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有一天希礼生日,媚兰预备那天晚上替他举行一个意外招待会。事情是谁都知道了,就只瞒住希礼自己一个人。连卫德和小玻也知道的,不过他们宣誓过严守秘密。这回的客请得极普遍,凡是亚特兰大的优秀人家没有一个不请到,也没有一个不答应来的。连戈登将军和他的家属也都答应了。施谛文副总统那里也有帖子去,回信说他的身体是不太好,若能来时一定来。

  那天早晨,思嘉同着媚兰、英弟、白蝶姑妈三个人,在他们那所小房子里忙个不歇,指挥那些黑人挂窗帘、擦银器、地板打蜡以及烹调各种的点心。思嘉从来没有看见媚兰这样兴奋、这样快乐过。

  “你总知道,亲爱的,希礼一直都没有做过生日,自从——自从,你总记得,十二根橡树那次大野宴以后,那天不正是林肯先生招募志愿兵的日子吗?近来他的工作很忙,晚上回家总疲倦得不得了,因而的确忘记今天是他生日了。等会儿吃过晚饭,他看见什么人都来了,不要大大觉得惊异吗?”

  “不过草地上的那些灯笼怎么办呢?如果预先挂起来,卫先生回来吃晚饭的时候要看见的。”阿基站在旁边问道。

  原来大家在那里筹备这个招待会的时候,阿基一直都在旁边看着。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城里人的招待会,所以这对于他便觉得很新鲜。他公然在那里批评,说那些女人为了要请几个客,何苦忙得家里像失火似的呢?但是他仍旧一直跟在她们后边看着,老是舍不得走开。那天晚上预备要挂的那些五色纸灯笼,是艾太太跟芬妮特地做了送来的,现在藏在地室里,所以阿基早在地室里看个饱了。

  “啊呀!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媚兰嚷道,“阿基,亏得你提起来呢。啊呀,啊呀!这怎么好呢?还要吊绳子,还要插蜡烛,而且一等客人快到的时候,就都要点起来的。思嘉,你能不能趁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叫阿宝来一下?”

  “卫太太,你是比谁都聪明的,怎么忽然糊涂起来了?”阿基说,“要说那个傻黑鬼阿宝,他真弄不来这种小玩意儿呢!他是马上会把它烧得精光的。那玩意儿多好看,白烧了不是可惜吗?我来替你们挂吧,等你跟卫先生吃饭的时候。”

  “哦,阿基,你真好极了!”媚兰把一双孩子气的眼睛朝着他说,那眼光里兼有感激和依靠的意思,“我要没有你,真不知怎么才好呢!你想可不可以现在就去先把蜡烛插起来,等会儿点起来比较快些?”

  “那也好。”阿基说着,瘸着腿向地室走去。

  “这就叫做请将不如激将,”媚兰等他下去了,便吃吃地笑着说,“我本来就想叫阿基挂这些灯笼的,可是你知道他有一种怪脾气,你要叫他做,他偏不肯做。现在好让他在底下多待一会儿,免得他一直绊着我们。那些黑人见他都害怕,连事情都做不出来了。”

  “媚兰,这种老鬼我就不要他待在家里。”思嘉说。原来思嘉恨阿基,也跟阿基恨思嘉一样,两个人见面难得说话的。除非是在媚兰家里,他一见到思嘉马上就要跑。而且虽在媚兰家里见到她,他也一直要拿怀疑和轻侮的眼光看她。“他会给你添麻烦的,你记着我的话吧。”

  “哦,他是一点儿不要紧的,只要你戴他几个高帽子,并且装得像你非他不可的样子,”媚兰说,“而且他对希礼跟小玻都很忠心,所以我有他在家里就觉得很放心了。”

  “你是说他对你忠心呢,媚兰,”英弟说,说时她那冰冷的面孔上展出一点微笑来,“我相信那老鬼除你之外再不爱第二个女人的,自从他的妻子——嗯——我想他心里是巴不得有人来侮辱你的,因为这样,他可有机会把那人杀掉,以显示他对你的忠心。”

  “啊呀!你这是什么话呀,英弟!”媚兰红起脸来说,“他是把我当呆子的呢。”

