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下午,思嘉跟嬷嬷在亚特兰大下火车的时候,风正刮得紧,天上的云现出一片写字石板一般的深灰色。自从这城市被焚以后,车站至今都没有再造,火车就在车站废基上面几码路外的一堆焦炭和烂泥里面停下了。从前思嘉每次从陶乐到亚特兰大下车的时候,总要先探望着彼得伯伯的马车,现在这习惯还未改掉,竟也照样探望起来了。直至一下记起来之后,方才对自己嗤笑起来。她这次回来,并没有预先写信通知白蝶姑妈,怎么会有彼得伯伯来接呢?何况白蝶姑妈曾经写信给她,说彼得从梅肯带回去的那匹老马已经死了。

  她向停车场四周那一片满是车辙的空地看了一看,希望看见一个老朋友或是熟人有马车停在那里,可以顺带她们到白蝶姑妈家里去,但是看了半天也看不见一个熟人。大概白蝶姑妈信里的话是不错的,现在她们的熟人里面已经没有一家有马车了。因为日子这样难过,连人住的地方都不够,还哪里养得起马、备得起马车呢?

  当时只见少数装货的马车在火车旁边卸货,此外就是几辆满是烂泥的公用马车,赶车的人都是陌生的。私人的马车就只看见两辆,一辆是轿车,一辆是篷车,篷车上面坐着一个衣服华丽的女人和一个北佬的军官。思嘉一经看见了那军官的制服,就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虽然白蝶姑妈常常写信给她,说亚特兰大现在有北军驻守,并且满街都是兵,但是她现在骤然看见这种蓝色的军服,竟不由得吓了一跳,她一时想不起战争已经停止了,仿佛那个穿蓝军服的人还是要来追她、抢她、侮辱她似的。

  她看见车站上这样清静,就不由得回想起一八六二年那天早上的情景来。那时她新做寡妇,头上披着黑纱,心里怀着烦闷,但是车站上车马喧阗,非常热闹,竟使她兴奋得忘记愁恼了,现在看见这样的冷落凄凉,即使她本无愁恼也不免要惹起愁恼来。于是她长长叹了一口气,一面是不胜今昔之感,一面是因现在要步行到白蝶姑妈家里去,未免太扫兴了。但是她仍旧抱着希望,希望过一会儿到了桃树街上,也许会碰到熟人用马车带她去的。

  她正站在那里探望的时候,忽有一个中年的黑人赶着一辆轿车向她这边来。“要马车吗?”那黑人靠在车厢上对她问道,“两块钱,不论到哪里。”

  嬷嬷对那人狠狠地瞪了一眼。

  “是野鸡马车呢!”她咕哝着道,“嘿,你这黑鬼,你知道咱们是什么人吗?”

  嬷嬷是乡下的黑人,但她并不是一直待在乡下。她知道这种野鸡马车,特别是轿车,是没有哪个规矩女人肯坐的,除非有自己家里的男人在旁边护送。现在虽然有她自己在这里护送小姐,也觉得还是不合礼节。当时她看见思嘉眼珠滴溜溜看着那辆马车,便也对她狠狠地瞪了一眼。

  “你跑过来吧,嘉姑娘!野鸡马车呢,又是刚刚放出笼子的黑鬼赶的!那是相配得很了!”

  “俺并不是新放出来的黑人,”那赶车的愤然答道,“俺是老陶小姐家的,这马车也是她的,俺不过替她赶出来弄几个外快罢了。”

  “哪一个老陶小姐?”

  “就是米拉吉尾尔的陶苏三小姐。咱们的老主人打仗打死了,咱们新近搬到这儿来住的。”

  “你认识她吗,嘉姑娘?”

