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们渡过了河,马车就上山去了。十二根橡树还没有看见,思嘉先就看见一蓬烟懒洋洋地挂在那些高树的顶上,并且闻到了一阵香气,那是烧胡桃木柴的柴香和烤猪肉羊肉的肉香混合而成的。

  那些烤野味的火坑从昨天晚上起就已慢慢烧起来,这时已经成了一个个玫瑰红火的长槽子,各种的肉正插着扦子在上面转滚着,肉汁滴落在炭火里,发出哧哧的声音来。思嘉知道这由微风载来的香气是从那所大房子背后的大橡树林里出来的。卫家的大野宴会总在这里开。这里是一片通到下面蔷薇园去的略微倾侧的斜坡,因有许多橡树荫盖着,所以很阴凉,比之高家常开野宴的地方要好得多。原来那位高太太不喜欢大野宴的烤肉,常说那股气味要留在家里几天散不掉,因此她家举行野宴,总在一个离家四分之一英里的平坦地面,上面一点儿荫盖都没有,让客人在太阳里淌大汗。至于卫家待客之好,那是全州都闻名的,唯有他家开的大野宴才真有讲究。

  那些盖着上等桌布的抽桌,总挑最阴凉的地方铺放,两边摆的是没有靠背的条凳,此外又从家里搬出些椅子,有垫杌子以及靠垫之类来,在草地里随便散放着,让那些不喜欢条凳的客人随意取坐。烤肉的火坑子和煮卤的大锅子,都跟客人坐的地方离开很远,免得烟气熏到客人。开宴的时候,至少要有一打的黑奴,手里拿着托盘奔来奔去,服侍着客人。又在仓房背后另外设一个火坑,专给客人带来的家奴们、马夫们、侍女们用,他们吃的是玉蜀黍饼、山薯,以及黑人最最心爱的猪肚里,如果碰得巧,那么还有西瓜,可以尽他们吃一个饱。

  思嘉闻到一阵鲜猪肉的焦香,便耸起鼻子欣赏了一会,希望那肉烤好的时候,她的肚子总也可以空些了。其实那时她肚里塞得实实,又加腰上扎得那么紧,生怕随时都要呕出来。那样的话就糟糕了。因为在大宴会上呕吐,只有老头子跟老太婆才可以不怕人家议论呢。

  他们一上了山顶,那所白色房子就整整齐齐在她面前出现了。高高的柱子,阔阔的游廊,平平的屋顶,那样的美,就譬如一个美人知道自己毫无缺憾,因而对于一切人都大大方方和和气气一般。思嘉之爱十二根橡树,甚过于爱自己的陶乐。因为十二根橡树的房子具有一种堂皇的壮美,一种和乐的尊严,陶乐的房子便没有这种气象。

  那条弯曲宽阔的车道上已经充满着马匹和马车,有些客人正从车马上下来,跟朋友们招呼着。咧着嘴的黑奴们,每次宴会照例觉得兴奋的,正把客人们的牲口牵到仓场上去解辔卸鞍,预备作一整天的休息。一群群黑色和白色的孩子,在那新绿的草地上呼喊着跑来跑去,玩着造房子和捉迷藏,夸说着自己过一会儿能够吃得多么多。那间从前面一直通到屋后去的宽阔穿堂里,已经是挤满人了。当郝家的马车在前面台阶上停落的时候,思嘉看见许多穿着漂亮得像蝴蝶一般的女孩子,在通二楼去的扶梯上上上落落,互相拿臂膀搂抱着,时或伏在那精致的栏杆上,笑着叫着底下穿堂里的青年们。

  从那开着的法兰西式的窗口里,她瞥见那些年纪较大的女人在客厅里坐着,端端正正的,身上穿着黑绸衣,手里摇着扇子,谈论着养孩子、害病、谁跟谁结婚,以及为什么结婚之类的事情。卫家的食事总管阿唐,在穿堂里奔忙着,手里拿着一个银托盘,鞠着躬,咧着嘴,将一些高杯子献给那些穿淡黄裤、灰色裤和绉领衬衫的青年人。

  那太阳照耀的走廊上,也挤满人了。是的,全区里的人都在这里了,思嘉心里想。汤家的弟兄四个和他们的父亲,是靠在一根高柱子上,司徒和伯伦照旧寸步不离地站在一堆,保义和谠谟跟他们的父亲汤勤站在一堆。高先生紧贴着他那北佬儿夫人站在那里。那位夫人虽在佐治亚州已经待了十五年,仍是那么陌陌生生的。其实人家都很可怜她,因而对她都很客气,很和好,不过总都忘记不了她投错娘胎,不该替高家孩子当过保姆。高家的两个孩子,累福跟恺悌,是跟他们的那白胖妹妹嘉菱在一起,正跟那黑脸儿的方约瑟和他的美丽未婚妻孟赛莉在开玩笑。方乐西和方东义正跟孟提在咬耳朵,引得孟提不住发出吃吃的笑声。此外有几家客人,竟是从十英里外的洛夫乔伊来的,也有从费耶特维尔来的,也有从琼斯博罗来的,还有少数是从亚特兰大和梅肯来的。那座房子仿佛要被客人挤开了,谈话声、嬉笑声、女人尖厉的呼叫声,不住地在那里奔腾起伏。

  主人卫约翰站在走廊的台阶上,一头银丝般的头发,身子笔挺的,满面是春风,永远像佐治亚州夏日的太阳那般温热。他旁边站着卫蜜儿,像似一直局促不安地在那里迎候来客。她之所以叫做蜜儿,就因她对于上自父亲,下至田里做活的,都叫得那么蜜蜜甜甜的缘故。

  蜜儿的一举一动显然都想讨人欢喜,跟她父亲那种夷然的风度恰成了一个对照,因使思嘉想起刚才汤太太所说的话也许有些儿对了。他们卫家男人的相貌确乎具有一种家族特色的。卫约翰和卫希礼的灰色眼睛上都有浓浓的一圈赤金色的睫毛,到了蜜儿跟英弟的脸上,睫毛就稀疏而浅淡了。蜜儿是一根睫毛没有的,样子怪得像兔子,英弟则除“平淡”两字而外再没有别的字面可以形容。

  那时看不见英弟,不知她在哪里,可是思嘉想她大概还在厨房里指挥佣人。可怜的英弟,思嘉想,自从她母亲死后,就得她管家,一天忙到晚,并且除了汤司徒,始终找不到第二个爱人,谁知汤司徒偏说我比她美,那是当然怪不得我的。

  卫约翰走下台阶,伸出臂膀去搀扶思嘉。思嘉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看见苏纶在那里痴笑,知道她已从人群中找出甘扶澜来了。

  我一辈子没有爱人也不要这么一个穿裤子的老太婆!思嘉踩落地时,一面向卫约翰微笑道谢,一面这么鄙夷不屑地想。

  甘扶澜急忙跑到车边来搀扶苏纶,苏纶便现出那么手足无措的样子,思嘉在旁看见了,恨不得打她一个耳掴子。不管甘扶澜家里田地怎么多,也不管他心肠怎么好,在思嘉看起来都觉得一钱不值,因为他年纪四十了,长着几根耗子毛似的黄胡子,样子是那么的委琐,看起来活像一个老太婆。但是她想起了自己的计划,当即忍耐住了,对甘扶澜抛了一个闪烁的微笑,甘扶澜不由得一怔,一面伸手去搀苏纶,一面对思嘉眼睛骨碌碌转着。

  思嘉一面跟卫约翰匆匆谈着话,一面拿眼睛向人群中搜索希礼,可是希礼不在走廊上。随即有十几个声音向她招呼,司徒、伯伦两兄弟也就迎上来,孟家的一班女孩子都跑过来喝彩她的衣服,霎时之间她就成了一个声音圈子的中心,大家都直着喉咙喊,以至于那声浪越来越高。可是希礼在哪里呢?还有媚兰呢?察理呢?她装做不以为意的样子四面看了看,然后又向那个笑语喧哗的穿堂一直看过去。

  当她这么谈着、笑着,并在屋子里、院子里四处搜索着的时候,她的眼睛忽然落在一个陌生人身上。那人独自站在穿堂里,带着一种冷漠轻慢的神情不转眼地看着她,使她心里突然起了一种交混的情感,一部分是自己因能吸引男人而感到得意,一部分又怕是自己领口太低才惹人这么注目。那人的样子看起来已经很老,至少有三十五了。但他个儿很高,体魄很强壮。思嘉觉得自己生平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阔大的肩膀,这么厚实的肌肉,几乎厚实得不像一个上流人。当她的眼睛跟他接触时,他微笑了一下,从两撇修得短短的黑胡须底下露出一副野兽一般白的牙齿来。他的脸是黑黑的,黑得像一个海盗,他的眼睛英勇而黑色,跟海盗主张凿破海船或抢劫处女时的眼睛一般。他的神情之中现出一种冷漠的轻慢,笑时口角带着一种怀疑的幽默,竟把思嘉一怔,怔得连气都转不过来。她觉得那人这样地看她,简直是对她侮辱,但又并不觉得自己受侮辱,于是她对自己懊恼了。她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他那黑脸上面无可否认地现着良好的血统。他那全红嘴唇上面瘦削的鹰鼻,他那高高的额骨,他那离得很开的眼睛,都显示着良好血统的形迹。

  她把眼睛收回来,并没有回他的微笑,他也就把头转过去了,因为有一个人在喊他:“瑞德!瑞德!白瑞德!这儿来!我要你来会一会佐治亚州一个顶顶硬心肠的女孩子。”

  白瑞德!这名字好生耳熟,仿佛跟哪一件不名誉的新闻有关,但是思嘉一心在希礼身上,也就不去想它了。

  “我得上楼去掠一掠头发,”当司徒、伯伦想把她引到一个清静地方去的时候,她对他们这么说,“你们要在这里等我,别跟人家的女孩子跑开去,那是我要光火的。”

  她看出司徒今天有些不大好对付,决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跟别人勾勾搭搭。因为他已经喝下酒去了,脸上一脸要找碴儿的神气,思嘉根据自己的经验,知道那是会闯祸的。她在穿堂里碰到一些朋友,站住谈了几句,又碰见英弟刚从屋背后转出来,头发蓬蓬的,额上停着小颗的汗珠。可怜的英弟!她长着那样稀疏的头发和睫毛,那样表示脾气执拗的闯颧骨,年纪不到二十岁,就已像个老处女一般了!思嘉心里疑惑,不知英弟是否因她抢走她的司徒而恨她。许多人都说,她仍旧是爱司徒的,可是他们卫家人的心思谁都摸不着。即使英弟果真恨思嘉,也决不会露出来,仍旧还会那么不即不离地对她十分客气的。

  思嘉跟她谈了几句,就动身上那宽阔楼梯去。正走时,背后有一个羞涩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韩察理。他是一个美貌的青年,雪白的额头蓬着一堆柔软的褐色鬈发,眼睛也是深褐色,同一头看羊犬一般皎洁而温和。他穿着芥末色的裤子,黑色的短褂,皱褶的汗衫,上面打着一枚极阔、极时髦的黑色蝴蝶结。当思嘉回转头来的时候,他脸上泛过一阵薄薄的红晕。因为他看见女孩子是要害羞的。也跟大多数害羞的男人一样,他最喜欢思嘉那样飘逸、活泼而随便的女孩子。从前,她对于他总不过是礼貌上的敷衍,今天她却给他一个十分春风的微笑,并且伸出两只手给他,这就使他几乎气都转不过来了。

  “怎么,韩察理,是你这小鬼啊!我看你是存心从亚特兰大跑来逗我的呢!”

