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棕榈,又见棕榈第十九章





从去殡仪馆那天起,连着几天,他都忙着。


忙的时候把大脑锁起来,什么也不想。那天殡仪馆,来了许多人,他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别个系院的教授们都来了,有的行了礼就走,有的蘑菇着,脸上带着惶然的表情,有的看了邱尚峰先生修整好了但却失去了他原来的轮廓的脸,对自己--还是对于不解的命运微微摇了摇头。他们的表情也不是悲哀,而是一种休戚。同学们来得最多,很多是天磊的高班,带着太太,或是丈夫。震惊的,不能相信的表情还没有完全从他们的脸上褪去。对邱先生望着,眼睛睁得很大,似乎是不认识,又似乎把眼睛睁大了才能证明没有看错人。也有他同班的,看了邱先生之后过来与他说话,不带一丝笑容,并不是他们看见天磊的国外归来不欢喜,而是失去了一个良师给他们突然的悲伤超过了其他一切的感情。张平天也来了,带着他的太太,对邱先生行了礼之后过来与他握手。那张对生命充满了把握的脸上,黑的,坦率的脸上跳动着愤怒。


“这是怎么回事。我到现在都还不能相信。那个人呢?”


“什么人?”


“骑摩托车的人?”


“真不知道。”


“应该让他坐一辈子的牢,或是把他干掉!”


“那和邱先生的死有什么相干呢?”天磊说,“即使是一死陪一死,对邱先生,及对我们来讲,都是没有意义的。”


也有比他低班的同学来,很低班的--邱先生目前的学生。他们成群的来,女孩子们一看见邱先生的脸都哭了,有的带了手绢的,没带手绢的就让泪一直流下来,那么多没有准备过的眼泪!男孩子们没有哭,只见他们的喉节一上一下,很剧烈的滑着,有的看了一眼,很猛然的把头掉开,颊上的肉一抽一抽的,把悲痛咬回去。天磊想起谁说过:一个人可以忍受意想不到的巨量的悲痛--是谁说的?对了,福克奈在“lightin august”里说过这样的话。看看一批批年轻的男学生带着惶然的表情来,又带着更惶惑的表情走,他的心为他们扭痛着,也为自己,也为所有为邱先生的死而难过的人。但他没有再掉过一滴泪,从殡仪馆以及到邱先生被埋在和平东路三段以外的极乐公墓,他都把悲痛咬在嘴里。


然后他就帮系主任料理邱先生的善后,帮他到系里清理邱先生的办公室。把他的信札分了类,私人的,关于文学方面的,再清理他的书籍。那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因为邱先生的信札文件书籍散满、堆满、弄满了他的小办公室。天磊几乎天天去,早上骑着借来的自行车,下午才疲倦的回家。家里的人都很体谅他,由他一个人来去。


天美在邱先生死后的第四天就回台南了。跟他说好九月初再来,如果他走的话,她来和他聚几天,如果他不走,她来帮母亲办他的婚礼。


意珊几乎天天来看他,留在他家吃晚饭。有时他们晚上出去坐坐她欢喜去的咖啡馆,或是他喜欢去的吃担担面的地方。那个老板娘第一次看见他时,眼圈就红了,慢慢的也平静下来,但总喜欢坐在一边讲些邱先生的旧事给他听。


“有一回,”她说,带着她那口音调的高低十分明显的四川音。


“我们和邱先生开玩笑,问他朗个还不结个亲,找个四川姑娘给他做担担面吃,省得他老远的天天跑来吃,他笑笑:‘你给我找一个,’。我说,那怎么可以,我认识的姑娘十个里九个不识字读书的,朗个配得上你哦,他说:‘有啥子关系,不识字的最好,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说,你可是真的要找个不识字的?他说,‘我不骗你,’我就给他去找,找到一个廿来岁,长得还不错的姑娘,我对邱先生说好约个时间给他们见一见面,你猜他怎个?他硬是不来了!隔了好些日子才来,我问他是朗个搞的,他又笑了,说是不好意思,你看看,好不好笑,那么大年纪,那么怕难为情,讲起来像是昨日的事……”


