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门给他的第一个印象是整齐清晰,把台北的混淆、拥挤抛在脑后,金门的宁静就如从一场热闹的球赛出来而跳进清凉的游泳池那样的使人身心轻快。
他们军用飞机一着地,就有一位军官模样的人到跑道边上来等待。大家下了飞机,他和领队魏教授握了手,由魏教授把大家一一介绍过了,大家坐上停在一边的大军用车,向中心地带开去。虽然只有很短的车程,天磊已看到比台北清洁几倍的街道及两旁整齐的树,以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的寂静。车子在像公园的街道转了一下之后,就到总区的山洞前停了下来,由那位军官带着,一个上午都在坑道里面打转。刚进去一点也不习惯,好像刚进入纽约的地下道一样,但是转了几个地方就习惯了。他们到山洞里看战士们睡的地方,看几个开在山壁上的办公的地方,一切都简单宁静而不觉得是在前哨。然后他们去参观炮台站里的一架钢炮,领他们的军官向他们解释从这架钢炮放出去多少炮弹反击对岸的敌人。学人们都沉默着,由他带到山洞外,筑着堡垒的瞭望台,那位军官指着隔山的对岸说:“这就是厦门。”
天磊站在人群里,立在堡垒边,痴痴地望着远处模糊的房屋。这就是厦门,这就是祖国的土地,这就是被多少人想望而不敢回去的地方!
在国外的寂寞,“无根”的寂寞中,祖国已不是一个整体的实质,而是一个抽象的,想起来的时候心里充满着哀伤又欢喜的乡思的一种凌空的梦境,想着战前小镇里的宁静得单调的、没有柏油的大街,街边的杂货店,杂货店的柜台上排着的玻璃瓶,瓶里的橄榄、冰糖、生姜糖、黏在一起的牛皮糖,站在柜台前,矮小得像从小人国里来的自己,自己抬着的脸,脸上那双贪馋的眼睛望着柜台后的掌柜,一个瓜皮帽上的一粒红绒球,一根旱烟管,一副黄黑的牙,一双混浊的眼睛,望着店外面静得完全睡着了的午后的太阳。想着战时的炸塌了的房屋,闷气而潮湿的防空洞,像一把剑似的刺着他胸口的母亲们的号哭。想着逃难时后方的公路,路边一排排走得比不走还慢的人,他们脸上木然得比死还死的表情。想到重庆的热闹,也想到战后回乡西北道的宝鸡潼关洛阳的荒凉,三匹马,寂寥地拉着四五十个人挤压在一起的马车,在寒荒的黄昏里走在飞扬着黄沙,咆哮着黄河里的水声的大道上。
这一切都反覆在他美国地下室的日子里出现,再出现,想着想着,一切都美得可爱,即使连广漠荒凉的西北,以及到南京时找不到旅舍,在一个饭馆的餐桌下所渡过的一夜都是可爱的。想着想着,祖国变成了一个没有实质而仅有回忆的梦境。
站在堡垒边,头上是蓝天大家共同的蓝天,资本主义、共产主义、落后民族,殖民地,非洲、海地、大家共有的天!脚下是水,是河、是海、水两边的同胞,以及水那边一部分原来是同胞而后来变成了敌人的人。而他站在水的这边,望着水的那边的,他曾熟悉而如今是陌生的地方。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是否像他一样,迷失了?
“天磊,喏,这是望远镜,”圆心皇把那架巨大的望远镜转过来,“可以看得更清楚,可以看到街上的行人。”
他迟疑着,他的心已经被几百个问号扭在一起了。“我不想看,你看好了。”然后他猝然的转过身来,用背对着他原来属于的地方。
意珊讶然的望着他走回山洞里的背影,然后对圆心皇抱歉似的笑了笑说:“我能不能看一下,圆先生?”
从瞭望台下来,大家出奇的沉默,连一直没有停过嘴的莫氏兄弟都安静了不少。意珊走到和天磊并排,拉拉他衬衫袖子说:
“怎么回事?”
“什么了”他茫然的望着她,眼珠凝滞地。
“怎么大家都不说话?不像刚才那么兴冲冲的。”
天磊向大家看了一眼,“你不会懂的。”
她不高兴地,但又不忘记不要把脸扭得太难看地说:“你总是这样老气横秋的,我比你也小不了几岁,不要神气。”
他无奈地笑笑:“但是你一直在台湾。”
“那与年龄有什么关系?”