  “不,”思嘉很懊丧地说道,“米拉吉尾尔的人我认识的很少。”

  “那么咱们走吧,”嬷嬷很严厉地说,“你赶你的车吧,你这黑鬼。”

  说着,她从地上提起了一个提包,里面装的是思嘉那件天鹅绒的新衣服,以及她的一顶帽子、一件寝衣。此外还有一个包袱,是嬷嬷自己装东西的,她也拿起来挟在腋下。然后,她就率领思嘉走过那一片潮湿的焦炭。思嘉心里很想坐那野鸡马车去,但是她不愿意跟嬷嬷破裂,所以也就不跟她辩驳了。嬷嬷自从发现思嘉扯窗帘的那个时候起,一直都拿怀疑的眼光监视着她,她当然觉得非常不高兴。她知道以后的事情要受嬷嬷的监视,办起来非常棘手,但是不到绝对必要的时候,她总不愿意激起嬷嬷的战斗精神来。

  当她们从那狭窄的人行道上走向桃树街去的时候,思嘉一直都觉得非常伤心,因为现在的亚特兰大显得非常荒凉,跟她记忆中的情景完全两样了。她们经过了亚特兰大旅馆的遗址,记得从前白瑞德跟亨利伯伯都在这里住过的,现在只剩几堵颓垣废壁了。铁路两旁本来有几百丈长绵延不断的堆栈,里面曾经装过无量吨数的军需品,现在只剩一块块长方形的焦土了。这一些建筑物既然不在,路轨就显得没有关拦,仿佛赤裸裸地暴露在那里。在这些废址当中,有一处地方就是察理留给她的那个栈房,现在已经辨别不清了。当初亨利伯伯曾经代她给这栈房纳过税,一直纳到去年为止。这笔钱她迟早总得还他,这便又是她的一重心事。

  她们从桃树街拐过一个弯,向五尖头那边一眼看过去,思嘉就惊吓得快要哭起来。以前甘扶澜虽曾告诉她说亚特兰大已经烧为平地,她却始终不曾想到它会可怕到这种程度的。在她的想象里面,她还以为街是街、屋是屋,仍旧跟从前一样分得清清楚楚的,谁知竟是这样的一片平静,再也分不清什么境界了呢!她记得那几天大炮轰炸的时候,她曾经在这条街上缩着头颈奔走过不知多少回,差不多每一寸地面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的,现在却是一点都不认识了,她不由得伤心得要哭出来了。

  自从谢尔门的军队撤退以后,这里也曾崛起了不少的新建筑,但是五尖头周围的一带,仍旧大部分是空旷的,只有一堆堆的破瓦残砖,埋没在荒榛丛莽里。间有几处旧房子残留着的,大多已经没有了屋顶,只剩外面一个空壳儿,陪伴着一根孤单的烟囱。偶然,她也发现几家熟悉的店铺,那是曾经幸免了大炮大火的浩劫而加修复过的,因而墙上已都换做了簇新的红砖,跟地上的红泥互相辉映。有些新造的店铺和事务所门上,她也偶尔看见几个熟人的名字,但是大部分人都是陌生的,特别是医生、律师,以及棉花商人。她记得自己从前在这里,差不多已经人人都认识,现在看见这许多陌生名字,心就不由得沉落下去。但是她看见两边有许多新房子逐渐建起,就又觉得有些高兴起来。

  这种新造的房子却也着实不少,有些竟是三层楼的呢!她向周围掠过了一眼,仿佛到处都在造房子,因为她耳朵里听见的是一片杭育之声,以及锤声和锯声,眼睛里看见的是高高搭着的屋架,有许多人拿着砖瓦在那里上上落落。这一片复兴的气象使她深深感动了,她的眼睛不由得有点湿润。

  “他们把你烧掉了,”她想,“他们把你铲平了。但是他们并没有消灭你,他们是不能消灭你的。你会重新生长起来,生长到跟从前一般伟大、一般倔强!”

