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瑞德出门已经有三个月了。这三个月中间,思嘉不曾接到过他的一封信。她不知他究竟在哪里,也不知他还有多少日子才回来。实在,他到底回不回来也还没有把握呢。在这期间,她照常进行自己的业务,外表上还是把头抬得高高的,内心却一直都不能安适。近来她身体也不大好,但是因有媚兰在后边督促,仍旧每天都到店里去,两个厂里也胡乱去照看照看。现在店里的营业比从前加了三倍,钱也源源不断滚进来,但是她忽然觉得厌倦了,每天到店总要发脾气,故意跟那班伙计找是非。高沾泥管的那个厂现在做得很发达,木厂里营业也好,出来的货马上就能销,但又不知是什么缘故,他的一言一动没有一次能中她的意。高沾泥是爱尔兰人,脾气跟她自己一样,经过她几次的无理取闹,他便恫吓着要辞职。这使她又不得不向他道歉。

  希礼管的那个厂,她是绝足不去的。有时希礼要到木厂里来,她就连木厂里也不去了。她知道希礼也一直回避着她,但是媚兰常常要来找她去,去了就不免要跟希礼碰头,希礼总要现出非常局促的样子。她很想找希礼私下谈一谈。她要问他究竟对她恨不恨,究竟当时对媚兰怎样说法,但是希礼始终将她挡拒于一丈路外,而且神色之间仿佛求她不要再开口。她看见希礼一天天苍老下去,而且脸上一直现着懊丧的神情,就觉得心上加重了一重负担,又加希礼厂里每个礼拜都蚀本,心中懊恼却又不敢说出来,只得咬紧牙关熬忍着。

  希礼对于现在这个僵局仿佛一点儿没有办法,思嘉就觉得他实在不如瑞德了。她知道瑞德无论遇到怎样的难题,总都有办法可以解决,因而使她不得不对他起敬。

  瑞德临走时候那样侮辱她,她当然不胜愤恨,但是现在事隔几个月,她的愤恨渐渐消失了,便一天天地惦记起瑞德来了。她想起瑞德在家的时候,虽然常要跟她闹别扭,家里总觉得非常有趣、非常热闹。瑞德会讲笑话,讲俏皮话,讲刻毒话,常要惹得她笑个不歇。有时他竟会不顾羞耻,把自己从前的种种恶迹都讲出来,在别人听了都要大为骇异的,思嘉听了却觉得津津有味。总之,瑞德在家的时候她从来不会感到寂寞。

  现在瑞德走了,美蓝也走了,她就觉得非常寂寞了。她想不到自己对孩子竟会这么的惦记。她又记起瑞德临走时曾经骂她不会管孩子,现在她就利用空闲时间在卫德跟爱拉身上用起功夫来,谁知那两个孩子对她一点儿没有反应,这才使她不能不相信瑞德的话。因为那两个孩子的婴儿期间,都碰到她自己弄钱弄得最最忙乱的时候,因而没有余暇去获得他们的信任,博取他们的感情,所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再也无法打进他们的小心眼里去了。

  爱拉本来就是一个傻孩子。她对于无论什么东西的注意都不能维持很久,正如小雀儿在一根树枝上不能站得很久一样。思嘉跟她讲故事,她老是要打岔儿,老是要拿一些全然不相干的话来问,而且同是一句话儿,问了又要问。卫德呢——总是怯生生的,大概他确是害怕她。她觉得很奇怪,也很伤心。为什么她自己的孩子——而且是唯一的男孩子——要害怕她呢?有时她想引他说话,他就睁着察理那样柔和的褐色眼睛朝她看看,羞得双脚不住地踯躅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他碰到了媚兰,就会滔滔不绝地谈着,并且把自己口袋里的鱼、虫儿、烂绳子之类都翻出来给她看了。

  媚兰对于孩子的确有办法,那是谁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她自己的小玻就是全亚特兰大再乖不过的一个孩子。思嘉要去对付他,比对付自己的孩子容易得多。因为小玻对于大人丝毫无成见,每次看见思嘉总要爬到她膝头上去跟她亲热,不必等别人拉他。他的相貌很像是希礼,又加胖胖儿的,可疼煞人呢!她的卫德能够像他就好了!不过思嘉也有话可以自解,媚兰所以能把孩子弄得这么好,当然是因为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而且不必像自己这样操心劳苦的缘故。

