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八六四年又过了一二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充满着冷雨和狂风,也弥漫着阴郁和颓丧。除了葛的斯堡和维克斯堡两役的惨败不计外,就是南军阵线的中心点也被打穿了。经过了猛烈的战斗,现在差不多田纳西的全部都在北军手中了,但是虽经过了这重重叠叠的失败,南方的精神始终没有被击破。从前那种兴高采烈的希望已经变做了一种真实可怕的决心,人们在阴云弥漫中仍旧看见一丝银光的闪电。例如说吧,去年九月间北军打破田纳西,便想乘胜向佐治亚州前进,毕竟是被南军猛烈地打回去了。

  那一仗是在佐治亚州西北角的启卡摩卡地方打的,打得非常猛烈。自从开战以来,这是发生在佐治亚州地面的第一次战役。那时北军已经取得了查塔努加,然后穿过了山峡,进入佐治亚州境界,但是终被南军打回去,还受了极大的损失。

  查塔努加一役的大捷,应该大部分归功于亚特兰大跟它的许多铁路。因为那时郎师利将军本在弗吉尼亚,一听到本州西北角吃紧的消息,便从铁路运兵到亚特兰大,然后又从北上的铁路折往田纳西,居然及时赶到了挽回危局。当这期间,那七百英里长的铁路线上,一切货运客运都停止了,一切车辆都集中用来运兵。

  亚特兰大人亲眼看见一列车一列车地开过去,几乎是没有一小时停顿的,其中也有客车,也有篷车,也有没篷的车,无不满满装着大声呼喊的士兵。这些士兵没有饮食,没有睡眠,没有马匹、车辆、军需,也没有时间休息,一跳下火车便上了战场。结果是北军竟被击退了,退到田纳西去了。

  这一次胜利是开战以来的第一大伟绩,亚特兰大人颇以此自豪,且以为没有本地的铁路,这次胜利是不可能的,因而愈觉得沾沾自喜。

  但自入冬以来,就再没有这样大捷的喜讯足以加强南方的士气了。现在南方已经无人否认北佬是好战士,而且终于也有好将领了。葛兰特是一个屠夫,他只要获得胜利,不论杀多少人都不管的,因而南方人一听见他的名字就害怕。还有个谢尔门将军,此后也常常要提到他的名字。他是在田纳西和大西部的几次战役中出了名的,从此他的声誉蒸蒸日上,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残忍的人。

  但是照南方人看起来,这些将领当然没有一个比得上李将军。南方人对于将领的信仰依旧强固,军队也依旧强固。他们对于最后胜利的信念始终都没有动摇。然而战事已经拖延很久了。这么多人死了,这么多人伤了,终身残疾了,这么多人做了寡妇了,这么多人做了孤儿了。

  尤其可怕的,现在一般市民心里,已经隐隐约约地开始爬过一种对于当局者的不信任了。有许多报纸竟至于对戴维斯总统处理战争的方式也大有微词了。联盟州的内阁已起了内部的裂痕,戴维斯总统与各将领之间也颇不融洽。通货的价值迅速地跌落。军队中的鞋子和衣服已很稀少,军事供应品和药物尤其稀少。铁路上的车辆旧了,没有新的可补充,铁轨被北军拆去了,也没有新的可添补。前方的将领们呼吁着新的部队,而无奈新的部队愈来愈少了。最不堪的,就是有好几州的州长都采取划境自保的态度,不肯让本州的武力和武器越出境外去,就是佐治亚州的白狼州长也是这样的。其实各州的州防军里面尽有不少的精壮,前方部队眼巴巴渴望着他们,可无论政府怎样向各州请愿也还是无用。

  通货的价值再跌,物价自然再高涨。牛肉、猪肉、牛油都卖到三十五元一磅,面粉一千四百元一桶,苏打一百元一磅,茶叶五百元一磅。冬季的衣料简直买不到了,即使有,也没有人买得起,因此亚特兰大的妇女们都得拿破布来补缀旧衣,并且拿旧报纸衬到里面去挡风。鞋子是纸皮或真皮,价格从二百元到八百元不等,现在妇女们都穿趿鞋了,帮子用旧毛线的围巾或是剪了破地毯做的,鞋底则用木头做。

