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到了第二年春天,钟斯通将军又回来指挥那个七零八落的残余部队。他就在南卡罗来纳投降了北军,战争就此告结束。但是这消息直到两个礼拜之后才传到陶乐。因为陶乐人人都很忙,谁也抽不出工夫到外边去打听消息,同时他们的邻舍家也是一样忙的,大家都没有往来,因而消息传得很迟慢。

  春耕正在大忙的时候,阿宝从梅肯带回来的棉花籽跟菜籽又都要栽种了。阿宝自从去了一趟梅肯回来,就骄傲得了不得,因为他居然能够平平安安地回来,而且带回了一大车的衣料、种子、家畜、肥肉和好肉,以为这功劳是非同小可了。他一遍一遍地、不住地说着路上怎样逃过了危险,怎样从那些小路僻径上来去,才没有出事儿。他来去一共走了五个礼拜,把个思嘉着急得什么似的。但是他回来的时候,思嘉并没有骂他,因为他这趟的差使总算办得很成功,而且还剩了许多钱回来。她很疑心他那些家禽之类的食品并没有花钱买的。她晓得阿宝鬼把戏很多,如果他在路边碰到没人看守的鸡栏或是熏腊室,他就再也舍不得拿钱去买了。

  现在他们既然买到了粮食,就想要恢复起常态的生活了,因而大家都忙碌起来,大家都派到工作,并且是永远做不完的工作。棉花田里去年留下的枯秆得要捡去,以便栽下今年的新种子,而且那匹马是没有耕过田的,得要慢慢地把它训练起来。园里的野草得要拔干净,才可以开出来种菜。此外还得劈木柴,还得修理那些给北佬烧掉的篱笆。还有阿宝张在那里的兽网,每天得去看两次,放在河里的钓竿,也得常常去换饵。还有许多日常琐碎的事,如同铺床、扫地、烧饭、洗碗碟、喂猪、饲鸡、捡鸡蛋,没有一件是不要人的。还有那头牛,得要给它挤奶,得要放它到烂泥地里去吃草,又得整天当心看着它,免得给北佬或是甘扶澜的部下回来拿了去。就连小卫德也派到职务了。他每天早晨起来,就要像煞有介事地拿着一只篮子到外边去捡树枝木片,以备生炉子引火用。

  停战之后,本区里面是方家的几个孩子最先回来,这个投降的消息就是他们带回来的。乐西脚上还有鞋子穿,所以是走路来的,东义赤脚,骑着一匹光背的骡子。方家全家人里面,东义向来最爱占便宜。他们经过了四年来的风吹日晒,面色比前更黑了、更瘦了,但是更结实了,又从战场上带归了一脸的黑胡子,以至于别人家都不认得他们了。

  在他们回到含羞树去的路上,因为急于要回家,只在陶乐待了一歇儿,跟那几个女人亲了一下嘴,把投降的消息告诉了她们。现在统统结束了,他们说,统统都完了。他们对于这桩事情像觉得无关重要,也不愿意多谈。他们所要知道的就是含羞树是否已经被烧掉。因为他们从亚特兰大向南来,一路只看见孤零零的烟囱竖在那里,所以对于他们自己的房子已经觉得没有多大希望了。一听到陶乐报告了那个喜信,他们才松过了一口气来,又听见思嘉说起赛莉怎样发狂似的骑着马,怎样轻而松之地跳过了她家的篱笆,他们便又拍着大腿大笑了一阵。

  “这女孩子本来很豪气的呢,”东义说,“想不到约瑟会死的,真是她运气该倒霉。你们家里谁有卷烟吗,思嘉?”

