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当亚特兰大被围攻的开头几天,北军对本城的防御线到处轰着,时时都有炸弹落进城里来,把个思嘉吓得一直拘挛着蹲在地上,双手紧捂着耳朵,生怕随时随刻都可以把她炸到那万劫不复的地方去。每次大轰炸要来的时候,总先有一阵尖厉的啸声,思嘉一听见这种预告,就要急忙奔到媚兰房里去,跳上床跟她紧紧地搂着,将头拼命往枕头里钻,口里不住“哦!哦”地喊着。百利子跟卫德总跑到地窖里,在那蛛网蒙茸的黑暗里蹲着,百利子直着喉咙不住地尖叫,卫德呜呜地哭着,嗝嗝地打着呃。

  在这样的时候,思嘉给枕头闷得转不过气来,便要在心里暗暗诅咒媚兰,因为若不是为媚兰,她就可以躲到楼下比较安全的地方去了。但是医生不许媚兰跑楼梯,思嘉非上楼来陪伴她不可。而且思嘉一面既要怕大炮,一面又怕媚兰养孩子的时候要到来。她一想到这件事,便要浑身冒大汗。倘使孩子真要来了,叫她怎么办呢?她想到那时候,头顶的炮弹像急雨一般下着,她怎么好出去找医生呢?哪怕媚兰死了也不能去的!她又知道那个百利子胆子比她还小,你就是打死她,她也决不肯出去冒险。那么叫她怎么办呢?

  有一天晚上,她跟百利子在给媚兰预备晚饭的时候,把这件事跟她商量起来,谁知出人意料的,百利子只几句话儿,就把她一肚子的恐惧都平下去了。

  “思嘉小姐,等到那时候,咱们如果不能出去找医生,您也用不着操心。俺会弄的。养孩子的事儿俺都知道。俺妈不是收生婆吗?她不是叫俺也学收生婆的吗?您放心,统统交给俺好啦。”

  思嘉知道身边有了在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是她仍旧巴不得这个难关早些渡过去。她急急乎要躲开这些轰炸的大炮,急急乎要回到清静的陶乐去,因而每天晚上都在祈祷孩子早些来,使她可以摆脱那个约诺的束缚而离开亚特兰大。她现在觉得陶乐十分地安全,远远地离开这一些苦恼。

  思嘉现在的想家、想母亲,是有生以来未有的。她仿佛一到母亲的身边,就不管怎样天大的事都可以不怕似的。每天夜里她听完了一天的啸声和轰声而上床去睡觉的时候,她总要下一个坚强的决心,第二天早晨一定要告诉媚兰,说她在亚特兰大一天也不能再待了,她立刻要回陶乐去,因而媚兰不能不搬到米太太家里去住。但是等她将头放落枕头上后,她就一定要记起希礼临走时的那张面孔来,那时他心里虽然十分地苦痛,嘴上却是笑嘻嘻地对着她,并且记得他对她说道:“你是肯照顾媚兰的,是不是?你的身体很强壮。……你答应我吧!”而她当即答应了。现在希礼不知是死在什么地方了,但他不论在哪里,他总一直在监督她,不许她违背当初的约诺的。所以,无论希礼是死是活,也无论她做着多大的牺牲,她都决不能背约。于是,她就一日复一日地拖延下去了。

  她母亲也屡次写信来催她回去,她的回信总把这里围攻的危险竭力掩饰,又说明了媚兰怎样怎样地离不开她,并且答应母亲,一经孩子养下来,她就立刻回去。她母亲对于亲戚本家的感情向来极厚,既然知道她有这种情形,只得写信表示同意,不过要百利子带同卫德即刻就回去。这个提议百利子当然是完全赞成的,因为近来她听见那种突如其来的声响,马上就要吓得两排牙齿不住打战儿。她一天总有大半天蹲在地窖里,还亏得米太太派来的那老贝姐,否则思嘉简直弄得没法了。

  思嘉跟她母亲的意见一样,也急于要使卫德离开亚特兰大,倒并不是单单为他的安全着想,是因看见他害怕,更要觉得心烦的缘故。卫德每次听见炮声,总要吓得一声都不响,并且虽在炮声停顿的时候,也一直要抓住思嘉的衣襟,连哭都不敢哭。夜里他不肯上床睡觉,因为他一来怕黑,二来怕睡着了北佬要来拿他去。直到睡着了,便又要从梦中呜呜哭起来,把个思嘉哭得汗毛直竖。当然,思嘉自己也是跟他一样害怕的,但是看见他那张一直紧张的面孔,总觉得十分烦恼,仿佛他不应该常常惹起自己的害怕似的。总之,卫德确是到陶乐去住比较相宜。她想叫百利子送他回去,立即就赶回来,总还赶得及媚兰的生产。