  有一天卫德先在媚兰家里玩,思嘉过一会儿也去了。她一踏进大门,就听见卫德在那里大声呼叫,像在战场上呐喊一般,便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卫德在自己家里,向来像小耗子一样不敢开口的。同时她听见小玻也在那里呐喊。直至走进坐起间,这才看见他们手里都拿着木刀,向一张沙发那边进攻,但是一见思嘉走进去,立刻就吓得不响了。这才看见媚兰从那沙发背后站起来,头发乱蓬蓬地大笑着。

  “这里是葛的斯堡,”她给思嘉解释道,“我就是北佬,已给他们打败得一塌糊涂了。”然后指着小玻说:“他是李将军。”又搂着卫德的肩膀说:“他是毕将军。”

  不错,媚兰对于孩子是有办法的,思嘉终觉得莫测高深罢了。

  “不过,至少美蓝是爱我的,喜欢跟我玩儿的。”她只得聊以自慰地这么忖着。但是她仔细一想,就又不能不承认美蓝最最喜欢的是瑞德而不是她,而且从今以后她也许再也见不到美蓝了。因为照她猜想起来,瑞德也许已经到了波斯或埃及,并且要永远住在那里了。

  后来她因为心神不安,去找米医生诊治,以为诊断的结果一定是肝症或是神经衰弱之类,谁知米医生说她又有孕了,使她不由得大大吓了一跳。当即她回想起了那狂欢的一夜,不觉满脸都涨得绯红。她前几次听说有身孕,都觉得非常懊恼,这回却不同了,她竟觉得高兴了。假使是一个男孩子呢?假使是一个活活泼泼的男孩子,不像卫德这样精神委靡的,那么她一定要好好地养起他来。现在她已经有闲空工夫可以专心养孩子了,并且不愁没钱栽培他了,这是多么快乐啊!她很想写一封信到查尔斯顿,由瑞德的母亲转交给瑞德,把这事儿告诉他。哦,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要是等孩子养出了,他才回来,那就对他怎样也分辩不清了!但是她如果写信给他,他一定当她巴望他回来,那就要被他笑煞了。不,她决不能让他当是自己少不了他的。

  正在迟疑间,忽然接到宝玲姨妈从查尔斯顿寄来的一封信,这才知道瑞德确曾到查尔斯顿去看过母亲,并且知道他并未出国,便觉放心了许多。照那信上看起来,瑞德曾把孩子带到宝玲姨妈家里去过,也带到幽籁姨妈家里去过。信中对孩子大加称赞,但对思嘉自己却颇有微词。

  “这小东西真美丽极了!”那信上写道,“将来大起来一定是个人人追求的美人儿呢。要是谁想追求她,怕也很难通过她父亲这道难关吧,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父亲爱儿女爱得像白船长这么厉害的。在我没有遇到白船长以前,总以为你们的婚姻一定非常悲惨,因为查尔斯顿人从来没有说过他一句好话,所以他刚来的时候,我跟幽籁都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接待不接待他好呢——不过那个孩子究竟是自己的外孙女儿啰,是不是?谁知我们跟他一见面,大家都吃了一惊,才知轻易听信别人的谣言实在是不道德的。原来他是一个极好的好人,相貌又长得十分好,又很庄重,很有礼貌。对于你跟孩子又是这么一味溺爱的。

  “所以,现在,我就不得不写信来劝劝你了,因为我跟幽籁都曾有所闻,起初还不肯相信,直到见了白船长,才知是确有其事。我们听说甘先生有一爿店留下给你,你亲自在那里管,那是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又听见别的种种不堪入耳的谣言,我们也都不去理它,总以为仗刚刚打完,大家日子难过,你也是万不得已。但是现在我们就不懂了,因为白船长景况很好,而且你的产业他都管得了,何必再要自己出去经营呢?我们为的是谣言,不肯马上就相信,所以不得不向白船长问个明白,谁知这一问,倒把我们问得非常伤心了。