  察理兴奋得连话都说不出口,只会将她那双热手紧紧地抓着,直望着她那双飞舞的绿眼睛。这是女孩子们对别的男孩子说的话,从来不曾有人对他说过的。他老是不懂,女孩子们为什么总把他当做一个小弟弟看待呢?好虽是很好,却从来不肯跟他开一下玩笑。他看见别的男孩子比他难看的、比他蠢笨的,都有女孩子跟他们闹着玩儿,因而早就巴不得也有人跟自己那么玩儿。然而偶然有几次真有人跟他这么玩儿的时候,他可又想不出话来说了,只会跟哑巴子似的红红脸儿了。事后他才晚上躺在床上想,下次碰到这种机会的时候,他要怎么怎么地施用他的献媚的手段,而无奈下次的机会再也不来了,那些女孩子试了他一回两回,就都不去理他了。

  就是对于蜜儿,自从他去年秋天继承了遗产之后,早已在不言之中订好了婚约,他也是那么冷淡,那么不响的。有时候,他要发生一种孤独的感想,觉得蜜儿如果会做媚人的把戏,对于他自己是不利的,因为她也可以拿这套把戏去媚别人。他对于要跟蜜儿结婚的希望,并不感觉到怎样兴奋,因为他平日在书本里曾经读到种种疯狂的罗曼史,而蜜儿并不能激起他这种罗曼史的情绪。他一直都在渴望一个美丽、倜傥而充满着热情和戏谑的女人来爱他。

  而现在,这位郝思嘉小姐竟跟他开着玩笑,说他是存心来逗她的了!

  他想要想出几句话来说,可是想不出,只是默默地在替她祝福,因为她已经把话都说了去了,解救了他的无话可说之窘了。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现在,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野宴我要跟你在一块儿吃。你千万别跑开去跟那些女孩子七搭八搭,我是要妒忌的。”真想不到这话会从那脸上有两个酒窝儿的一副红嘴唇里发出来,而且说得那一圈浓眼睫毛不住地飞舞着。

  “我不走。”他终于转过气来了,却哪里知道思嘉心里正当他是一头小牛等着屠人宰割呢!

  她拿一柄折扇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便掉转头走上楼梯去。在这当儿,她又看见那个白瑞德,在离开察理不过数英尺的地方独个人站着。刚才的一番谈话,他分明是全都听到了,因为他对她咧着嘴,阴险得跟一只野猫一般,同时又将她浑身上下掠了一眼,眼光之中全然没有她经常见惯的那种敬意。

  “见了鬼了呢!”她学着父亲常用的一句咒语愤然地对自己说,“看他那副神气,仿佛我光身子的时候他都看见过似的!”于是将头一翘,管自上楼去了。

  在那间放包裹的卧房里,她看高嘉菱在那里对镜梳妆,正把自己的嘴唇拼命咬着,要它显得再红些。她的胸带上插着新鲜的蔷薇,跟她的面颊互相辉映,她那矢车菊一般的蓝眼睛兴奋地跳着舞。

  “嘉菱,”思嘉一面试想把她的胸衣拉得高些,一面说,“楼下那个姓白的讨厌家伙是谁?”

  “哦,亲爱的,你不知道吗?”嘉菱很兴奋地低声说,因为她知道蝶姐跟卫家的奶妈在隔壁房间里谈天,防恐她们听见,“他在这里,我真想象不出卫先生心里觉得怎么样。他本来是到琼斯博罗去看甘先生的——说是为买棉花的事儿——甘先生来这儿了,当然把他也带来了。他不能把他扔掉管自己跑啊。”

  “他是怎么一回事呢?”

  “亲爱的,人家都不招待他呀!”

  “真的吗?”

  “真的。”

  思嘉把这话默默咀嚼了一会,因为她从来不曾跟一个不受人家招待的人同在一所房子里过。她觉得这事很使人兴奋。

  “他做过什么事呢?”

  “哦,思嘉,他的名誉坏得可怕呢。他的名字叫做白瑞德,是查尔斯顿人,他的朋友本是那边的上等人物,可是现在他们连话都不跟他说了。这是去年夏天瑞珈罗告诉我的。他跟她家里并没有亲属关系,可是他的事情她统统知道,谁都知道。他是从西尖被开除出来的。你就想好了!还有些事情珈罗不便知道。还有一件是他丢弃了一个女孩子。”

  “你讲吧!”

  “怎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吗?去年夏天珈罗详详细细跟我说的,她妈听见她知道这种事,还气得要死呢。事情是这样的:这一个姓白的跟查尔斯顿一个女子出去坐马车。我从来没有听见说这女子叫什么,可是我有点疑心,她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的话,也不会在晚快边的时候独个人跟他出去了。后来你知道怎么样,他们竟在外面待了差不多一个通宵,才跑着路回来,说是马跑掉了,车摔坏了,他们迷失在树林子里了。后来你猜怎么样——”

  “我猜不着,你讲吧。”思嘉很热心地说,心里巴不得事情愈闹大愈好。

  “第二天他不肯跟她结婚呢!”

  “哦。”思嘉说着,觉得一肚子的希望完全破碎了。

  “他说他不曾——嗯——不曾跟她有过什么事,他不知道为什么应该跟她结婚。后来她的哥哥当然去跟他交涉,这个姓白的却说他宁可给枪打死,也不愿跟一个傻子结婚。后来他们决斗了,这个姓白的打中那女子的哥哥,他死了,姓白的逃出查尔斯顿,从此人家都不招待他。”嘉菱结束得正是时候,因为蝶姐又进房来料理化妆品了。

  “她有过孩子吗?”思嘉跟嘉菱咬耳朵说。

  嘉菱拼命摇着头说:“可是她也一样地毁了。”她低声地回答她。

  这时思嘉突然地想起:但愿希礼能对我妥协。他是上等人,不至于不肯跟我结婚的。但是她听见说白瑞德不肯跟一个傻女子结婚,不由得对他起了一种尊敬的情感。

  思嘉坐在一张花梨木的高褥榻上,在屋后一棵大橡树的树荫底下,她那衣裙上的皱襞在四周围荡漾着,底下露出二英寸绿羊皮的鞋头来,这是大家闺秀坐时露脚的最大限度了。她手里拿着一只盆子,里面的东西差不多没有动过,身旁有七个骑士替她做侍卫。这时野宴已经达到它的最高峰,温热的空气里充满着笑声和语声、银器瓷器相触声,以及烤肉和香卤的浓烈气味。有时微风乍起,便有一阵阵的烟从长火坑那边飘过来,于是那些小姐太太都要假作惊慌地尖叫起来,并把棕榈叶状的扇子狂挥一阵。

  年轻的小姐们多数同她们的男伴儿坐在桌子两旁的条凳上,但是思嘉觉得条凳上的位置只有两边两个空位,一边只坐得一个男人,所以她独自坐开去,以便四周围可以尽量容纳男人的座位。

  结过婚的太太们都在亭子里面坐,她们那些暗黑的衣服恰好替周围的五颜六色做了一种调剂。因为南方的风俗,女人一经结了婚,就无论如何不能算是美人了,所以太太们不论年龄大小,总都自己坐一道,不肯混进小姐哥儿们的阵里去。这时上自那倚老卖老不住唠叨的方老太太,下至那正在怀孕作呕才十七岁的孟爱俪少奶奶,都在交头接耳,谈论着世系学和产科学上的问题,因为像这样的聚会,就全靠这样的谈论,才会觉得有趣而有益。

  思嘉向这些太太坐的地方很轻蔑地瞥了一眼,心想她们活像一群肥牛。她以为结了婚的女人再也没有什么好玩了。她可不曾想到,自己一经跟希礼结了婚之后,便也要自动地退入那些亭子里、那些前廊上,同那些穿着暗黑绸衣服的端庄的太太去坐在一起,也要同她们一样端庄、一样暗淡,而不能再加入那欢欣鼓舞的阵营里去。原来她跟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她的想象力只把她送到结婚的礼坛为止。而且,她现在正觉得不幸之至,再也没有心思去从事这种推理了。

  于是她把眼光垂落在手里的盆子上,轻轻拈起一片薄饼干,放在嘴里慢慢地抿着,那种温文尔雅的态度,那种全无食欲的神情,若使嬷嬷在旁边看见,也必定大加称许。其实她这回倒并不是矫揉造作,因为那时她四周虽然有那么许多男人去捧她,她却觉得生平从来不曾有现在这么难受。她不知其所以然地忖着她昨晚上想出来的计划,现在是全部失败了,至少跟希礼有关的一部分是失败了。她对于别的男孩子,已经论打地吸引了来,偏只吸引不到希礼。于是昨天下午感到的那种恐惧,重新又冲了回来,以致她的心跳得一阵快一阵慢,她的面颊变得一阵红一阵白。

  希礼并不曾有过意图要来加入她周围那个圈子,事实上,她从到这里之后,并不曾单独跟希礼说过一句话,只不过初见面时打一下招呼,以后就没有开口了。那时思嘉寻到后园里,希礼上前来欢迎她,却有媚兰挂在他的臂膀上——那个还够不到他的肩膀的媚兰。

