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棕榈,又见棕榈第十六章





从台南到台东的公路令他想起战时的后方。一共六、七个小时的行程,一半时间,庞大陈旧的公路局车子在凹凸不平的坏路上颠簸摇晃,天磊觉得全身骨头都快被抖散了,整个脑子被抖得不能思索。他看看坐在他边上的意珊,她皱着眉,闭着眼,脸上的颜色有点苍白。转头看看坐在后面的天美,她似乎也在假寐,她颊上的肉因为车子的颠簸而晃动着,坐在她旁边的小蓉蓉却十分自得的对窗外张望。火烈的太阳,阳光下干烈的稻田,连亘的甘蔗林。独立的牛,光着腿戴着斗笠的农夫,包着头的农妇,对这一切,蓉蓉都很有兴趣的望着,两个小辫子随着她头的摆动而左右摔着,天磊伸手拉拉她的辫尾,她转过头来。


“什么,舅舅?”


“你喜欢吗,蓉蓉?”


“唔,好喜欢。”


天美闭着眼说:“这孩子就是不肯待在家里,最喜欢到外面去,随便那里。”


“还不是像你,你记得小时候妈叫你什么?”


天美故意说:“什么?不记得了。”


“尖屁股。”


“屁股怎么会是尖的呢,舅舅?”


天美睁开眼,白了他一下,他笑着说:“别人的都是圆的,就是你妈妈……”


“小蓉蓉,看看窗外是什么,好大一条牛。”天美打岔说,然后又白了他一眼,“你不是来东部玩吗?怎么也不看窗外的风光呢?”


窗外一无可看。在烈日下,一切似乎都枯死了。


有一年夏天他在黄石公园里做事,搭了朋友的车子上山,路上经过达柯达,进入外俄明,那一带十分荒芜,青绿的都被晒黄,肥沃的都被晒干,有时几个小时的车程都看不见人烟,只有偶尔几个白色的贮肥圆筒,或是倒坍的孤寂的谷仓。有一夜,他们宿在南达柯达的一个小镇上,镇上只有两百居民,他们好容易找到一个简陋的旅舍。一进房门,就有一股难闻的霉味,他们几个人把仅有的一个小窗打开,立刻什么蚊子小虫都飞进来了,只好又闭上,睡到半夜,他一身发痒,起来一看,身上爬满了蚂蚁,黑压压的一大片,吓得他怪叫起来,把别人也吵醒了,他们叫他去洗一个淋浴,生了锈的莲蓬头出来的都是冰冷的水,他咬着牙在那里站了十几分钟,才把身上的蚂蚁冲掉,三个人都不敢再睡,大家坐在床上,抽烟聊天到天亮。


以前在台湾时看电影,最羡慕美国的,就是它的豪华,它的现代化,每一种用金钱与科学合制的摩登的享乐-美国都有。羡慕纽约的锥子似的高楼和第五街的橱窗所代表的高级生活,以及赌城五色夜灯下闪烁的高级享受。但是到了美国,去过曼哈顿的黑人区,芝加哥的南面,洛杉矶的瓦兹街,才知道美国的丑恶原来都是藏匿起来的,而一旦发现了之后使人觉得格外的惊愕,因为它们所代表的贫穷不亚于地球上任何一个国家的贫民。


车子忽然停了下来,原来大家都下来吃中饭。天磊招呼着意珊她们下来,又抱起小蓉蓉,三个人走在简陋的窄街上。街两面都是吃食的,沿街挂着卤过的鸡鸭肉类,天磊眼看过路的车子撒了一层灰尘在它们上面,本来就不饿的胃,更觉饱了。吃食店的门口站满了围着油腻的粗布围裙的老板娘,张着大嘴,直着嗓门叫下车的旅客进店,天磊可以看到她的在太阳下闪闪有光的金牙,及跌落在沙尘里的唾沫。意珊掏出一条手绢来,轻悄掩住鼻子和嘴,太阳眼镜遮了她的脸,但天磊看得见她深皱的眉。天美虽没有像她那样,但也退缩在天磊身边,不肯进任何一家面店。


“妈,我们去吃嘛,蓉蓉肚子饿。”


天美无奈地瞟了天磊一眼:“我们应该在家里做好三明治带来的。”


“桥下的水。”天磊说。


“什么?”意珊问。


“提它有什么用?怎么样,要不要进去吃?刚刚我听前面两个人说,还要好几个钟头才到台东呢。”


“我情愿饿。”


“我倒无所谓,”天美说。


“怕小蓉蓉吃不消。”