天磊呆呆的听着。有时还把她找出来,要她想些邱先生的事来和他说。有时他担担面也不吃,坐了一会就走了,如有意珊一起,就先把她送回家,如果只他一个人,他就慢慢走回家。理好邱先生办公室的东西,他又帮着系主任去理他的宿舍。第一次去,屋子里关着浓浓的烟味,桌上散放着空酒杯和残碟,地上、桌上、床上都有没有烧过的烟丝,一切都似主人刚刚出去,即刻就要回来的样子,只有桌上那只停顿了的、指在三点上的小钟,透露出这是间已经没有了主人的小屋,没有人的气息的地方。


第一天他什么都不能做,向系主任说他不舒服就回家了。第二次去的时候,小屋子开了窗,桌上的残碟都理走了,床上的被褥已不见,而地上也被打扫过了。他才耐心的整理一切书籍,帮着系主任将东西都用绳子捆起来,运到邱先生的办公室去,和其余的东西堆放在一起,再待发落。


把所有东西都理清而剩下的只是一间空屋的那天,他心情特别紊乱凄怆,趁系主任督促工人打扫时,他就散步到宿舍后面。那时候正近黄昏了,屋后的乱草,经过了一天的烈日,都疲软的斜睡着,乱草之外,是一条窄窄的碎石路,路的一边通到宽大的马路,另一头是个尽处,站在一棵阔叶满枝的大树下,他倚在树身上,望着远处半个晕红的天,以及蕃茄色的将落的太阳。树下很凉,虽然脚下的地面,一股热气冒上来。


这时的柏城该是满城秋色了吧!他极力的把思索从眼前引开去。在柏城,秋天的黄昏早来,地上满是落叶,各色各样的黄的颜色,夹着暗红的枫叶,走在上面,身上都染了淡黄的秋色。马路两边是光秃的树枝,秃枝间漏下来的光亮沉沉的驮着黑夜的影子。


在柏城的几年,他最怕秋冬的黄昏,总是黑沉沉的压在他肩上,令他闷窒,觉得光亮在很遥远的地方,来不了。有次佳利问他喜不喜欢秋色。他说不喜欢。但是她说:


“我最爱这样的季节,春天太轻佻,使人理智不清,夏天又太热燥,使人不能安宁,冬天太冷,又闭塞,使人消沉萎缩,而秋天是含蓄的,叫人深思,你不同意吗?天气在秋天最爽朗,但还没有寒冷,风很凉,把人脑里的杂念都吹走了,虽然萧索一点,使人带那么一点秋天的苍凉,但我觉得,也许一个人要感到一点苍凉,才能体味出人生。就好像你看见一个人在笑,你并不会有特殊的感觉,觉得他好像高兴,最多你会替他高兴。但是当你看到一个人在哭,你的感觉就不同了,如果你自己是善感的,你就会为他难过起来,你自己也觉得不舒服起来,同时,你会思索,他为什么伤心?因而你会有很多感触,你同意吗?”


一个人要感到一点苍凉,才能体会出人生?他望着远处马路上来的各种车辆,各种行人。如果不要去体味,而仅是匆匆忙忙的活着,不是更好吗?既不知道什么是苍凉,也不知道什么是空虚,生不会带来过份的喜,死也不会带来过份的悲,把一切都看得天经地义,而自己就顺着该过的日子过,不是简单得多吗?何必去体会人生而带来许多不必要的烦恼呢?


顺着碎石路,他慢慢向学校的方向走去,什么时候蕃茄色的太阳已落了,而夜还没来,天空是一派青苍,把校门外两排棕榈衬得更挺直。它们不像校门边的冬青,那么样挤在一起,有个伴,有个依靠,它们看起来比较孤单,因此更显出独立性。


他看到邱先生的为人,不就是一棵棕榈吗?他没有像别人那样留在美国,他也没有像别人那样为了结婚而结婚,他过他认为是对的、是快乐的生活,虽然是寂寞的,但他独立。他就在棕榈树下徘徊,想着邱先生,也想着他自己,以及他十年前在同样的树下发过的愿望。长长的,他吁了口气。好像从身上放出了一些东西,放出之后,身体就站得直了点。


“天磊,你原来到这里来了。”系主任走来高声叫他。


“都搬走了。”系主任说,“总算搬走了,不留一点痕迹。”


他点点头。“那我回去了。”


“不忙,先到我家来坐坐,我预备了几样菜,在我家吃便饭。这些日子如果没有你帮忙,我是绝对不知道从何着手的。”


“不了,吃饭不敢当。邱先生的事,我是义不容辞的。”


“好,那么到我办公室去坐坐,我还有话同你谈。”


“我们能在这里谈吗?我知道你要说的话。”