  媚兰是个纤小脆弱的女子,神气跟一个藏在母亲衣襟底下玩儿的孩子一般,再加上那一双大大的褐色眼睛,一直都含着羞涩和惊怕,尤其要使人家看做是一个孩子了。她长着一头乌黑的鬈发,拿发网罩着,一丝儿都不乱,前面梳着一个长长的寡妇嘴,尤其使她的脸蛋儿像个鸡心。两颧骨生得太开,下巴颏未免尖了些,以致那张脸虽然娇怯可怜,却很平淡,而且她不会装模作样,所以这种平淡性一直都存在。她的相貌同泥土一般简单,面包一般可贵,春水一般透明,这就是所谓平淡性。但是她的举止却具有一种庄严感,看起来老成持重,远不止十七岁。

  当时她穿着一件灰色薄纱布的上衣,配着一条樱桃色的缎带,全部都打着皱襞,以期掩饰她那全不发达的躯体。头上戴着一顶黄色的凉帽,垂着樱桃色的长长的飘带,映得她那乳色的皮肤光莹夺目。两鬓垂着两条长长的金链子,金链子上挂着两枚沉重的耳坠子,在一双褐色眼睛旁边不住地摆荡,而那双眼睛则譬如冬日树林中两池皎洁的静水,上面有两片褐色的叶子在那里飘荡一般。

  她一见思嘉,就装起一副羞怯的笑容跟她招呼,并对她说那套绿色的衣服非常美丽,思嘉却恨不得她马上离开希礼,只是万分勉强地和她敷衍一番。此后他们两个就离开众人,独自去坐在一角。媚兰坐在一张椅子上,希礼找了一张矮杌子在她脚下坐着,静静地跟她谈着,对她笑着,那种缓慢催眠的笑容,正是思嘉所最心爱的。尤其难堪的,希礼每次对媚兰一笑,媚兰眼里就要现出一星光彩来,以致思嘉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美丽。而当媚兰看着希礼的时候,她那平淡的脸上也要燃起一种内在的火来,如果说一个爱的心是可以显现在脸上的话,那么现在是显现在媚兰脸上了。

  思嘉想要把眼睛挪开,不去看他们两个,可是不能,而她每次对他们瞥了一眼之后,就要对自己身边的骑士们加倍卖力,对他们笑,对他们挑逗,对他们戏谑,对他们翘头,直至翘得两只耳环不住地跳舞。她说过了许多次“胡说八道”,说他们的话没有一句老实,说她再不相信男人的话语。然而希礼好像毫不注意她。他管自抬着头跟媚兰说话,媚兰也一直低着头看他,那脸上的神情分明表示着她是属于他的。

  于是乎思嘉窘不堪言了。

  在局外人看起来,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受窘的。她在大宴会上分明要算个红人,要算众人注意的集中点。她在男人里面造成的狂热,女人里面造成的妒忌,若在旁的时候,已经大可使她心满意足了。

  这时韩察理因得思嘉的关注,胆子大起来,在她右侧牢牢占据着一个地盘,虽经汤氏双胞胎协力的抢夺,他始终不肯让步。他一只手拿住思嘉的扇子,一只手拿住那始终未动的菜盆,坚执不肯去跟蜜儿的眼睛接触,蜜儿却已快要淌下眼泪了。左边呢,是高恺悌懒洋洋地靠在那里,不时要拉拉她的衣角,暗暗地戒备着司徒。他跟那双胞胎之间,空气已经触了电,已经交换过一些粗鲁话语了。甘扶澜在那里不住忙乱着,像一只有一窝小鸡的母鸡,从树下到桌边一程程来往跑着,替思嘉搬东西来吃。结果是苏纶心里的愤怒再也抑遏不住,竟然对着思嘉怒目而视起来。小恺玲则几乎是要哭出来,因为路上思嘉虽然对她说过那么兴头的话,伯伦却不过对她说了一声“哈罗,妹妹”,拨了拨她头上的结发带,便撇开了她,专心一意去对付思嘉了。平常的时候,伯伦对她是很好的,而且很客气,使她自觉已经是个大人,因而一直梦想着哪天梳起头髻穿起裙子来,好把他正式接待作自己的知己。而现在呢,他好像也是思嘉所有的了!还有方家的东义和乐西也在这个圈子里。可是还没有得到地盘,正在其欲逐逐地候补思嘉身边的好缺。孟家几个女孩子看见他们这种情形,又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恼。

  一会儿之后,孟家的三姊妹推说要到后园去看花,都站了起来,带着她们的男伴儿走开了。这种有秩序的战略退却,分明又是思嘉胜利的一个象征,而且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因此思嘉又向希礼那边抛过一眼去,看他有没有注意这情形。谁知道希礼正凝神地把一张笑脸对着媚兰,手里拿住她的飘带在搓弄。于是思嘉顿如万箭穿心,感觉到一阵剧痛。她恨不得立时跑过去,将指甲掐进媚兰的雪白皮肤里,直掐得她鲜血淋漓才会痛快。

  她的眼睛才离开媚兰,便又发现白瑞德正对着自己注视,原来白瑞德离得大家远远的,独个人在那里跟卫约翰谈天,眼睛却是一直盯在她身上。当她的眼睛跟他接触时,他对她笑了一笑。思嘉心里感到非常不舒服,觉得现在在场的人,唯有这个人人都不招待的家伙是知道她肚里的心事的,并且正在那里留心她的一举一动来当消遣呢。因此,她也恨不得跑去掐他一把了。

  但是一转念之间,她又得到另外一种希望来安慰自己了。“我若是能够熬过这个宴会,一直熬到午后去,”她想,“那时她们都要上楼去打中觉,以备晚上有精神跳舞,我就独个人等在楼下找希礼谈一谈。刚才我有那么许多人捧的情形,他一定已经注意到的。至于媚兰,他当然应该照顾,因为她到底是他的表妹,而且没有人捧她,要是他也不去理,她不就做壁花了吗?”

  这么一来,她又勇气勃发起来,便在身边的韩察理身上加倍努力,以期引起希礼的眼红。于是察理坠入了五里雾中,他对思嘉立即发生了爱情,自不待说。既有了这种情绪,蜜儿当然早被抛到九霄云外了。蜜儿便如一只啾啾唧唧的麻雀,思嘉便如一只光怪陆离的蜜蜂,相形之下,自然见绌。思嘉会戏弄他、疼爱他,问他问题而自己代他回答。因而他用不着说一句话,就可以显得非常聪明。但是别的男孩子看见思嘉对察理这么感兴趣,都不由得诧异,又不由得懊恼。他们都知道察理平日非常羞怯,连两个字儿的一句话也说不连气的,现在却得思嘉如此之青睐,因而越想越气,差点儿连礼貌都不能维持了。这是思嘉的绝大胜利,然而对希礼仍不发生效力。

  直至最后一叉猪肉、鸡肉、羊肉都吃完了,思嘉心想英弟马上要起来发言,请诸位小姐太太进屋里去暂时休息。这时已经下午两点钟,太阳晒得正热。谁知英弟为了准备这个大野宴,已经足足忙了三天,忙乏了,现在坐在亭子里懒得起来,正跟一位从费耶特维尔来的聋老头儿直着喉咙在说话。

  一阵沉沉欲睡的懒意降落在人群里面。黑人们懒洋洋地走着,在收拾那些陈列食品的长桌子。笑语声渐渐地不起劲了,这里那里的人堆落入沉默了。大家都在等候女主人宣告宴会的终结。棕榈叶状的扇子摇得慢了,有好几位老先生就在太阳底下饱着肚皮打瞌睡。大野宴告终了,大家都要趁这太阳正高的时候休息一下。

  在上午的宴会和晚上的跳舞会之间的一段期间,人们成了一种安静和平的族类。只有那些青年人还保留着刚才全群所具的那种不耐安静的精力。他们从一个集团到一个集团,低声地谈着话,同一群血性的雄马一般美丽,也一般危险。他们原也感到中午的懒意,但有一种暴躁的脾气潜伏在底下,一经触动就会暴发起来,并如野火燎原一般地燃起。

  过了一会,太阳越发热了,大家又都向英弟那边看了看。这时谈话的声音已经渐归于静寂,但是突然之间,忽听得郝嘉乐的声音怒气冲冲地响起来。大家一看,原来他在离餐桌不远的地方,正跟卫约翰辩论得十分激烈。

  “你见了鬼了,朋友!祈祷跟北佬儿和平解决吗?咱们在嵩塔儿要塞打过了那些流氓,这还行吗?可以和平吗?咱们南方要给他们颜色看,让他们明白咱们是不能侮辱的,咱们的离盟并不靠他们的好心,是靠咱们自家儿的力量的!”

  “啊呀,我的天!”思嘉想道,“他又喝够了!这么一来,我们要在这儿坐到半夜里去了。”

  霎时之间,瞌睡逃开了那些懒意的人群,有一种似乎电气的东西掠过空中。人们都从条凳上椅子上跳了起来,伸张着臂膀,开始赛起喉咙来。今天一个早晨,谁都没有谈起过政治和战争,因为卫先生请求过客人,不要让小姐太太们感到厌倦。但是现在郝嘉乐忽然喊出一声嵩塔儿要塞,于是大家都忘记主人的告诫了。

  “当然,咱们要打——”“北佬儿是贼——”“咱们只消一个月就收拾了他们——”“是啊,一个南边人抵得二十个北佬——”“给他们一个教训,叫他们一辈子忘不了——”“和平吗?他们不让咱们和平——”“是啊,你就看林肯先生怎样侮辱咱们的委员吧!”“是啊,他把他们敷衍了几个礼拜,还发过誓嵩塔儿要塞一定撤兵的!”“他们要战争,咱们要使得他们厌倦战争——”而嘉乐的声音驾于这一切之上。思嘉只听见他“州权”、“州权”地喊了又喊。嘉乐是可以兴奋一会儿了,却不知苦了自己的女儿!

  “离盟”,“战争”——这些字眼思嘉早就听厌了,却是从来不像现在听起来这么可恨,因为他们一谈上了不肯歇,她就没有机会去跟希礼碰头了。照她想起来,战争当然是不会有的,男人们自己也知道。他们就只喜欢谈,又喜欢别人听他们谈罢了。

  这时韩察理并没有跟其余的人一同站起,他看了看身边已经比较清静,便向思嘉靠得更近些,凭着由爱而生的勇气,对她低声作起一番供状来。

  “郝小姐——我——我已经下了决心,如果我们真打的话,我一定到南卡罗来纳去加入那边的队伍。据说寒卫德先生正在那里组织一个骑兵队,当然我要到他那边去。他人极好,又是我父亲至好的朋友。”

  思嘉想:“他打算叫我怎么样呢——喝三声彩吗?”因为察理的表情似乎是把心里的秘密都剥露给她了。她想不出话来说,只不过对他看了看,心想他们做男人的为什么会这样傻,当女人会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但是察理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在暗暗地称许,于是放大了胆,急忙接下去说——

  “假使我真的去,你会——会伤心吗,郝小姐?”

