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美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吹着小的转头电风扇。手里拿着一本杂志,杂志封面上立着一个懂得怎么对开麦拉笑的中国电影明星。天美从中学开始就喜欢看电影杂志,现在别的几乎都改了,这个嗜好倒还保存着。
“玩得怎么样?”天美放下杂志,抬起头来问他。
“没有怎么玩,就去吃了一点小笼汤包,后来又到什么青龙坐了一下。台北怎么有那么多人?到处都挤得要命。”
天美淡淡的笑了一下说:“当然嘛,地方只有这么大,人口比以前增了几倍,怎么不挤!不然一年那来那么多留学生出国?还不是在这里挤得吃不消。”
“你开什么玩笑?出国的理由这么简单吗?”天磊脱了短袖衬衫还嫌热,想把长裤脱掉,又觉不太方便,就热得团团转。
“你把长裤脱了吧!定亚在家总是穿短裤背心的,我也看惯了。你吹吧,我已经不热了,心静自然凉。我替你去倒杯柠檬冰,妈下午做的,晚上回来喝正好。”
天美倒了一大杯出来,交在他手里,坐在原来的椅子上。
“自己做了母亲,我才深切地知道母亲爱子女的心,细得像一支水流,每一个孔都流得进去的。前几年我和定亚闹别扭,跑回来住,爸爸不是板着脸给我看,就是一套三从四德。妈不劝我,为我带小蓉蓉,让我了解了,一个人在某一方面过得不满时,应该把他的心思分放在别的事物上,不要钻牛角尖。所以我认为这些年来,你变了这么多,也许是因为母亲离你太远。”
天磊缓缓喝着柠檬水,身上的暑气就慢慢消退了,心里则逐渐浮起家与母爱与手足之情所给他的温馨。
“是,有时我真想家。回来之前,我对自己说,如果回家之后,我心里觉得很和平,对环境能适应,也许我就不回去了,我可以回台大去教书,邱先生一定求之不得,再去别处兼课,再写点报导新闻,应该也够用了,你觉得怎么样?”
天美正经的望着他。“你真有这个意思?”
“我真有。”
“怕行不通,第一,你会使他们失望,”她朝她父母卧室的方向呶呶嘴。“在感情上,我相信他们希望你留下来。但理智上,他们一定要你回去的,不管你对他们怎么形容在美国的种种,他们还是认为你去那边才有前途。不要问我为什么他们这样想,我从没去分析过,我想是这个时代这个地方以及这个环境使大家认为到美国是唯一的最有出息的一条路的关系。”
“你怎么想?你为什么这些年来都不想出国?”
她沉思了很久,拿起椅子上的杂志卷了放,放了卷,然后她说:
“我起先还不是想,尤其刚毕业时,你不记得帮我申请的事了吗?后来我同班的同学们写信回来诉苦,我就有点犹疑。一犹疑,定亚就得了胜。结婚之后,出国的念头还没有断,但定亚是个知足常乐的人,他认为他的工作还不错,生活也很安定,就一点也没有欲望往外面跑;去捧书本,啃英文。当然他更不会愿意我只身出去,生了蓉蓉之后,我就把出去的念头整个放弃了。”
“还是这样好。”
“我刚刚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别再打岔了。第二,怕陈家也不赞成,他们巴巴的怂恿意珊和你通信,无非是想望你们能结合。为什么他们要她嫁你,并不是你才貌出众,也不是意珊在这里找不到男朋友,事实上,追她的人穷多,有一个太保型的人前年和她常在一起。而是她父母希望她嫁一个留美博士!”