  “据白船长告诉我,你每天早上都到店里去,并且不许别人来替你管账。又说你对于那几个木厂兴趣很浓,以至于独个人赶车出外,谁都不要他伴送,只有一个流氓替你赶车儿,据说还是一个杀人的凶手呢。我们看白船长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像是非常难受。的确,他也总算宽容你了,你不应该对他这样的。所以我现在写信来劝你,思嘉,这种行为你必须马上戒了才是。你的母亲已经不在了,我是你姨母,应该代你母亲负责任。你要想想看,将来你那几个孩子大起来,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做买卖的,叫他们怎么不难为情呢!他们要是知道自己的母亲一天到晚跟那班粗人在一起,受那班粗人的侮辱,不要觉得伤心吗?这种不守妇道的——”

  思嘉不等看完,就赌了一个咒,将那封信扔开了。她想两个姨妈住在那样简陋的房子里,若不是她每月寄钱去养活她们,早就已经饿瘪了,现在竟敢向她来说好说歹了!哼,不守妇道!要不是我不守妇道,她们早就做叫花子去了。还有天杀的瑞德,他也竟这么多嘴,把这许多噜哩噜苏的事去对她们说!还说他心里难受呢!他要向那几个老太婆去讨好罢了!要显出他自己是个多么专心的丈夫和父亲罢了!真见鬼啊!他要这样去说我的丑话,到底有什么意思呀?

  但是一会儿之后,这一阵愤怒就变成麻木了。因为近日以来,她已经失去了从前那一股傻劲。她现在的唯一希望,只是要希礼恢复从前那一种光彩——不,只是巴望瑞德早些儿回来使她可以笑。

  突如其来的,他们回来了。回来的第一个音息,就是行李砰砰落在前面穿堂地板上的声音,随后就听见美蓝高喊着:“母亲!”

  思嘉急忙从房间里跑到楼梯顶,看见女儿扭着一双矮胖的腿儿正要迈上楼梯来,怀里捧着一只憔悴不堪的条纹小猫。

  “祖母给我的。”她抓起小猫的后颈,非常兴奋地嚷道。

  思嘉一把将她从地上抱起,亲亲热热吻着她,暗中深幸有这孩子打混场,不必马上和瑞德见面。她从美蓝肩膀上看过去,看见瑞德正在门口开发马车钱,在这当儿,他也转过头来朝楼梯上一看,看见了思嘉,便脱下头上的帽子,伸开了两条臂膀,深深鞠了一个躬。她一接触到他的乌黑眼珠子,不禁心里怦怦跳起来。

  “嬷嬷呢?”美蓝一边问着一边扭着身子要下去,思嘉只得将她放下地。

  这时思嘉心里有些觉得为难起来了。第一要装起随随便便的态度跟瑞德相见,已经是颇不容易;再加上自己有孕的事儿,又怎么向他开口呢?正想着,瑞德已经一步步迈上楼梯来,她一看他的脸,仍旧是那么淡漠,想这桩事儿一定得等些日子才能跟他开口,不能马上就跟他去说。照理,这种消息应该让丈夫尽先知道,因为做丈夫的听见这种消息总觉得快乐。不过瑞德却又当别论。

  她站在楼梯顶,伏在栏杆上,暗忖瑞德也许要来和她亲吻了。但是不,他并不来和她亲吻。他只是说:“你的脸很苍白呢,白太太。难道胭脂都用完了吗?”

  并没有说一句他在外如何思念她的话,其实即使嬷嬷在面前,他也何妨来跟她亲一个嘴呢?何况嬷嬷已经领了美蓝向育儿室里去了。他只是站在她旁边,没精打采地将她审视着。

  “我看你憔悴得很,难道是因思念我而起的吗?”他问这话的时候,虽然嘴角有点儿微笑,眼睛却不笑。

  哦,他仍旧是这种态度!他仍旧是这么可恶!突然间,她觉得自己肚里的血块又是一场冤孽了。因为如今跟他面对面站着的这个人,对她竟是跟仇人一般,她怎么好再把他的种子留在自己身上呢?这么一想,她回答他的话里就不觉含着狠毒了,而这狠毒是谁的眼睛都瞒不过的,于是瑞德嘴边那一点点的微笑也突然消失。

  “呸,谁来思念你?你不要像煞有介事吧!我弄得这么苍白,都要怪你的不好。这是因为——因为——”哦,在这许多佣人的面前怎么好说出这种话来呢!可是她看见瑞德这副神气,简直熬不住了,“因为我又有了孩子了!”