  她跟嬷嬷在人行道上走过一段路,便见路上的人越走越多了,而且那些人仍旧是那么忙忙碌碌,仿佛跟她初次到亚特兰大所见的一样。同时,街心往来的车辆也跟从前一样的热闹,就只缺少当初那些川流不息的伤兵车。但是人虽这么多,她却一个都不认识,只觉那些粗鲁的男人和妖艳的女子都十分地看不惯。还有许多游荡的黑人,有的懒洋洋地靠在墙壁上,有的没精打采地坐在墙基石上,眼睛看着街心车辆的往来。

  “这些就是新放出来的乡下黑人呢,”嬷嬷对思嘉说,“你瞧他们这副形状!他们是一辈子都没有个好样儿的,现在他们更加没有规矩了。”

  的确,思嘉也觉得他们没有规矩。他们竟像骄傲得不得了,都对她瞪着眼睛看呢。但是她又看见许多穿蓝军服的士兵,心里有点惴惴然,就无暇去顾及那黑人了。原来现在亚特兰大到处都是北佬的士兵,有的骑马,有的步行,有的坐在军车里,有的在街心闲荡,有的正从酒吧间里歪歪倒倒地出来。这一种景象也是思嘉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个地方我是再也看不惯的了。”她一面想着,一面紧紧捏起了拳头。然后她回过头去叫道:“你快些走呀,嬷嬷,我们赶快走过这堆人去吧。”

  这时候正有一黑人在嬷嬷前面慢吞吞地踱着方步,她便将手里的提包狠命一挡,挡得那人摇摇晃晃地冲过一边去,同时她大声回答思嘉道:“俺给这黑鬼挡住路呢。这地方讨厌极了,嘉姑娘。哪来的这许多北佬跟这许多黑人!”

  “我们走过这五尖头就会好些了,人不会这样挤了。”

  她们走过了得揆忒街,继续向桃树街上走去,路上的人果然渐渐稀疏了。一会儿走到卫思理教堂,思嘉便记起那次去找米医生的时候曾经在这里休息过。她回想起自己当时害怕得那么厉害,不由得发出一阵呵呵的冷笑,以致嬷嬷觉得莫名其妙,对她不住地瞪眼睛。原来思嘉觉得当初的恐惧实在是无谓的。当时她害怕的是北佬要来,是媚兰要养孩子,其实这些事情有什么可怕呢?拿这些事情比起母亲的死,比起父亲的痴,比起现在的挨饿、受冻、辛苦、担忧来,岂不是都算不了一回事吗?她现在觉得自己能有勇气等着一个军队来攻打,却是无法应付目前威胁陶乐的危机。总之,她现在除了贫穷之外是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对面来了一辆马车,思嘉就向道旁避了开去,一心盼望那车里坐的是个熟人,也还可以送她一段路。当那马车到了她们面前的时候,她看见车窗里伸出一个女人的头来。一顶皮帽子盖着一头血红的头发。思嘉本来装着一张笑脸在等的,却万想不到是她,不由得往后退却了一步。同时那车中的女人也突然显出不高兴的样子,马上把头缩回去了。原来这人就是华贝儿。真是奇怪得很,怎么思嘉第一个见到的熟人偏偏会是她!

  “那人是谁?”嬷嬷很怀疑地问道,“她像是认识你的,可是并没有跟你打招呼。俺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头发,就是汤家那几个女孩子也不像这样的。俺看是染起来的呢!”

  “的确。”思嘉一面这么简单地回答,一面加紧了步子。

  “染头发的女人你怎么会认识的?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是这城里的坏女人,”思嘉简单地回答,“我老实告诉你,我的确是不认识她的,那你也就不必多问了。”

  “我的天!”嬷嬷不由得喊了出来,一面撅起了嘴巴,怀着热烈的好奇心向那马车背后再看了一眼。原来嬷嬷自从二十年前跟着爱兰离开了萨凡纳之后,就从来不曾见过一个职业的娼妓,现在懊恼刚才没有把她看得仔细些了。

  “她身上穿得讲究呢,还坐着这么漂亮的马车,还用得起一个马夫!”她自言自语地说道,“俺真不懂上帝在想什么,她们做坏女人的倒能够这么享福,咱们做好人的倒要饿肚子,倒要赤脚!”