  实际上,北军已经将南方团团围困起来了,但是多数人还不明白这形势。北军的军舰已经把南方的海口封锁得非常周密,简直没有船只可以通过封锁线去了。

  南方所出产的只有棉花,全靠卖掉棉花去买自己所不出产的物品,现在是买进卖出都做不成了。郝嘉乐已经积有三年的棉花,都堆放在陶乐靠近轧棉场的棚子里,但是现在对于他一点没有好处了。如果这些棉花能够运到利物浦,那就立刻可以卖到十五万块钱,但是现在绝对没有运到利物浦去的希望。嘉乐本来也算一个富人,现在却不知道怎样可使自己一家人和黑奴们活过冬去了。

  不但嘉乐如此,整个南方的棉花种植者大多数处于同样的窘境。封锁一日紧一日,他们财源所在的棉花就无法到英国市场去了,同时他们用这棉花钱换得的必需品也无法进来了。现在是农业的南方跟工业的北方在作战,正需要着许多新的东西,都是他们在和平时代不曾想到买过的。

  这样的局势正造成了一班投机家和非法得利家的机会,而这一种人因有厚利可图,便一天多似一天了。于是衣食必需之品愈加减少,价格愈加抬高,而社会对于投机家们的咒骂也愈加恶毒。一八六四年开头一些日子里,你无论翻开什么报纸,开端一篇社论总是大骂投机家,骂他们是狠毒的鸷鸟、吸血的水蛭,主张政府应该用高压手段来扑灭他们。政府也确实曾经尽过力,但是一点儿没有效果,因为政府要干的事情太多了。

  这时,使人人都怀恶感的莫过于白瑞德了。当封锁线渐觉危险的时候,他就卖掉那几条船了,现在他公然在做粮食的投机。里士满和威尔明顿都有消息传到亚特兰大来,说他在那边的行为如何如何地不堪,致使从前曾经招待过他的那些人家都觉得非常惭愧。

  亚特兰大的日子虽然过得非常苦楚,但是自从战争以来,它的居民已从一万增到二万了。这当然是有种种原因的,但是海口封锁一件事,也是它发达的原因之一。自从极早极早的时候起,南方向来是那些海滨城市占着优势的,无论是商业上的不是商业上的,莫不如此。但是现在海口封闭了,海口的城市多数被占领了,或被围攻了,南方全靠自己救济自己了。如果南方要获取胜利,便不能不重视内地,因此亚特兰大成为一切事务的中心了。城里的居民都在挨受苦楚、疾病和死亡,跟联盟州的其余部分并没有两样,但以整个城市而论,亚特兰大由于这场战争,结果实在是有得而无失。

  若在平时,思嘉穿着那么破烂的衣裳,那么补缀的鞋子,一定要觉得非常懊恼,但是现在她并不介意,因为她所认为有关系的那个人现在不在这里,不会看见她的。这两个月里面,她倒觉得很快乐,比过去几年的生活都要快乐。因为希礼临走时,她一经拿臂膀搂住他的颈梗,不是马上觉得他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吗?不是又曾看见他脸上那种失望的神色是比说话还表示得明白吗?是的,希礼是爱她的。现在她可以确定了,而这信念使她感到非常快乐,甚至对于媚兰也可以不恨了。她倒觉得媚兰有点儿可怜,可怜之中又带点轻蔑,觉得媚兰太没有眼睛,太愚蠢了。

  “到这战争完了的时候!”她想,“到这战争完了——那么……”

  有时她不觉要有一点小小的吃惊,想道:“那么怎么样呢?”可是她立刻就把这思想推开去了。到这战争完了的时候,什么事情总都有个办法的。希礼如果是爱她,他就简直不能跟媚兰过活了。

  不过呢,离婚是不可思议的,而且自己的父母都是很顽固的天主教徒,也决不容她跟一个离了婚的男人结婚。因为这就是离开教堂呀!思嘉曾把这问题细细地考虑,最后的决定是,如果叫她选择于教堂和希礼之间,她自然要舍教堂而取希礼。但是,唉,这事又太不名誉了!离了婚的人不但要被排斥于教堂,并且要被排斥于社会。离了婚的人是没有人家肯招待的。然而为了希礼,即使到了这步田地,她也在所不惜。为了希礼,她是可以牺牲任何东西的。

  总之,到了战争完了的时候,什么事情都会好了。希礼既然爱得她这么厉害,他一定会想出法子来的。不然,她也一定要叫他想法。于是,日子过去一天,她对于他爱她的信念更坚定一天,更加确信北佬被打败的时候,事情一定能够圆满地解决。当然,他是说过北佬要打倒他们的。思嘉却以为这简直是傻想。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是疲倦了,昏了头了。但是究竟北佬儿要胜要败,她并不怎么去管它。她所关心的,只是战争快些儿结束,希礼快些儿回家。

  于是,到了三月里的淫雨把人人都关在门里的时节,忽然一个可怕的打击下来了。原来媚兰眼里闪着快乐的光辉,脸上现着羞惭的得意,告诉思嘉说她有了孩子了。

  “米医生说是八月底边或是九月初头要养的,”她说,“以前我也有点儿觉得,可是到了今天才确定。哦,思嘉,这不是怪有趣吗?我一直都妒忌你的卫德,一直都在想孩子。我是怕一个也养不出来的了,其实就是来一打,我也不嫌多的!”