“是的,我想你也知道。”他迟疑地说,“我就是要告诉你,现在邱先生不在了,也许你不愿意再留下来,如是这样,你只管走好了,我能了解的。”


“不,我想我留下来。就是因为他不在了,我更--。”


系主任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天磊,你真的--。”


“是,就是刚才决定的,站在这里。”他仰头对棕榈望了一眼,好像在谢它们,又好像在对它们作一个证明。“我留下来。”


系主任伸过手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握得很紧,使他觉得他的右手五个手指,都灌满不能流动的血液,涨得很不舒服。


“那简直是太好了,那简直是太好了!”他兴奋地说,“这就是我这两天想望而不敢想望的事。我相信,邱先生如果有灵,知道了你这个决定,也会很欣慰的,很感激的。你除了要开的两门课,还有别的计画吗?”


他停顿了一下。“邱先生计画出一个纯粹文学的杂志。我还是照他原来的计画做。”现在一切都已决定,人反而平静下来了。“我们都已经商量好了的。”


“我知道,邱先生对我提过这件事。以后在这方面需要任何帮忙,只管对我说。”


他回家的路上,心情又似轻松,又似沉重,好像很空虚,又好像是充实的。他摔摔头,把那间搬空了的房间的印象摔掉,尽量去回想系主任那股兴奋的样子。他又轻吁了一口气,好像得到了点解脱似的。系主任说他可以用邱先生那个办公室,邱先生的书,如果他需要,他可以拿回家去。那么他有足够的材料了,那么多书,自己那间小屋子,怎么也装不下,除非……啊!忽然他的心十分沉重起来,怎么对父母、意珊及她的父母解释这个决定呢?怎么使他们了解而原谅他,怎么使意珊了解而仍然愿意嫁给他呢?


进了家门,把脚踏车一放,他母亲迎了出来。


“妈。”他叫了一声,弯腰把鞋子脱了。“终算告一个结束。”


“谢天谢地。”他母亲说,“看你忙了两个礼拜,人都瘦了一圈了!休息几天,该忙你自己的事啰。”


他没有接下去,就到客厅,他父亲坐在走廊的藤椅上看报,见他进来,把报纸放在腿上,把老花眼镜扳下来,从眼镜边缘上瞄过去,对他望着。


“都完啦?”


“唔。”他刚坐下,阿翠就递了毛巾来给他擦脸。“还有一些信要回的,那可以慢慢来,大事都告了一个段落。”


他父亲把眼镜推回原处,又端起报纸,过一晌,他说:


“其实他们应该找别的人帮忙,你又不是闲人.”


“我自己愿意去的,邱先生一向待我特别好。”


“不要累倒了才是,你脸色很不好看。”


他母亲说:“休息两天就会好的,意珊刚来过电话,说她吃了晚饭就来。你要先吃点东西吗?还是等吃饭?”


“我肚子不饿。”他说。然后把一杯茶一口气喝了以助自己的勇气。


“爸、妈,我有点事要对你们说。”


他爸爸把报纸放在椅旁的茶几上,摘下眼镜,讶异地看着他。他母亲听见他说话的语气,也就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见他们这种神情,就先笑了一下说:


“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我打算今年暂时不回去了。”


“什么?!”他父亲说,把上身往前倾,盯住他的脸。


“我来的时候,向学校请了一年领半薪的假,本来学校不肯,我说要到这边来收集一点材料,他们才准。我来时就没有决定过了夏天就回去。”他见他父亲的脸铁板,也没有给他一个插嘴的机会,接着说:


“有很多原因使我决定多留一年才回去,一,回来一次很不容易,既然来了,花了那么多路费,而学校又准了假,就干脆多待一阵。二、这边学校留我教一两年书,可以由我开喜欢的课,我想试试。三、在外十年,常常想家想得厉害,既然回来了,情感上就不舍得走。四、这里的生活比较安逸,我拿了那边的薪水在这里用,可以过得随心所欲一点,五……”


他父亲再也忍不住,站起来,走进客厅,站在他眼前,说:


“不要再说下去了,让我问你一句话,你不回去的事对意珊说了没有?”


天磊抬头回看他,“没有,还没有。”


“你猜猜看,如果你不回美国,她是不是还会和你结婚?”