  “没有,只有兔儿烟。爸爸放在一根玉米秆上吃的。”

  “我还不会吃兔儿烟,”东义说,“但是将来大概也要学会的。”

  “孟提好吗?”乐西很急切地却是带点儿不好意思地问,这才使思嘉记起他对于赛莉的妹子是有过意思的。

  “哦,好的。她现在跟她的姑妈住在费耶特维尔。你知道她家洛夫乔伊的房子烧掉了,她家其余的人都住在梅肯。”

  “你误会了,思嘉,他问这话的意思是,提有没有跟自卫队里什么军官结婚呢。”东义嘲笑他说,乐西立刻就睁起一双凶狠的眼睛对着他。

  “她当然没有跟人结婚啊。”思嘉觉得很有趣地说。

  “她跟人家结了婚倒好呢,”乐西忧郁地说,“你想这种世界——哦,对不起,思嘉。可是一个男人家要是家里的黑奴都给解放了,牲口都给拿光了,并且口袋里一个钱都没有,他怎么好向一个女孩子开口求婚呢?”

  “你知道提是不会计较这些事情的。”思嘉说。她之所以能替提说这样一句好话,是因为方乐西向来不曾追求过她自己的缘故。

  “不过我决不会要求一个女孩子跟一个叫花子结婚的。她那边也许不觉得难过,我这边却要难过的。”

  当思嘉跟他们哥儿俩在前廊上谈话的时候,媚兰、苏纶、恺玲三个本来也都在场的,但是她们一听到投降的消息,便都溜进屋子里去了。直到他哥儿俩走后,思嘉也进了屋子,这才听见她们三个在母亲的小办事房里低声哭泣。她们哭的是投降的消息。现在什么都完了,她们的一场光明美梦烟消云散了,那个夺去了她们的朋友、爱人、丈夫而使她们的家庭沦为乞丐的主义粉碎无余了。她们当初以为这个主义是永远不会崩溃的,现在却是崩溃得万劫不复了。

  但是对于思嘉,这事却引不出眼泪来。她第一下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就在想:好了好了,谢天谢地!现在我的牛不会给人偷去了。现在我的马可以安全了。现在我们可以把那些银器从井里拿出来,大家都有刀叉好用了。现在我到别处去找食物,再也不用害怕了。

  这是一件可以使人松一口气的事情啊!从今以后,她听见了马蹄的声音就再不会吓得跳起来了。从今以后,她不会半夜三更地突然醒转来,心惊肉跳地侧着耳朵听了。从今以后,陶乐是安全了!她的最最恶劣的梦魇不至于会实现了。她不至于要站在自己的院子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房子化为灰烬了。

  不错,那个主义从此是死了,但是在思嘉心目中,她向来觉得战争是愚蠢的,和平是可爱的。她平日看见星条旗在旗杆上升起的时候,向来不曾感到过兴奋。听见南部国歌吹奏的时候,也向来不曾感到过动情。她也曾经吃到过苦楚,做过看护,担心过围攻,但是她的心里是跟别人不同的;别人都是抱着一种为国牺牲的精神,她却完全出于不得已。现在什么都完了,她再也用不着怨天尤人了。

  什么都完了!这场战争似乎是无穷无尽的,现在居然已经结束了。这场无缘无故的战争并不曾留给她什么感想,只是已经把她的生活划然切成了两段,并且使她对于从前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简直记不起来了。她也还会回想,但是丝毫没有感情的。她也曾想起了从前那个穿着绿色浅鞋、披着喷香衣服的美貌的思嘉,但是她心里觉得奇怪,仿佛那个思嘉并不是她自己似的。从前那个郝思嘉小姐曾经有整个区里的青年都倾倒在她脚下,曾经有论百的奴隶一呼百诺地服侍着她,曾经有陶乐的全部财富做她的后盾,曾经有亲爱的父母百依百顺地纵容着她。而这个纵容娇养惯了的小姐是从来没有一桩事情感到失意过的,就只除了关于卫希礼那件事。

  谁知在这遥远的四年途程中,那个挂着飘带穿着舞鞋的小姐已经溜得无影无踪了,剩下来的只是一个绿色尖眼睛的妇人,连一个子儿也要计算了,许多下贱的事情都得她亲自动手了,而且那残破的家庭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给她,有的就是她现在站脚的这一片不可毁灭的红土。

  当她站在穿堂里听那三个女人哭泣的时候,她心里正在翻腾。

  “我们要多种些棉花起来,要再加上它几倍。我明天就打发阿宝到梅肯去多买些棉花籽来。现在不会有北佬来烧了,我们自己的军队也用不着它了。我的好上帝!今年秋天的棉花要像天一般高了呢!”