“那么我们就进去吧,叫他们把碗筷汤匙用开水烫一下,消消毒。”天磊说。


他们挑了一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店,老板娘早就咧着大嘴送过热热的毛巾,天美拿了一条给小蓉擦了手。她又端来三杯茶,给孩子拿了一瓶被太阳晒得温温热的黑松汽水,泥地的屋子里摆的七八张木桌都坐满了,别桌上飘来的面香引得天磊肚子咕噜起来,他提议姑且叫四碗面来,也许没有想像的那么不干净。大家都叫了排骨面,天磊嘱咐老板娘弄得干净点,他宁愿多给一点钱,老板娘又点头,又笑,嘴里又一迭声嚷着:“荷啦,荷啦”的,等她快走到灶头时,意珊又高声叫她把碗筷都用开水烫一下,惹得别桌上的人都一致的朝他们望。


屋子里一片热气,屋外一片阳光,小蓉蓉吵着说热,又叫嘴干,天美只好把那瓶不冰的汽水开给她喝。


四碗热腾腾的面来了,炸过而又浸在面汁里的排骨肥多于瘦,天磊叫大家最好不要吃,搁在一边。意珊把她的筷子和汤匙用自己的手绢擦了又擦,才细致的吃了起来,而天磊几乎把一碗面都吃完了。


“味道还不错,我自己烧过不下几百次面,从来就烧不出这个味道来。”然后对意珊夹夹眼说:“月亮是美国的圆,吃要吃中国面,通不通?”


“谁理你!”


“咦!你不吃了,天美?”


“我倒不是嫌它脏,实在是吃不下。”


意珊微微红了下脸:“我也是吃不下。”


车子到台东的公共汽车站,糖厂里就有人开了车来接,说是台南的王课长有电话来关照过了。台东厂似乎较定亚做事那个规模大,但整洁安静则和台南的一样,一进糖厂的招待所,天磊就看到门口修剪得十分整齐的冬青;门上明亮的玻璃,进门后打得滑亮的走廊,扫得没有一粒杂物的榻榻米,一切都传达了明窗净几四个字的意义。他们被下女领到各人的房间去,男工立刻把各人的东西提进来,等他们洗完脸休息了一下之后,就有下女来请他们到餐厅吃饭,厂里派了总务课长夫妇及另外几个职员来陪。天美以前都见过他们,所以气氛并不太窘迫。


虽然台东看起来还不如台南,桌上却摆满了非常入味的菜肴。天磊为了礼貌,同时又实在想不出什么来说,就问那个姓姜的课长:


“这个厨子的菜做得真不错呢!”


“他是山东人,原来在军队里的,退休之后到我们这里来做大厨,也快有三年了。有次有一位外交官来参观,吃了他的菜,想把他带出国,后来大概忘了,也没来找他。”


正说着,不知哪个人进去把厨子从厨房里找出来,一个黝黑高大的山东佬,姜课长替他介绍了。


“这是老魏,这位是牟天磊先生,xx糖厂王课长的小舅子,刚从美国回来的,牟先生直赞你的菜好呢。”


老魏向天磊道了谢,问:“牟先生在外国常吃中国馆子吗?”


“不常,小地方根本没有什么中国馆,大城像芝加哥,多半是广东人开的,做美国人生意,我也不太去吃。”


“听说纽约有几十家中国馆子呢。”姜课长说。


“好像不止,我去过一两家,还不错。”


“老魏你怎么样,想把这个地方丢开到国外去发洋财吗?”席上有一个人打趣他。


“哪里,就是问问。我有个老乡,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到了美国,听说在华盛顿开了个馆子,生意好得很呢。前一阵托人写封信来,叫我去帮个忙。”


“可不是,”姜课长笑道,“可不是想去发洋财嘛!我去上个报告给厂长,把你看起来。”


老魏呵呵的笑着:“牟先生,你先生刚从美国回来,可有什么好法子,说给我们听听,我这一辈子也没有跑过几个码头,倒真想出去跑跑开开眼界,如果你有什么法子帮我去了那边,我开个馆子,你先生净拿对利。怎么样?”


天磊勉强笑着说:“我自己妹妹想去美国玩玩,我都没有办法呢!”但看见全席的人和老魏都在望他,他接下去说:“等我回台北,替你到领事馆去问问,再给你回音,好吗?”


老魏搓搓手,谢了他,退下去。晚上,天磊他们三个人等主人们都告辞了,坐在小客室里喝茶休息,天磊感慨的说:


“上到大学生,下到厨子,都想往美国跑,去读博士,去赚钱,去讨洋太太,反正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真叫人想不通。在这里,即使是不苦,还是想出去,在那边,即使是太苦,还是不想回来,这真是廿世纪一个最奇怪的现象。”


“你还不是回来了吗?”天美说。“噢,我想起来了,昨晚你打电话给邱先生;两人谈了那么久,谈些什么呵?”