“留美博士一分钱买一打,何必找我?”天磊忿忿的说。
“……但爸爸和陈伯伯是多年老朋友,这样当然更好,因为大家知道彼此的家世。第三点,你虽然说不想回去,可能你心里也真的那样想,但事实上呢?你不会不回去的。”
“我注意到你不说去美国而说‘回去’,好像那边是我的家,而现在到这里是做客似的。”
“哦!我自己没有注意,也许是下意识的,因为很多、很多人,都在那边立了业成了家,来台湾一个时间,又回去了,过好几年再来一次。他们回来的时候,朋友、家人、甚至政府,都把他们当客人待,没有人,几乎是没有人留下来的。”
“但我有好些台湾同学,读完学位都回来了。”
“不见得都回来吧!而且他们的情形不同,他们在此地有根,而我们-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只是在这里寄居,有一天总会重回家乡,虽然我们那么小就来了,但我在这里没有根。”天磊喝完了杯里的柠檬,把杯子在手里转。
“你觉得留在那边就有根吗?”然后他放下茶杯,在脱下的长裤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燃了,天美递了一个烟灰缸过来,他就深长的吸了几口。
“Gertrdde Stein对海明威说你们是失落的一代,我们呢?我们这一代呢,应该是没有根的一代了吧?是的,你猜对了,我会回去的,不全是为了爸妈。他们,尤其是妈,即使对我的不回去觉得失望,但是因为我是他们的儿子,他们慢慢会原谅我。也不是为了意珊,即使她因为我不回美国而不愿和我结婚,我也许会失望,但是--”他又重重的吸了两口烟,把烟蒂压死在烟灰缸里,“我也不见得会很难过。我回去?还是为了我自己。在那边虽然没有根,但是,我也习惯了,认了,又习惯了生活中带那么一点怀乡的思念。同时,我发现,我比较习惯那边的生活。最重要的,我会有一个快乐的希望,希望每隔几年可以回来,有了那么样一个希望,就可以遐想希望所带来的各种快乐,像现在这样,和你对坐,聊聊心里的话。”
“记得吗?我们从前聊不上三句话就要抬杠?我对你不服气,因为你不把我当回事,你愈不把我当回事,我就愈不服气。”
他开心的笑了起来。“有一次,我们为了什么事吵架,我把你骂哭了,现在不记得骂了你一些什么话,反正是什么丑丫头,将来嫁不掉等等,后来我骑车走了,你跑到我房里,把我写好的,预备寄给那一个副刊的短篇小说,撕得稀烂,我回来后发现了,抓了你头发,把你的头拚命往墙上撞,嘴里嚷着,我今天非把你撞死不可!吓得妈嘴唇发抖,说:‘天……天磊、天……天磊,你疯了,你再不放手,我……打……打……打电话叫警察啦!’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怎么会忘记,现在我后脑上还有一个大包?天气每一转变就隐隐作病呢!”
天磊收住了笑声,关心的问:“真的?”
天美反而大笑起来,又怕吵醒了父母,忙护住嘴。
“骗你的!不过你知道,从那次之后,我的成绩就再也没有好过,想必是你将我的大脑震伤了。”
“我后来常想起这件事,总是不相信大家居然已是大人了。有时候想,将来回国,还会不会与你吵,还是大家客客气气的,带点陌生的味道。就没有想到我们能谈得那么好,这倒是做了大人之后的好处。”
天美心里暗暗高兴。拿了博士学位,经历过人生苦难的哥哥觉得能和她谈得来,她怎么能不为自己骄傲!
“你还要喝吗?我给你倒去。”
“不了,谢谢。”
天美见他这般多礼,又护着嘴笑了起来。
“不是我故意的,也是一种习惯问题。美国人骨子里很野蛮,对拳击、冰上球赛这类野蛮的事像疯了似的喜欢,可是表面上文雅得很,谢谢、对不起,请原谅,二十四小时都挂在嘴上,就像中国人见面‘吃饭了没有’一样的自然。”说完了,他站起来到小壁橱里寻索。
“你找什么?”
“记得妈以前总是把饼干罐放在这里的。”
“你饿了吗?”
“有点。我晚饭只吃了点小笼汤包,好像不顶管事。在美国,中饭无所谓,一个三明治,一杯牛奶就完事,晚饭却很重要,普通总有一大块肉,加上淀粉质的东西,加点心,吃了不容易饿。回来之后,总是不太习惯。”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
“这附近有什么点心铺没有?譬如吃汤团、粽子之类?”
“啊!我带你去一家道地的吃宁波汤团的地方。被你一说,我的肚子也饿了。走,这次可要锁上门,不然准又要出事。”他们悄悄的在玄关拿了鞋,轻轻移开玻璃门,蹑着脚尖走到前院,开了大门出去,将它锁上了,才穿鞋。
“你不知道小偷们多厉害,他们一定知道,我们家里来了留洋客,带了麦克麦克的美钞回来,所以我们门户应该特别当心。”
在巷口找了半天也没有三轮车,幸好有一辆计程车开过,他们拦住了坐上去。小吃店在一个戏院附近的巷子里,像他记忆中的铁路两边的小食铺一样,灶、桌、椅、食客和老板都挤在一个小间里;不干净的桌子,不舒服的椅,上乘而廉价的食物。食堂里一共只有四五张狭小的桌子,排得挤挤的,光裸而刺亮得有点残酷的电灯泡照出桌面的裂痕和污浊。三张桌上坐满了人,一张长条桌子排着两个大碗,一只碗里堆着芝麻汤团的馅子,另一碗是豆沙,桌边坐着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一个肥胖短小,另一个修长细嫩,两人都低着头专心搓汤团,然后将它们排在两个大盘里。
天磊兄妹在靠里的最后一张空桌上坐下,天美小声对他说:
“这两个是老板的女儿。这家人发了大财呢!天母有幢洋房,中山路上也有一幢,四楼四厅加一个小花园。听说老板以前还是个文学学士,来台湾后在公家机关做文书,养活不了家,才开了这个小店,开了没几个月,就做出了牌子。现在隔壁也开了几家和他抢生意,就是不行!”