  她走进那间小办事室,也不管那几个坐在沙发上哭泣的女人,便向那书记的座位上坐了下去,拿起一支鹅毛笔来,计算着自己手里的几个现钱能买多少棉花籽。

  “战争是结束了。”她想着,突然感到一阵无限的快乐,当即又丢开手里的鹅毛笔。战争是结束了,那么希礼——如果希礼还活着的话,他就要回家来了!于是她心里起了疑惑,不晓得媚兰在这里痛哭主义丧失的时候,有没有也想到这一点。

  “不久之后,我们就要接到他的信了——不,不是信,我们不会接到信的。但是不久之后,哦,他总会设法让我们知道的!”

  但是,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地过去了,还是没有希礼的消息。南方的邮信仍旧是没有定准,何况在这偏僻的区域,简直是全然不通了。偶尔有一个从亚特兰大来的过路客,带了白蝶姑妈的一个条子来,痛哭流涕地求她们回去,但是从来没有希礼的消息。

  自从停战以后,思嘉跟苏纶姊儿俩常常要为着那匹马的事情吵嘴。现在苏纶知道出门再不会有碰到北佬的危险,便想出门去看看邻舍家了。因为她在家里觉得非常寂寞,颇想恢复一点从前的社交生活,出去找找朋友,至少也可以知道知道其余的人家是否都跟陶乐的境况一样。但是思嘉无论如何不肯让她骑那匹马出去。她说马是要工作的,要到树林里去拖木柴,要耕田,又要让阿宝骑出去找食物。礼拜天呢?它就又该有权利在牧场上吃吃草休息休息了。如果苏纶要出去看朋友,她尽管可以步行去的。

  但是苏纶平日也是娇养惯了的,从来没有步行过一百码以上的路,现在要她跑路去看朋友,她觉得乏味之极,因此她宁可赖在家里不去,只是哭着闹着,不住地叫着“母亲在世就好了!母亲在世就好了!”后来思嘉实在听得不耐烦,便把那个许她已久的耳掴子打了,而且打得非常厉害,竟把她打得大哭大叫着倒在床上,并且使得全家人都惊惶失色。从此以后,苏纶就不大敢哭闹了,至少在思嘉面前要好些。

  但是思嘉说的要马工作那句话,也只有一半真实,还有一半呢,就是她自己用了那马出去拜过一次客的事实了。这事离开停战那天还不到一个月,自从她拜了这次客回来以后,她的勇气又发生了动摇,但是她只闷在肚里不敢说出口。

  她看过的这些人家里面,还算方家的境况最好,那是全靠赛莉骑着一匹马勤劳奔跑的功劳。不过说是最好,也不过是比较后的说法,比较其余那些一筹莫展的人家稍好罢了。方老太太自从那次领导全家人扑火救屋,便得了一种心病,直到现在始终没有好。方老医生已截了一只臂膀,还在慢慢地调养。乐西和东义已经拿起锄头锹子学起田里的工作来了。当时思嘉赶了一辆歪歪倒倒的货车到他们庄子上去,他们两个正都在田里工作,一看见了她,便和她隔着篱笆握了一握手,随后彼此相视了一回,都不觉得凄惨而好笑。思嘉说要问他们买点玉米种子,他们答应了,随即讨论起庄子上过日子的问题来。他们说现在家里还有十二只鸡子、两头牛、五口猪,以及他们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那匹骡子。又说他们有一口猪刚刚死了,恐怕其余几口也要保不住。思嘉听见这两位公子哥儿把几口猪的事情说得这么严重,不由得又笑了起来,但是这回的笑也是惨苦的。