  “嗯,这种老鬼的意见你去管它什么呀?”思嘉大不耐烦地说,“我现在得走了。我得回去吃中饭,吃过中饭得到店里去发那几个伙计的工钱,然后再到木厂里去发车夫跟艾恕的工钱。”

  “哦,你要到木厂里去吗?”媚兰问道,“今天傍晚希礼要到木厂里去看艾恕的。你能不能设法把他留在那里,一直留到五点钟呢?如果他回来得早,我们做饼之类都没有弄完,事情就要露底了。”

  思嘉听了这话,暗暗觉得高兴,刚才一肚子气立刻消失了。

  “好吧,我会留住他的。”她说。

  她说这话时,英弟盯了她一眼。思嘉想,怎么,我每次提到希礼的时候,她总要那么怪里怪气看我的。

  “嗯,你最好把他留到五点以后去,”媚兰说,“到那时候,英弟会拿车来接他的。……思嘉,你今天晚上要早些来,一分钟都不要耽误。”

  思嘉赶车回家的时候,心里烦闷地想:“嗨,她叫我一分钟不要耽误吗?嗯,那么她为什么不请我帮他们做招待呢?”

  如果是媚兰家里寻常的宴会,那么她请不请思嘉做招待,思嘉是不会介意的。但是这回是媚兰家里最大一次招待会,又加是希礼的生日,思嘉就很想站在希礼旁边替他做招待了。不过他们所以不请她做招待的缘故,她也未尝不明白,因为瑞德也已老实不客气地对她说了:

  “这回他们请的客,是所有著名的联盟政府派和民主党人都要来的,怎么会要一个小畜生做招待呢?我看你是有些发痴了。这回他们所以肯把你也请在内,还是媚兰真心待你好的缘故呢。”

  那天下午,思嘉出门穿的衣服比平时讲究。身上穿的是一件苍绿色丝绸的新褂子,这种丝绸会变颜色,碰到某种光,它就变成莲青色了。头上戴的是一顶淡绿色的新帽子,旁边围着一圈儿苍绿色的羽毛。她只恨瑞德不肯让她前面刷披发,不然她戴起那顶帽子来还要好看得多呢!瑞德竟对她恫吓,说她如果要刷披发,他就要把她的头发一概剃光。近来瑞德脾气凶得很,说不定真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那天下午天气非常好,太阳极大却不热,一阵温暖的微风吹过桃树街,吹得她帽上的羽毛轻轻跳舞。同时她的心也在跳舞,因为她每次要见到希礼的时候总是这样的。等会儿她发过工钱,他们也许马上都要走,那么就剩希礼跟她两个人在那里了,近来这种机会非常难得。然而媚兰要她留住希礼呢!这真是好玩极了!

  她先到店里,已是满心的快乐,马上把几个伙计的工钱发了,连那天的生意进出也不问一声。那天是礼拜六,是生意最旺的一天,因为所有的农民都要到城里来买东西的,但是她一点儿不问什么。

  到木厂去的路上,她碰到许多提包党的女眷,一路上打着招呼,因而耽误了不少时间。到了木厂门口,她看见艾恕跟那些车夫已经坐在一堆木头上等她了。

  “希礼在这里吗?”

  “是的,他在办事房里,”艾恕说,“他在那里看账呢。”

  “哦,今天何必忙呢?”然后放低了声音:“媚兰叫我到这里来留住他,等他们把晚上的招待会预备好了才让他回去。”

  艾恕微笑起来,因为今天晚上的招待会他也要去的。他生平最爱热闹,听见有什么宴会,就觉得非常高兴,现在看见思嘉这么有兴致,以为她也是为此。思嘉把工资发给他们之后,就突然撇开他们,独自向办事房里走去,态度之间分明显出不要他们跟去的样子。希礼正站在门口,午后的阳光照得他的头发亮晶晶的。他一看见思嘉,就展出了一个几近咧嘴的微笑。

  “怎么,思嘉,你这个时候会跑到这里来的?你为什么不在我家里帮助媚兰预备晚上的招待会呢?”

  “怎么,希礼?”她大失所望地嚷道,“大家都当你不知道呢。等会儿的招待会,你如果并不觉得惊异,媚兰是要失望的。”

  “哦,我可以装做不知道的,我会装出非常吃惊的样子来。”希礼说时眯着眼睛笑。

  “到底是哪个下作坯告诉你的呀?”