  思嘉正在梳头,预备上床睡觉了,一经听见媚兰说出这句话,不由得突然停住手,把那木梳擎在半空中。

  “哦,我的天!”她无意中喊出这一声,却是一时弄不明白这事的意义。然后,她心里忽然浮起媚兰房门关着的景象来,便觉得心如刀剜一般的一阵剧痛,竟仿佛希礼是她自己的丈夫而做了对她不起的事了。一个孩子!希礼的孩子!啊,怎么会有这种事的呢——他是爱她不爱媚兰的!

  “我知道你要吃惊的,”媚兰喘着气说,“不过不是怪有趣的吗?哦,思嘉,我不知道给希礼的信怎么写法才好呢!我要是给他写明白,那是怪难为情的,或者——或者——我暂时不对他明说,让他自己慢慢看出来,你知道——”

  “哦,我的天!”思嘉说这话时差不多是哭了,她不觉丢了手里的木梳,急忙抓住梳妆台的大理石面以防跌倒。

  “哦,亲爱的,你不要这个样儿!你知道的,有了小孩子并不是怎么坏的事。这是你自己也说过的。你不必替我担心到这个样儿,虽然我很感谢你。当然,米医生曾经说过我——我——”媚兰红起脸来,“说我太窄一点,可是大概没有什么要紧的。不过,思嘉,你当初发觉有卫德的时候,你曾经写信给察理吗?或是你母亲写的呢?或是郝先生写的?啊,我要有个母亲就好了!我简直就不知道——”

  “你住嘴吧!”思嘉愤然地说,“住嘴吧!”

  “哦,思嘉,我太蠢了!我对不起你!我想凡是心里快乐的人总是自私的。我忘记察理了,我一时疏忽了。”

  “住嘴吧!”思嘉又说了一遍,一面拼命控制着自己的面容,把心里的情绪镇静下去。她决不能让媚兰看出或疑心自己的情感。

  媚兰是最最机警的女子,她觉得自己的话触起思嘉的伤心,实在太残酷了,便不由得冒出眼泪来。她想起了卫德是察理死了才几个月就生的,现在她怎么好对思嘉提起这事来呢?她怎么可以这样地不顾先后呢?

  “我来帮你脱衣裳睡觉吧,最最亲爱的,”她卑躬屈膝地说,“我来替你捋捋头。”

  “你随我去吧。”思嘉说时面孔同石块一般。媚兰便满面流着自责的眼泪,急忙跑出房去。这里思嘉独自个倒在床上,一时羞愤、幻灭与妒忌交相侵袭。

  她想起了这所房子她不能再住下去了,因为这里这个女人怀着希礼的孩子,她怎么好跟她同住一所房子呢?她想起了要回陶乐去,要回她自己的家里去。她想以后怎么还能见媚兰的面,怎么能不叫媚兰从自己的脸上看出自己心里的秘密?第二天早晨起来,她下了一个决心,等吃完早饭就动手收拾行李。那一顿早餐,思嘉是默默无言,白蝶是莫名其妙,媚兰则满腹愁烦,谁知正在吃时,忽然送来了一封电报。

  这是希礼的勤务兵木士打给媚兰的:

  “我已经到处都寻遍了,可是我寻不着他。我该回家吗?”

  谁也不懂这几句话什么意思,可是那三个女人都吓得面面相觑,思嘉也立刻把回家的念头丢在九霄云外了。她们立刻丢开了早饭,坐车到城里去打电报给希礼的长官,但是刚刚走进电报局,那长官的电报已经到了。

  “卫少校于三日前侦敌失踪,实深扼腕,俟查明后当续电奉闻。”