  含羞树的全家人都对思嘉非常欢迎,并且送给她一些玉米种子,无论如何不肯要她的钱。当思嘉把一张绿票子放在他们桌上的时候,那方家人的暴躁脾气就马上发作了。思嘉只得重新把那票子收回来,拿了种子,暗底下塞了一张一元的钞票到赛莉手里。赛莉现在是变了一个人,跟八个月以前思嘉刚刚回来看见她的时候大不相同了。那时候她虽然也很苍白、很憔悴,但是还带着一种轻快的态度。现在那种轻快态度完全没有了,仿佛联盟军的投降已经把她一切的希望都铲去了。

  “思嘉,”她一面接了那钞票一面对她低声说,“你想闹了这一场到底有什么好处呢?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打呢?唉,我的可怜的约瑟!唉,我的可怜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打,我也不去管它,”思嘉说,“而且我对于这桩事情并不感兴趣,我是向来对它不感兴趣的。战争是男人家的事,不是女人家的事,现在我感兴趣的就是要好好地种他一熟棉花。你拿这块钱去给小约瑟买件衣裳穿穿吧,我看他是很需要买件衣裳了。而且我决不能白要你家的种子,虽则乐西跟东义都这么客气。”

  于是乐西、东义送她上了车,并且跟平时一样客气地跟她道了别。思嘉一路赶车回去,他们身上那种褴褛的情形以及他们家里那种凄凉的境况不住地在她眼前浮现,她不由得一阵阵打起寒噤来。因为她自己已经穷得要不得了,就是能够看看别人家的富有也是好的,不料别人家里也是跟她一样朝不保夕!

  其次,她在松花庄去拜访高家。高恺悌已经回家了,她到那里的时候,他正坐在太阳底下一把躺椅上,膝盖上铺着条围巾,神情非常憔悴,并且不住地咳嗽。但是他一看见了思嘉,面上也显出一点光彩来,并且从躺椅上勉强站起来跟她招呼了一下。据他自己说,不过是受了点风寒,是在前线雨底下睡觉得的。他相信自己不久就会好起来,也就可以下田工作了。

  一会儿高嘉菱也从里面出来了,她跟思嘉才打了一个照面,思嘉就已看出她心里怀着莫大的愁恼。因为恺悌还不觉得前途的暗淡,她是觉得的了。现在他们家里显得非常零乱,院子里已经长满了野草,屋子里也狼藉不堪。嘉菱自己也十分消瘦,并且显得很紧张的样子。

  他们家里除了姊弟俩之外,还有那个北佬的继母,还有四个异母的小妹妹,还有那总监工的北佬什而登。思嘉对于什而登向来就觉得讨厌,也同讨厌从前她自己家里的魏忠一样。因为这个什而登向来不大有做佣人的规矩,及至高先生跟累福死了之后,他就越发大模大样起来了。现在他出来招呼思嘉,竟把她看做一个平辈人一样,全没有一点上下的礼数,使得思嘉觉得非常不舒服。原来这位北佬太太向来对底下人不讲规矩,因而他就愈加放肆了。

  “我们这位什先生真是好人呢,他在这样艰难苦楚的时候都舍不得丢开我们走,”高太太一面对思嘉说着,一面怯生生地对嘉菱和恺悌瞟了一眼,“我想你也总听说过,我们的房子两次都是他救下来的呢。我们要是没有他,真不晓得怎么过日子,钱又没有,恺悌又——”

  恺悌听见了这话,立刻把苍白的面孔涨得绯红,嘉菱也撇起一张嘴,把两道长眼睫毛垂下来盖掉眼睛。思嘉颇能了解他们的情感,知道他们听见继母说要他们感激那个北佬监工的话,觉得难受极了。高太太自己也已经看出,便窘得差不多要哭出来,她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她自己也不懂,怎么老是会说错话。她简直就不懂得南方人的心理,虽则她在佐治亚州已经住了二十年。她总不知道哪一些话是不应该对她这两个继儿女说的。不过她无论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这两个继儿女对于她仍旧都很客气。因此她只得暗中赌着咒,一定要带同她亲生的几个女儿回到自己北方去,将这一对怪脾气的前娘儿女丢下不管。

