果他们知道他在美国,终日绻缩在寒冷的地下室里,望着窗外的飘雪,想着一片空漠的未来,如果他们知道他一日两餐以苹果当饭,在饭馆里端过盘子、洗过盘子,甚至刷过女生宿舍的厕所,佣人是否还会以“少爷”称呼他?家人亲友们是否还认为他“衣锦荣归”?在家人的拥抱和抚慰中,他的身体却是麻木的、孤独的,在亲人的簇拥和热泪下,他的心却是冰冷的、僵硬的。天磊回忆着:


他现在记得那个夏天终于找到了事,每夜开运冰的大卡车来往于三蕃市和卡美尔之间,像一节火车那么长的卡车,从夜里十二点开到清晨五时。世界在平安地熟睡时,他却绝望地醒着,睁着拉满红丝的眼,望着崎岖的山路;……在他的背后,是几千斤令人僵直的冰,在他的身前,是几十层叫人心寒的峻岩,他心里烧着绝望愤怒与不甘的火,慢慢的爬着,开着,行着人间最寂寞的挣扎的路。


对人未老、心已衰的天磊而言,别人眼中的天堂之地美国,却是他亲身体验的地狱之谷;别人以为他这次是学成归国,但实际上他是放弃在美国根本谈不上什么成就的事业,只想回台清清静静的找个糊口之处。人们以为他全身镀金、满肚洋墨水,实际上经历十年的折磨之后,他只剩下辛酸、消沉和沮丧。人们不理解他,一如他自己也不理解自己曾经走过的路。


阔别多年的父亲觉得他变了,变得冷漠、孤僻、不近人情;和他通信多年的女友意珊,一个已经把一生幸福和出国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天真女孩,一个让他真正想回家的未来伴侣,不仅不懂他的不快乐、不开心,更不懂他的孤独与失落。他只能淡淡地说:“我是一个岛,岛上都是沙,每颗沙都是寂寞”。天磊谢绝了报社的采访,回避友人的拜访,拒绝了父亲友人的人情请托,人们以为他高傲和冷酷,实际上,十几年的留学生活早已使他习惯了孤绝、封闭和逃避,他不要人们像他一样,终日痴做美国白日梦,回头已是满身伤。唯一能让他吐露心声的,是他大学时代的教授邱尚峰--一位和他有着共同美国经验的老师。


‘在那边的时候我想回来,觉得为了和亲人在一起,为了回到自己成长起来的地方,可以放弃在美国十年劳力痛苦所换来的一切。可是回来之后,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不是我想像的那么样叫我不舍得走,最苦的,回来之后,觉得自己仍是一个客人,并不属于这个地方。’


最后,天磊决定留下来,留在这块他生长的土地上。但这个“放弃美国”的决定,却严重冲击着他和意珊的婚姻。因为意珊,一个就像当年憧憬着美国、一心编织留学美梦的天磊一样,她把留学寄托在婚姻的结合上,把婚姻视为出国镀金的跳板;她虽然不能获得美国博士,但至少可以做个“美国博士的太太”。但是对天磊而言,他不能因为婚姻再度坠入深渊。这场婚姻,对意珊来说是通往天国的门票,对天磊来说却是重返地狱的卖身契。


※认同的分裂下的文化孤儿


牟天磊实际上是战后台湾经济起飞时期“外省菁英”的典型代表,天资聪颖、品学兼优。对当时大陆移台的外省知识分子来说,台湾既是学习成长之地,又是陌生而疏离的他乡。对这块弹丸海岛,既有深厚而美好的成长记忆,又夹身于深不可跨的省籍籓篱。于是,出国、留学、喝洋墨水,几乎是那一代外省菁英另觅生命理想、另建事业高塔的唯一选择。


然而,这种选择,有多少是出自主体自觉的理性规划?有多少是出自个人自由的选择?实际上,这既是一种“急流抓木”式自救,又是离土失根的自我流放。牟天磊正是这种“寻梦-失根”的一代,生在自己的土地上却又感到身不在此,远赴异国寻梦却又惊觉心非所属。牟天磊就像无数“离土失根”的外省菁英一样,异国的憧憬和家园的眷念浑成一体,梦想和失落交织于一身;既处于认同分裂又极思回归认祖,既是光宗耀祖的菁英分子又是异国主流社会下的边缘人,他她(们)成了认同夹缝中的文化孤儿。


※台湾离散文学


天磊的一生,实际上是也是留学生、美国华人于梨华自己的生活体验和写照。于梨华以自己多年的美国生活经验,以其对美国华人社会的细微观察和华人生活的真实体验,写下了那一代台湾留学生的现实处境和精神苦闷,撕开了中国人不切实际的“美国梦”。在小说中,于梨华具体呈现了留学生的三重困境,一是无法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二是无法进入各立门户、自扫门前雪的华人社圈,三是无法归宿于土生土长的家园,这三重困境,既是“台湾外省人”的时代宿命,也是所有海外华人共同的生命体验。


作为一名教授型女性作家,于梨华不卖弄华丽的词藻,不夸大惊奇的剧情,但作品中总是散发淡淡的忧愁、阵阵的隐痛、默默的哀伤。至今依然勤写不倦的于梨华,以生活写小说,以文学说历史,她建立了一种“台湾离散文学”(Taiwanese diasporic literature)的风格,为台湾文学另辟一块创作广场,也为一八六○到七○年代的台湾社会与华人历史,写下了优美动人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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