老板拿了条抹布过来,将桌上的报叠了,放在一边,将桌子随意的一抹。如果天美不说,天磊也看得出他不像个生意人,修长清臞,有一双比自己还细致的手。看着他,就想起自己以前--好像已经那么遥远了--在餐馆做事的一段。同样的谋生,同样的侍候人,可是多么不同的两种心情!这个老板是心甘情愿的,做一天,等着第二天。而他呢?他那一天不是暗暗咬着牙,恨每一个被他侍候的客人?那一晚,他回到家里,不是祈祷第二天天坍下来,大家同归于尽?但是第二天无恙的到来,他还是把那份恨那份怨揉成细细的一团塞在口袋里,而在脸上堆着笑,在餐室里侍候那批没有古老文化,把钱看得比天还大的美国佬?
“哎,小哥,怎么回事?你要吃什么?”天美推推他放在桌上的手臂说。
“哦,”他抬头看了看老板,老板正望着他笑,很有分寸的弯了一下上身说:“你要什么?”
“这里的芝麻汤团最有名,粽子也很好,馄饨也不错。我已叫了碗馄饨,你要不要试试?”
“好,那么来一碗汤团,一碗馄饨,一碗粽子。”
“小哥,你做什么呀?”天美轻轻叫了起来,然后她带点骄傲又带点替他不好意思的神情向老板说:“我哥哥刚从美国回来,所以嘴馋得很,吃什么都好,尤其是这种小吃。”
天磊忘了关照他妹妹,叫她不要提美国的事,现在拚命在桌下踢她,但已晚了一步。果然,那老板听见刚从美国回来几个字,对他重新打量了一番说:
“恭喜。先生在美国做什么?读书还是做事?”
“我哥哥已拿了博士,现在在一个大学里教书。”
“哦,那真了不起,你先生贵姓?”
“姓牟。”简短地说,然后望着天美:“唔,好饿。”
老板立刻转身去灶头下汤团,一面偏着头用他家乡话把刚得来的消息转告他两个女儿,两个女孩一直把眼睛对天磊望。
“喂,人家在看你呢!”天美咕咕笑着说。
“都是你不好,何必跟人家讲那么多废话?这些日子来给亲友扪盘问美国的事,头都涨了,你还要来加重我的负担!等下如果老板来问长问短的,我不管,一切由你负责。你们女人,舌头就是太长了点。”
老板端了两碗馄饨,又拿汤团和粽子来,把狭小的桌子都摆满了。
天磊怕他噜嗦,同时也实在饿了,所以忙忙的埋下头先吃汤团。天美正要警告他慢点,免得烫了喉咙,他已经啊呀一声叫,急不待缓的将咬成两半的汤团吐回碗里,眼泪都被烫了出来,埋怨天美说:
“天美!差点没把喉咙烫破,你怎么也不关照我一声!”
天美笑了笑,用汤匙指着他说:“还没到半个月,你倒已原形毕露,什么事都怪我。谁叫你那么慌?像饿了十年没有吃过汤团似的!”
“可不是,正好十年呢!”然后他把碗推在一边,重新叫了一碗,且先吃起粽子来,嘴里啧啧称好。“唔,真是好,真的好。光是为了这点吃,也该留下来。人生忙来忙去,还不是为了吃点喝点,有了钱而吃不到好的,还值得去忙吗?”