  思嘉拜访过了这几家之后,已经没有意思要去看汤家。她知道汤家的四个儿子一个不剩了,房子也烧为平地了,一家人都挤在总监工房子里住了,因而她怎样也鼓不起兴致去。但是苏纶跟恺玲一直逼着她,媚兰也说汤先生已经回来,她们不去探望一趟是要对不起人的,于是她们终于拣了一个礼拜天去了。

  这一次拜访的印象最为恶劣。

  当她们的车子将近他家的时候,她们第一个看见的是汤芘莉太太,她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骑马服,腋下夹着一条马鞭,正坐在马圈子栅栏上默默出神。在她旁边,蹲着那一个向来替她看马的矮脚黑人,也瞪着一双眼睛在那里发愣。那个马圈子向来是大马小马挤着一大群的,现在却一无所有,只剩汤先生从前线骑回来的一头骡子了。

  “现在我的那些宝贝儿都完了,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呢!”汤太太从栏杆上跳下来,劈头就是这么一句话。假使是一个陌生人,总一定要当她说的“宝贝儿”是指她的四个儿子,但是思嘉她们都明白,她并不是说她的儿子,却是说她的那些马儿。果然,她继续说道:“我那些宝贝马儿都死光了!哦,还有我那可怜的乃骊,只要有乃骊在就好了!你们瞧吧,现在圈子里就只剩这匹天杀的骡子了。天杀的骡子,”她又对那骡子怒视了一眼,重复一遍道,“我想起了从前那一些好种,现在看见了这么一件东西,简直是一种大大的侮辱。你们知道骡子是杂种,是一种极不自然的动物,根本就不应该养起它们来的。”

  汤勤先生脸上长着一脸大胡子,已经全然改样了,当时他听见有人来,就也从监工房里走出,跟思嘉她们亲嘴欢迎。跟在他后面的是那四个红头发的女孩子,身上都穿着打过补钉的衣服。同时有一打左右黑色、褐色的猎犬,也跟在她们后面出来,一听见有陌生人的口音,便汪汪地叫个不住。思嘉觉得他们全家人都带着一种勉强装成的快乐,便不由得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比在含羞树和松花庄所见的情形还要凄惨得多。

  汤家全家人一定要留思嘉她们吃中饭,说他们近来难得有客人,要她们多坐一会儿,也好让她们听听各处的消息。思嘉不愿意留在那里,因为她觉得那里的空气压迫着她,但是媚兰跟她的两个妹妹都愿意多待一会。于是四个人都留在那里吃饭了,吃的是极其简便的筵席,就只有咸肉和干豆两样。

  筵席虽然简便,席上却有不住的笑声。汤家四姊妹谈起改补衣服的把戏,一直都吃吃地笑个不歇,仿佛是讲极有趣的笑话一样。媚兰也凑了上去,把陶乐受到的种种苦楚讲得活灵活现。只有思嘉一个人没有多说话。她只觉得他们屋里没有了那四个顽皮的兄弟,便空虚得很了。

  恺玲也不大开口,但吃完饭,她突然走到汤太太身边,跟她咬了一下耳朵。汤太太脸上立即收去了笑容,便搂住恺玲的臂膀,跟她一同走出屋子去。思嘉在屋子里早已是如坐针毡,便也跟在她们后面出来。她们走过了夹道,向园子那边走去,思嘉这才明白她们是向坟地里去的。现在她已经跟了她们来,便不好意思再缩回去了,但是汤太太已经是十分伤心,恺玲为什么偏要拖她到她儿子的坟墓上去呢?