天磊对坐在一边很注意地望着他的意珊看了一眼,说:


“我前次去看他,他建议我留下来,帮他教点书,办个杂志,我说这是个大问题,让我考虑一下,所以他昨天下午打电话来问我,看我决定了没有?”


“你怎么说?”意珊问。


“我说我还没有决定。”


“你真的有意思留下来?”天美说。


“也许,我还不知道。”


大家都想自己的心事,沉默了。过一下意珊推说她倦了,先回房去睡。等她走了一阵之后,天美才说:


“小哥,我看得出你自己也矛盾得很,纯以感情来说,我希望你能留下来,我们多聚几年,况且爸妈年纪也老了,你一走又是好几年,不知道下次回来他们还在不在。同时,我觉得你在那边教书好像也不开心,如果留在这里开你喜欢开的课,你精神上也可以愉快点,这些都可以成为你留下来的理由。但是你万一留了下来,我相信你立刻会失去意珊的,你想想看,她和你通信这些年,目的何在?加上一连两三年留学考试没有通过,把一条最容易出国的路给断了,唯一的出去的办法就是和你结了婚,跟着你去,她父母和爸妈也都一直这样希望,万一你留下来,她出不成国,我可以担保她是绝对不会和你结婚的。”


“那就算了。”


“事情有这么简单吗?你能否认你现在已很喜欢她了的事实吗?”


“如果我留在台湾,还怕找不到太太?”


“话虽然这样说,但你和意珊通了这些年信,就这样毫不顾惜的抛开了,总是可惜的,光是为时间着想的话。”


“反正,我暂时只打算留一两年,她如果能了解我的话,她可以等我。”


“你只打算留一两年?那有什么意义呢?那能替学校做些什么呢?”


“不是替学校,或是替任何人,我只是想过一两年安宁的,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的日子再说。如果意珊爱我,她应该能了解我这种心理。如果我决定留下来了,天美,你能帮我劝劝她吗?”


第二天他们就留在台东玩,上午在城市里走走。台东没有台南一半热闹,更不要说和台北相比了。下午他们去参观凤梨厂,又去看了凤梨园,晚上很早就休息了,第三天早晨坐了火车到花莲。一到花莲,天磊就爱上了那个街面宽阔,行人稀少,夜里街上没有霓虹灯,而迎面吹着夹有小沙粒的海风的城市。它既没有台北的繁华,又没有台南的名胜古迹,但它古朴开朗的个性却浓烈的散在街上,以及历受地震的扰乱而危立着的房屋间。


他们被安顿在山腰上一个糖厂的招待所里,那是个沿山石盖的三层楼,他们住在顶层的两小间,推窗出来就是一大块怒伸的岩石,及岩石下蹲下身就可以摸到凉人心肺的小潭里的水。才夜里九点,街上已没有一个行人,满街都是微带咸味的海风。他们从饭馆出来,沿着没有行人的街走回住处。天磊把肩上的小蓉蓉放在床上,三个人就坐在岩石旁,浴在碧清的月光里的廊上。一杯热茶,一支烟,天磊觉得二、三十年来第一次有这种松散而充满了诗意的夜晚。少顷,天美就先去睡了,轻轻移上纸门,把月光,静夜、爱情就关在纸门外。山腰很冷,岩石很冷,潭水很冷,月光也冷,天磊把意珊拥在怀里,似乎回到大学时坐在操场的黑暗里的夜,又似回到柏城的地下室,佳利来道别的那晚,而人却在豪爽的花莲。他吻她时有点恍惚,有点迷糊,在心里暗讥自己,而手臂却把意珊夹得很紧很紧。


第二天一早,糖厂派了一辆小吉普送他们去看太鲁阁与天祥,天磊才震惊,才叹服,才领会到人工与自然合起来的、难以比喻的、雄壮而不失诗意,惊险而带着人工所制造的安全的美。他想到加州的梦屈里尔,但它没有燕子口的雄伟,他想到尤塞末推的奔腾气势,但它又没有九曲洞的奇妙。站在太鲁阁峡出口,他俯视脚底下的由山洞奔流下去的小水柱,水柱下浑圆的卵石,再仰望多少滴汗、多少条黝黑结实的手臂下击锥出来的隧道。坐在太鲁阁的凉亭里,他一口口吸进在纽约五十八层的公寓里绝对不可能有的新鲜得叫人想拥抱的空气。山间的风吹去了他脸上早来的皱纹,锥丽桥上的阳光一下子就洗尽了他眼里的漠然。在隧道里,他像一个放肆的孩童似的叫着,再侧着头,喜悦而天真地听着回音,又叫天美和意珊站在长春祠入口的一个圆拱门里,摆各种各样的姿势让他照相。又把小蓉蓉险险的放在九曲洞口的栏杆上,自己站在她边上,背对着天、深崖、及山涧的风,叫意珊替他拍。以后他把小蓉蓉骑在颈子上,慢慢的从一个隧道转入另一个,嘴里吹着轻快的,叫人不得不跟着而微笑的“请来同享我的快乐,爱人”。