  “我会每天晚上在枕头上哭。”这话思嘉本当做一句戏言,谁知察理认了它的票面的价值,乐得脸都红起来。那时他的手本来藏在她的衣褶里,因听见这句话,便慢慢地蚕食进去,将她轻轻地拧了一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勇气是哪里来的。

  “你会替我祈祷吗?”

  “哦,当然的,韩先生,一夜至少要祈祷三串念珠!”

  察理急忙四下看了看,屏着气,硬起胃里的肌肉。四下都没有人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以后即使再有这样的机会,他的勇气怕也要不济。

  “郝小姐——我必须跟你说句话。我——我爱你!”

  “嗯?”思嘉有意没意地说着,一面将眼睛穿过那些辩论的人群,看见希礼仍在媚兰脚跟头说话。

  “真的呢!”察理低声说。照他平日的想象,凡是女孩子碰到这样的情境,一定总要晕过去,或是喊起来,或是笑起来,现在看看思嘉一样也没有,这就把他弄得不亦乐乎了。“我爱你!你是最最——最最——”这时他生平从来没有过的口才也来了,“最最美丽的女子,又是最最可爱的,最最和气的,最最亲热的,我现在拿我全个心爱你。我不能希望你会爱我这样一个人,可是,我的亲爱的郝小姐,如果能给我一点儿的鼓励,我愿意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来使你爱我。我愿意——”

  他停住了,因为他想不出一桩真正难干的事情,来对思嘉确实证明他的感情的诚挚,因而他直截了当地说:“我要跟你结婚。”

  思嘉骤然听得“结婚”两个字,便从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境界一蹦蹦回地上来。她正在梦想结婚,梦想希礼,不想给察理一下惊醒,不由得大大懊恼起来,对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她想这么一个小牛一般的傻子,为什么偏要挑她自己几乎失魂落魄的今日来对她诉说衷情呢?她看见了他那正在哀求的褐色眼睛,却看不出一个羞涩男孩子的初恋的美,也看不出一个理想实现时的那种崇拜的神情,或是一阵如火的狂欢一般掠过他时的那种反应。她对于男人向她求婚的嘴脸,是司空见惯了的,而且都是比察理强得多的男孩子,也不是破天荒第一次求婚的男孩子。所以她现在对于察理的开口,丝毫也不在意,她只觉得自己面前有一个二十岁的男孩子,红得像甜菜一般,而且样子傻得很。她恨不得立刻对他说明他的样子多么傻。可是自然而然的,她母亲平日教她应急时用的那几句话语流到她口边来了,于是她垂下眼睛,口里含糊地说道:“韩先生,对于你要我做妻子的意思,我实在觉得荣幸之至,不过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这几句话的措辞非常圆滑,一面既可不叫对方失面子,一面又藕断丝连,不至于马上决绝。于是察理就做了一个从来不曾见识过香饵的鱼儿,竟浮上去将它咕哝一口吞下了。

  “我会永远等着。除非你心里十分确定,我不会要你回答。现在,郝小姐,只请你说我可以希望吧!”

  “嗯。”思嘉一面回答着,一面又把眼睛瞟到希礼那边去,看见希礼仍旧在那里,仰着头对媚兰笑着。要是这个傻子肯静这么一刻儿,她或许可以听出他们是在说什么。随即她觉得非听不可。究竟媚兰是在说什么,才使得他的眼睛显得这么津津有味的?

  然而她侧着耳朵听了半天,都被察理的声音混掉了。

  “哦,你不要响吧!”她低声说,一面将他的手拧了一下,眼睛并不看着他。

  察理听见这一声低声的禁喝,不觉吓得满脸通红,直到看见她的眼睛盯住自己的妹妹看,这才又笑了起来。原来思嘉怕别人听见他的话呢。是的,是的。女孩子家自然怕难为情的。于是察理感觉到了一阵男性的威力,是他生平从来没有经验过的,因为他居然能使女孩子怕难为情起来,这是破题儿第一遭呢。这一下刺激将他麻醉了。他于是将自己的面容重新整顿,整顿成了自以为是一种毫不介意的神情,也把思嘉的手轻轻地回拧了一下,以示自己是个懂世故的男子汉,不但了解并且接受她的斥责了。

  思嘉对于他那一拧,连觉也没有觉得。因为在这当儿,她清清楚楚听见媚兰娇滴滴地在那里说:“关于戴克理的作品,我怕不能跟你同意。他是一个讥嘲派。我怕他没有狄更斯那么上流。”

  思嘉听见这话,心里不觉一松,几乎止不住笑出来,暗想她为什么要对男人家说这种傻话呢?原来她也不过是个书呆子,而男人家对于书呆子怎么看待,那是人人知道的。……你要使男人家感到兴趣,并且维持着他的兴趣,就得拿他自己做谈话的中心,然后绕着圈子,慢慢把话引到你自己身上来,再也不要放开去。倘使那时思嘉听见媚兰是在说:“你是多么令人钦佩啊!”或是说:“你为什么去想这种事情呢?叫我想起这种事情来,我这小脑袋儿就要裂开了!”那么她是不免惊慌的。谁知媚兰是这么一本正经地在那里说话,跟在礼拜堂里一般呢!于是思嘉觉得前途又光明起来,不由得心里一喜,笑嘻嘻地对察理瞟了一眼。察理经她这一瞟,认为是对他示爱,便也乐不可支,拿起她的扇子对她狂挥起来,直挥得她的头发蓬蓬乱。

  “希礼,你还没有发表意见呢。”汤勤从那喧嚷的人堆里走过来对他说,于是希礼道了一个歉,便站起身来。思嘉见他那时的态度那么从容不迫,他那金色的头发和髭须给太阳照得那么澈亮晶莹,心以为天下美男子再没有像他的了。他一发言,就是那老一辈的人也都悉心静听着。

  “诸位先生,我没有别的意见,如果佐治亚州要打,我就跟着它打。不然的话,我为什么要加入营里去呢?”他说。说时他的灰色眼睛睁得大大的,那种瞌睡的神气在一种强烈的表情里面消失了,这是思嘉从来没有见过的。“不过,我跟家父的意见一样,希望他们北佬让我们和平,不至于发生战事——”这时方家、汤家一班兄弟们的声音杂乱起来,他就笑着举起一只手说,“是的,是的,我也知道我们是受侮辱了,是受骗了,但是假使两方面易地而处,假使是他们北佬脱离我们的同盟,试问我们会怎么办?多半是一样的吧。我们也不高兴他们这样的。”

  “他又来了,”思嘉想,“他老是要替人家设想的。”在她看起来,天下的辩论总只能偏袒一方面。她觉得希礼有时候是不能了解的。

  “我们不要头脑太热,我们不要只盼战争。世界上的苦恼大多数是由战争造成的。等到战争过去了,就没有人知道究竟为什么而战了。”

  思嘉不由得嗤之以鼻。幸而希礼平日享有颠扑不破的勇名,否则他就不免麻烦了。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一阵抗议的喧哗声从希礼的周围包袭来。

  亭子里那个从费耶特维尔来的聋老头子问英弟。

  “是什么事情啊?他们在说什么啊?”

  “战争!”英弟将手做起一个号筒模样在他耳边喊着说,“他们要跟北佬儿打仗呢!”

  “是讲战争吗?”他一面嚷着,一面摸着了他的手杖,便从椅子上一骨碌抬身起来——几年来没有这样的精力了,“我去跟他们讲战争去。我是打过仗的。”原来这位莫老先生是难得有机会谈战争的,他家那些娘们一直都要管住他。

  他急忙踉跄到了人堆里,挥舞着他的手杖,喊嚷着,因为他自己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一会儿他就独霸场子了。

  “你们这班会吞火的小哥儿们,听我说,你们别只想打吧。我打过,我知道。我参加过散米诺战争,也做过大傻子,参加过墨西哥战争。你们都不知战争是什么。你们以为战争只是骑好马,有女孩子扔花给你们,过几天就回来做英雄好汉了?那可不是的。不是的,先生!战争就是去挨饿,去睡在潮湿的地方,因而害麻疹,害肺炎。不是麻疹肺炎就是闹肚子。是的,先生,战争对于肚子怎么闹法呢?——就是痢疾之类啰——”

  那些娘们都涨红了脸。这位莫老先生是在讲开天辟地的时代呢,也跟方家老太太讲的一样,那个时代是人人都愿意忘记的了。

  “快去把你公公拉过来吧。”老先生的一个女儿对站在身边的一个女孩子说。“我说呢,”她又对那些觉得局促不安的太太们说,“他是一天比一天更不像话了。你能相信吗,今早上他还对美丽说——她才十六岁呢——他说:‘你听我说,姑娘……’”这声音消失做一种耳语,那女孩子就溜了过去尝试拉她祖父回来了。

  这时空气又紧张起来,女的都在兴奋地笑着,男的都在热烈地谈着,其中独有一个人似乎很平静——就是白瑞德。思嘉偶尔把视线移到他那边,只见他靠在一株树上,双手深深插在裤袋里。他只独个人站在那边,因为卫约翰离开他之后,他一步都没有动过,只静听着那愈来愈热烈的谈话,也不曾开过一句口。他那两片血红的嘴唇,在那修得很短的黑髭须底下向下弯别着,他那黑色的眼睛里流露着一种好玩而又轻蔑的光芒,轻蔑得仿佛听着一群儿童在那里争吵。思嘉觉得那种微笑是很难受的。他在那里听着听着,直听到汤司徒抖着红头发,闪着大眼睛,不住嚷着“只消一个月就会干了他们!流氓是打不过绅士的”之类的话,于是他终于缄默不住了。

  “诸位先生,”他并没有移动他的位子,仍旧靠在那株树上,双手插在裤袋里,用一种带着查尔斯顿口音的拖长声调说,“可容我说句话吗?”