“在美国,过一年,人老成十年。”
“那你更要带我去了,如果你觉得我不够懂事。”
“当然,如果我自己去的话,一定带你去。”
“什么,难道……”
那位军官已将他们带入一个比其他地方大得多的山洞,一个人先快步的跑上了无数层平浅的石阶,向站在石阶下的人说:
“诸位,这是新近开的一个坑道,从这里上去,我们预备造一个大礼堂,可以容纳几千人,然后在这边,”他指指他的右手边,“我们要盖一个舞台,然后请在台湾的剧团按时到这边来表演给战士看,我们估计,还有半年这个礼堂就可以落成了。”
大家都发出赞叹的声音,声音在巨大的石洞里起了回音,慢慢荡漾开去,成了一个喟叹的尾子而逐渐消失了。他们拾石级而上,经过了一条狭窄而潮湿,但非常清洁的坑道而转到另一个庞大的洞。刚一进去,就有一股喧闹的人声迎面扑来。一个宽大的两面都是石壁的餐厅里摆了七八张桌子,除了边上的两张圆桌,其他的都已坐满了,满眼是穿着绿色制服的士兵以及穿着西装的外客,天磊觉得又回到台北的餐馆似的。
那位领路的军官将他们介绍给另外两位军官,自己就向他们告辞,大家都谢了他,然后在那两位军官的“请”之下,分坐在那两张空着的桌子上。大家都自我介绍了,然后在喝金门高梁及吃菜之间,大家询问了一些关于金门的情形,战士的人数,他们的生活娱乐,他们的工作及他们的休假等。显然的,那两位军官已经被问过几百次同样的问题,一切数目及其他消息毫不间断停歇地从他们口中流出来,天磊那桌有一个姓程的教授轻声的问了一个问题,那个军官侧着头,朝他望了一下,才说:
“有的,如果您们有兴趣,等会儿可以找人带您们去参观。”
天磊没有听见问的话,所以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是从那个军官脸上的表情,也可以猜到一些。吃完饭,大家又散坐在沙发上抽烟休息,他们看见另外一批宾客,中间夹了好几个外国人进来,刚刚招待过他们的两位军官上去和他们一一握手,这时,有人早已将他们那两桌吃完的东西撤去,换上干净的碗筷,两位军官招待新来的参观,又开始滔滔不休的报导起来,天磊还听见他们用很流利的英语,回答那几个洋人的问题。
“这里每天有这样多人来参观吗?”他问坐在他旁边的军官。
“差不多,多的时候要招待十几桌,少的时候也有四五桌。”
天磊忍不住吐一吐舌,说:“这个差事可不容易呀!”
坐在他旁边,和意珊谈得很起劲的莫大说:“我倒觉得这个职务不错,他们可以遇见各式各样的人。”
正说间,另有一位军官进来请他们再到别处去参观,先去“军中乐园”,天磊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而意珊是他们行列中唯一的小姐,他本想建议她留在外面的,但又不知道怎么说好,所以就让她也进去了。进去之后不免有点失望,因为那地方和普通的宿舍没有什么两样,有许多小房间,房间里一张桌一张椅一张床,折叠得像军营里一样整齐的被,床前站着一个穿得很整齐的年轻女子,每间房都是一样,没有个性,没有色调,连床前站的女人们似乎都统一化了。
看完之后,走到外面,意珊带着一点叫他恼怒的天真问:
“她们是做什么的?”
莫大插嘴进来说:“你难道不知道?军中乐园嘛。”
意珊猛的红了脸。莫大哈哈的笑了起来。从军中乐园,他们转到那间资料陈列室,参观排在两面桌子上的许多盖着时日痕迹的信件,及摆在室中的玻璃框里许多地图及说明。然后他们到室外的空场上,大家站在一起拍了许多照;有些是他们一起,有些和几位军官,也有单人的。意珊很想和天磊合照一张,但天磊似乎心不在焉,她也就不好开口。拍完照,依着领队军官的指示,他们把上面写着标语的气球朝厦门的上空放上去,五颜六色的圆膨彩球,负着重重的使命,轻轻的往远处飘去。
天磊仰头望着碧蓝的天空,想起住在温州乡下的他母亲的一个嫡亲姐姐,自己没有子女而一向将他当作儿子般宠爱的姨母,音信隔绝了这些年代,不知她是否还在那个镇上,那幢有高墙回栏,有天井,还有古色古香的仙子间的大房子里。如果她偶一抬头,是否会看见别个彩球,更是否会知道是他放上去,在球里寄存了他无言足以表达的思念呢?姨母的面貌身形他已无法想像了,但是怎么叫他忘记晚上睡觉时,她摇着蒲扇给他扇蚊子的模样呢?那时候,她可曾想到那个踡睡在大红木床上的小孩子,会越洋过海的跑到身上生满了长毛的蛮人的国家里去,住了生命中最好的十年呢?