  “上帝早已不想到我们了,”思嘉愤然地说道,“你老说我不能说的这种话,母亲在坟墓里要觉不安的。以后请你不要这么说了吧。”

  现在思嘉觉得自己并没有比贝儿的身份和道德高到哪里,因为她的计划要是能够顺利地实现起来,她不是也要靠那个养活贝儿的男人养活吗?想到这一点,虽然她原来的决心并不曾起丝毫的动摇,却不由得感到很不舒服了。于是她告诉自己说:“我现在不去想它。”便再加紧了步子向前走去。

  她们经过了米家的地方,现在剩的只是两道台阶和一条甬道了。惠家的地方更是一片干干净净的平地,连墙基石和烟囱都不见一点踪影,原来都已被人拉走了,现在还留着一些大车的车辙。艾家的砖房还在那里,上层已经经过一番的改造。彭家的房子虽也还在,却已破烂不堪,屋顶只用木板盖着,大约还有人将就住在里边。这些房子里都看不见一个人影,这是思嘉心里巴不得的,因为她现在实在不愿意看见人。

  于是,白蝶姑妈的那所石板屋顶跟红砖墙壁的房子已在眼前了,思嘉的心便怦怦跳个不停。她觉得上帝没有让这所房子铲为平地,是多么的仁慈啊!当时有一个人臂膀上挽着一只篮子,从前院子里走出来,一看正是彼得伯伯。他一看见了思嘉跟嬷嬷蹒跚而来,黑脸上面便现出了一个诧异的微笑。

  同时,思嘉心里也在想:“这老傻子我简直可以跟他亲嘴呢,我看见他高兴极了。”于是她大声地喊道:“赶快去把姑妈的眩晕瓶子拿了来,彼得!当真是我呢!”

  那天晚上,白蝶姑妈餐桌上陈列的食品,仍然只有玉米饭跟干豆子两样东西。思嘉一边吃着,一边心里暗暗地赌咒,等她一天有了钱,她就绝对不容这两样东西再出现在餐桌上。又想她无论付怎样的代价,非设法弄到钱不可,而且决不只是这次纳税所需的数目。她总有一天会弄起很多钱来的,哪怕要她去杀人,她也在所不惜。

  吃完了晚饭,她就向白蝶姑妈问起家里的经济状况来。她也明知道白蝶姑妈是不能帮助她的,但仍存着一线的希望,因此便冒冒昧昧地提出这问题来了。按礼貌讲呢,这个问题提得实在太唐突,但是白蝶姑妈因有思嘉给她做伴儿,正是高兴得了不得,也不觉得什么唐突不唐突了。她便痛哭流涕地对思嘉诉说种种的苦情,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她那些田地、房产、现钱都到哪里去了,总之是弄得干干净净的了。至于各种的捐税,当然照旧要缴的,她却已经没有钱可缴。又说她现在唯一的财产就是这所住家的房子,却不曾想到这所房子是媚兰跟思嘉也有份儿的。又说亨利伯伯现在的能力也只能替她这所房子缴捐税,此外是每月给她一点钱做生活费,虽然她收他的钱觉得很羞辱,但也无可奈何,不得不收了。

  “亨利总说他负担太重,税率又这么高,实在有些周转不过来了,其实他是骗我的。他自己的钱多得很呢,就只不肯多给我罢了。”

  思嘉却知道亨利伯伯并没有骗她,因为她也曾接到过亨利伯伯的几封信,都是关于察理的财产的,所以她知道亨利伯伯的境况确实也困难。她又知道他曾经替白蝶姑妈那所房子拼命奋斗过,曾经竭力设法要保存那一所堆栈,以便卫德和思嘉将来不至于毫无着落。又知道他替她负担这笔捐税,实在是一种大大的牺牲。

  “他当然也是没有钱的啰,”思嘉心里悻悻地想道,“好吧,他跟白蝶姑妈都是无能为力的,我不去算他们的数好了。此外除了白瑞德,再没有一个人有钱的,那么我就不能不照我原来的计划做了。但是我现在不去想它。……我现在要使她谈起瑞德来,那么我就可以趁机会给她一个暗示,叫她明天去请他到这里来看我。”

  她便放出了笑容,将白蝶姑妈的两只胖手放在自己手掌里紧紧夹着。

  “亲爱的姑妈,”她说,“我们现在不要再谈这套扫兴的话吧,像钱啊什么的。我们暂时不要去管它,且来谈些有趣的事情。请你跟我说说我们从前那些老朋友的消息吧。梅太太跟美白现在怎么样了?我听说梅家那个女婿是平安回来了。还有艾家呢?米家呢?”