  他的态度里和眼睛里都含着轻蔑,而又学着那些先生自己的态度,轻蔑之中装满着客气。

  大家都掉过头来朝着他,也给他以一个局外人应得的礼貌。

  “现在在场的诸位先生,可曾有人想起梅森·狄克森路线以南没有一个大炮工厂吗?或曾想起南方的制铁厂多么少吗?羊毛厂、棉纱厂、制革厂多么少吗?诸位也曾想起我们并没有一条战舰,而他们北佬儿却可以在一个礼拜之内将我们的港口封锁起来,以致我们不能把棉花运销到外面去吗?不过——当然——这些事情是你们诸位都想过了的。”

  “怎么,他把我们这些青年当做一群傻子呢!”思嘉愤然地想着,就有一阵热血冲上她的面颊来。

  当时心里发生这种观念的显然不止她一个人,因为有好几个青年都鼓起腮帮来了。卫约翰赶快回到原地方,在这发言人的身边站着,仿佛是要示意给大家,说这人是他的客人,而且还有这许多小姐太太在场呢。

  “我们南方大多数人的毛病,”白瑞德继续说,“就在我们旅行得不够,或即使旅行够了,并不曾得到旅行的益处。现在在场的诸位先生,当然都旅行得很多的。可是诸位看见些什么呢?欧洲、纽约、费城,还有,太太们当然都到过萨拉托加的温泉。”他向亭子里的一堆人微微鞠一鞠躬,又说:“你们看见过旅馆、博物馆、跳舞场、赌博场。于是你们回家来,以为没有一个地方能像南方了。至于我,我是生在查尔斯顿的,但是过去几年我都在北方。”他咧了一咧嘴,露出他的白牙齿来,仿佛他自己明白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为什么不在查尔斯顿住的缘故,而且即使他们知道,他也丝毫不在意似的。“我曾经见过许多东西,都是你们大家没有见过的。我见过那论千论千的外来民族,愿意为着一点食物和几块钱替他们北佬打仗,我见过工厂、铁厂跟船厂,见过铁矿跟煤矿——这些都是咱们没有的东西。不是吗?咱们有的只是棉花、奴隶和傲慢。他们只消一个月就会干了咱们呢。”

  沉默统治了一个紧张的片刻。白瑞德从衣袋里抽出一条精致的麻纱手帕,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然后,一阵险恶的嘤嗡之声从人群里面发出,又有一种訇訇之声从亭子那边飘来,就像一个蜂房的蜜蜂受了惊扰。这时思嘉面上那一阵愤怒的热血虽然还没有消散,她的心底却已不期泛起了一个思想来,以为这人所说的话是对的,听起来像是常识。不是吗?她自己就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工厂,或是知道任何人见过一个工厂。不过,他的话即使是对的,他全说这样的话,总不是一个上流人了——何况是在一个宴会上,人人都是为快乐而来的。

  汤司徒蹙起了眉头,向前走了几步,他的兄弟伯伦紧紧在后边跟着。当然,这汤氏兄弟是讲礼貌的,即使真个惹恼了,也不见得就会在一个大宴会上闹起架来。可是那些小姐都觉得非常兴奋,因为她们实际上是难得看见吵架口角之类的。这样的事总要再传三传才会传到她们耳朵里。

  “先生,”司徒凶狠狠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瑞德用他那客气而却讥讽的眼睛对他看了看。

  “我的意思,”他答道,“就是拿破仑——你大概听见过他的名字吧?——有一次,他说:‘上帝是在最强壮的军队那一边!’”然后朝着卫约翰用一种并非假装的客气说:“你答应陪我去看你的藏书室的,先生。可否现在就费心陪我去看看?我怕今天下午就得回琼斯博罗去,那边有一点小事要办。”

  他转过身子,面对着人群,脚跟咔嚓地碰了一声,像个跳舞师似的鞠了一个躬。那一个躬,在他这样雄赳赳的一个人,总算已是极文雅的,然而又显得十分无礼,不只是打人一个耳掴子。然后他跟卫约翰踱过草场,只见他一路头昂天外,将一阵阵令人不快的笑声送回人群聚集的地方来。

  接着是一阵惊惶的静默,然后那嘤嘤嗡嗡之声重新又起来了。英弟从她位子上疲乏地站了起来,走到那个正在愤怒的汤司徒身边去。思嘉听不出她对他说些什么,但是她仰着脸看司徒时的那种眼光,却使思嘉感到一种似乎是良心刺激那么的情感。这种眼光是跟媚兰给予希礼以表示她属于他的那种眼光一样的,不过司徒看不出罢了。这么看起来,英弟的确是爱司徒的。如果思嘉不曾在一年前的演说会上那么辣手地将司徒抢了过来,也许他跟英弟早已结了婚了。但是她一转念之间,又想起了别的女孩子不能保住她们的爱人,不能就算是她的过失,于是这点良心的刺激马上消失了。

  末了,司徒低着头对英弟微笑了笑——一种不愿意的微笑,又点了点他的头。大概英弟是在请求他不要跟随白瑞德去找碴儿吧。此后,所有的客人都站起身来,抖了抖膝上的碎屑。太太们招呼了奶妈们、小孩们,将自己的族类聚齐了,一伙儿动身走了。小姐们则三三两两,笑着说着,都要到楼上卧房中去瞎聊天打中觉去了。

  一会儿之后,所有的女客都离开了野宴场,将树荫下亭子里的位子统统让给男客们了,未走的就只剩汤太太一个。她是被郝嘉乐、方先生,以及别的一些人留住了,要她答复卖马的事情的。

  希礼漫步走过思嘉和察理坐的地方来,一个沉思和快乐的微笑出现在他脸上。

  “这人也太狂妄了,是不是?”他看着白瑞德的背影说,“看他那副神气,竟像是包尔嘉家的人呢。”

  思嘉急急寻思了一番,再也想不起本区里面或是亚特兰大或是萨凡纳有姓这包尔嘉的人家。

  “我不知道这家人家呀。他跟他们是本家吗?他们是谁?”

  察理脸上泛过一阵怪异的神情,不信和羞耻跟爱做了一场争斗。结果是爱胜利了,因为他觉得一个女孩子只要是美丽、温柔、可爱,也就够了,不必一定等教育来锦上添花,于是他急忙回答道:“包尔嘉是意大利人。”

  “哦,”思嘉很扫兴地说,“原来是外国人。”

  她给希礼一个最最美丽的微笑,可是为着某一种理由,希礼并不在看她。他在看察理,他脸上现出了解的神情和一点儿的怜悯。

  思嘉站在楼梯顶,从栏杆上向底下穿堂里留心探视着。楼上那些卧房里,不断送来嘤嗡的低语声,时而高涨,时而低落,中间夹有阵阵的尖笑声,以及“你真的没有吗”、“那么他怎么说呢”之类。卧房一共是六间,房里也有床,也有榻,那些女孩子正在上面休息着,衣裳脱掉了,小马甲松开了,头发飘散在脊背上。午觉本是南边人的一种习惯,若逢全日的宴会,要从早晨起,直到晚上的跳舞会为止,那就尤其不可少。刚上床的半点钟,那些女孩子都要谈着笑着,不肯马上就安静,然后女仆们替她们拉下了窗帘,然后在那温暖的幽暗里,语声渐渐退为耳语,终于寂然无声,代之以柔和的呼吸规律的起伏。

  思嘉等到媚兰跟蜜儿、海弟确实在一床上睡下了,这才溜过了楼上的穿堂,动身跑到楼下去。从楼梯顶的窗口里,她可以看见一群群的男人坐在亭子里,拿高杯子喝着酒,知道他们这一喝就要喝到晚快边去了。她拿眼睛搜索了一番,但是希礼并不在他们里面。然后她侧耳听了听,听见他的声音了。果然不出她所料,他还在前面车道上,送那些太太孩子回去。

  于是她提心吊胆,急急地跑下楼梯。如果碰见卫先生呢?为什么别的女孩子都在睡中觉,她独个人在屋子里乱闯呢?然而这一个险非去冒一下不可。

  她走到最下一步楼梯的时候,听见一些仆人在饭厅里走动,原来食事总管正在指挥他们搬开桌椅,预备晚上的跳舞会。穿堂的对面,藏书室的门大大地开着,她便一声不响地急忙跑过去。她可以在那里等着,等到希礼送完客人回来经过这里,便可以把他叫住了。

  藏书室里是半暗的,因为所有的窗帘都被拉下来挡太阳了。高高的四壁之间塞满了黑魆魆的书本,使她颇感到不快。她自以为这里便是她和希礼幽会的处所,因而觉得极不适宜。她平日见到大量的书本,总都要感到不快,犹如见到喜欢读大量书本的人一般。凡是这样的人,她都要觉得不快的,只是希礼例外。那些笨重的器具,对她庞然森竖着,也使她感到了一种威胁。里面有高靠背、深座儿、阔扶手的大椅子,是为卫家高个儿的男子们特制的,又有一些天鹅绒的矮椅子,前面配着天鹅绒的踏脚凳,则是给女孩子们坐的。在里边的尽头处,面对着壁炉,放着一张七英尺长的沙发,那是希礼平时最喜爱的座位,从外面看去,只见竖着一个高高的靠背,跟一头睡着的巨兽一般。

  她把门掩上,只剩下一条缝儿,一面极力镇定着,要使自己的心跳得慢些。她想把昨天晚上计划好要跟希礼说的话默默温习一遍,但是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到底是她本来计划过而后忘记掉的呢,还是她本只预备着希礼来对她说话的?她一点儿记不起来了,因而不由得突然打了个寒噤。她想自己的心如果能够暂时休息一刻儿,不要这么不断地在她耳朵里突然地响着,那她也许可以记起几句话来。谁知当她听见希礼说了最后一个“再见”而向屋子里走来的时候,她那个心偏是越跳越起劲。

  她所能够记忆的,就只一件事——她爱他,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地爱他,爱他头上的金黄头发,也爱他脚上的雪亮靴儿,爱他那使她觉得神秘的笑,也爱他那令人不解的沉默。啊,他如果能够直截了当地跑进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那她就一句话也不消说了。他是一定爱她的,那么“我来祷告一下如何——”?想着,她便紧紧地闭上眼睛,喃喃念起“大慈大悲的圣母马利亚”来。

  “怎么,思嘉!”希礼的声音突然打破她耳中的轰响,直把她弄得不知所措。他站在门外,从那留着的缝里张进来,脸上放着一个疑惑的微笑。

  “你在这里躲谁——察理吗,还是汤家那两个?”