  谁知等不到思嘉打发他们动身,便已有消息传到,说北佬已经转到南方来,现在两军正在亚特兰大跟琼斯博罗之间的铁路线上接触。倘使他们去了,恰巧那一列车被北佬俘获去呢——想到这一层,思嘉跟媚兰立即都面孔变得雪白,因为人人知道北佬对孩子们的残暴,是比对妇女还要厉害的。因此,她不敢放卫德去了,卫德就仍旧留在亚特兰大,像个受了惊吓的小鬼,顷刻不离地躲在她母亲的衣裙里。

  围攻在酷热的七月里进行着,每天白昼是不断的隆隆炮声,夜里是阴郁险恶的岑寂,人们对这环境渐渐习惯了,也就渐渐地对它适应起来。所以不久之后,大家都仿佛觉得事情已经到了最恶劣的境地了。不能有比这再可怕的了。他们一直都在怕围攻,现在居然受到围攻了,却也不见得怎样可怕。生活还是能够照常过的。他们也明明知道自己是坐在火山口上,但是不到那火山爆发的时候,他们是一点儿办法没有的。那么现在为什么要空担愁恼呢?大概这块火山到底是不会爆发的。你看胡突将军打得多么好,竟使北佬不能进城了!而且我们的骑兵队多么厉害,竟把那条到梅肯去的铁路牢牢守住了!谢尔门是始终拿不去的了!

  然而他们表面上虽然这么自安自慰,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实底里却是一直存着一种朝不保夕的心情。

  思嘉见朋友们的脸上渐渐减少恐惧的神色,自己便也渐渐胆壮起来,为的一个人对于恶劣环境既然无力去改变,便只得勉强去忍受,直至忍受惯了,就自然而然能够适应了。现在她听见那种轰然爆炸的声音,当然也还是不由得要跳起来的,但是不像从前那么狂奔尖叫地直往媚兰枕头里钻了。有时她听见一声特别的巨响,竟能大张着嘴从容地说道:“啊呀,这一个近得很了,是不是?”

  她的恐慌所以逐渐地减少,还有别的一个原因,那是因她现在的生活已经染上了梦寐的性质,这一个梦因为过分可怕了,所以觉得它不像真实了。现在她郝思嘉处于这样为难的境地,竟至于随时随刻都有遭死的危险,这难道是可能的吗?她的生活本来过得很平静,现在不过一会儿工夫,竟完全改了样儿,这难道又是可能的吗?

  每天清早的时节,天上本来是一碧无云的,但是不多会儿之后,那些大炮的浓烟就像乌云一般东一块西一块地挂出来了,这断断乎是不真实的!到了午刻,空气里面本来弥漫着忍冬、蔷薇的香气的,谁知这香气里面,忽然冲来了刺鼻的火药气了,忽然撒来了炮弹炸裂的碎片,忽然将人呀兽的一齐炸成齑粉了。这又无论如何不能是真实的。

  从前那种安静沉酣的午睡,现在再也不能有了,因为外边战斗的声音虽或有时停顿,那条桃树街上却是绝无间歇地热闹着、喧嚷着,时而炮车、救护车隆隆地响过,时而伤兵论批地从壕沟里运进来,时而小队的士兵气急败坏地穿城跑过去增援那些吃紧的地点,时而汗流浃背的传令兵在街心横冲直撞着,替那些大本营传递消息。

  酷热的夜晚照例要带着某种程度的安静而来,但那安静含着阴险的意味,如果那一天夜晚是寂静的,那就一定是过分的寂静,连夏夜应有的青蛙、金铃子、反舌鸟等等的合唱队都一齐罢唱的。偶尔,这种过分的寂静要被最后防线里啪啪啪的毛瑟枪声所打破。

  往往到夜深以后,灯都熄了,媚兰睡着了,死一般的寂静统治全屋了,思嘉躺在床上还未睡,忽然会听见大门上门闩一响,随即内门上响起轻而急的敲拍声来。

  如果你去开出门来看,你总会看见一些面目模糊的士兵站在黑暗的前廊上,并且听见黑暗里发出种种腔调不同的声音来。有时那声音十分文雅,说道:“女士,抱歉得很,打扰您了,可否给一点儿水让我喝喝?”有时却是那种模糊不清的山里人口音,又有时是南方草原上的鼻腔音,又有时是海滨地方的拖长音,但是最后这种声音很难得听见,思嘉听见了就不免要想起母亲来的。

  “小姐,我有一个伙伴儿,本想送他到医院去的,可是我看他再也跑不动了。你让他进来好吗?”