  那坟地围着一圈砖墙,种着许多柏树,其中有两块大理石的新墓碑,新到还不曾着上一点雨渍。

  “这是我们上礼拜才弄来的,”汤太太骄傲地说,“汤先生上礼拜到梅肯去过了,是他亲自拿大车装回家来的。”

  墓碑!这该得花多少钱啊!突然间,思嘉就觉得这家人家并不怎么可怜了。现在粮食这么贵,谁还能买得起墓碑,这家人家就不值得同情了。而且两块墓碑上都刻着好几行字。多刻一个字就得多花一个钱呢!这家人家一定是发疯了!就是把那三个孩子的尸体弄回家里来,也是得花不少钱的。从前保义的尸体,他们是连影踪都没有找到呢。

  在伯伦和司徒的两个坟墓之间竖着一石,上面刻着:“生时形影不离,死亦并肩而绝。”

  还有那一块墓碑上刻着保义和谠谟两个名字,底下便是几行拉丁文,开首是“Dulce、et”两个字,但是思嘉看了一点也不懂,因为她在费耶特维尔女子中学的时候,每次拉丁文课都要逃学的。

  拿钱花在墓碑上头去!他们都是傻子呢!思嘉心里觉得很愤慨,仿佛是花了她的钱似的。

  恺玲的眼睛亮得出奇。

  “我觉得它可爱极了。”她指着第一块墓碑低声说。

  “是的,”汤太太说,她的声音很温和,“我们觉得这两句东西非常贴切——他们差不多是同时死的,司徒先一步,伯伦拿起了他丢下的旗子,也就跟着他去了。”

  她们赶车回家的时候,思嘉颇有些今昔之感,一路上默默无声。

  “再过一年,这些田里怕都要长起小松树来了,”她把四周环绕的树林掠了一眼,不觉凄然地想着,“现在没有了黑人,我们的力量就只能够维持自己的身体了。没有了黑人,谁都不能进行大规模的耕种。田地既然没人种,自然要重新变做森林了。我们乡下人全靠种棉花,现在不能大规模地种棉花,叫乡下人怎么过活呢?我们是跟他们城里人不同的。他们有办法,不会受影响。我们就不能不倒退到一百年前去,跟那些开荒人一样,住在小木屋子里,亲手耕着几亩地,混得一口饭罢了。”

  “不——”她末了下了一个决心,“我决不让陶乐像这么荒废下去。就是要我亲自下田去工作,我也不怕。就是这一带地方都变成树林,就是整个佐治亚州都变成树林,我也不让陶乐同别处一样。我决不拿钱浪费了去买墓碑,决不拿时间浪费了去痛哭战争的失败。我们是可以从头再做起来的,我是相信我们可以从头再做起,只要男人还没有死光,失了黑人也就算不了怎样严重的事了。顶顶少不了的就是男人,就是年轻的男人。”于是她重新想起了汤家四兄弟,想起了方约瑟,想起了高累福,想起了孟家的一班,想起了她当初在死亡单上见过名字的那些费耶特维尔和琼斯博罗的小伙子,“只要还有相当数目的青年人留在那里,我们总有办法的,但是——”

  于是她触起另外一个思想来了——假如她愿意再同人家结婚呢?当然,她并不曾有过再同人家结婚的意思,有过一次已经足够了。而且,她唯一愿意和他结婚的人就是希礼,而希礼是已经跟别人结过婚的了。但是假如她愿意同人家结婚呢?那么谁是愿意同她结婚的呢?这一个思想使她觉得非常的可怕。

  “媚兰,”她说,“你想我们南方的女孩子要怎么样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这个意思。以后她们要怎么样?现在已经没有一个男人能跟她们结婚了。媚兰,你知道的,所有的青年男人都已死光了,我们南方的女孩子怕都要终身做老处女了。”

  “而且也永远没有人养孩子了。”媚兰说。因为在媚兰,这件事情是最重要的。

  当时苏纶坐在车后边,一定对于这个问题也曾经想起过的,因为她听见思嘉跟媚兰谈论这件事,就突然哭起来了。自从圣诞节那一天后,她一直没得到过甘扶澜的消息,不知道到底是因邮信不通的缘故呢,还是他已根本把她忘记了,又或者他在最后几天的战争里面打死了也未可知的。如果打死了,倒是比忘记她要好得多。因为像恺玲跟英弟那样,未婚夫打死了至少还留下一点体面,如果他竟将她抛弃,那她就没有面孔见人了。