  她喘着气。那么他已经注意到男人们怎样捧她的了。你看他是多么可爱啊,站在那里,眼睛那么闪着,仍然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她说不出话来,只伸出了一只手,将他抓进里面去。他进去了,觉得莫名其妙,但又觉得很有趣。他看她的神情很是紧张,眼睛里冒着一种火,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而且虽在那样幽暗的光中,他也可以看出她面颊上泛着玫瑰的红晕。自动的,他把背后的门关上了,他拿住了她的手。

  “怎么一回事?”他说,几乎是耳语一般。

  她一接触到他的手,马上就发起抖来。现在事情就要完全照她所梦想的实现了。当时有无数不连贯的思想掠过她的心,但她不能擒住一个来铸成一句话。她只会发抖,只会朝着他看。为什么他不先开口呢?

  “怎么一回事?”他重复地说,“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吗?”

  突然的,她的话来了,同样突然的,她母亲给她这几年的教训统统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父亲的爱尔兰的血从她嘴唇上发生作用了。

  “是的——一个秘密。我爱你。”

  霎时之间,来了一个非常深刻的沉默,仿佛他们两个的呼吸都停止了。然后,她的颤抖完全消失,而一阵快乐和得意奔涌上来。她为什么不早就这么做呢?这比她平日受教的那种种闺秀的战略简单得多。于是,她拿眼睛去搜索他。

  他眼睛里有一种惊惶的神情,还有一种不信的神情,还有别的一种——那是什么呢?是的,她记得父亲有一天因他那匹珍爱的猎马折断了腿而不得不把它枪杀的时候,也曾有过这种神气的。但是现在她为什么要想起这桩事来呢?这不是傻想吗?不过希礼为什么要做出这一副怪相,一句话都不开口呢?然后,他面上放下一个装得非常像的面具来,阿谀地笑了笑。

  “怎么,你今天在这里这么一网打尽地收拾了人心,还以为不满足吗?”他说,声音之中照旧带着那种谑而不虐的调子,“难道你非要大家一致拥护不可吗?那么,你心里一向是有我的,这是你自己早已有把握的。”

  不对了——全盘都错了!这是不照她的计划实现了呢。当时她脑子里有无数杂乱的观念在那里打回旋,却只有一个观念渐渐地趋于凝固。她觉得希礼现在的举动,是当她把他挑逗着玩了。其实希礼应该知道她并非如此的。

  “希礼——希礼——你老实说——你必须老实说——啊,不要再跟我开玩笑了!你心里到底有我吗?啊,亲爱的,我——”

  希礼急忙闷住她的嘴,那副面具脱下了。

  “你决不能说这样的话,思嘉!决不能说。你一定是有口无心的,你会憎恨你自己说这样的话,也会憎恨我听这样的话!”

  思嘉将头一扭扭开去。一股迅速的热流通过她全身。

  “我永远不会憎恨你。我告诉你我是爱你的,而且知道你一定会顾念我,因为——”她停了一停,她从来不曾见过谁的脸上有这么多的苦恼,“希礼,你是不是顾念我——到底顾念不顾念我?”

  “是的,”他迟钝地说,“顾念的。”

  她吃惊了。即使他说他讨厌她,也不至于吃惊得这么厉害的。她抓住他的袖子,一句话都说不出。

  “思嘉,”他说,“我们可不可以各自走开,从此忘记了刚才说的这些话?”

  “不,”她低声说,“我不可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要——不要跟我结婚吗?”

  他回答:“我是快要跟媚兰结婚了。”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她自己已经在一张天鹅绒的矮椅上坐着,希礼坐在她脚跟前的一张踏脚凳上,紧紧握住她的一双手。他在那里说话——说着毫无意义的话。他的心完全是一片空白,一刻儿之前那些势如潮涌的思想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因而他的话对她一点儿不留印象,犹如雨点打在玻璃窗上一般。其实那是一番慈祥的话,如同一个父亲对一个受伤的孩子说的,但是她一句都听不进去。

  唯有“媚兰”二字的声音触着了她的意识,她就对他那双晶莹的灰色眼睛看了看。她看见里面含有使她发窘、疏远以及自恨的神情。

  “家父今天晚上就要宣布这个婚约了。我们不久就要结婚。这事我本来应该对你讲的,但是我当你已经知道了。我当是大家都已经知道的,几年前就已经知道的。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你有这么许多追求你的人,我当是司徒——”

  生命、感情和理解渐渐流回她身上来了。

  “但是你刚才还说你是顾念我的。”

  他的热手使她感觉到难受。

  “亲爱的,你难道一定要我说出使你难受的话来吗?”

  她的沉默逼得他再说下去。

  “我怎么能够使你明白这些事情呢,亲爱的?你年纪这么轻,又不肯思想,连结婚的意义还不知道的。”

  “我知道我爱你。”

  “像我们这样两个不同的人,单单有爱是不能使结婚成功的。思嘉,你所要的男人必须要他的全部,必须是他的身体、他的感情、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一概都在内。如果你不能一概都有,你就会觉得苦恼。至于我,我不能把整个的我给予你。我不能把整个的我给予任何人。而我对于你的心思、你的灵魂,也不能全部都要。那时你就要难受了,你就要恨我了,恨我入骨了!你要恨我所读的书,恨我所爱的音乐,为的这些东西要把我从你身边拉开去,怕是拉开一刻儿你也难受的。所以我——或许我——”

  “你爱她吗?”

  “她是像我的,是我的血统的一部分,我们能互相了解的。思嘉!思嘉!我能不能使你明白,除非两个人彼此相像,否则结婚就决不能有平稳的日子。”

  别的人也曾说过:“结婚必须彼此是同类,否则就不会有幸福。”谁说的呢?这话仿佛她听见了已经一百万年了,但是仍旧一点儿没有意义。

  “但是你说你顾念我的。”

  “我本不应该这么说。”

  在她脑子里的什么地方,一种缓慢的火升腾起来,愤怒开始扫除了其余的一切。

  “好吧,那么这话是王八蛋说的了——”

  希礼的脸变得雪白。

  “是的,我是王八蛋,我说的,因为我要跟媚兰结婚了。我对你不起,媚兰更对你不起。我本不应该说的,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懂的。可是我怎么能够不顾念你呢——你有那么热烈的生活的热情,我却一点儿没有。何况你能够有那么热烈的爱,那么热烈的恨,我都不可能呢!而且,你是天真得像火,像风,像野生的东西,而我——”

  她想起了媚兰,突然看见她那双安静的褐色眼睛,带着那种飘飘欲仙的神气,看见她那安静的小手,套着那么一双黑色线织的手套,又看见她那种温和的静默。于是她的愤怒起来了,这就是曾经逼得她父亲郝嘉乐去杀人的那种愤怒,也就是曾经逼得她的其他爱尔兰祖宗去做非法行为以至于断送头颅的那种愤怒。至于她母亲罗氏累世相传的那种优良品性,那种无论怎样天大的事情也可以白着面孔、闭着嘴唇忍受的品性,现在在她身上是一丝儿都没有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说呢?你这懦夫!你是怕跟我结婚呢!你情愿跟那傻小丫头过日子,她是百依百顺的,过几天养出一窠小猪来,也是百依百顺的!为什么呢——”

  “你不应该把媚兰说得这么不堪!”

  “我偏要这么讲,算我得罪你家媚兰了!不过你是谁,配来说我应该不应该?你是懦夫,你是王八蛋,你是——你不该哄骗我,使我相信你会跟我结婚——”

  “你要公道些,”他恳求道,“我何尝——”

  她并不要公道,虽则明知他的话一点不错。他对于她,其实始终没有越过友谊的界限,但她一想到这层,便又加上了一重愤怒,女性自傲心和虚荣心受伤的愤怒。她一直都在他后边追,他却一点儿也不肯领情。他情愿去要那么一个苍白脸的小傻子,不要她。啊,她深深自悔当初不听父母的训诲,自悔不曾对他拉起一副架子来,而今只落得这么一番难堪的羞辱!

  她从椅子上刷地站了起来,紧紧捏起了双手,他也站了起来,对她巍然高耸着,脸上充满着沉默的苦恼,就是一个人被强迫着要与难堪的现实去面对的那种苦恼。

  “我将到死都恨你,你这王八蛋——你这下流坯——下流坯——”她想找一个最最恶毒的名词来骂他,可是她想不出来。

  “思嘉——请你——”

  说着,他伸出一双手来给她,谁知在这当口,她便用尽了全身之力,向他脸上狠狠地打了一个耳掴子。在那么寂静的房中,这一下的响声特别觉得清脆,正如一条马鞭在空中抖了一下一般,而经这一来,她的一肚子愤怒突然都消失,心中只剩一种凄凉之感了。

  希礼的白皙面孔上显然留着五个手指的红印。他不说什么,只拿着她一双疲软的手,放在嘴唇上吻了一吻。然后,他不等她开口,便掉转头走出去,随手将门轻轻关起来。

  她很突然地重新坐了下去,她的愤怒的反应使她的双膝觉得疲软无力了。他是走了,但是他那被打的脸的记忆将要盘踞着她,直到死为止。

  她听见他的轻轻的脚步声向那长长的穿堂渐渐地消失而去,然后她想起自己这番举动的重大后果来。她是永远失去了他了。从此他一辈子都要恨她,而且每次见到她的时候都要记起她曾经无缘无故地自己投到他怀里去过。

  “那么我是跟卫蜜儿一样了。”她突然想了起来,因为她记起了蜜儿平日做品太滥污,是人人都在笑的,她自己尤其笑得厉害。她曾经看见过蜜儿做出那种种丑态,曾经听见过她在男人怀抱里撒娇,所以她想到这里,不由得重新愤怒起来,愤怒她自己,愤怒希礼,愤怒全世界。这种愤怒就是由她的爱受了挫折、受了羞辱而起的。其实她的爱里面向来就不过混杂着一点儿真正的温情,那是由她的虚荣心和她对自己的美的自信心捣合而成的。如今连这一点儿温情都失去了,当然剩下来的就只有愤怒了,而愤怒之上又复有一种恐惧,恐惧她要变成了众矢之的。难道她真已跟蜜儿一样了吗?难道从此以后人人都要笑她了吗?她想到这里,不由得浑身战栗起来。

  她的手不期落在身边一张小桌子上,手指触着一双小小的玫瑰花瓷瓶,瓶上有两个瓷器的小天使在那里游戏。那时房间里非常寂静,她被那寂静压迫得几乎要尖叫起来。她觉得非拿一件东西来发泄一下不可,否则简直要发狂了。于是她随手抓起那瓷瓶,狠狠地向火炉那一端扔了过去。那瓷瓶恰恰掠过那张长沙发的高靠背,啪地一下碰在那大理石的炉台上,粉碎了。

  “这是何苦来呢!”一个声音从那沙发的深处发出来。

  她这生这世也没有吃过这么大的惊吓,她的嘴干得发不出声了。她牢牢抓住了那张椅子的靠背,两个膝盖不住簌簌地打战,一看那边那个人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原来却是白瑞德,正在对她过分客气地鞠躬。

  “刚才我在这里打中觉,不想你们有那一番话儿,逼得我不能不听,害得我中觉打不成,那且不去管它,只是为什么要危害我的性命呢?”