  “太太,我是什么都能吃的。你要有玉米饼,让我尝一点儿吧。”

  “女士,请恕我的莽撞,但是——你能许我在这走廊上过一晚吗?我看见玫瑰花,闻到忍冬花,仿佛是到了我自己家里一般,所以我敢冒昧来——”

  不,像这种种夜晚的奇遇,都断乎不能是真实的!这一切都是梦魇,那一些人都是梦中人,那一些人都是没有躯体的,没有面目的,就只有声音从黑暗里传到她耳朵里来。然而她拿水给他们喝,拿食物给他们吃,拿枕头给他们在走廊上睡,替他们裹伤,替他们扶头送死——不,这都不能是真实的遭遇!

  有一次,在七月下旬,那来半夜敲门的却是她家的韩亨利伯伯。他向来走路,总是手里拿着把伞,拎着个提包,这回他却没有这套行头了,同时他那大胖肚皮也被削掉了。他的面孔本来红润肥胖的,现在他面颊上挂着两条皮,像似一头猛犬喉头的垂肉。他的长白头发肮脏到难以形容。他脚上是差不多赤脚的,身上满是虱子,肚里空得已经快干瘪,但是他的精神却一点没有倒。

  当时他口里咒骂着:“这是愚蠢的战争,像我这样的老头儿还得去扛枪呢!”但是照思嘉她们看起来,他丝毫没有现出沮丧的形迹。他觉得国家需要他,如同需要青年人一样,而他所做的工作也无异于青年人。他很自负地告诉思嘉,说青年们能做的事,他没有一样赶不上,这是梅老公公无论如何办不到的。又说梅老公公的腰在作怪,他的队长早要把他开除了。但是梅老公公死也不肯回去。他说他情愿在那里挨队长的训斥,也不愿意回去受媳妇的虐待,因为他连嚼嚼烟草,媳妇还不准他呢,并且要他天天洗胡子。

  亨利伯伯此番待的时间并不久,因为他一共只有四个小时的例假,而且路上一来一往已经去了一半时间了。

  “姑娘们,往后我怕有好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们了,”他对她们宣布说,这时他在媚兰房间里,思嘉端了一脚盆凉水给他,他正坐在那里津津有味地擦着一双起了泡的脚,“我们这一团人明天早上要开走了。”

  “开到哪里去呢?”媚兰吃惊地抓住他的肩膀问。

  “你不要碰着我呀,”亨利伯伯烦躁地说,“我满身都是虱子呢。战争要是没有虱子跟痢疾的话,那就跟野宴一般有趣了。你问我开到哪里去吗?那还没有见命令,可是我倒有些猜着了。我们明天大概是往南开的,大概是开到琼斯博罗去。”

  “哦,为什么要到琼斯博罗去呢?”

  “因为那边快有一场大战了,姑娘。现在北佬正在拼命抢这条铁路。假使这条铁路被他们抢去的话,那么我们亚特兰大就要再见了!”

  “哦,亨利伯伯,你想他们抢得去吗?”

  “嗨,不会的,姑娘!有我在那里,他们哪里抢得去!”他对那两张惊吓的面孔咧了一咧嘴,然后又变得正经起来,“总之,要有一场大战了,姑娘们。这场大战我们是不能不胜的。当然,你们知道,北佬已经把所有的铁路都拿了去,就只剩到梅肯去的这一条了。但是他们不但占去了铁路,而且已经把每一条公路、车道、小径都占了去,没有占去的只剩麦唐那一条路了。所以现在的亚特兰大就譬如一只口袋,这口袋所有的绳索都在琼斯博罗。如果北佬把琼斯博罗一段铁路占去了,他们就可以把所有的绳索都收了去,那么我们就都成了瓮中之鳖。……我此番去,也许一时不能回来,姑娘们。所以我得来跟你们告别一声,并且看看思嘉是否还跟你在一起。”

  “当然,她还跟我在一起的,”媚兰很亲昵地说,“你不必替我们担心,亨利伯伯,你要自己当心些。”

  亨利伯伯在地毯上擦干脚,便口里哼哼着套上他的破鞋子。

  “我得去了,”他说,“我还有五英里路要跑呢。思嘉,你替我备一点吃的让我带去。不论什么都行的。”

  他跟媚兰亲过嘴,便下了楼,走到厨房里,思嘉正拿一条餐巾替他包起一个玉米卷子和几只苹果。

  “亨利伯伯——难道——难道事情真是这么严重了吗?”