  从电报局回到家里,这一程路是可怕极了:白蝶掩着一条手帕儿号啕大哭;媚兰笔挺地坐着,白着一张脸;思嘉则如醉如痴,将身倒在马车的一角。一到家,思嘉便一口气跑到楼上房间里,从桌上抓起了念珠,跪在床面前想要祈祷。但是那祈祷文再也想不起来。她只感觉到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惧,仿佛她已知道上帝因她有罪孽,已经把脸朝开去不理她了。她爱上了一个已结婚的人,想要从他的妻子那里将他夺过去,因而上帝将他杀了,算是惩罚她。她想要祈祷,但是她不能抬起眼睛来对天。她想要哭,但是眼泪不肯出来,眼泪似乎在她胸腔里泛滥,在她胸口底下燃烧,但是始终都不肯流出。

  她的门忽然开开,媚兰进来了。她的面孔像拿白纸剪成的一个鸡心,衬在一圈漆黑的头发上,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像一个吃惊的孩子迷失在黑暗里边。

  “思嘉,”她伸出她的手来说,“你必须饶恕我昨天所说的话,因为——因为我现在遭受的一切。啊,思嘉,我知道我那亲爱的希礼是死了!”

  不知怎么一来,她已经在思嘉的臂膀里了,她的小胸口带着一种呜咽在起伏;又不知怎么一来,她们已经一同躺在床上了,互相紧紧地搂抱着。思嘉也在那里哭,将面孔贴着媚兰的面孔哭,彼此拿眼泪润湿着对方的面颊。她觉得哭着时固然伤心,但是哭不出来时越发伤心。她想希礼是死了,是因她爱他将他杀死了!于是她更抽泣得厉害。不知怎么的,媚兰见她哭了,心里觉得宽慰些,因而将她搂得越发紧起来。

  “至少,”她低语道,“至少我已得到他的孩子了。”

  “我呢,”思嘉心里想,这时她伤心已极,已经没有余地给妒忌这样的情绪存在了,“我是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只除了他跟我话别时脸上的表情。”

  第一批报告是“失踪已死者”,同时伤亡名单上也出现了。媚兰已经打了十几次电报给史上校,最后才接到一封信,信里充满着同情,说明希礼带了一个小骑兵队出去侦敌,一去就不回来了。木士一闻此讯,悲痛得几乎发狂,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去寻希礼的尸体,但是寻不到。媚兰现在倒是非常平静了,立刻电汇给木士一点钱,叫他回家来。

  直至伤亡名单上出现了“失踪被俘者”的时候,这家悲惨的人家才开始现出快乐和希望来。媚兰一天到晚待在电报局里,谁也拖她不回来,并且每一班火车到站她都去迎接,希望得到什么信息。其实她现在是病了,怀孕的症候已经使她感到种种不舒服,但她始终不肯服从米医生的命令,不肯待在床上。一种热烈的精力占据了她,决不肯让她安静。夜里,思嘉上床了半天之后,还听见她在隔壁房间的地板上踱来踱去。

  有一天下午,她是白瑞德搀扶着回家来的。原来那天她在电报局门口晕过去了,白瑞德刚刚经过那里,看见许多人围着她,才把她护送到家来的。当时瑞德一直将她抱到楼上的卧室,家里人见状,急忙飞奔着去找热砖头,找被头,找威士忌酒去了,他让她在床上枕头边躺着。

  “卫太太,”他突如其来地问道,“你是要养孩子了吧,是不是?”

  假如当时媚兰没有晕得那么厉害,没有心痛得那么厉害,她突然听见这么一句问话,一定要羞得不知怎么样的。因为她对于自己怀孕这桩事,即使是女朋友们提起了也要难为情的,至于米医生每次来看,她简直是大大受罪了。谁知现在这个问题竟从男人口里问出来,而且这个男人偏偏又是白瑞德,那她要羞惭到怎样的程度,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她当时软弱无力地独个人躺在床上,就只能点了一点头。而经她这一下点头之后,情景就立刻缓和下来,因为她看白瑞德的神气是非常好心,非常关切的。

  “那么你就应该当心些了。你这么一天到晚在外面跑,一直这么干着急,于你不会有什么好处,对于孩子许会有害处。你如果肯容许我,我可以利用华盛顿那边的任何势力,去打听你家卫先生的下落。他如果做了俘虏,他们北军的报告单上一定有他的名字,如果不——唉,事情确定不下来是再难过没有的。但是你必须要允许我。你要自己当心些,否则,我对天说,我就什么都不来管了。”

  “啊,你真太好了,”媚兰嚷道,“人家怎么会把你说得这么可怕的呢?”然后,她想起了自己太没有能耐,又骇异着自己竟跟一个男人谈起怀孕的事来,便开始虚弱地哭起来了。这时思嘉拿一条法兰绒包着一块热砖头飞奔上楼来,正见瑞德在拍她的手。