  他突然抽进一口气,将她浑身上下掠过了一眼。然后跨上前一步,仿佛要去抓她的肩膀,但是她将身子一扭闪开了。他见她眼睛里含着那样的狠毒,立刻把脸沉下来。

  “真的吗?”他冷冰冰地说,“嗯,谁有这么幸运做父亲呢?希礼吗?”

  当时她正抓住一根刻花的梯顶柱,听了这话,不由得气得将手拼命地捏着狮子的一只耳朵,直捏得她痛起来了方才觉得。她想自己跟他做了这几年夫妻,万想不到他会给她这么厉害的侮辱。当然,他是跟她开玩笑的,但是有些玩笑开得太过分,叫人受不了。她恨不得将手指掐进他眼睛里去,将那怪里怪气的光芒掐出来。

  “你这天杀的!”她开始说,她的声音气得发抖了,“你——你,你明明知道孩子是你自己的。你不要孩子,难道我要孩子吗?像你这种畜生,哪个女人家是愿意替你养孩子的?哦,要是孩子不是你的倒好了!”

  她看见他的面孔突然改变了,突然因愤怒而痉挛了,此外还有一种神情是她不能分析的。

  “那好!”她在暗中称快道,“那好!我到底把他气坏了!”

  但是刹那间,他又仍旧恢复了那种淡漠的神色,然后摸了摸半边的胡须。

  “得了,不要生气了,”他一面说,一面撇开了她管自跨上了最后一级楼梯,“你再要这么生气,也许会闹小产的。”

  霎时,她把养孩子的种种情形一齐想起来——呕逆、等待、大肚子、阵痛,都是他们男人家不能领会的。谁知现在他反拿她来开玩笑了!她要去抓他,非要等那黑脸儿上见血才痛快。于是她像一只猫,一扑扑到瑞德身上去。瑞德将身子一闪,急忙伸出一条臂膀挡开她。谁知那新上蜡的地板非常滑,她经他这一挡,立即失去了平衡,急忙要想抓住梯顶柱,却又失了手。于是她扑倒在楼梯上,把肋骨碰伤了,痛得像刀戳一般,当即头晕眼花,把持不住,骨碌骨碌地一直滚到楼梯脚下去。

  这是思嘉生平第一次害病,她自己知道病势不轻。因为她只要略透一口气,那受伤的肋骨就要痛得不得了,同时脸也擦伤了,头也昏昏的,浑身都像有许多恶鬼在那里拿熨铁烫她,拿破锯子锯她。虽也稍稍有间断的时候,却又力乏得不能动弹。她觉得做产虽然也痛苦,总没有这样的厉害。她曾经养过了三胎,总都是两个小时之后就会很贪口地吃,这回她却只能喝凉水,不论什么,吃下去都要呕。

  孩子来时那么容易,不想去时竟会这么痛苦!奇怪的是,她一听说这个孩子养不成,心里竟像油浇一般了。更奇怪的是,偏偏这个孩子是她真正要他来的。为什么要他来呢?她自己也曾想过一下,可是她的心太疲倦了,什么事情都想不出来了。她所能想的只有死,她觉得死已经在她房间里,她没有气力抵挡它,没有气力把它打回去,因而她害怕了。她希望一个强壮的人来帮助她,来拿住她的手,将死挡回去,直到她自己的气力恢复起来有抵挡为止。