“喂,牟天磊,走啦,我们要上街了!”
他朝说话的人一望,呆呆地说:“上街,这里有街?”
“当然有,走吧!”
意珊已走在前面,莫大走在她的旁边,他才恍惚地觉得,这些时,莫大一直是盯着她的。吃饭坐在她边上,走路走在她边上、说话时对着她耳朵,听话望着她眼睛。他忍不住气起来,不光是醋意,而是气莫大欺人的态度,他向说话的人点了点头,然后抢上一步,走在意珊的这一边,而且故意与她走得很近,而且故意挽起她的手,而且故意朝莫大望了一眼又一眼,然后再盯住他的脸:
“你们谈什么这样起劲?”
“啊,我正在告诉意珊关于波士顿的情形。”
“莫先生在哈佛大学做教授,你可知道,天磊?”
“还没有升到教授,”莫大得意洋洋地说,“我刚拿到博士不久,你叫我莫大伟好了。”
意珊挑起了一根眉梢,微侧着头,对着莫大脸上望着,嘴角勾起一个自己也知道是很俏皮的笑说:“那边中国女孩子多吗?”
“不少,不过没有漂亮的,像你这样。”
天磊恼得也顾不得任何礼貌,抢着说:“谢谢你这样称赞我的未婚妻,”说着,拉着意珊快走了两步,“对不起,我们要进家小店看看,也许给家里带点金门高梁回去。”
街道虽然狭窄,店铺虽然矮小,行人却出奇的多,士兵加上外来的旅客。每家店铺都堆满了东西,酒,盐鱼,干粮、米,面及许多金门特产,窄小的两条街夹在密麻的店铺中,压在行人的脚下,盛着黏皮的燠热。太阳恶毒的刺进行人的眼里,钻入他们的毛孔。光头的孩子,头颅上铺着一层被太阳晒出来的油。敞着短衫领,穿着短裤叉的老板娘,一面指手划脚的和店里的顾客们讲价,一面眼睛瞄着店外的行人,看见有人慢了脚步,夹忙中转过头来向那行人笑着,笑得露出了全条舌头,说:“来坐,来坐”,明明店里挤得连站脚的空隙都没有。
山洞坑道里留在身上的阴凉全部消散了,遗下的是一身的燥热,以及阳光刺眼所引起的烦躁,加上天磊对她意想不到的跋扈,使意珊进店之后把一张小嘴闭得几乎看不到唇色,天磊也是一身的热,一身的疲乏,一肚子的气。
“你不要买什么吗?”
“我从来没说过要买什么!”
“要不要买点高梁送你父亲?”
“我父亲不喝本地出的酒。”她故意挑衅。
“哦!我倒要买两瓶送我爸,他没有那么洋。”
“洋有什么坏处吗?”
“我没有说坏处呀!”天磊说,把钱掏出来,交在老板娘手里,等着她把两瓶酒包起来。
“不过有点遗憾就是了,把一个女儿也教得唯洋至上,不但崇洋,而且没头没脑的崇拜在名气大的学校教洋书的假洋人。”
两人走出店来,站在狠毒的太阳里。一个是吃尽了留学苦而说不出苦来的博士,一个是没有尝到过任何屈辱而一心一意向那个目标奔去的学士,两双充满了火焰的眼睛对瞪着,一双是冷冰的火焰,一双是转着泪光的火焰。意珊一字一字咬着说:
“牟天磊,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一天你对我都爱理不理的,有人看不过去,和我来说说话,你却又回过头来侮辱人,那是没有理性!自己得不了意,又嫉妒人家得了意,那是没有骨气!回去之后想想看,看我说错了你没有?”说着一扭身,就朝来的方向走去,背上扛着火热的太阳,及火热的一双眼睛。
在飞机上,她故意和莫大坐左一排,圆心皇的太太正好和另一位太太坐在一起说话,心皇就拉着天磊和他坐在一起。天磊很疲倦,被意珊训了一顿心里尤其不痛快,于是把坐椅放到最后一档后,人就斜躺着,闭着眼养神。心皇和他说话,他假装引擎声音太大听不见。飞机到高空之后,心皇用肘推推他,递过一张纸条来,他只好睁开眼来。
“你前次没有向我提起台湾有女朋友的事,她是吗?长得很标致呢!”