  “严重?嗨,我的天,怎么不严重呢?不要糊涂吧。我们已经退到最后一道壕沟了。”

  “你想他们会到陶乐去吗?”

  “怎么——”亨利伯伯听见她不从大局着想,却只关心自己的问题,觉得女人的器量大可懊恼,便这么开头说道。直至看见她那一副惊惶苦恼的面容,这才又软下来。

  “当然,他们不会去的。陶乐离开铁路还有五英里路,而且他们要的是铁路罢了。你简直糊涂了呢。姑娘,”说到这里,他突然换了一种调子,“不过今天我跑这许多路到这里来,并不是专来跟你们告别的。我是带着恶消息来给媚兰的,可是我说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现在我只好把这消息留下来给你。”

  “哦,是希礼——是你听见什么——听见他——他死了?”

  “嗨,我怎么会听见希礼的消息呢?我是在战壕里边半身埋在烂泥里的。”老头儿暴躁地反问道,“不是的。我说的是他的公公。卫约翰死了。”

  思嘉突然一下坐了下去,手里拿着那一包才包了一半的点心。

  “我是来报告媚兰的,可是我说不出口来。你替我说吧。你替我把这几件东西交给她。”

  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只沉重的金表,上面挂着几颗印章,一张卫太太的缩小遗像,以及两枚沉重的袖扣子。那只金表是思嘉常常看见卫先生拿在手里的,现在看见它,就知道希礼的父亲确实是死了。她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亨利伯伯就觉得非常局促,只得假咳了几声,眼睛不敢朝思嘉看,怕看见她在流泪,自己也要伤心起来。

  “他是一个勇敢的人,思嘉。你把这话告诉媚兰吧。你叫她写信给他的几个女孩子。要知道卫先生一直都是一个好军人。这回是一颗炮弹断送了他的,刚刚落在他跟他的马身上,炸碎了那马的——后来那马是我给枪杀的,可怜的东西,这是一匹极好的小雌马呢。你最好也写封信给汤太太,把这事告诉她。这匹马是她当宝贝儿的。把我的点心包起来吧,孩子。我得走了。哦,亲爱的,你也不必太伤心。一个老年人做了青年人的工作,天下还有比这再好的死法吗?”

  “哦,他是不应该死的!他是根本就不应该去打仗的。他应该好好地活着,看着孙子长大起来,然后平平安安地死在床上。唉,他为什么要去的呢?他本来是不相信离盟而且憎恨战争的,而且——”

  “我们有很多人都是这么想,但这有什么用处呢?”亨利伯伯粗暴地擤擤鼻子,“你当我这把年纪,还是乐意送给北佬去做枪靶子吗?不过现在这种日子,你不要做上等人便罢,要做是没有别的路可走的。你亲亲我吧,孩子,你不要替我担心。我是可以平平安安回来的。”

  思嘉亲过了他,便听见他从台阶上走进黑暗里去,然后听见大门上的门闩咔嚓一声。他走了。她在厨房里呆呆地站着,把手里的几件纪念物看了一会,然后上楼去报告媚兰了。

  到了七月的末了,不受欢迎的消息来了,这是亨利伯伯预言过的,北佬果然转到南面去进攻琼斯博罗了。原来他们曾在城南四英里之处截断了铁路,但是旋即被联盟州的骑兵队击退,同时工程队也在烈日之下大汗淋漓地把路轨赶紧修复。

  思嘉焦急得几乎发狂。她提心吊胆地等了三天故乡的消息,直至第四天,接到父亲的来信,方才放下了心。原来敌人并未到陶乐。他们虽曾听见战斗的声音,但是并没有看见北佬。

  那封信里关于铁路线上北军被击退一节,写得有声有色,仿佛这一大功是他郝嘉乐本人单枪匹马造成的。单单描写军队如何英勇的部分,已足足写满了三张信纸,直到末了,这才略略提了提恺玲不舒服,她的病据母亲说是伤寒,不过并不重,叫思嘉不要着急。又说当初思嘉和卫德没有回陶乐去,母亲现在颇以为得计了。母亲只叫思嘉到礼拜堂里去多念几遍经,望恺玲的病早些好。