  “媚兰请的那些客人差不多都告诉我了。第一个就是戈登将军,他说据他的经验,女人要给男人举行意外招待会的晚上,往往就是男人决计要守在家里擦枪的晚上。其次是梅老公公给我下警告,他说有一次梅太太给他举行意外招待会,谁知最最觉得意外的倒是梅太太自己,因为老公公那天由于风湿痛,偷偷喝了一瓶白兰地,竟醉得临时起不了床了。还有么——哦,凡是接到请帖的人都告诉过我了。”

  “都是些下作坯!”思嘉嚷道,也不由得笑起来。

  她看希礼那时的神情,那么笑嘻嘻的,竟跟从前在十二根橡树的时候一样了。近来他是难得有这样的笑容的,又加那风和日丽、令人舒适的天气,她看见希礼脸上春风满面,说话那么随便,不由得乐不可待,心怦怦地跳得几乎有些痛起来。突然,她觉得自己又是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兴奋得有些气急败坏了。她很想把自己头上的帽子一把摘下来,将它高高地扔在上空,同时口里高喊着:“啊哈!”但是她转念一想,若使希礼看见她这么发痴,一定要惊异得不知怎样,于是她不觉大笑起来,直笑得眼泪都迸出。希礼看见她笑,还以为是因这招待会消息的泄露而起的,也不禁仰天大笑起来。

  “进去坐去吧,思嘉。我正在看账呢。”

  她走进那间小小办事房,里面也给阳光照得雪亮,便在写字台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希礼跟了她进去,坐在一张粗桌子的一角上,随随便便荡着他那两条长腿子。

  “哦,今天我们不要弄这东西了,希礼!我简直立不起心绪。我要是戴上了一顶新帽子,脑壳子里边好像一个数目字也容不下的。”

  “是啊,尤其是这么美的一顶帽子,自然一切数目字都要逃走了,”他说,“思嘉,你是越来越美了呢!”

  他从桌子上溜了下来,笑着,拉开了她的双手,以便把她的衣服看得清楚些。“你真是美!我不相信你是会老的。”

  她经他这样一接触,就仿佛觉得这事情本来是她所希望的。因为她从媚兰家里出来以后,就一直都希望着能碰一碰他的手,听一听他的情话了。

  但是奇怪得很,他的手的接触并不曾使她感觉多大的兴奋。从前有一个时候,她只消知道希礼在旁边,就会簌簌发起抖来的。现在,她却只感觉到一种异样温暖的友情和满足。他的手并不曾传热给她,只能使她的心感到一种快乐的安静,这使她觉得莫名其妙,并且有些儿不安。他仍旧是她的希礼,仍旧是她的达灵,而她之爱他,也仍旧比生命还觉得宝贵的。那么为什么——

  但是她把这思想排遣开了。现在她能跟他在一起,他又这么拿住她的手,这么笑嘻嘻地跟她亲密,那也就已足够了。虽不能使她感觉紧张和热烈,也是无妨的。当时他的眼睛看进了她的心里,满脸是笑容,仿佛他们两人之间就只有快乐,一丝儿没有隔膜了。

  “哦,我是老了,衰了。”

  “哦,那是当然的!不过思嘉,你即使到了六十岁,在我看来也还是一样的。我一直都记着你在我们最后那次野宴会上的模样儿,那时你坐在一根橡树底下,有一大群男孩子围着你呢。连你那时穿的衣服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你穿着一件白底绿色碎花的单衫,颈上披着一条白色空纱的围巾,脚上是一双绿色低跟鞋,用黑花边镶绲的,头上一顶极大的凉帽,上边挂着绿色的飘带子。我所以记得这样清楚,因为我当初在牢狱里觉得无聊的时候,就要把这些旧时的经历一一温习起来,仿佛一幅幅的图画在我眼前映过似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中断,脸上那种起劲的神色也消失了。他轻轻放了她的手,她静静坐在那里等着,等着他的下文。

  “自从那一天起,我们两个都已跑过不少的路了,是不是,思嘉?我们跑的路途都是我们自己不打算跑的,所不同的只是你跑得很急很痛快,我跑得很慢很勉强罢了。”