“这样好了,我常来这里吃,知道了些他们成功的诀窍,你想办法帮我带到美国去,你也就不必再去教书,我们干脆开爿小吃店,发它一笔大财。”
天磊摇摇头,一味吃他的。在美国的中国小吃店、饭馆,他不但看见过,吃过,而且还在里面做过。其中的辛酸,他不是没有尝到过,而且尝得够了。有一年,他为了要买一辆车,需要钱,学校的助教金不够,他就在柏城的邻近芝加哥,一家中国餐馆打工,因为他有了经验,加上是中国人,餐馆就叫他做二厨。那个餐馆是某一个大学的中国教授太太殷时芬开的。殷太太锐利精明,从香港找了个厨子,并召集了在别处读书的两个弟弟来帮忙,门外漆着蟠龙彩凤,很惹眼,餐室里也是红灯红烛的,一片喜气。
她自己从上午九点到晚上九点,都在餐馆里,既做副厨,又做管帐,又做总招待。厨子不在时,还得自己做菜。两个弟弟,一个管进货,一个管送菜及餐室总务,姊弟三人又轮流监视着厨子,不让他走私。天磊看殷太太忙得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很是不忍;有时也到前面去帮他们义务招呼客人。殷太太的两个孩子白天找黑人来看他们,有什么病痛,她自己两面奔跑,又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馆子。天磊在那里停停歇歇的打了一年工,亲眼目睹着她的消瘦,苍老,终于身体完全崩溃。他离开不久,就听说殷家的餐馆卖掉了,厨子到纽约去了,殷太太的身体太孱弱,需要进疗养院,而她的两个弟弟,为了金钱而反了目。
“你怎么不回答我呀?小哥,听很多人说,中国人在那边开餐馆的,十有九个发了财。”
“这种财,不要说不容易发,即使容易,我也绝对不干,还是过我的温饱生活简单得多。”
他把粽子和汤团都吃完了,把一碗馄饨端过来,继续的吃,同时将殷太太的事简略的说给他妹妹听。
“开餐馆的,十有九家是做美国人的生意,而美国人吃惯了广东味的春卷、杂碎、排骨这一类的东西,别的都无法欣赏。你想开小吃店,那就只能做中国人的生意,如果开在纽约,还有足够的中国食客维持你,开在任何别的地方,保管你三天就关门大吉。”
吃完馄饨,他往后一靠,抽了支烟,长长缓缓的吐出来说:“真舒服,真好吃!”
老板趁机走了过来:“牟先生还要来点什么吗?”
他正想再叫一碗汤团,天美笑着说:“够了,够了,下次还可以再来,反正有的是时间。”
“牟先生什么时候回美国去?我有一点小事想请教你,就是我的小女珍珍,还有一年大学就毕业了,我想送她出去读几年书,不知牟先生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意见,该申请什么学校,怎么请……”
天美看他哥哥脸上那份怡然的神情逐渐淡了,忙接口说:“现在教育部不是有个留学辅导处吗,老板不妨去问问他们,他们那里什么资料都有,如果你去了之后还有什么疑问,等我们下次来,我相信我哥哥一定乐于帮忙的,你说这样好不好?”
从店里出来,天气已凉了下来,他们也不叫车,就慢慢的在街上荡着。街上已没什么行人了,天磊要他妹妹带他转小巷子。巷子都很狭,但很干净,两面的房子也很整齐,朱门高墙,墙内木葱茏,看上去庭院很大,有几家还有车房。天美指着一幢有楼的房子说:
“这里住的是我一个中学同学,她嫁了个美国人,年纪比她大两倍,那个人带她回美国去住了一年,大概十分不快乐,就独自回来了,那个美国丈夫每月寄很多钱给她,她后来就买下了这幢房子,把她母亲从花莲接出来一起住,买了辆车子自己开,但她和什么人都不来往。”
“她离了婚?”
“不清楚。但是她没有用夫姓,你看这门牌。”
“她为什么不和人来往?”
“不知道。她以前很活泼的,什么事都不在乎。她回来之后我在街上碰见过她一次,整个不一样了,对我很礼貌,但是很冷淡,让人觉得不舒服的那种冷淡。从前她很好看的,有点像那个义大利明早琶儿安及丽,但是那次我看见她,发觉她没有那份玲珑了,人很迟滞,一点没有味道了。”
天磊背着手对那幢深院大宅望了半天,说:“下次你来台北,应该去看看她,也许她是怕别人因为她嫁美国人而看不起她,就故意摆出拒人千里的样子保护她的自尊心,”
他们走出巷子,住左踅,又走完一条寂静的巷子,来到信义路。
“你明天真的要回台南了吗?”
“也该回去了,把定亚撇在那里那么多天,到底有点说不过去。他前天来封信,虽然没有催我,但诉了些苦,说下女的菜愈做愈坏了,又说他想小蓉,还是回去算了。你什么时候来南部?定亚说你如决定了,他可以准备节目。”
“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有见到邱尚峰,别的事就都不能决定。同时,我还想带意珊一起去南部,先得通融她父母。如果能一起去就很理想,可以增加彼此了解的机会。我和她单独处了一两次之后,觉得我们之间距离很大,反而没有通信那么近,不知是什么道理?”