  思嘉看到最后一句话,深深受到一阵良心的打击,因为她已经好几个月不上礼拜堂了。从前,她要觉得这样的疏忽便是莫大的罪孽,现在索性不去了,倒也并不觉得怎么样。但是她服从母亲的命令,急忙跑进房去拿起了一串念珠。直到念完站起来,心里却也并不感到怎样的舒适。因为近日以来,她已觉得上帝不在看顾她,也不在看顾联盟州了。

  那天晚上,她坐在前面廊上休息,仍把父亲的信放在怀里,因为她觉得跟这封信随时接触着,就仿佛父母都在自己身边一般。这时客厅窗口里的一盏灯,投射一种奇异的金光到那树影蒙茸的走廊上,同时那攀缘墙壁的黄蔷薇和忍冬花,拿一种混合的香气从她四面暗暗地袭来。夜十分清静。从太阳下山以后,虽是来复枪的噼啪之声都听不见了,世界似乎离开得很远。思嘉独个人坐在摇椅上摇来摇去,觉得寂寞,又觉得苦恼,很想有个人来替她做伴,哪怕是梅太太也好的。但是梅太太在医院里值夜,米太太又在家里款待刚从前线回来的儿子,媚兰是早已睡觉了。就是那种不速之客也是没有希望的。因为过去一个礼拜里面,她家的来客已经少到一个都没有了,只要是有腿能跑路的人都到壕沟里去了,或是追踪北佬到琼斯博罗那边去了。

  像这样的清静,她是不常有的,而她也不愿意有。因为她一静下来心里就不能不想,而在这些日子,思想是不见得会有什么乐趣的。因为她也同别人一样,已经养成了一种想念过去和死人的习惯了。

  现在她觉得清静不过,就也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回到了陶乐。置身在那田野的寂静之中,又仿佛那边的生活一直都没有改变,也不会改变似的。但是一转念之间,她又觉得那边的情形决不会跟从前完全一样了。她想起了汤家的四弟兄,那一对红头发的双胞胎,以及谠谟和保义,便不由得一阵辛酸塞上她的喉咙来。她想当初司徒或是伯伦本有和她结婚的可能。现在呢,他们都已烟消火灭了,将来战争完了她回到陶乐的时候,再也不会听见他们那种兴高采烈的招呼了。还有高累福,他的跳舞是一等,也再不会找她去做舞伴了。还有孟家的一群,还有那小小的方约瑟,还有——

  “哦,还有希礼!”她马上双手捧着头哽咽起来,“世界上没有了你,我是这一辈子都过不惯的了!”

  忽然听见大门上一声咔嚓,她连忙抬起头来,拿手擦了擦眼泪。站起身一看,原来是白瑞德手里拿着顶巴拿马帽子,打石径上慢慢走来。自从那天在五尖头从他马车上突然跳下来之后,她一直都不曾见他的面。那一回,她本来是发过愿心再不和他见面的。但是现在她很高兴有人来跟她谈谈,以便把她对于希礼的思想排遣开去。分明的,他是已经忘记当时的一番口角了,或者装做忘记的样子也未可知,因为他一经踩上了顶上一步台阶,便在她脚跟头坐了下去,绝口不提那次的龃龉。

  “原来你并没有到梅肯去!我听说白蝶小姐撤退了,以为你也去了。刚才我看见屋里有灯光,便特地进来看一看。你为什么不去呢?”

  “给媚兰做伴呀。你应该知道,她——嗯,她现在不能避难呢。”

  “嗨,”他说时,她从灯光底下看见他眉头皱着,“你不是说卫太太还在这里吧?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痴子。像她这样的状况,在这里是十分危险的呢。”

  思嘉不响,只觉得难为情,因为媚兰的状况她是不应该跟男人谈论的一个题目。又因瑞德知道媚兰的危险,她也觉得难为情。因为一个没有结过婚的男子具有这样的知识,总是不成体统的。

  “你怎样不也替我担点心事呢?我怎么就不危险了?”她尖酸地说。

  他的眼睛闪了闪,觉得很好玩。

  “北佬来的时候,我随时都可以保护你的。”

  “我还不知道你这种话算不算得是恭维。”她带着怀疑的语气说。

  “当然算不得,”他答道,“不过男人家随便说句话,你怎么就要从里面去找恭维呢?你这种脾气几时才改哟?”