  他又重新坐上了那张桌子,对她看着,一点轻微的笑容重新爬回他脸上来了。但这笑容跟刚才使她快乐的那种笑容不同,这种笑容里面含有凄凉之感了。

  “是的,你跑得很快,并且把我吊在你车后跑的。思嘉,我有时要发生一种非分之想,假使没有你,我竟不知自己要变成怎么样呢。”

  思嘉听到这句话,马上就替他辩护起来。因为她记起瑞德也曾谈到过这一点,所以她觉得自己非赶快替他辩护不可。

  “可是我对于你并不曾有过一点帮助,希礼。你假使没有我,你也还是一样的。你不要灰心,将来有一天,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富人,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

  “不,思嘉,我身上是根本没有伟大这东西的种子的。我想我假使没有你,早已成了一个无声无息的人了,早已要跟那可怜的高嘉菱一样堕落了。”

  “哦,希礼,你决不要说这种话。你为什么说得这么伤心呢?”

  “不,我一点都不伤心。我从前是伤心过的,现在不再伤心了。现在我只是——”

  他又中断了,她却忽然懂得了他的意思。这是她破题儿第一遭懂得希礼的意思。因为当她自己的心受了热烈的爱冲击的时候,他的心思对于她是关着门的。现在他们之间只存在着一种平静的友好,所以她能够向他的心思里稍稍走进一段路去,稍稍能够了解他。她知道他现在的确不再伤心了。当南方刚刚投降以后,他是伤心过的;当她哀求他到亚特兰大来的时候,他也是伤心过的。现在呢,他不再伤心了,他是听天由命了。

  “我不愿意你说这种话,”她愤然地说,“你简直是跟瑞德一般见识了。他一直要说这种没兴头的话,什么‘生存竞争’啰、‘优胜劣败’啰,把我讨厌得要尖叫起来。”

  希礼微笑了一下。

  “思嘉,你也曾想到过瑞德跟我是根本相似的吗?”

  “哦,不!你是非常上等的,非常正经的。他呢——”她不知怎样说才好,只得不说下去了。

  “不过我们实在是相像的。我们是同一种类的人,同一个模型里浇出来的,所以我们的思想也是相同的。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只是各人拐弯的地方不同罢了。我们的思想到现在还是一样,只是各人的反应不同罢了。例如我们都不相信战争,但是我早就去入伍了,他却直等到快完的时候才去。我们又都知道这场战争是全盘错误的,我们又都料定南方要打败,但我情愿去打那必败的仗。他不。有时我也觉得他是对的,然后么——”

  “哦,希礼,你为什么老是要把一个问题两面看呢?”她问道,但是她已没有从前那种不耐烦的语气了,“凡是这种两面看事情的人,是永远不会达到什么目标的!”

  “这话很对,不过,思嘉,你到底想要达到什么目标呢?我常常在这里猜想。至于我自己,你总知道,我是根本不想达到什么目标的。我只要做我自己。”

  问她要想达到什么目标吗?这是一个傻问题。当然,她的目标就是金钱和安全啰。可是——可是——她觉得搅不清楚了。讲到她现在的金钱和安全,也总算已经如愿以偿了。但是照她现在想起来,她总觉得还不能十分满足。现在她虽然不必今天担明天的心事,但也并不觉得怎么的快乐。所以,除了金钱和安全之外,我如果再能得到你,那才算是达到我所要达到的目标。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不胜渴慕似的对他看了看。但是她不敢将这点隐情说出口来,唯恐一说出口就要把他们之间现在这种亲密的关系立刻打破,以致他的心的大门又要对她关闭起来。

  “你只要做你自己吗?”她略带一点烦恼地笑起来说,“我的最大烦恼也就在不能做我自己呀!至于问我要达到哪里,那是,嗯,我已经达到那里的了。我要的是富有以及安全以及——”

  “但是,思嘉,你也曾想起过我是不管富有不富有的吗?”

  不,她从来没有想起过世界上有人不要富有的。

  “那么你到底要什么呢?”