  “哦,我的天,你不要哭啊!”思嘉说。

  “哦,是的,不错,你可以讲风凉话了,”苏纶呜咽道,“因为你是结过婚的,又有了孩子,而且谁都知道总会有人要你的。可是你替我想想看。你这人卑鄙极了,你知道我是一点儿没有办法的,偏要这么老处女老处女地讲得我心惊肉跳。你这人可恨极了。”

  “哦,你不要闹啊!我就最恨这种动不动就哭的人。你也明知道那位黄胡子先生还是好好儿活在世上,他自然会回来和你结婚的。我想他决没有这种见识会抛弃你。不过要是我的话,我是宁做老处女也不和他结婚的。”

  车后暂时沉默了,只有恺玲在那里没精打采地拍慰着她的二姊。她所以没精打采,因为她的心已经回到三年前跟汤伯伦并马而骑的时候了。她在这么想着的时候,不觉脸上泛起了红霞,眼里流露着快乐。

  “哦,真的,”媚兰凄然地说道,“南方没有了这些青年真不知要怎么样呢!当初他们在这里的时候,我们都可以利用他们的勇气,利用他们的脑子,利用他们的精力,现在就全靠我们自己了。思嘉,你和我都是有男孩子的,你我得把他们赶快养大了,好补他们的缺,你我把他们养得跟那些死去的青年一样勇敢。”

  “我看是从今以后再不能有他们那样的人了,”恺玲轻轻地说,“他们的确是谁都补不了的。”

  她们在沉默中走完其余的一段路。

  这事以后的有一天日落时分,高嘉菱骑着一匹骡子到陶乐来。那匹骡子样子非常憔悴,嘉菱自己也憔悴得跟那骡子一般。她身上穿着褪色粗布的衣服,从前只有家里用的黑奴才穿的。她的一顶凉帽用两条草绳子结在下巴颏儿底下。她将骡子一直骑到前走廊底下,却并不下来。思嘉跟媚兰正在走廊上看落日,便急忙跑下台阶去迎接。她的脸色跟思嘉那天看见的恺悌那样苍白,苍白而且紧张,仿佛她一开口说话都要把面皮炸碎似的。但是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她跟她们点了一点头,那头也是昂然的。

  思嘉突然记起卫家开大野宴那天来,那天她曾和她在那里私下谈论白瑞德的事。她还记得那天嘉菱穿着一件蓝色绒布的衣服,飘带上插着喷香的蔷薇,脚上穿着一双黑绒半统鞋,花边一直包到脚踝上,美得跟一朵娇嫩的鲜花一样。现在呢,她直僵僵地坐在骡子上,连从前的影子都看不见一点了。

  “我不下来了,谢谢你们,”她说,“我不过来通知你们一声,我马上就要结婚了。”

  “什么?”

  “跟谁?”

  “哦,嘉菱,这是多么伟大啊!”

  “几时?”

  “明天,”嘉菱很平静地说,但是她的声音变了,她们听出里面含着一种非常厉害的惨痛,都立即把笑容收了起来,“我来告诉你们一声,我明天就要结婚,在琼斯博罗,我并不预备请客。”

  她们把这话默默咀嚼了一会,抬起头朝她看了看,现出了疑惑的神色。然后媚兰开口了:

  “是我们认识的人吗,亲爱的?”

  “是的,”嘉菱简单地说,“就是什而登先生。”

  “什而登先生?”

  “是的,什而登先生,我们的总监工。”

  思嘉听见了这话,一时连“哦”的一声都叫不出来,但是嘉菱从骡子上突然对媚兰瞪了一眼,低声而粗鲁地对她说道:“你如果要哭,媚兰,我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那我就要死了!”