  “等我躺到灵床上的时候才改。”她说着,不由得也笑起来,因为照她自己想,男人家跟她说话,是没有一句不恭维她的,独有瑞德从来不曾对她恭维过。

  “虚荣心,虚荣心,”他说,“至少你嘴里是爱虚荣的。”

  说着,他开开一只雪茄烟盒子,抽出一支黑雪茄,先放在鼻子上嗅了一会。然后一支自来火亮了起来,他就倚在一根柱子上,双手捧着膝盖头,默默地吸着。思嘉又在摇椅上摇了起来。这时候万籁无声,只有那暖夜沉默的黑暗将他们团团围着。做巢在蔷薇花和忍冬花丛里的反舌鸟,偶然从小梦里醒过来,唱出一个羞怯清丽的调子。然后,仿佛经过一下审慎的考虑,又是完全的静默了。

  突然的,从那走廊的黑影里,瑞德发出一个低声而柔软的笑。

  “原来你是跟卫太太蹲在这里的?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局面。”

  “我看是一点儿没有什么奇怪的。”她感到很不舒服,立刻警戒着回答出来。

  “不奇怪吗?那是你太缺乏客观的看法了。我却早有了一种印象,觉得你跟卫太太是断乎不能融洽的。你一向都当她傻、当她蠢,而她的爱国观念也使你觉得厌烦。你要有机会可以侮辱她,你是决不肯放松的,那么你在现在这样轰炸的时候,居然能抱着牺牲精神,留在这里替她做伴,自然要使我觉得奇怪了。你老实说吧,你是因为什么才肯这样的?”

  “因为她是察理的妹妹——而且跟我也是姊妹一般的。”思嘉极力装出正经的样子回答着,不过她的面颊自觉有点热烘烘。

  “你的本意是说她是卫希礼的寡妇吧。”

  思嘉急忙站了起来,跟自己的愤怒努力挣扎着。

  “你上次对我那样粗鄙的行为,我本来已经可以饶恕你,现在又不了。今天若不是为我自己感觉非常烦闷,我也不会让你到这走廊上来的,而且——”

  “你请坐下吧,不要生气,”他的声音变了,说着,他就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手,推她回到摇椅上,“你为什么烦闷呢?”

  “哦,今天我接到陶乐的信了。北佬离开我家里已经很近,我的妹妹又害伤寒病——因而——因而现在即使我要回去也去不成了,母亲怕我传染,不让我去的。哦,我是很想回去呢!”

  “嗯,你不要存这种心思吧,”他说,但是他的声音更加和婉了,“即使北佬来到这里了,你在这里亚特兰大也比在陶乐安全些。北佬不会伤害你,伤寒病却要伤害你。”

  “北佬不会伤害我吗?你怎么能对我说这样的谎?”

  “我的亲爱的孩子,北佬并不是魔鬼呢。他们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青面獠牙的。他们也跟我们南边人一样好看的——只不过是礼貌差一点,口音难听些。”

  “不,北佬是会——”

  “会强奸你吗?我想不会吧。当然,他们也未尝不想。”

  “你要再讲这样的粗话,我就跑进屋子里去了。”她嚷道,那时她已经满脸通红起来,还亏得有那黑影子替她遮羞。

  “不过你老实说吧,你心里不是那么想吗?”

  “哦,当然不是的!”

  “哦,当然是的!你的心事被我看出来,你也用不着生气。其实我们南边凡是有教养的正经女人都是那么想的。她们一直都担着这样的心事。我可以跟你打赌,虽是像梅太太那样的老——”

  思嘉回不出话来,只得默默地咽着空气,因为经他这一提,她忽然记起来了,记起近来这几天只要有两个以上的太太们坐在一起,总都要交头接耳地谈起这桩事来,说在弗吉尼亚、田纳西、路易斯安那都已发生过。都说北佬到那里的时候,就要强奸女人,拿刺刀戳小孩的肚子,放火烧杀老年人。这些事情是人人都信以为真的了,虽然她们还没有到街头巷角去大声宣传过。如果白瑞德是懂得一点礼貌的话,他就也应该知道这些事情是真的,就不应该谈起它。因为这样的事情到底不能当做玩笑来说的。

  她听见他在吃吃暗笑了。她觉得他有时候真是讨厌。事实上,她是觉得他讨厌的时候居多的。如果女人心里真正想的事,暗中谈的话,都被男人知道了,那个男人还不是可怕吗?女孩子们碰到这样的时候,简直是跟光着身子被人看见一般的。而且男人家所以能晓得这样的事,决然不是规矩的女人告诉他们的。所以现在思嘉被瑞德一句话猜着了肚里的心事,就觉得怒不可遏了。她一向喜欢男人把她当做一件神秘的东西看待,如今瑞德却把她看得玻璃一般透明了。