  “现在我不知道了。从前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已经一半忘记了。大体说起来,我要的是清静,是没有我所不欢喜的人来烦扰我,以及不受强迫去做我不要做的事情。或者也可以说,我要旧时代重新回来,然而它是永远不会回来的,因而关于旧时代的种种记忆,以及关于那个在我眼前崩溃的世界的记忆,一直盘踞在我脑子里了。”

  思嘉听了他的话,只好不吭声了。她并不是不懂得他的意思。他的声音里面带着那种凄凉的调子,已经使她不胜今昔之感了,因为旧时代的一切,她也未尝不记得。但是她自从晕倒在十二根橡树废基上的那一次起,就一直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我决不回顾以往。”因而她对于旧时的一切,无论如何不让自己迷恋的。

  “我是比较喜欢现在这种日子的,”她说,但是她的眼睛并不看在他脸上,“现在常常会有使人激动的事情,宴会呀,什么呀。现在什么事情都很有光彩,从前那种日子是很暗淡的。”但是她暗中却又仿佛在想:“哦,那种乡下的黄昏却也多么安静啊!多么懒洋洋得有趣啊!那时的生活多么地温热而舒适,多么不必担心明天的事儿啊!那么我又怎么能够否定你的意见呢?”因此,当她说出刚才那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是有些发抖的。

  他又从桌子上溜了下来,仿佛不信她似的轻轻地笑着。然后他托住她的下巴颏儿,将她的脸仰了起来。

  “哦,思嘉,你是多么会说谎啊!不错,现在凡事都是有光彩的——有某种光彩的。但是毛病也就在这里。旧时代的生活没有光彩,但是它有一种滋味儿,有一种美,有一种迟缓的魔力。”

  于是她的心境岔成歧路了,便不觉低下了头。当时他说话的声音,他的手的接触,正将她那已经永远关闭的一重门轻轻开出来。在这重门的背后,呈现着旧时代的美,使她的心膨胀着、渴慕着。但是她又知道那种旧时代的美无论怎样可渴慕,总是停留在旧时代里了。那么谁是能够挑着一担使人悲痛的记忆向前进的呢?

  他的手从她下巴颏儿上落下来,然后用两只手将她的一只手轻轻捏着。

  “你还记得吗——”他说。于是一个警钟在她心里响起来:“不要回顾!不要回顾!”

  但是她当时正被一阵快乐的狂潮所冲击,马上就听不见那个警钟了。因为她好容易才能了解他,好容易才和他的心相会合!无论自己以后要受怎样的苦痛,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决不能让它错过的。

  “你还记得吗——”他一经开起这么一个头来,他的声音当即发生了一种魔力,使得那间小办事房的四壁倏然消失,过去那几年的时光倏然倒流,而她跟希礼又在那春光洋溢的田塍上并辔而骑了。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马具琳琅的声音,仿佛她跟希礼正到汤家去赴宴。时而五弦琴、月琴之声杂然交作,正是她在十二根橡树跟希礼相抱酣舞的时光。时而谑浪欢笑之声一阵阵送到耳畔,仿佛司徒、伯伦、恺悌、累福那一班无忧无虑的年轻朋友犹在眼前。于是她又看见卫约翰那副和蔼慈祥的气度了,看见自己父亲那张醉醺醺的面孔了,闻到自己母亲那种使人心醉的香气了。而在这一切之上,则笼罩着一种安稳舒适的意识,以及一种确知明天也会跟今天一样快乐的心情。

  于是他的声音停止了,他们眼睛对眼睛相视了一个长长的时段,彼此都看出了一个已经失去的青春时代来。

  “现在,我知道你所以不能快乐的缘故了,”她黯然地想道,“以前我是不能了解的。以前我也不能了解我自己所以不快乐的缘故。但是——怎么,我们的谈话竟像老年人了呢!”她又大吃一惊地想道:“竟像回顾到五十年前去的老年人了呢!然而我们并没有老啊!不过世界变得太快就是了。变得好像已经相隔五十年的了,其实我们并没有老啊!”