  白蝶听见换了一个谈话的题目,脸色就变光彩起来。她那孩子脸上立刻收起眼泪了。她把那些邻人的消息对她讲得非常详细,连他们吃的、穿的,乃至于想的统统都讲了。她说皮瑞纳也是拼了九死一生才回得家来的,梅家母女现在是靠卖肉饺子过日子,每天她家院子里总有二三十个北佬儿在那里等饺子吃。瑞纳也给她们帮忙,每天用一辆旧货车装一些饺子、糕儿、饼干之类到北佬营里去卖。又说这种北佬的买卖她自己是死也不肯做的,她每次在街上碰见北佬,总都要对他们侧目,以为这样才算对联盟州表示忠心。

  米家的房子是统统烧光了,他们又没有钱再造。米太太曾说她是再也不要家的了,因为没有了儿子孙子,还算得一个家庭吗?现在只有艾家已经修好了一部分房子,米家两夫妇就住在他们家里,惠太太也在那里占一个房间,彭太太说她也预备搬去住了,如果她自己的房子能够出租给北佬的话。

  “可是他们是怎么挤法的呢?”思嘉嚷道,“他们有艾太太,有芬妮,还有艾恕——”

  “艾太太跟芬妮睡在客厅里,恕就睡在阁楼上,”白蝶给她解释道,因为她对于那些老朋友们的家庭布置都是清清楚楚的,“唉,艾太太把这些人都当做房客了呢!的确的,她现在是开了公寓了!你想这种情形可怕不可怕?”

  “我倒觉得很应该,”思嘉说,“去年这一年,我们陶乐要是也有这么些给钱的房客,我们也不至于穷到这样了,可是我们那里只有白住的客人。”

  “吓,思嘉,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要是你母亲听见陶乐要收人家的房钱,她是在坟墓里也要不安的。至于艾太太,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呀,她自己替人家缝缝针线。芬妮呢,替人家画画瓷器,她们就是靠此度日的。艾恕竟去贩木柴卖了。你想这么个好孩子,竟也做这样的事情,可怜不可怜呢?他是一心想做律师的!”

  思嘉听见这番话,便想起自己在陶乐田里做活的种种辛苦来,觉得艾恕的这种生活,也未必就该给以多大的同情,至于白蝶姑妈的话,那是未免过分天真烂漫了。

  “他如果不愿意贩柴,为什么不就当律师呢?难道亚特兰大现在已经没有当律师的机会了?”

  “哦,机会是有的,现在差不多人人都在打官司,因为经过了这番大火,大家的财产都弄不清地界了。不过大家手里都是空空的,当律师的又问谁去拿钱呢?因而艾恕觉得不如贩柴了。……哦,我差不多忘记了!我曾经写过信给你吗?艾芬妮明天晚上结婚了,你当然是应该到的。我想你总还有一套衣服可以换的吧。你身上的这套衣服倒也不坏,只是太旧一点了。……哦,你有一套漂亮衣服吗?那就好。这回是打仗以后亚特兰大的第一次婚礼呢,据说还备茶点、备酒,以后还有跳舞。我真不晓得他们怎么办的,在这么穷的时候。”

  “芬妮跟谁结婚呢?我想鲁大郎死了之后——”

  “亲爱的,你不要批评人家吧,人家不都像你这么给察理死守的。让我想想看,他叫什么名字的呢?我记名字的记性坏极了。他的母亲是我认识的,从前我跟她同过学。她姓汤,是葛郎矶人——让我想想看……姓柏不是?姓巴吧?是的,不错,姓巴,姓巴!是斯巴达人。倒是好门第,可是,可是——这话是我本来不应该说的,可是我真不懂芬妮为什么要嫁给他!”