  “讲起了这件事情,我倒要问问你了,”他继续道,“你在这里有没有人保护或是监护呢?是梅太太呢,还是米太太?她们对于我,一直当我到这里来是不怀好意的呢。”

  “米太太平常是晚上一定要来的,”思嘉听见换过了一个题目,很觉高兴地答道,“可是今天晚上她不能来。她的儿子斐尔在家里。”

  “我真是好运气,”他轻轻地说道,“今天只有你独个人在这里。”

  他的声音里面有一点东西使她的心跳得快起来,同时她觉得自己的脸也在发热了。她从前对于这样的声音听见过很多,知道这就是一种爱的宣言的预告。哦,这是多么有趣啊!只要他把他爱她三个字一说出口,她就可以大大戏弄他一番,并且将他这三年来给她的种种嘲讽一起清算了。她预备要牵住他的牛鼻孔,弄得他疲于奔命,以期一雪当日他看见自己打希礼耳掴子时的那场奇耻大辱。然后,她才心平气和地告诉他,说她只能跟他做一个兄妹,那时候,她就可以奏凯班师了。计划到这里,她不由得乐得笑出来。

  “你不要笑。”他说着,便拿住了她的手,将它翻转来,把自己的嘴唇印上了她的掌心。她一经接触到他那热烘烘的嘴,便觉有一股兼有生气和电气的热流从他身上灌到她身上,使她浑身都震荡起来,震荡得非常舒适。他的嘴唇慢慢从她的掌心移到她的手腕上,她怕他要诊出自己的脉搏,便要将手缩回去。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心跳得更快起来,这岂不是要弄假成真了吗?但是她当初并不曾算到这一层。

  她是并不爱他的,她觉得有点搅不清楚地告诉她自己。她是爱希礼的。但是当时她的手所以要发抖,她的胸口所以要发寒,到底是什么感情使它这样的呢?那种感情应该加以怎样的解释呢?

  他轻轻地笑了。

  “你不要缩手!我不会害你的。”

  “害我?我并不怕你害我,白瑞德,我并不怕任何男人害我!”她嚷着,怒得声音跟手一齐发抖了。

  “好,这可钦佩之至。可是你轻声一点儿,卫太太要听见的。并且请你安静些。”他的声音仿佛觉得她的窘状很好玩似的。

  “思嘉,你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好了,这话有点儿像她所期望的了。

  “嗯,有时候,”她很审慎地回答,“就是当你的行为不像一个匪人的时候。”

  他又笑了笑,将她的手掌揿在他的坚硬的面颊上。

  “我想你所以喜欢我,正因为我是一个匪人的缘故。你一直都躲在家里,不曾见惯那种真实道地的匪人,所以见到我有点异样,倒感觉到对你具有一种出奇的魅力了。”

  这话又超出她所预期的路线之外了,她再想把手抽回去,可是仍旧抽不动。

  “这话不对!我是喜欢好人的——喜欢那种一直都靠得住的上等人。”

  “你的意思是说那种一直可以由你欺侮的人吧。不过这只是定义不同,没有关系的。”

  他又亲了亲她的手掌,当即她脖子上的皮肤又发了一阵麻。

  “可是你确实是喜欢我的。那么你到底能不能爱我呢,思嘉?”

  “哦!”思嘉觉得胜利地想,“现在我可要擒住他了!”于是她硬装起冷漠的神情说道:“老实说吧,不,这就是说,除非你把你的态度大大改一改。”

  “不过我并没有意思要改。那么你就不能爱我了,是不是?这倒正是我所希望的。因为我虽然非常喜欢你,我却并没有爱你,那么要你同时尝受两个没有报酬的爱,不是太悲惨了吗?对不对,亲爱的?我可以叫你‘亲爱的’吗,韩太太?不过我要叫你‘亲爱的’,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那么,这是没有关系的了,但是礼貌总要维持的。”

  “你不爱我吗?”

  “不的,老实说。你希望我爱你吗?”

  “你不要做梦吧!”