  瑞德的话是说一句算一句的,他果真马上着手去打听希礼的下落了。谁都不知道他走的什么路数,也没有人敢去问他,唯恐他老实不客气地承认自己跟北佬儿有亲密的来往,事情倒要尴尬的。后来只有一个月工夫,他就得到了消息,家里人听见这消息,先是一阵狂喜,随即就变做了一种焦虑。

  原来希礼并没有死。他不过受了伤,做了俘虏了。据报告上看起来,他现在是在罗克艾兰岛上,便是伊里诺斯州的一个俘虏营里。当大家感到第一阵快乐的时候,心里都不杂着其他的念头,就只有希礼还活着一个观念。但等到平静渐渐地恢复后,大家便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地看起来,口里不觉同声喊出“罗克艾兰”!那语气是跟喊着“地狱里”丝毫无二的。因为南方人里面凡有亲戚朋友在罗克艾兰岛做俘虏的,一听见这四个字就觉得不寒而栗,犹如北方人听见安得孙维尔的名字便要毛骨悚然一般。

  当时林肯不肯跟南军交换俘虏,用意是要加重联盟州对于北军俘虏给养看守的负担,因此安得孙维尔的蓝服兵士竟已积至几千了。这时联盟军自己的粮食已经非常缺少,至于病兵、伤兵所需的药品和绷带,那是简直没有了,还哪里有富余的东西可以分给俘虏呢?即使有,当然也不能优过自己士兵在前线所吃的,就是肥猪肉、干豆之类,北方俘虏吃不惯这种东西,就同苍蝇一般一大批一大批地死了,有时每日竟要死到上百人,这消息传到北方,燃起了他们的怒火,便用更恶毒的待遇来报复,而以罗克艾兰岛上为尤甚。食物之少是不必说了,睡觉是三个人共一条毯子,又加天花、肺炎、伤寒等病症不断袭来,致使那地方简直成了一个人间地狱。总计这里的俘虏,足有四分之三是不得生还的。

  而如今,希礼是在那么可怕的一个地方呢!希礼虽然还活着,却是受了伤了,而且是在罗克艾兰,而且当他送到那里的时候,伊里诺斯地上的雪一定已很厚了。而且自从瑞德得了他的消息,现在又已好些日子了。他是不是因伤重而死了呢?或是出了天花牺牲了呢?或是正害着肺炎在那里昏迷得不省人事,而身上却没有毯子盖呢?

  “哦,白船长,这到底有没有法子想呢?你能不能运用你的势力将他交换过来呢?”媚兰嚷着问。

  “林肯先生本来是仁慈的、公正的,他对于比克斯皮夫人的五个孩子还会挂着大颗的眼泪哭呢,但是对于安得孙维尔那几千濒死的北军,却没有眼泪洒了,”瑞德撇着一张嘴说,“他现在不管了,随他们去死去了。命令已经下来——不交换。不过我刚才忘记对你说了,卫太太,你们卫先生本来是有个机会可以出来的,但是他拒绝了。”

  “哦,不会有这种事的。”媚兰不信地嚷道。

  “是的,真的。因为现在北方正在招募边防军,预备去打印第安人,并且决定在南军的俘虏里面招募。俘虏里面如有人肯宣誓投降,到边防军里去入伍,那么服务两年之后就可以释放自由,送到西边去。他们曾去征求卫先生的意见,卫先生拒绝了。”

  “哦,他怎么好拒绝的呢?”思嘉立刻喊起来,“他为什么不假意宣了誓,等骗出了监牢就设法逃回家来呢?”

  媚兰怒容满面地对思嘉瞪了一眼。

  “怎么,你怎么能说他会做这种事的?他若是宣誓投降,便是出卖了联盟州,若是宣了誓又逃回来,那就又出卖了他自己的誓言了!我如果听见他做这样的事,那我宁可他死在罗克艾兰岛上。他在牢狱里死了,我倒可以自豪的。如果他像你说的那样,那我就永远不能见他的面。当然,他是拒绝的。”

  直至思嘉送白瑞德到门口的时候,她愤然地问道:“假如是你的话,你会不会先宣了誓把性命保住了,然后再设法逃回来呢?”

  “当然当然。”瑞德说时髭须底下露出雪白的牙齿。

  “那么希礼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因为他是一个上等人。”瑞德说。而在这“上等人”一个很冠冕的名词里面,思嘉却听出了无限的怀疑和侮蔑,于是她觉得非常诧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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