“走慢一点嘛,”意珊在后面叫。


他躲在黑越越的隧道里,嘬着嘴,装山鸟的叫声。


“天磊,你在哪里?”


然后他两手紧紧托住小蓉蓉,一口气跑出隧道,跑在闪亮的阳光里,跑在阳光里闪着他放肆的笑声的自然天地,“呵!我不是在这里吗?”


“讨厌,看你那么大劲!”


到天祥,天祥缺少太鲁阁那份气势,连山峰都没有那么横蛮了。他们到公共汽车站后面的一个小茶馆,坐下歇脚。天磊一身都是汗,一身都是阳光的味道。


“这地方太好了,好像有人把我身体及内脏里里外外都洗涤过一样,几乎轻得可以飞起来。唔,好茶!一定是用溪水烧的。”


“累死了,”意珊说,“这地方我下次绝对不来了。”


天磊自顾自的喝茶,自顾自的没有理由的笑。


“我倒想来这里住一阵,最好是秋天来,晚上冷得要盖棉被,你知道,”他对天美说:“我在美国十年,还是睡不惯他们用被单把毯子隔开的睡法,好想念家里的棉被。”然后又望着外面辽亮的天地山峦:


“晚上钻在棉被里,或是生了一个炭盆,在盆上烤玉蜀黍或板栗吃,再喝点茶,看看书,听山涧的流水,早上一清早就起来,把粥炖着,到外面去散步一个小时,再回来喝稀饭,然后就看看书,写写东西,如果下雨了,撑着雨伞在雨里走走。”他慢慢啜着茶,慢慢的说:“我一天到晚想望的就是这种生活。”


天美笑道:“你在这里住不到一个月,包你逃回城市里去。”


“一个月都不到,半个月。”意珊说。


他朝她们望望,“你们不相信,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在这样一个好的地方住上半年的。”


佳利就完全能懂得他的心理。因为佳利在美国的时间比他还久,懂得那种像油条一般的,外面黄澄澄,饱满挺直而里面实在是空的那种美国生活。


“我们还是走了吧,怕人家下午要用车子。”天美说。


晚上他们还是宿在原来的地方,睡到半夜,天磊忽然醒了,就悄悄起来,穿了衣服,到没有一点声音的街上走了一圈。在这个地方才宿了两宵,不知那来的一份难以离去的感情。在美国任何一个地方旅行,不管景致怎么样好,他只是一时赞赏而已,走时没有任何的留恋。


离开柏城前,他夜夜骑车在城里兜,但恋的还是人,而不是地,而人是属于自己国家的人。但是对花莲,他还未走,已是满绪离愁了,虽然急切的衷心希望能来居住;但他心里明白来住是不可能的,甚至不会再来。当时出国,怎么会想到一去即是十年呢,说起来“十年”只有简短的两个字,但实际上是流去了他五分之一的生命--最好的。这次如果又去了,谁知不是十年,或廿年,甚至老死他乡呢?天下还有比待在不愿待却不得不待下去的地方更苦的事吗?


第二天他们坐苏花公路的车子到苏澳。


从花莲到苏澳的四个多小时里,他几乎是屏着呼吸,而用眼睛吸进每一个惊险的弯路及工程的艰钜浩大。刚出国不久的一个夏天,他曾在夜里开卡车从三藩市到卡美尔,运送食物或冰块,每次上山,他都止不住自己赞叹那一个山路的神出鬼没,以及山崖下,海浪咆哮所带来的心怯。现在与苏花公路上的绝险相比,就好像是喝了一杯白水之后,端了一杯黑而浓的咖啡。公路的一面是峻峭的绝壁,高冲得根本看不见顶,另一面是奔腾的海浪,一直冲拍着公路下面的边崖,而太平洋浩阔得一直连伸到目力不及的远处,车子每一转弯,天磊都有一种车子直接奔入海峡的错觉感而禁不住的就捏紧了拳头,但伟大的司机那么毫不费力的将车盘一拐,车子还是像一个在山峰里、带着满肚子自信及勇气的士兵,行走在仅有三五公尺宽的、如蛇一般的扭曲着的公路上。意珊坐在那张不靠窗的椅子,对脚底下的万顷碧波瞄了一眼,忙将头缩回去,把头藏在天磊的手臂后面,嘴里轻轻的,带点呻吟意思的叫着。“我的天,我不能看,我不能看!”