  但是她将希礼再仔细看了一眼,便见他果然并不年轻了,果然没有以前那么漂亮了。他的头低在那里看着她的手,她看见他那一头本来油光水滴的头发已经变成全灰了,已跟月光照在一片静水上一般了。于是她突然觉得四周一切都失去了美,只剩了一片无限凄凉的景象了。

  “我不应该让他惹起我的回顾来的,”她绝望地想道,“我本来已经决心不回顾的了,这办法本来不错。这种回顾是要害人的,它要牵牢你的心,使你除了回顾之外什么事情不能做。希礼的毛病就在这里。他是再也不能向前看的了。他既不能看现在,又害怕看将来,所以只能回顾了。这是我以前从来不能了解的。因而我始终不能了解希礼。哦,希礼,达灵,你是不应该回顾的,这有什么好处呢?我也不应该容你引诱我去谈过去的事。你的一切苦痛、一切悲伤、一切不满,都是因回顾过去的快乐而起的。”

  想着,她就站了起来,但是她的手仍旧捏在他手里。她想自己该赶快走了,她不能再待在这里谈过去的事,也不能再待在这里看他那张颓唐凄苦的脸儿。

  “我们从那时以来,的确跑了不少的路了,希礼,”她说时觉得喉咙口有点酸,只得极力熬忍住不使颤抖,“那时我们曾经有过种种美满的想头,是不是?”然后一口气接下去说:“可是,哦,希礼,没有一件事情是如我们所期望的呢!”

  “这是永远不会的,”他说,“人生并没有义务要如我们的期望。我们只能够随遇而安,而且只要能保持现状,不至愈趋愈下,也就应该感谢不尽了。”

  思嘉听到这番话,突然感到了一阵辛酸,并因回忆这番长杳的路途,而觉得非常疲倦了。刹那之间,她不觉得眼泪夺眶而出,从面颊上挂下来,便像一个受惊的孩子似的,对希礼呆呆看着。希礼默默无言,只将她轻轻搂在怀里,使她的头贴在自己胸口上,然后低下头去,跟她面对面地贴着。她就不觉浑身酥软起来,也将两条臂膀抱住了他的身体。她觉得他的搂抱非常适意,眼泪马上就干了。这是一种没有热情也并不紧张的友爱和搂抱,但是安慰的力量极大。因为她知道只有希礼一个人是她的知己,只有希礼一个人跟她有共同的回忆、共同的经历。

  这时门外有脚步声音,但是她置之不理,还以为是那些赶车的动身回去了。她仍旧搂住希礼,听着他的心的缓慢的搏动。但是突然的,希礼挣脱了她的臂膀,并且发出了一声喊叫,她抬起头来一看,看见希礼脸上惊惶失色,正从她肩膀上向门口那边看过去。她也就回过头来,只见英弟站在那里,白着一张脸,闪烁着一双灰色的眼睛,还有阿基也站在那里,凶狠地睁着他的独只眼向他们看着。而他们后边还有一个艾太太。

  到底思嘉怎样跑出那间办事房,她自己再也记不起来了。她只记得英弟和阿基跟希礼说过几句话,后来仿佛听见了希礼一声命令,她便急忙跑出木厂来。那时她又羞又惧,只得赶快回自己家里去。

  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所有的仆人都到一家人家去送殡去了,两个孩子都在媚兰后院子里头。哦,媚兰——

  她一想起了媚兰,便觉得浑身冰冷起来。媚兰一定会知道的,刚才英弟说过要去告诉她。当然,现在英弟拿到把柄了,得意极了,一定要不顾希礼的面子和媚兰的伤心,将这事情到处张扬的。还有艾太太,也包不住她的口,虽然她当时站在英弟和阿基背后,并没有看清真正的情形。总之,等不到吃晚饭的时候,这个消息就要传遍全城了,连所有的黑人都要知道了。今天晚上的招待会上,那些娘儿们也都要拿这件事做笑柄,说思嘉今天献丑了,青天白日跟人通奸了。这种消息的传播,思嘉是无法阻止的,也是百口莫辩的。于是她只得暗暗叫屈,因为他们这回的搂抱,实实在在是出于纯洁的友爱,丝毫没有私情在里面的。

  可是这种话谁相信呢?她没有一个朋友肯替她帮忙,没有一张嘴肯替她分辩,叫她自己独个人如何洗刷得清呢?这桩事情虽然也妨碍到希礼的面子,但是别人会原谅希礼而不原谅她,总说是她自己投到希礼怀里去的。

  但是她尤其害怕媚兰。媚兰当然是要知道的,知道了要怎么样呢?离开希礼吗?自然,她是非如此不能维持面子的。但是希礼跟我怎么办法呢?想着,她不觉淌下眼泪来。哦,希礼一定羞得要死了,一定要恨我害他了。但是突然间,她又受到一种恐惧的袭击,于是眼泪立刻收住了。还有瑞德呢!瑞德知道了怎么办呢?