  “怎么,他喝酒的吗,还是——”

  “不,他的品性倒很好,不过,他是受过伤的,而且伤在他下身,一个开花弹什么的打在他的腿上,打得他有些儿——讲起来也难听呢——有些儿风瘫了,跑起路来是——是不大好看的呢。我真不懂她为什么要嫁给他的。”

  “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啰。”

  “这也不见得,”白蝶有些光火起来道,“我就一辈子没有嫁过人。”

  “怎么,亲爱的,我并不是讲你呢!大家都知道你年轻的时候红得很,到现在也还是红的!那个高老推事一直都对你瞟眼睛呢——”

  “哦,思嘉,你快不要乱说吧!那是个老傻子!”白蝶吃吃地笑着说,怒气早又平了下去了,“不过芬妮也并不是不红,她尽可以找个比较好些的男人的,而且我相信她对于那个姓巴的孩子并没有什么爱,而且她对于鲁大郎也没有完全忘记。不过她跟你是比不来的。你是早可以改嫁的了,可是你始终替察理守节。人家说你怎样没心肝,媚兰跟我却常常说你对于察理是再好也没有的。”

  就像这样,思嘉故意跟白蝶东拉西扯的,希望白蝶终于会谈到瑞德身上去。她知道她是不能马上问起瑞德来的,若是问得太急了,白蝶一定会生起疑心来,那以后的事情就难办了。

  白蝶那边也滔滔地谈个不歇,谈起了现在的亚特兰大怎样给那班共和党人闹得一塌糊涂,又怎样在这里煽动黑人,使得那黑人脑袋都装满了危险的思想等等。

  “你还不知道,他们竟要黑人投票呢!你想世界上有这种事的吗?就是我们家里的彼得伯伯,也比那些共和党人明白得多。你要我们的彼得伯伯去投票,他是死也不肯去的。现在那班黑人骄傲得了不得了。你在街上走路简直要当心,就是在青天白日底下,他们也会把你挤出人行道,挤你到街心泥塘里去的。若是有哪个男人敢出来打抱不平,他们竟会把他抓去坐监牢。亲爱的,我没有告诉你吧?那个白船长现在就在监牢里呢。”

  “白船长?”

  这个消息虽然来得惊人,思嘉却仍旧感谢白蝶,因为她先提起了他的名字,就免得她自己提到他了。

  “是的,的确的!”白蝶说时非常之兴奋,面颊上也泛起了红晕,并且把身子坐得挺些,“他是刚才才抓进去的,为杀了个黑人,他们也许要办他的绞罪呢!你就想想看吧,像白船长这样一个人还要拿去绞杀呢!”

  思嘉听见这消息,直惊得连气都转不过来,只会直愣愣地拿一双眼睛瞪着白蝶。白蝶却当是自己的报告发生了特别效果,心里正在得意。

  “现在案子还没有证实,只晓得这个黑人侮辱一个白种女人,被一个打抱不平的男人杀死了。北佬得到这消息,光火得不得了,因为近来黑人被害的案子常常发生,他们简直没有法子办。现在他们虽然不能证明凶手就是白船长,但是他们打算拿他来做个榜样。这样的办法是米医生也赞成的,他说北佬如果真能办了白船长,也要算是一种德政了。我可不明白这话到底对不对。……白船长上个礼拜还到这里来过的,还送给我一只顶顶可爱的鹌鹑,还问起了你的消息,说他前几天得罪你了,怕是你一辈子也不能饶恕他了。”

  “他要在监牢里关多少日子呢?”

  “谁也不知道。也许他们竟要把他绞杀了,也许他们到底不能证明他的罪案。可是现在的北佬胡来一阵,他们要绞杀你就绞杀你,不管你证实不证实呢。又因现在有三K党在这里闹——”她说到这里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北佬儿光火极了。你们那边也有这种党人吗?我想是一定有的,不过希礼不肯告诉你们罢了。凡是三K党人都要极守秘密的,他们总在半夜里在外边活动,装得像鬼一样,去找那班提包党,或是加入自由运动的黑人。有时不过恐吓恐吓他们,叫他们搬出亚特兰大去,有时却要给他们吃鞭子,又有时竟要杀死他们,把尸首暴露在触目的地点,并且在上面标着三K党人的卡片。因而北佬儿光火极了,早想拿一个人来杀一儆百了。可是艾恕告诉我,说他们并不想绞杀白船长,因为他们知道白船长是晓得那些钱放在什么地方的,只是不肯供出来罢了。现在他们正要留他一条命,设法要他供出。”

  “钱?”