“我猜想她会的。”


“你在做梦!”他说了掉头就走,走到他原来的位置,重重的坐下去,然后唰的一声,把报纸拿起来挡住了脸。


“天磊,你这是怎么回事,说得好好的九月中结婚,婚后两人一起出去,怎么又改变了呢?大概是你一时想起来,不是存心的吧?我想你大概对你们那位邱先生的死有点抱歉,是不是?因为他去给你寄信而出了事?如果是这样而觉得你应该留下来,那就有点孩子气了,人的生死有定,如果某人注定……”


“妈,这和邱先生的死毫无关系,我们早就说好了的。”


“早就说好了?那你到现在才通知我们?你自己的父母?”他父亲把报纸刷的一声放下来说。


“不过我一直没有确切的决定,前次和意珊谈谈,她似乎不太赞成,我也就算了。但这次邱先生的死,使我领悟到了一些事,我觉得一个人可能明天就不存在,可能明年就会死,活着的时候不要顾忌太多,计较太多,应该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目前,我最想做的事就是不回到美国去。”他在黄昏的客厅里,看见他母亲的脸一层层苍白起来,不得已加上一句说:


“至少一时不去美国,正好这件事对学校对邱先生都有点好处,所以不但我自己觉得舒服,同时也可以让邱先生在地下安心。”然后他站起来,走向他母亲,坐在她那张沙发的扶手上:


“妈,我知道,你也巴不得我留下来,和你们多聚聚,但是你们不敢也不愿留我,第一怕意珊因此不理我,不愿嫁给一个没出息的人。第二怕亲友们取笑,取笑某人的儿子在美国一定混得不好,才会来了不去。所以你们不敢。同时又怕我在这里留着没有前途,不像在国外的一批人有什么小小的成就被报上登出来赞扬,也赚不了美金,所以你们不愿。我并不是说你们不应该抱这种虚荣的心理,‘望子成龙’是每个做父母的心理。但我现在可以向你们保证,意珊的事我自己会去解决,她答应最好,她不答应,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的年龄也没有那么大。亲友们取笑只好由他们去。说到有没有前途的事,我认为那是没有标准的,有人成功,也有人比他更成功。只要自己不偷懒,想上进,总不会没有他本身的成就。你们一心想望我在美国也无非希望我在那边飞黄腾达,但有一点你们忽略了,我在那边并不痛快。心里常不痛快,不会有心思做什么事的,最苦的,我所教的并不是我愿教的,一天天在那里混着,心里又不痛快,所以我决定在这里试试,做做自己想做的,教教自己人,过过比较清淡的生活,等于给自己放假,我想爸妈应该不反对我休假一个时期?”


他说的这样委婉,而理由又如此的充分,而他说到‘不痛快’三个字的时候,把那三个字又说得特别轻,生怕他们为他难过,这一切不但打动了他母亲的心,连他父亲的神色也和缓了不少。


他父亲搁下报纸,点了一支他从美国带回来的古巴雪茄。浓馥的香味就慢慢的在被黑夜吞没了的客厅里打转。


“天磊,你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也正如你自己说的,我们对子女们的成就还在其次,最希望的莫过于他们过得好,这些年你一个人在那边奋斗,我们也想像得到你的生活决不会像你信里写的那么好的,因此我们更担心,更积极的帮你找对象,因为在外面飘流,有一个家,就完全不同了。好不容易找到意珊,而你们两个人又互相投合,我和你妈心里像放落了一块石头一样,认为你们两人一起在外国,有什么事,两个人承当,有什么困难,互相安慰,生活就会很好的。但是现在你这个骤然的决定,把所有的假设都推翻了。”


“爸,意珊方面,我相信可以把她说服的。”


他父亲迟缓地摇了摇头:“陈家夫妇俩及意珊的心理,我比你清楚得多。”


“诚民,”他母亲说,“我看还是先由我们去探探陈家俩老的口气看看,只说天磊暂时不回美国了。”


“你是暂时吗?”他父亲问他。


他思忖了半天,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我们不能这样告诉人家,耽误他们的事。”


“你对意珊提起这件事吗?”他母亲问他。


“提过,她不愿意。她说,她要去的原因并不是贪恋那边的物质文明,也不是想去立业创名,她只是不甘心一辈子就守住这一小块地方。她说即使出去了尝到失望及别的,再回来,她也就心甘情愿了。同时,也会对这里的生活不再不满足。”


“而你认为她的话没有道理。她的要求过了分?”他父亲说。


“我没有,我觉得她的想法就是我当初的想法:为什么人家都去了,而我要守在这里一样。并不过分。”


“那么你怎么去说服她?”他母亲说。


“我没有说一定能说服她,但是我可以去试试。”


“如果她不肯呢?”他父亲说。


“她不肯什么?”