他苦笑了一下,点点头,心皇又递过一张来。
“可要当心呀!以讲学为名,以寻侣为实的大有人在,可要当心半路杀出程咬金来!”
天磊又苦笑了一下,在下面写了一句,“凡事不能强求。”
心皇迅速的摇了两下头说:“啊呀,这是失败主义的论调,你不是在美国待了十年吗?”然后朝意珊坐的地方呶了呶嘴。
天磊忍不住回过头去,见他们两人也正在笔谈,莫大努力的在写,意珊含着笑,一排睫毛虽然掩住了眼里的表情,而上翘的嘴角却泄漏了她心里那份高兴。
于是他忿忿的在纸上写道:
“有些人不但学到了美国人的急进,而且青出于蓝,叫我有什么办法?”
“我去替你给姓莫的一个警告,大家都是回国讲学的,客气点。”
天磊用嘴角拉出一个嘲讽的笑,写道:“你老兄弄错了吧,我可不是来讲学的。”
心皇就玩笑地写了一句:“对对,抱歉。你老兄是来迎亲的!”然后就哈哈笑了起来,笑声淹没在轰轰的机声里。
到了机场,仍旧有政府方面的人用几辆公家小车子把他们接到三军俱乐部的英雄厅,那里已有两桌席和陪宴的人在等他们,又是一大套官方的慰问和学方的赞扬,在互相客套的交谈里进行着进餐。饭后,大家实在很累了,而陪宴的人还要赴三四处不同的宴会,大家都匆匆握别,学人们心里觉得政府接待他们的客气实在到了令他们受不了的程度,所以坚持婉拒了他们要派小车子分头送他们回去的建议,而自己到街上叫车。
意珊默默地跟着天磊走,天磊虽然心里很气,到底在美国受了洋人礼节的薰陶久了,觉得她是被自己请来的,不能不以主人的身份处理她。所以他缓了脚步,转头对她说:“到什么地方去坐坐好吗?时间还早。”
“不,请你送我回家,我很累了。”
天磊只好叫了计程车,直接送她回家。到了她家门口,她不但没有按照礼貌请他进去坐,而且还非常勉强的说了声再见,从皮包里掏出大门钥匙,也不交给天磊,就自己开门进去了。天磊在闭着的大门外,在墙头探出来的栀子花枝下呆立了一会,就提着上装,慢慢的从仁爱路三段,拐到连云街,转到信义路,步行回家。如果就这样把事情吹了,也未尝不好,但又觉得这样子轻而易举的由姓莫的挤进来,自己又吞不下这口气,就算姓莫的是耶鲁出来,又在哈佛教书,读的又是数学,难道意珊看到的就是这些吗?一个人除了名利之外,难道就不讲究志趣与气质吗?如果她光是看到这些,就让她去,丢了她和这个本来就带点勉强的婚姻又怎么样呢?
走得又累又热,就进冰店吃了一块西瓜。想起前次和她在这里对坐吃西瓜的事,她坐在对面,小口的啃着,不让一滴瓜汁流到下巴,吃完后掏出她的小手绢,那么细巧的在唇上按两下,见他在望她,就不好意思而又喜欢地笑笑,他才发觉她的牙齿白而亮、细而圆,像她那个人,心里爬着一股痒痒的欣然。她长得实在不错,但实在太崇洋了。他狠狠的咬完西瓜,好像在咬那个回想,长得不错又怎么样?如此叫人生气的幼稚!付了钱,就大步的踏回家了。
客厅里两老对坐着,没有开灯,花圃边上的墙外,有一盏路灯,照进一丝光来,在阴影里,一盏摇头电扇连贯地发出嗡嗡的声音,使他联想到福克纳的《愤怒的低呻》里的那个白痴朋其没有停歇的无泪的低呻。
“爸妈,我回来了,怎么也不开灯?”