  那么他是一个逼逼真真的人了。他并不是一个鬼了。可是天哪,他已经什么话都听见了!她只得聚会起全身的力量,装起一副庄严样子来。

  “先生,你在这里,你应该宣布一声的。”

  “是吗?”他闪烁着雪白的牙齿,他的勇敢的黑眼睛对着她笑,“可是我先在这里,是你后闯进来的啊。我因为要等甘先生,又感觉到后边宴会场上大家都不欢迎我,所以我很识相,到这里来躲一躲,总以为人家不会来打扰我的。可是,可惜得很!”他耸了耸肩头,轻轻地笑了笑。

  思嘉一想起这个粗鲁无礼的人已经听见了一切——她现在觉得宁死也不愿再说的一切,她的脾气就又发起来了。

  “你这下流鬼——”她怒不可遏地说。

  “下流鬼常常会听到非常有趣而且有益的事情,”他咧着嘴说,“由于久做下流鬼的经验,我——”

  “先生,”她说,“你不是上等人!”

  “你的眼力很不错,”他轻飘飘地说,“可是你,小姐,也不是上等女人呢。”他似乎发现她很有趣,所以他又吃吃地笑起来了。“谁要说过我刚才偷听到的这些话,就都不能是个上等女人了。不过呢,上等女人对于我,是难得能够使我心醉的。我明明知道她们心里想什么,然而她们决没有这种勇气——或者可说决没有这种没教养——敢于说出她们所想的东西。这种态度,就要使人觉得厌烦了。至于你,我的亲爱的郝小姐,你却具有一种稀有的精神,一种极可钦佩的精神,现在我对你脱帽了。可是我真不懂,像你这么暴风雨一般的一副性格,那一位文绉绉的卫先生到底有什么好处能够使你这么着迷呢?他倘使能够有你这样具有——他叫做什么的?——‘生活的热情’的一个女子,早就应该跪下来感谢上帝了,谁知他是一个委靡不振的可怜虫——”

  “你连替他擦靴子还不配!”她愤怒地嚷道。

  “而你是要恨他一辈子了呢!”说着,他又在那沙发上坐了下去,她听见他还是吃吃地笑着。

  那时她假使能够杀他,一定是杀了他了。但是不,她只极力装起庄严的样子,走出藏书室,将那沉重的门砰地一下带上了。

  她很快一口气地跑上楼梯,跑到楼梯顶,她已快昏厥过去了。她只得站住,抓住了栏杆,她的心因愤怒、侮辱、出力而怦怦大跳着,跳得似乎把小马甲都要裂开了。她尝试做几口深呼吸,无奈嬷嬷替她的腰扎得太紧了。倘使她真昏厥过去,倘使人家发现她倒在这个楼梯顶,他们要有什么感想呢?啊,他们什么都会想起来——希礼。那个讨人嫌的姓白的家伙,以及所有妒忌她的讨厌女孩子!她身边从来不像别的女孩子那么一直带着通关散,现在想起这东西来了,可是连香醋盒也不曾带一只。她向来非常自傲,决不会觉得眩晕的,现在也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昏厥过去!

  逐渐的,那种作恶的感觉消散开去了。一分钟之后,她已经觉得很好,就想悄悄地溜进英弟卧房隔壁的那间小小梳妆室,松开小马甲,爬上一张床,在那些睡着的女孩子身边躺下。她尝试镇定她的心,并要把面孔装得平静些,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定已经像个疯女人了。她决不能让谁看破曾经有什么事故发生。

  从楼梯顶的那个凸窗里,她可以看见那些男人仍旧在树荫下和亭子里的椅子上躺着。她多么地忌妒他们呀!他们做男人的是多么快活,从来用不着经过她刚才经过的那种苦恼的。她正在那里看得出神,忽听见前面的车道上来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碎石子飞散声和一个激动的口音向一黑奴问讯声。随后又是一阵碎石子飞散声,便见一个人骑着马从她视线中掠过,飞奔过那碧绿的草场,向树荫下那个懒洋洋的集团奔去。

  大概是一个迟到的客人吧,但是他为什么这么莽撞,要骑过英弟最自豪的那片草场呢?那骑马的人她不认识,但是当他从马鞍上一跃下来而抓住了卫约翰的臂膀的时候,她可以看得出他那满脸都是激动的神气。当即一群人都向他蜂拥而来,将高玻璃杯和棕榈扇纷纷丢在桌子上和地上。虽然她离开那里颇有一段距离,她却可以听得出那些问的叫的纷乱的声浪,又看得出一种非常紧张的情形,随后就听见汤司徒的声音超过了一切,狂欢地高喊一声:“咳唉咳!”仿佛是在猎场上似的。原来这是叛徒发难时的一种喊声,她是第一次听见,不懂的。

  随即看见汤家四弟兄和方家一班弟兄先后离开了群众,匆匆向马房那边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着:“阿金!——阿金!快备马!”

  “一定是谁家里起火了。”思嘉想。不过不管它是起火不是起火,她的第一桩工作是得溜回那间房里去,免得被人家发现。

  现在她的心已经平静了些,她就踮起脚尖儿踏上几步楼梯,走进那寂静的穿堂。一种温暖的朦胧弥漫着全屋,仿佛它也睡得正恬适,跟那些女孩子一般,直要等到夜里,音乐响起来,蜡烛亮起来,方才放出美的全貌来似的。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梳妆室的门,悄悄地溜了进去。她的手伸在背后还未放开门上的把手,忽然听见卫蜜儿的声音低到跟耳语似的,从通卧房那重门的门缝里传了出来。

  “我想思嘉今天的举动,也算用尽女孩子的骚劲了。”

  思嘉听了这一句,便觉自己的心又开始狂奔起来,立即无意识地将一只手抓住胸口,仿佛要揿得那个心屈服为止。她忽然记起“下流鬼常常会听到非常有趣而且有益的事情”一句话来。她该重新退出来呢,或是索性马上闯进去,让蜜儿看见她觉得不好意思?但是第二个声音立刻使她呆住了,你就拿一队骡子来拖她也拖她不走了。原来那第二个声音是媚兰的。

  “啊,蜜儿,不是的!你不要这么刻薄。她不过是高兴罢了,活泼罢了。我总觉得她非常可爱。”

  “啊,”思嘉一面想着,一面把指甲掐进自己的胸口,“要这花言巧语的小妖精帮我说话呢!”

  她听见媚兰这几句话,觉得比蜜儿那种痛痛快快的谩骂还要难受。思嘉从来不信任任何女人,也从来不相信任何女人的动机是能不自私自利的,只有她自己的母亲除外。她觉得媚兰知道自己已经把希礼拿得千稳万妥,所以乐得讲风凉话了。因而她认定这就是媚兰的胜利示威,同时也就是她的假仁假义。这种把戏儿,思嘉自己跟男人们谈论别的女人的时候也常常要用的,用的结果是十拿九稳,总能使得那些傻瓜男人相信她宽宏大量。

  “怎么?姑娘,”蜜儿尖酸地说,她的声音提高了,“你一定是瞎了眼了。”

  “啐,蜜儿,”孟赛莉咝咝地说,“全屋子都听见你了呢!”

  蜜儿降低声音,还是说下去。

  “怎么,你总看见的,她不管碰上了哪一个男人,总都抓住不肯放手的——甚至于那个甘先生,他是她妹子的情人呢。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现在她又在追察理了。”蜜儿自觉地吃吃笑了一声,“你是知道的,察理跟我——”

  “那是当真的吗?”好几个声音兴奋地咝咝响了起来。

  “嗯,你们可别告诉人——还没有呢!”

  又是吃吃的笑声,以及床上弹簧嘎嘎的响声,原来不知什么人在那里拧蜜儿了。随后听见媚兰含含糊糊地说,蜜儿做了她的嫂子,她该有多么高兴。

  “我可不高兴思嘉做我的嫂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骚货。”这是汤海弟着恼的声音,“可是她跟司徒是等于订了婚的了。伯伦说她并不能迷他,其实伯伦对她也是痴心的。”

  “你要问我吧,”蜜儿故意装着神秘似的说,“我说就只有一个人是她迷不去的,那就是希礼。”

  于是一阵低语的声音乱在一堆了,有问的,有答的,有打岔的,这边思嘉便觉得恐惧与羞愤交侵并袭,一霎时全身都冰冷了。原来蜜儿对于男人虽是一个蠢人、一个傻子、一个呆木头,但是对于自己同类的女人却具有一种特别的女性本能,是思嘉平日太小看她了。刚才思嘉在藏书室里受到希礼和白瑞德那种羞辱,比起现在来又不过是针刺一般了。到底男人是可以相信他们不至于替你传扬开去的,至于卫蜜儿那一张嘴,要像猎犬一般放它到田野里去跑一匝,那就等不到下午六点钟就全区的人都知道了。而且她父亲昨天晚上刚刚说过,他不愿意人家笑话自己的女儿。现在是全区的人都要笑话了!于是粘湿的冷汗以她腋下为起点,渐渐爬到她肋骨上来了。

  又是媚兰的声音超出众声之上了,那是和平而有节度的,略带点儿责备的语气。

  “蜜儿,其实没有这种事情的。你的话真的太刻薄。”

  “的的确确有这种事情,媚兰,只是你自己向来都把别人当做好人看,所以看不出来罢了。不过她这样的态度,我是巴不得。她会自作自受的。你看郝思嘉平日的一举一动,不是一直都在捣乱,一直要抢别人的情人吗?她把英弟的司徒抢了去了,可是她又不要他了。今天她又想抢甘先生、抢希礼、抢察理——”

  “我非马上回家不可了!”思嘉想,“我非马上回家不可了!”