  也许他不会知道的。有句古话说得好:“妻子为非,丈夫最后知。”也许没有人肯告诉他的。因为瑞德脾气非常躁,谁要去跟他讲这样的事情,着实该有一点勇气的呢!可是她又记起刚才阿基那一副气色来了,那么冷冰冰,那么恶狠狠。阿基本来是恨她的,何况是这种事情,他一向就觉得痛心疾首。他是不怕瑞德的,他又明明说过要去告诉瑞德。他决不晓得替希礼顾全面子,希礼也决然没有法子阻止他。那么瑞德终于是要知道的。

  她回到自己房中,匆匆脱掉衣服,一倒倒在床上。她的心像旋涡似的转着。她巴不得立刻将房门锁起来,躲在房里永远不出去见人。也许瑞德现在还没有晓得,她可以假装头痛,不能去参加那个招待会。到了明天早上,她就会想出替自己辩护的理由来了。

  “我现在不去想它,”她无可奈何地将头埋在枕头里说,“我现在不去想它。我等将来受得了的时候再去想。”

  天黑的时候,她听见佣人们回家来了。她觉得他们很静,仿佛有点儿异常。但也作兴是她自己的心理作用。嬷嬷走到门口来敲了几下,思嘉不让她进来,只说晚饭不吃了。过了一会儿,她就听见瑞德走上楼梯来。她使起了一股劲儿,准备着跟他见面,但是他走到他自己房里去了。于是她松过一口气来,以为他还没有知道。但她在心里暗暗祝愿,愿他继续遵守那次的约法,不踏进她的房门。因为他现在如果进去,一定要从她面色上看出破绽来的。她听见他在自己房间里走动了半晌,但是终于没有勇气招呼他,只会躺在黑暗里簌簌发抖。

  过了许久,他到她门口来敲门了,她只得竭力装着镇定的声音,回了他一声:“进来。”

  “你真的请我进你这静室来吗?”他一面推门进去一面问。房里是黑暗的,她看不出他的脸,也不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什么来。他已进来把门关上了。

  “你预备好上招待会去了吗?”

  “不巧得很,我头痛了。”真是奇怪,她的声音居然很自然!这是该多谢黑暗的!“我看是不能去了。你自己去吧,瑞德,替我向媚兰道歉一声。”

  经过一个长久的停顿,他才从黑暗里拖着长音尖刻地说出话来:

  “你这骚货多么没有胆量啊!”

  那么他已经知道了!她躺在那里发抖,一句话说不出来。只听见他在黑暗里摸索了一会,然后哧地划了根火柴,房间里亮起来了。他走到床边,低头将她看了看。她看见他身上穿着夜礼服。

  “起来,”他的声音里并无表情,“我们要上招待会去了,得要赶快了。”

  “哦,瑞德,我不能。你看——”

  “我看见的。起来。”

  “瑞德,阿基他竟敢——”

  “是的,他敢。阿基是个很勇敢的人。”

  “他说谎的,你应该杀了他呀。”

  “我有一种怪脾气,不杀说实话的人。现在没有工夫辩论了,快起来。”

  她坐了起来,把身上的睡衣卷得紧紧。她拿眼睛搜索他的脸。脸是黑的,没有表情的。

  “我不去,瑞德。我是不能去的,除非把这——这误会弄明白。”

  “今天晚上你要不出面,你就这一辈子都不能再出面了。我可以容忍自己因你受羞辱,却不能容忍一个懦怯鬼。今天晚上你非去不可,哪怕那边人人都不理睬你,哪怕媚兰对我们下逐客令,也是非去不可的。”

  “瑞德,你让我解释。”

  “我不要听。现在没有工夫了,穿起衣服来吧。”

  “他们误会的——英弟和艾太太跟阿基。他们本来就恨我。英弟恨得更厉害,她造谣言诬害我,连自己的哥哥也会不顾的。哦,你怎么不容我解释——”

  可是我的老天爷!她忽然想起来,假如他说:“好,你解释吧!”那叫我说什么呢?叫我怎样解释呢?