天磊转过头去看天美,天美苍白着脸,把小蓉蓉紧紧抱在怀里,眼睛盯着司机的后颈及背。她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害怕的声音,可是天磊听得见她与意珊一样的低呼着。


“怕吗,天美?”


她的头极细微的动了一下,好像稍微动重了一点,就会使车子失去平衡而从山崖上滚落下去似的。


“我不怕,舅舅,我一点也不怕。”


唯有不知事的孩童,及已经知道死是不可避免的老翁,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乖。好看吗?”


“唔,舅舅,这是海吗?还是河?”


“这是海。舅舅就是从那边的地方过来的。”


“哦,你怕不怕?”


他笑笑,“怕。”


“怕什么?怕掉在水里吗?”


“唔,还怕别的事。”


“这个司机真伟大,”天美插嘴说,“你看他开得多熟练,多有把握。你大概不敢在这条路上开,是不?”


天磊说:“多半。不是我的技术有问题,而是我没有这个胆子。”


车子开到清水断崖附近,每一个山弯,每一个悬挂在头顶的山峰,每一块凸出的岩石,以及仅有几块立在公路边上、立在生与死之间的石块,都到了惊险的顶点,连天磊都把头转回来,不敢再看近得就在眼帘下的汪洋了。车子到了苏澳,意珊才把头从天磊的手臂后面伸出来,长长的呼了一口气说:


“我的天,吓得我都不敢透气,好危险的一条公路啊!”


“你一直闭着眼,错过世界上最值得看,值得记忆的景色了。”


“算了吧!”她拍拍胸说,“我都后悔来了呢,都把人快吓出心脏病了,你怕不怕,天美姐?”


“有点,后来也就习惯了,真是很美。可惜你一点都没有看见。”


他们在苏澳吃了中饭,就搭火车到台北,从原始的粗陋而到被人工的装潢,人们的嘈杂和人体的气味充塞着的城市里。坐了足足一天的车子,大家都很疲倦了,加上天气的燠热,小蓉蓉的吵闹,天磊觉得一回到城里,他在大自然的山水之间所捉获来的一点不带任何色汁的快乐就遗失得一滴不剩了。下了火车,他叫了计程车回家,他父亲出去了,母亲站在大门里的暮色中,满脸笑容的迎他们进来。


“玩得好吗?意珊?呵,蓉蓉,我的小宝贝,快来给婆婆亲亲,唔,我的乖孙,想不想婆,唔?好不好玩,告诉婆。”


天磊瘫坐在客厅里,意珊和天美进去洗脸换衣,阿翠端了脸盆,拿了肥皂给天磊来洗,又倒了几杯汽水放在客厅里,他母亲又把风扇开开,把小蓉蓉抱在膝上,坐在他对面看他洗脸。他洗了脸,把满是煤烟的衬衫脱掉,又把手臂及前胸抹了一把,一口气把茶几上的汽水喝了,才倒回到沙发上,说:


“没有地方比得上家的,妈,你说是不是?”


“是啊,所以我今天还在和你爸讲,如果陈家不反对,我们就把喜事办了,让你们成了家再出去,我这十年来的心愿也就了掉了。”


为了可以有一个地方去,可以有一个地方收藏个人无边的寂寞,为了可以把疲倦的身体抛在沙发里,就是为了这些而要一个家吗?


“妈,你又来了,我前次不是同你说过,我们需要一段时间认识对方,才可以提到结婚吗?”


“天磊哪,不是妈说你,但你回家也快两个月了,而且你们通过这些年的信。从前妈嫁到你家时,连你爸爸的脸是长的扁的方的圆的都不知道,还不是安安稳稳的过了几十年?你们新时代的人,愈讲究恋爱,讲究认清对方,讲究什么互相了解,好像毛病出得愈多。妈怎会拿当给你上呢?意珊人品相貌没有一样配不上你,看样子她又喜欢你,我真不知道你还在拖什么?你这样推三推四,我们怎么交代陈家呢?”


“好,妈,好,等我这两天先和意珊谈谈,得到一个互相的了解,如果我们同意结婚,就由你们办,这样好吗?”


“当然好,不过你尽快谈好,因为时间实在已经很局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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