  媚兰不开口,只把嘉菱一只挂在鞍镫上的脚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是低着的。

  “你也不要拍我!这我也受不了的。”

  媚兰放下她的手,但是仍旧没有把头抬起来。

  “好吧,我得走了。我不过是来告诉你们一声的。”说着,她那苍白而紧张的面孔哆嗦了一下,同时把缰绳抓在手里。

  “恺悌好吗?”思嘉问道,因为她实在想不出话来说了,只得拿这不相干的问话来打破僵局。

  “他是快死了,”嘉菱直截了当地说,她的声音里似乎一点儿没有感情,“因为我不得不走这条路,使他不必替我担心,可以舒适和平地死去。你们知道,我那继母明天就要带着她的几个女儿回北方去了。好吧,我得走了。”

  媚兰抬起头,遇着了嘉菱的凄苦的眼睛。媚兰眼睫毛里衔着光亮的泪珠,眼睛里面含着同情的谅解,而在她眼前,嘉菱正把一张嘴儿变成一个勉强的微笑,像个能够忍哭的勇敢孩子一样。思嘉呢,却只怀着满肚子的惶惑,始终觉得嘉菱要跟一个总监工结婚的这个观念是有些难以把握的——嘉菱一个富有地主的女儿,而且除了思嘉之外,也要算是个美人儿的。

  嘉菱弯下身子,媚兰踮起脚尖儿,她们亲了吻。然后嘉菱把缰绳狠狠地一抖,那头老骡子便向前直蹿而去了。

  媚兰目送着她,不由得泪如泉涌。思嘉只把眼睛直视着,仍旧迷迷糊糊地在那里发怔。

  “媚兰,她发疯了吗?你知道她是不能爱他的。”

  “爱吗?哦,思嘉,你再不要提起这桩可怕的事情吧!哦,可怜的嘉菱!可怜的恺悌!”

  “胡说八道!”思嘉嚷道,因为她已经有些懊恼起来了。她之所以要懊恼,因为她觉得媚兰对于无论什么事情总像比她自己看得清楚些。就是现在嘉菱这件事,在媚兰看起来,简直是天底下再大不过的灾难了。在思嘉看呢,她觉得要跟一个下等北佬去结婚当然是不舒服的,但是一个女孩子家到底不能独个人住在一个大庄子上呀,她总得有个男人帮助她来经营的。

  “媚兰,那么我那天对你说的那句话是应验了。现在的女孩子已经是没有男人可嫁了,可是她们又不能不嫁。”

  “哦,那也不一定要嫁的!就是做一辈子的老处女也并没有可羞,你就看我们的白蝶姑妈吧。哦,叫我做嘉菱,我是宁可死也不嫁的!我知道恺悌也宁可她死的。这么一来,他们高家就此完结了。你就想想看吧,她——她将来的子孙怎么样呢?哦,你赶快叫阿宝备马,你赶快追了她去,叫她住在我们这里来吧!”

  “啊呀,我的天!”思嘉听见媚兰这么轻而松之地拿陶乐来做人情,不由得大吃一惊,禁不住喊出这声来。在思嘉,她是当然没有意思要在家里多养一口的。这意思她本来要对媚兰直白地说出,但是一看见了媚兰脸上那种凄惨的神色,便又立刻收住了。

  “她不肯来的呢,媚兰,”她修改了本来的意思说,“你总也知道她不会来的。你看她意气多么高傲,怎么肯受人家的赈济呢?”

  “这倒是真的,这倒是真的!”媚兰也弄得犹豫不决起来,只得眼看着嘉菱背后的一阵红尘渐渐消失而去。

  于是思嘉对媚兰瞟了一眼,心里暗暗地想道:“你住在我家里已经好几个月了,你却从来不曾想到过自己也在受人的赈济。而且我猜你往后也是永远不会想到的。你并不曾因为这次的战争而改变心性,你的思想行为都还是跟从前一样,仿佛这个世界并不曾发生过什么变故,仿佛我们家里还是很发财,多来几个客人吃饭可以满不在乎的。你自己呢,我是没有办法了,我只得把这副担子挑一辈子了,但是我决不愿意再加上嘉菱一副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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