  “嗨,你是希望的呢!不过可惜,我扫了你的兴了!我原是应该爱你的,因为你很美,而且有许多没用的事情你都能干得很。可惜有许多才貌双全的女人都像你这么没用的,因此我并不爱你。可是我确实非常喜欢你——喜欢你的良心很富于弹性,喜欢你的自私自利心一点儿不愿掩饰,又喜欢你那种狡猾的实际主义,我怕这是由你那些不很遥远的爱尔兰农民的祖宗遗传给你的。”

  农民怎么了?他在侮辱她了呢!她就默不作声地开始吐起唾沫来。

  “你不要打岔儿,”他捏了捏她的手请求道,“你要知道,我之所以喜欢你,是因为自己也具有同是这些品性的缘故,这就是所谓惺惺惜惺惺。我并非不明白,你对于那位可望不可即的卫先生是直到现在都念念不忘的,其实他也许已经躺在坟墓里六个月了。但是你的心里一定总还有余地可以容我。哦,思嘉,你不要挣扎吧!我现在是对你发表宣言呢。老实说吧,自从我在十二根橡树穿堂里第一次看见你在戏弄韩察理的时候起,我就想要你了。我想要你的心思比想要任何女人的心思都来得殷切——而且我一直忍耐等着你,也比等任何女人的时间都长久了。”

  思嘉听见最后几句话,惊异得连气都转不过来。原来他虽曾给她种种的侮辱,却是一直都在爱她的,只不过怕她要笑,始终不敢说出口来罢了。好吧,时机不可失,她马上就要把颜色给他看了。

  “你是要我跟你结婚吗?”

  他马上放了她的手,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得她直往椅子靠背上退缩。

  “我的天,不的!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是不结婚的吗?”

  “可是——可是——什么——”

  他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将一只手揿在胸口上,对她鞠了个很滑稽的躬。

  “亲爱的,”他十分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是很有见识的,所以不敢引诱你,只请求你做我的情人。”

  “情人!”

  她心里喊出这两个字来,仿佛自己又受了莫大侮辱。但是她骤然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却并不觉得受侮辱。她只感觉到一阵烈火一般的愤怒,以为他不应该当她是个傻子。因为他如果对她作这样的提议,并不如她所期望的向她求婚,那他一定当她是个傻子了。于是愤怒、羞辱、失望,三者交织起来,将她的心搅成一团的混乱,再不容她从道德的立场上去寻一个可以责备他的理由,便让最先泛起的一个观念冲口而出——

  “情人!这是废话罢了,我能得到什么呢?”

  但是这话方才说出口,她就立刻懊悔得目瞪口呆了。瑞德听见这话,便呵呵大笑起来,笑得几乎窒息。他从黑影里侦察着她的神情,只见她将一条手帕儿闷在嘴上,哑口无言地默坐在那里。

  “这就是我喜欢你的理由了!我生平见过的女人,只有你一个是直爽的,只有你一个肯从事情的实际方面去着想,不肯拿什么罪恶、什么道德之类来做掩饰。要是别的女人,现在早就该晕过一阵,然后叫我滚蛋了。”

  思嘉从椅子上唬地跳起来,脸上羞得通红了。她在责怪自己,刚才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呢!她,爱兰的女儿,受过爱兰教养的,怎么可以静静地坐在这里听他说这种下流的话,并且还给他这么一个无耻的回答呢?她是应该马上就尖叫起来的。她是应该马上就晕过去的。她是应该一声都不理睬他,立刻就站起来走进去的。但是现在来不及了!

  “我现在也叫你滚蛋,”她大声喊了起来,也顾不得媚兰要听见,或是米太太从街上经过要听见了,“你滚出去吧!你怎么敢对我说这样的话呢!我难道有什么下等行为,才使你大胆起来,把我当做了……你滚吧,从今以后再不要到这里来。这回我是老实说的了。你不要再想老着脸,拿些针儿带儿来哄我,以为我还是可以饶恕你的。我要——我要去告诉爸爸,他就要送你的命!”

  他拿起他的帽子,对她鞠了一躬,那时她从灯光里看见他的小胡子底下咧着一张嘴,露出白生生的牙齿来。原来他一点儿都不觉得难为情,只觉得她刚才说的话好玩得很,而且正在大感兴趣地注视她。

  哦,这个人可恨极了!她立即扭转身子,向屋子里跑进去。她一手抓住门边,想要在关时狠狠地砰它一下,谁知那头门开在那里,是有一个钩子钩着的,那钩子非常沉重,她拔了半天拔不开,直拔得气喘吁吁的。

  “我可以帮你一下吗?”他问道。

  这时候,她觉得再待一刻儿一定会有一根血管破裂的,便顾不得关门,一口气冲上楼去了。直到奔到楼梯顶,她就听见他替她将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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