  “他们总已把这谣言到处传播了。我今天不能去。”

  “你得去!”他说,“哪怕要我拖着你的脖子一路踢到那里去,我也会干的。”

  说着,他眼睛里冒着寒光,将她一把拖下床。然后拾起了她的胸托子,一扔扔在她面前。

  “扎上吧。我来替你束腰。我不要嬷嬷上来帮助你,也不要你躲在房间里做这样的懦怯鬼。”

  “我并不是懦怯鬼,”她生起气来喊着,倒把刚才的恐惧也赶跑了,“我——”

  “哦,你那套对付北佬的英雄故事替我省省吧,别的事情你都仍旧是个懦怯鬼。今天的事你即使不为你自己,也得顾顾美蓝的。你叫她日后怎么做人呢?赶快扎起胸托子来吧,赶快。”

  她急忙脱去寝衣,只剩一件胸褡子。她知道自己光穿一件胸褡子,一定是很富诱惑力的。她想瑞德只要肯瞧她一眼,脸上就不会那么要吃人似的了。因为他至今没有见她脱得这么赤裸裸过呢。谁知他并不看她,却跑到壁橱里去替她找衣服去了。他在那里摸索了一回,就取出了一件新制的碧玉色水绸的衫子。这衫子的领口开得很低,衣襟分披到背后,团成一个庞大的皱褶,皱褶上面饰着一大朵粉红的绒花。

  “穿这一件吧,”他说着,将那衫子往床上一撂,随即走到她身边,“今天晚上不要那种鸽子灰,也不要莲青色,那太老实了。你的旗子必须牢牢钉在桅杆上,不钉你是要把它收下来的。还要多搽些胭脂。衙门拿到的通奸犯决没有面孔白惨惨的。旋转身子去吧。”

  他将束腰的绳子拿在手里,使起劲来将她狠命地一抽,抽得她野猫子似的喊叫起来,顿时痛楚与羞愤交集到了一起。

  “你觉得疼吗?”他吃吃地笑起来,思嘉吓得不敢转身也不敢开口,“可惜不在你颈梗上抽呢。”

  媚兰家里的每个窗口都灯烛辉煌,老远就听得到音乐了。将近门口,便又听出里面沸腾着欢笑。客人已经都到了,连走廊上及草地的长条凳上都塞满人了。

  我是不能进去的,决然不能进去的!思嘉坐在马车里不住地想道。我要逃走了,我要逃回陶乐去了。瑞德为什么要逼着我来呢?大家要怎样对付我呢?媚兰要怎样对付我呢?她会是怎样一副神气呢?哦,我是见不得她的面的!我要逃走了!我要逃走了!

  瑞德仿佛已经看出了她的心事,便一把抓住了她的臂膀,像一柄铁钳子钳住似的,那块肉也一定变乌青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爱尔兰人像你这样懦怯的。你向来自己夸口的那些胆量到哪里去了?”

  “瑞德,哦,请你,让我回家里去解释吧。”

  “你解释的时间永远无穷,至于登台演这殉难的一角,却只有今天一晚。下车来吧,达灵,我倒要看看那些狮子怎样来吃你的。下来吧。”

  她慢慢走上院子里的那条石径,觉得自己手里抓住的那条臂膀硬得跟青石似的,突然传过一点勇气来。于是她就不觉得害怕了,倒是愿意去跟大家见一面了。因为她们也不过是些乱叫乱抓的野猫儿,不过是在妒忌我,我为什么要怕得这个样儿呢?我倒要去看看她们究竟怎样对付我。至于她们心里的意见,那是我不去管它的。只是媚兰——哦,只有媚兰!

  他们踏上了走廊,瑞德就把帽子拿在手里左呀右地一路鞠着躬,跟大家打着招呼。他的声音是冷淡的、柔软的。大家一经看见了思嘉,突然都肃静下去,只有无数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连音乐也停止了。大家预备来吃我了吗?见你妈的鬼!你们要来就来好了!于是她将头一翘,微笑起来,眯起了两个眼角。

  然后,只见人堆里让出了一条路来,媚兰急急忙忙赶来迎接她了。她挺着两个窄窄的肩膀,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旁若无人地奔上前来,将思嘉一把搂住。

  “你这件衣服多么可爱啊,达灵!”她的声音虽小却非常清晰,“你要做天使了吗?英弟今晚不能来。你帮我做招待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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