  她恨不得有一种魔术,立刻把她送到陶乐,送到安全的地方。她恨不得立刻就见到自己的母亲,去抓住她的衣襟,去对她痛哭一场,去伏在她的膝头上将这全部的故事尽情倾吐。她如果再听见她们说句什么,她就要直闯进房间里去,将蜜儿那一头蓬松的淡发一大把一大把地抓它一个痛快,她还要去对韩媚兰的面大吐一阵唾沫,以见自己对于她那种假仁假义看得一钱都不值。然而她今天一天的事儿已经干得够平常的了,干得跟那些下流的白人一样平常的了——而这就是她的一切烦恼的病根呢。

  她将一双手揿住衣襟,不让它作响,然后像一头动物似的偷偷地从门里退了出来。回家吧,她一面急急地走过穿堂,经过那些关着的门和寂静的房间,一面心里这么想,我非回家不可了。

  她已经走到前面的走廊上,忽有一个新的思想使她突然止了步——她不能回去!她不能逃走!她得在这里硬着头皮看到底,无论那些女孩子怎样的恶毒,无论她自己怎样的羞辱和心碎,她都得忍受到底。你要一逃,适足以供给她们一些攻击的军火。

  她捏紧了拳头,打着身边那根高高的白柱,她恨不得变做了参孙,把整个十二根橡树都坍倒了,把里面的人一个个都毁灭了。她要使他们难过。她要做出来给他们看,她并不清楚到底怎么个做法,总之要做就是了。她要伤害他们,比他们伤害她还要厉害。

  霎时之间,连希礼的本相也被忘记了。他已经不是她所爱的那个瞌睡兮兮的高个儿青年,他已经成了卫家人的一部分,十二根橡树的一部分,葛墩区的一部分,而这一切,因为曾经笑她的缘故,所以她都恨。在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虚荣心是强过了爱的,所以现在她那火热的心里,除恨之外再没有容受任何东西的余地了。

  “我不回去,”她想,“我要待在这里,我要使他们难过。我也决不告诉妈。不,我决不告诉无论什么人。”于是她振作起来,要回到屋子里去,重新爬上楼,另找一间卧房去睡觉。

  刚刚掉转头,她就看见察理从穿堂的那一头跑进屋子来。他一看见她,慌忙跑上前。他的头发蓬乱着,他的脸儿激动得几乎成了一朵紫葵花。

  “你知道什么事吗?”他还没有走到跟前就嚷了起来,“你听说了吗?韦保罗刚刚从琼斯博罗骑马来报信了呢!”

  他一边走,一边喘着气。她没有说什么,只把眼睛瞪着他。

  “林肯已经召集了人,召集了士兵——我是说志愿兵——七万五千人了!”

  又是林肯!难道他们男人再也不去想一想真正有关系的事儿?现在她正在心碎,连名誉都差不多要毁了,而这里这一位宝贝,偏要拿林肯的把戏儿来跟她噜苏,希望她激动起来,这不是见鬼吗?

  察理瞠视着她,只见她的面孔白得跟纸一般,她那窄窄的眼睛亮得像翡翠。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的脸上有这样的火,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的眼里有这样的光辉。

  “这是怪我太笨了,”他说,“我应该把话说得温和一点儿。我忘记了你们小姐们是多么娇嫩的。我使你吃惊了,对不起得很。你不觉得要晕吧?我去替你拿一杯水来,好吗?”

  “不。”她说着,装起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我们到那边条凳上去坐好吗?”他挽住了她的臂膀问。

  她点点头,他就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下了前面的台阶,走过草地,走到院子里最大一棵橡树底下的一张铁条凳前。女人是多么的脆弱娇嫩啊,他心里想,她们一经提起了战争一类凶险的事情,就马上要晕过去了。因而当他请她坐下的时候,不免对她加倍地温柔起来,当时他见她的神气很有些异常,又见她那雪白的脸上显出一种野性的美,就禁不住心里怦怦地跳着。难道是她听见他要出去打仗才发愁的吗?不,这是痴心妄想,万难置信的。但是她为什么拿这么一副奇怪的神气看他呢?还有她那双手摸着那条花纱手帕的时候,又为什么这么发抖呢?还有她那浓得墨黑的睫毛,也正含着一种羞怯和爱在那里飞舞,像他平日读过的那些罗曼史里的女子一般。

  他清了清喉咙,想要说出一句话来,可是一连清了三次,也说不出一句话。他垂下他的眼睛,因为她那双绿色的眼睛非常锋利地对着他,仿佛并没有看见他似的。

  “他有很多的钱,”她脑子里正在迅速地计划,因而忽地想到这一层,“他又没有父母会跟我找麻烦,而且他是住在亚特兰大的。倘使我跟他马上结了婚,我就可以叫希礼明白明白我看得他一钱不值,不过是逗着他玩玩儿罢了。这又可以要蜜儿的命。从此她再也找不到一个男人,而且人人都要对她笑破了肚子。这又可以叫媚兰难受,因为她是很喜欢察理的。而且又可以叫司徒和伯伦难受——”为什么叫他们也要难受呢?这个连她自己也不很了解,大约只因他们家里也有几个王八蛋的妹妹吧。“将来我从亚特兰大回到这里来,坐着一部好马车,穿着那么好的衣服,又自己有一所房子,他们看见了一定都要眼热,都要难受。从此他们就都不会笑我了。”

  “战争呢,当然是免不了的,”他再尝试了几回之后,终于憋出话来了,“不过你不必发愁,思嘉小姐,这是一个月就会完结的,而且我们要打得他们讨饶。是的,非叫讨饶不可的!所以我一点儿都不担心,只是今天晚上的跳舞会怕要开不成,因为营丁就要在琼斯博罗聚齐了。现在汤家兄弟就要去通知人去了。我想今晚上的女士们都要觉得扫兴吧。”

  她只回了一声“哦”,因为她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来,但有这一声也就够了。

  她渐渐恢复冷静,她的心思也渐渐集中起来。不过她的一切情绪都被一层霜罩着,她想自己从此再也不能有热烈的情感了。那么为什么不就拿这红着脸儿的美貌孩子迁就迁就呢?总之,现在是谁都可以的了,她一概都不管了。是的,哪怕她一直活到九十岁去,她也一概都不管的了。

  “我现在还决不定,到底去加入寒卫德先生的南卡罗来纳军呢,或是就加入亚特兰大的要隘守卫队。”

  她又只说了一声“哦”,于是他们的眼睛接触着,而她那飞舞的睫毛顿时使得他魄散魂销了。

  “你肯等我吗,思嘉小姐?我要是知道你肯等我到我们收拾了他们回来的时候,那我简直是——简直是在天堂上了!”他说着,连气也不转地静候着她的回答,一面观察着她的嘴唇,只见她的两口角微微往上翘起,翘出两个窝儿来,恨不得立刻就把嘴唇放上去亲它一亲。在这当儿,她已把一只满是冷汗的手塞进他手中来了。

  “我倒不愿等。”她说着,低下头,眼睛全给睫毛遮没掉。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坐在那里,嘴巴张得大大的。她从睫毛底下看过去,不期觉得他活像一只被人叉起的田鸡。他嗫嚅了好几次,嘴巴闭了又开了,面孔又变得像朵紫葵花。

  “那么你真有爱我的可能吗?”

  她不开口,只看着自己的膝盖。于是察理被投进了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心境了,一面是觉得怪难为情,一面是惝怳迷离,猜疑不定。也许是男人家不应该问女孩子这种问题的吧;也许是她怕难为情,不好回答吧。他从来不曾有勇气造成这样的局势,如今这局势既然造成,他就觉得手足无措了。他想要大声喊起来,想要唱起来,想要跟她去亲吻,想要在草地上翻起筋斗来,想要到处去跑着,不管他黑人白人,逢人便说,说她已经爱他了。但结果是,他只拿住她的手拼命地捏,直捏得她的戒指陷进肉里去为止。

  “那么你要马上跟我结婚吗,思嘉小姐?”

  “嗯。”她摸着自己身上的一个衣褶说。

  “等跟媚兰的结婚同时举行——”

  “不。”她急忙地说,说时仰起头,对他凶恶地看了一眼。察理又知道是自己错了。女孩子结婚是自己的体面,当然不肯跟人家拼在一起的。幸亏她真是宽宏大量,对他的这许多错处都宽恕过了。他恨不得那时是黑夜,恨不得自己有勇气去把她的手拿来亲一亲,恨不得把他急于要说的一肚子话都和盘托出。

  “我几时可以跟你父亲去说呢?”

  “愈快愈好。”她说,因为这时候她觉得手上的戒指给他捏得真有些吃不消了,希望他就此放下来,免得等她开口。

  果然,他听了这句话马上就一跃而起,看他那样子,仿佛真要先翻一个筋斗再说的,可是到底没有翻,只是站在她面前,春风满面地对她看了一会,实在他那纯洁简单的心整个都放到眼睛里来了。这样的看法,她是从来不曾碰到过的,而且往后也永远不会再碰到,但是不知怎么的,她总跟他亲昵不起来,还是觉得他的样子像一头小牛。

  “我现在就去找你父亲去,”他满面笑容地说,“我不能等了。你能原谅我吗——亲爱的?”这一声亲爱的称呼,是费了好大劲儿才叫出口来的,但是叫过了一遍之后,他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叫了。

  “是的,”她说,“我在这里等。这里很阴凉,很舒服。”

  他走过了草地,转过屋后去了,她独自坐在那微风瑟瑟的橡树底下。一会儿便见人们不断地从马房里骑着马出来,黑色的仆人们也骑着马紧跟在主人后面。孟家的弟兄一路挥着帽子过去了,然后是方家的、高家的,都喊嚷着向大路上去了。汤家四弟兄打草场上穿过,经过她面前,伯伦喊道:“母亲就要给我们马了!咳唉咳!”一把嫩草被马蹄踢了起来,他们霎时就去得无影无踪,又剩她独个人在那里。

  那座白色的房子将它的高柱子竖在她面前,似乎带着一种疏远的庄严渐渐地退后而去。如今这座房子是和她永不相干了。希礼决不会把她带进它的门槛去做新娘了。啊,希礼!希礼!我现在做出什么事来了!她觉得心的深处有一点东西在那里刺她,而这点东西外面却被一层受伤的傲慢和一层冷酷的现实蒙盖着。这时她正有一种成年人的情绪在那里产生,比她的虚荣心和固执的自利心都强壮些。她是爱希礼的,而且分明知道自己是爱他的,所以当她看着察理从那碎石道上消失而去的当儿,她那患得患失之心是非常之深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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