“这样凉快点,”他妈说,声音少了一丝平时的和婉。
他父亲已站起来,拍的一声开了灯。天磊不经思索的用手臂挡着脸,好似要挡人家对他的打击似的,仅是因为光太猛了。
“你是什么意思,请人家出去玩,把人家丢在一边不理她?你出国前所受的教育都到哪里去?还是自以为了不得,顾不到别人下得了台还是下不了台?三十出头的人,连一点基本的做人的道理都不懂!回来还不到一个月,倒把我的台给坍个够!”
天磊站在强烈的灯光下,不通气的小客厅里,他父亲的怒火中一下子整件衬衫都湿透了。“这是怎么回事,妈?”他索性不看他父亲。
“唉!”他妈把电风扇推到他的面前,并且在后面扭了一下,使它不转头,“快把衬衫脱了吧!看你热的。唉!你也真是,人家意珊是独生女,一向娇生惯养,你总要随时迁就她点--”
“咦,德芳,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明明故意把意珊冷落了,她才会向她父母哭诉的,怎么又扯上人家的娇生惯养了呢?”
“诚民,你也不要太过份了,一个饼有两个面,一件事有两种说法,你还没有问清楚,怎么就可以完全断定是天磊的错呢?”用这句话堵住了她丈夫之后,她继续对天磊说:
“不过妈知道你脾气,你遇事大意,必然有许多小节疏忽了意珊,她年纪轻,又长得不错,总觉得每个人都该捧她。看见你这样,以为你故意冷淡她,加上一天累了,回家就哭个不了,说你一天也不理她。陈伯父刚刚来电话,语气中对你也不满意,说你太傲了,其实妈知道你不会的,所以妈觉得你明天一早过去,给意珊赔声不是,带她出去玩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这真是从何说起!天磊愤愤的把衬衫剥下来,也不答话,到澡间洗个脸,把身上的汗抹掉。自己和人家去挑逗,回过头反咬他一口,说他把她冷落了,这真是从何说起!他才不向任何人赔不是呢!他什么地方不是了?要向人家赔?活该!她去嫁个猪一样的数学家好了。
“天磊,妈给你盛了绿豆汤,来喝点,就凉快了。”
“妈,我不饿。”
“那么你也在客厅坐坐,你那房间,晒了一下午,暑热还没散哪,不要忙着进去。”
他无奈地回客厅。灯已关了,使他稍觉自在些,坐在沙发上,端起茶几上的绿豆汤,慢慢地喝着,阴影里也看见他父亲的表情,但听他吸烟斗短而快的声音,知道他必定还气,那才笑话呢!他回来之后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坍了他台?什么事情先讲一个“台”一个“面子”,也不管人家感觉怎样。难道一个人心理不痛快还顾得及笑吟吟的去讨别人的好?博别人的欢心?男女相处得好不好应该着重于这个“相”字,难道单方面的讨好可以造成好的感情吗?
“妈,我想明天到台南看看天美,她走时我答应过她的。”
他妈不说话,阴影里只有电扇低呻的声音,平板而不停歇抑压着连串的不平的低鸣。还有他父亲吸烟斗的声音,滋、滋、滋。像嘲笑,嘲笑人生那来的这么多的不平!他才不管,他要尽量的看,然后一拍腿就回去美国。
那个地方虽冷酷,也有它好处,不讲面子,不讲坍台,不讲那么多“情”。那个地方-人情、友情、爱情、亲情,统统和心没有关系,而是串在绿色钞上的,简单得多。美国有许多好处,真有!譬如说一个男孩带美国女孩出去,不怎么理会她,她最多下次不和你出去就是了,才不会向父母哭诉,父母又来告诉你的父母,你的父母又来告诉你,说你坍了他的台!天晓得!一个人和他女朋友之间的事,怎么会与他父亲的“台”发生关系了?算了吧,一切进地狱去!
他母亲却缓缓的说:“也好,去玩玩,记得带意珊一起去,你前次不是要我去探探她家里的口气吗?他们都赞成,认为你们应该一起去玩玩,”然后声音里带点慰藉:“这样才像话嘛!”
他端着空碗,望着他妈,嘴张得像空碗一样,大大的,空空的,一个圆圆的问号?他真的要他母亲向她家提过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