“她因为你不回去而不肯和你结婚呢?”


天磊用两手揉着额角。


“你会不会为了她而改变主意呢?”他母亲问。


他摇摇头,还是用手轻揉着额角。


“德芳,帖子发了没有?”


她正要回答,阿翠跑来请他们到饭厅吃饭。三个人都没有什么胃口。吃了饭,他怕父母还要再谈下去,而他实在很累了,所以他就迳直的回到房里去,关上纸门,开了小电扇,衣服也不脱就倒在床上,心中什么都不想,集中心意睡觉。


把眼睛都闭酸了,还是睡不着。干脆睁开眼,眼一开,眼前晃着几千个问号,怎么办?怎么办?虽然父母不愿意,他们总算接受了他不回去的事实,现在怎么办呢?怎么对意珊说呢?虽然在父母面前他装着意珊肯不肯和他结婚他并不在乎的样子,事实上他在乎的,很在乎。


他喜欢她,他珍惜这几年用信纸堆起来的感情,他认为她心地纯良,他希望她嫁给他。早时觉得她过分幼稚及过分虚荣,那是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嫁给他,他才这样觉得的,现在对她没有了把握,她的虚荣和幼稚都变成微不足道的小缺点了。


对她说他只留一年,那么她可能嫁给他,但是,他是否能这样做?如果他决定再留一年、甚至留下去,他对她怎么交代?他反过身来,像小时候一样,把枕头抽出来盖住了头而把脸贴在凉席上,只要他小睡一下起来,他一定会想出适当的话对意珊说的。


等他睡起来的时候,小屋子是漆黑的,而整个房子都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他躺在床上等自己完全清醒了,才跨下床,推开纸门走出去。


客厅里,他母亲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替他缝衬衫上的扣子。见他过来,抬头看看他,又低头做她的活。


“妈,意珊还没来?”


“她来过了,我看你睡得那么香就没叫你。她坐了一下就走了。”


“她回家了吗?”他站起来。“我去找她去,阿翠把车子还掉了没有?”


她放下手里的衬衫,头抬得高高的,看着他的脸。因为她的脸仰着,吊灯把她脸上每一条纹路都照了出来,不知有多少,在她脸上划了大中有小,小中有更小的图案。灯光下他也看清楚了她鬓边的发脚几乎都是白的。耳朵边上的腮肉,松松的下垂着,使她的嘴角都往下垮。不说话,闭着嘴唇时,使他错觉地以为她在用嘴角的力量抑压着眼泪似的。忽然他心里一软,慢慢蹲下来,蹲在她脚边。


“妈,我不回去,反而使你不快活了,是不是?”


她还是那么样用心的看着他。“天磊,告诉妈,假如意珊不肯与你结婚,你在这里还会不会开心呢?。”


他把上身坐得很直。“意珊说了?她说了?”


“你父亲对她说了,她没有表示。他现在就去了陈家,他们一起去的。”


“她听了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我也说不上来,好像有点不相信的样子。你是否已经答应过她,你一定九月回去?”


他答应过她吗?他不记得了,那天晚上和她在一起,他只记得那是很快乐的一晚,却不记得他们说了些什么,或是他答应了什么,可能他已答应了她。很可能。


“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天磊,我记得以前你答应过的事都做得到的,这次你回来,我发现你三反四覆,有什么事都不能决定,决定了又没有意思要做到。妈以前不是再三对你说过吗?自己做不到的事不要随便答应,答应了一定要做到,不光是信用问题,也给自己的本领一种考验。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就是有力量,你记得吗?妈常对你这样说的!”


“记得的。”他说。记得的!记得的!但是生活可以把人磨出力量来,生活也可以把原有的力量磨走。十年里挣来的博士,挣来的职位,挣来的名誉,是用什么换来的?那股冲劲,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力量啊!


“我都记得的。”


“你答应过意珊吗?”


他点头。


“另一方面,你也已经答应了吗?”


他点了头。“而且我不会反悔。”他从地上起来。“我现在就去,我自己对她去解释。”


“我看你现在最好还是不要去,给她一个机会思考,何况你爸爸已经在陈家了。哦!我差点忘了,刚刚我给天美挂了电话,告诉了她你的决定,她说她明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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