  “嗨,你还不知道吗?我没有写信告诉你吗?嗨,你在陶乐简直是蒙在鼓里呢!当初白船长回到这里来的时候,这里是闹得满城风雨的呢!他来的时候,赶着那么的好马,坐着那么的新车,口袋里的钱是装得满满的,人家看见了都恨得不得了。因为人家都是吃了这一顿不知道下一顿的,他却能够这么阔绰。人家都知道他是做了投机生意发的财,所以更加愤愤不平了。大家都想问问他这许多钱怎样弄起来,却是谁也没有这种勇气敢去问,就只有我是问过他的,他便笑嘻嘻地说:‘总之不是正当方法弄来就是了。’你是知道的,这个人要他说句老实话是很不容易的呢。”

  “不过,当然是跑封锁线跑起来的呀——”

  “当然,一部分是这么弄起来的。可是由这方法弄起来的钱,只算得他财产里的沧海一粟。大家都相信当初联盟政府有几百万金圆藏在什么秘密地方,现在落在他手里了,就连他们北佬儿也相信的。”

  “几百万——金圆?”

  “是的,亲爱的,你想我们联盟政府那许多金圆跑到哪里去了呢?那是总有人拿去的啰,白船长就是里面的一个。当初北佬儿还以为是戴维斯总统从里士满撤退的时候带走的,可是后来把他逮到了一查,他确实是一个子儿也没有。查了查金库,里面是什么都没有,因而大家都以为这笔钱一定在那些封锁线商人手里。”

  “几百万——金圆!可是他们怎么样拿去的——”

  “白船长不是有过几千包棉花替联盟政府带到英国跟纳索去卖的吗?”白蝶胜利似的问道,“那当然不仅是他自己的棉花,也有政府的棉花在里面的。你总也晓得战争期间棉花在英国卖什么价钱吧!那价钱是简直可以由你讨的呢!而且他是一个政府的全权代办人,原说卖了棉花的钱就买军火回来的。但是后来封锁得紧了,东西运不进来了,军火也不必买了。这一笔钱当然由他跟别的封锁线商人暂时存在英国银行里。当然,这是不会用政府的名义存的,却是用他私人的名义存的。……自从停战以后,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并且对于从前一班封锁线商人大加批评。因而北佬听见了,就借白船长杀死黑人为由,将他逮起来了,实情是要向他查究这笔钱。但是白船长说他并不知道这回事。……照米医生的意思,像他这样一个投机的贼,无论如何应该办绞罪,实在绞罪还是便宜他的——怎么,亲爱的,你为什么脸色变得这种样子?你要晕了吗?我不该对你说这种话吗?我也知道,白船长是追求过你的,不过我总当你是丢开手的了。照我个人的意思,我可也并不赞成他,因为这样一个流氓——”

  “他跟我并不相干,”思嘉很勉强地说,“你到梅肯去之后,我是跟他闹过的。现在他——他在哪里呢?”

  “就是靠近公场的消防局里边。”

  “消防局里?”