天美没有作声。
意珊是个好女孩,也许她的环境太顺利了,不免有点幼稚及不知天高地厚。但是她的本性不是刁利的。天美喜欢她的纯。但是从天磊回来之后,天美就觉得他们并不如她想像中那么相配。以天磊目前的个性,他需要一个个性很强,很坚韧的太太给他力量,一个很乐观却并不是天真得抱着一切都应该是顺利的观念的女孩。而意珊呢?她是需要别人疼她及宠她的女孩,她顾不到她该对别人怎么样。
但现在天美不能对她哥哥说什么,因为她父母一再警告她不准对天磊说什么令他气馁的话。所以天磊这样问她,她只能说:
“人与人之间怎么可能没有距离?你们通信多年,但毕竟不曾在一起过,当然仍然会有陌生的感觉。如果她能和你一起去南部旅行,那最理想,你们日期决定了之后通知我。”
进了家门,他们就各自回房睡了。天磊睡到次日近午才起来,天美已经走了,在他书桌上留了张字条,希望他早一点去南部。他趿着拖鞋在家里巡了一圈,天美一走,家里的气氛就不同了,加上他父母亲也不在,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个陌生客。连忙穿了长裤衬衫,吃了块面包,喝了他母亲给他预备好的粥,打电话给邱尚峰,想去看看他,学校里的人说他还是不在,他十分失望,回到自己房间找出张平天的地址。张住在中和乡,他很想搭公共汽车去以表示自己和学生时代没有两样,但这么多年了,他简直不知道应该搭那一路车,到那里去搭,问阿翠,阿翠也说不清楚,只好走到巷口去叫计程车。
中和乡的景色也和他的记忆中完全不同了。他依稀记得那儿有许多空地,根本没有多少人家,而街面十分狭窄,没有几家店铺的。但是车子到了中和乡的大街,他就看见两旁商店林立,而路边摆满了摊子。火毒的太阳下,晃动的都是密密层层的人群,嘈杂的声音塞满了燥热的空气。车子在街上没有秩序地开,许多小车子之间夹着庞然的公共汽车,喇叭叫得刺破了耳膜,而走在车前的三轮车还是慢吞吞的,天磊的车子在司机一面按喇叭,一面“xxx这王八蛋,怎么还不动!”的咒骂声里向前蜗行者,他忍不住,掏出钱来付了,对司机说:
“让我下来走吧,我自己去找门牌。”
离开那条闹街,小巷子里还是很拥挤,有车子开进来时,行人都得吸着肚子站在路的边缘上,让它过去。天磊拿着张平天的地址,沿门找去。路旁有树荫的地方都坐满了人,小孩赤着膊,有的干脆光着屁股,男人们上身多半是光的,女人把裤管撩得到膝盖,手里摇着扇子。
有一个老人直挺挺的坐在一张没有靠背的凳子上,闭着眼张着嘴在瞌睡,一股细亮的唾液游丝般的挂下来,在他赤着的,干瘦的胸膛前摇晃。孩子们的叫声,街上的车声及喇叭就在他耳边响,而他却安静地睡着。他记起一个所谓‘中国通’的美国朋友说的一句话:“你们中国人是全世界最会适应环境的民族。”现在想起来,觉得十分有道理。
在一个巷子的中间,找到了张平天的门牌。也是一扇朱红大门,门边没有铃,只好用手心拍门。过了一晌,一个穿了件无袖无领连衣裙,光着一双腿,踩着一双朱红色的木屐的女人出来开门。长得不难看,但那副不耐烦的神情却将她的脸拉成个不讨人喜欢的模样。
“找谁?”
“张平天。我找张平天,他在不在家?”
“他在睡觉。你找他有什么事没有?”
“我是他台大同学。”他本来不打算说的,但为了要看看对方的反应,他接着说:“我是牟天磊,刚从美国回来不久,来看看他,我们是老朋友。”
对方用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将满脸的不耐烦收起,然后用同样迅速的时间,堆下一脸笑来。而且,一手将把住的门大开,一手做了个请进的姿态说:“哦,哦,原来是牟先生,平天这几天日夜在惦念呢,不知你回来了没有。请进,请进!我们家里好乱,请不要见怪。请坐,我去叫他起来。他早上八点才从报馆回来,这碗报馆的饭可真不容易吃呢!请坐,地方好脏,请不要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