  白蝶姑妈咯咯地笑了起来。

  “是的,他在消防局里,现在北佬拿它做军事监狱了。因为他们现在都在市政厅周围搭着草棚子做营房,消防局就在附近,所以白船长就关在那里。还有,思嘉,我昨天还听见一桩再好玩没有的事情呢,也是关于白船长的。我记不得谁告诉我的了。你总知道,白船长向来顶讲究修饰,简直是个花花公子一样的,自从关在消防局以后,他们不让他洗澡,他就每天闹着要洗澡。后来他们把他引到外边去,那里有一个饮马的大水槽,全营的人都在里边洗澡,里边的水从来没有换过!他们告诉他,可以在那里洗澡,他说,不,他情愿留着自己身上南方人的龌龊,不愿再加上一层北佬的龌龊,而且——”

  白蝶姑妈这番话说得津津有味,思嘉却是一句也没有听在心里。那时她心里只存着两个观念,一个是白瑞德的钱比她所期望的还要多,还有一个是他现在关在监牢里。就因为他在监牢里,而且有被绞杀的可能,事情的全副面目就都改变了,而且变得比较乐观了。关于瑞德要被绞杀,她并没有多大的感情。因为现在她要钱要得紧,对于他的最后命运是没有心思去顾念的。而且,她也跟米医生抱着同样的意见,以为瑞德办了绞罪还是便宜的。她回想当初半夜三更的时候,两军交战的中间,他一个堂堂男子汉,竟会把她丢在半路上不管,这样的人还不应该绞杀吗?……现在他在牢狱里,她如果办得到跟他结婚,那么他的几百万财产都是她的了,而且等他绞杀了之后,就归她独个人所有了。即使马上结婚是不可能的,那么也许可以向他先借一笔债,答应他一出来就跟他结婚,或者答应他……无论怎样都可以!假使他们把他绞杀了,那她这句话就可以永远不实行了。

  霎时间,她的想象同火焰一般燃炽起来,恨不得一一都照她所计划的实现。若是北佬政府竟能帮助她再做一次寡妇,那么……是几百万的金圆呢!她可以把陶乐修理起来,她可以雇用无数的作手,她可以种起几十英里的棉花来。于是,她就有好的穿了,她就有好的吃了,苏纶跟恺玲也都有穿有吃了,卫德可以养得白白胖胖了,可以请保姆来教书了,将来可以送进大学了。……还可以请个好医生来替爸爸看看病,也替希礼看看病……她要帮助希礼,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呢!

  白蝶姑妈的独白突然中断,只听见她在那里问:“什么,嬷嬷?”于是思嘉也突然从她的迷梦里清醒过来,看见嬷嬷正站在门口,两只手插在围裙底下,一双眼睛对她机警地瞪着。她也不知道嬷嬷站在那里已经多少时候,已经被她听了多少话去。从她那副神气看起来,大约她已经在那里听了不少时候了。

  “俺看嘉姑娘该累了,早点儿去睡觉吧。”

  “的确,我是累了,”思嘉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向嬷嬷瞟了一眼,好像是个小孩子要人疼疼似的,“而且,我怕还伤了风了。白蝶姑妈,明天早晨你让我多睡一会儿,暂时不跟你出去拜客,好不好?以后拜客的时候多着呢。明天晚上芬妮的结婚我是一定要去的,要是伤风厉害起来,那就去不成了,不如让我睡这么一天,晚上也许可以好些。”

  嬷嬷对思嘉看了一眼,又把她的手摸了摸,脸上就露出一点焦灼的神色来。因为现在思嘉的面色确是不大对,刚才那一阵想象中的兴奋已经消退了,因而脸色变白,手也发抖了。

  “你的手冷得像冰似的呢,宝贝儿。赶快去睡吧,等俺来给你煮一点浓茶,再拿一块热砖头焐一焐,让你出身汗。”

  “我也太糊涂了呢,”白蝶一面说,一面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拍拍思嘉的肩膀,“我只顾自己说话,竟把你忘记了。好的,宝贝儿,明天你放心睡他一天吧,躺着休息休息,我会来陪你说话的——哦!不,亲爱的,明天我不能陪你,明天我已经答应去陪伴彭太太了。她现在病在床上,她家的阿妈也病了。嬷嬷,你来了好极了。明天早晨你跟我去帮帮我的忙吧。”

  嬷嬷陪着思嘉爬上那张黑暗的楼梯,思嘉乖乖地跟着她走。她想她如果能够完全免去嬷嬷的疑心,嬷嬷明天早上就会跟白蝶姑妈一同出去,那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等她们出去之后,她就可以私下溜出去找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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