  她竭力咽下了愤怒,希望瑞德进来,但是瑞德不进来,她又不好意思差人请他去。

  她对于他的最后记忆,就是当他在楼梯脚的黑暗穿堂里将她抱起来的时候。当时他的面孔雪白,除了恐惧之外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扯着喉咙喊嬷嬷。然后仿佛记得自己被他抱进房里来,然后黑暗笼罩着了她,什么知觉都没有了。然后只觉得痛,痛,只听见房里满是嗡嗡的声音,以及白蝶姑妈的欷歔啜泣声,米医生的粗暴命令声,楼梯上脚步的奔忙声,穿堂里踮着脚尖儿的走路声。然后仿佛来了个炫目的闪电似的,一种死与恐惧的意识突然袭来了,她当即想尖叫出一个名字来,而那尖叫却成了一种耳语。

  但这寂寞的耳语立刻引出了一个回应,那是从床边的黑暗中发出来的,声音很低很温和,仿佛唱抚儿歌似的说道:“我在这里呢,亲爱的。我一直都在这里的。”

  媚兰握住她的手,将它轻轻揿在她自己的冰凉面颊上,于是她心里的死与恐惧逐渐退却了。她想旋转头来看看媚兰的脸,可是转不动。于是她幻想是媚兰在这里养孩子,仿佛媚兰正躺在床上,北佬快到了。城里已经起了火,她非赶快逃不可,但是媚兰正在养孩子,她是不能逃走的。她必须等在那里,等到孩子养出来,因为媚兰正需要她待在身边。媚兰正在受煎熬,仿佛被煨红的铁钳子在那里钳,被钝刀在那里刮,一阵又一阵地痛。

  但是米医生到底来了,虽然车站上的那些伤兵需要他,他终于来了,因为她听见他在那里说:“她在呓语呢!白船长哪里去了?”

  那天夜里,她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是她自己在小产,一会儿又变做媚兰在呼喊了。在这期间,媚兰寸步不曾离开她,一直拿她的凉手给她安抚着,一点不露焦灼的状态,她不像白蝶姑妈那样只会得啜泣,思嘉每次睁开眼,就要问:“媚兰呢?”媚兰总在旁边立刻答应她。有时她很想叫出“瑞德——我要瑞德”来,但是立刻就会如梦初醒一般,觉得瑞德不要她,便又把这话收回去了。

  有一次她问:“媚兰呢?”回答她的却是嬷嬷的“要什么?孩子”。同时就有一块冷手巾揿到她额头上来。于是她一迭声地喊:“媚兰!媚兰!”但是媚兰好久好久还不见。原来她正在瑞德房里,坐在瑞德床沿上。瑞德已经喝得烂醉了,像个小孩子似的呜呜地哭着,将头伏在媚兰膝踝头,赖在地板上打滚。

  媚兰每次从思嘉房里出来,总见瑞德把房门大大开着,坐在床沿,眼睛望着思嘉的房间。他房间里已经弄得了一塌糊涂,满地都是雪茄烟头,桌上乱摊着一盆一盆不曾吃过的饭菜。床也乱七八糟的,许多日子没有铺了,他却一直坐在床沿上——胡须留得长长的,显然已瘦了许多——一刻不停地抽着烟。他看见媚兰的时候,也从来不问一句。她却总要在他门口站一会,把消息报告给他,或者是:“唉,她倒更厉害了呢!”或者是:“不,她还没有问起你。她在呓语呢!”又或者:“你决不可以绝望,白船长。我来替你做点热咖啡,你得吃一点东西。这样你要弄出病来的。”

  媚兰一连几夜没有睡,已经倦到几乎什么都不能感觉,但是她一直替瑞德可怜,可怜到心都作痛了。她想自己明明亲眼看见他这么突然瘦下去,亲眼看见他脸上痛苦不堪,人家怎么可以说他这许多坏话——说他没心肝,不爱思嘉呢?因此她每次走出病房去向他报告症状的时候,辞色之间都格外显得委婉。那时瑞德却像一个罪犯,在那里等待裁判,又像一个小孩子突然跑进一个四面仇敌的境界。

  后来思嘉好了些,媚兰欣欣然地跑到瑞德那里去报告,她所见的竟是出乎意料了。床边桌上放着一个威士忌酒瓶,已经空了半瓶了,满屋子都是酒气。他抬起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朝她看了看,虽然紧紧地咬着牙关,下颌上的肌肉仍旧禁不住簌簌发抖。

  “她死了吗?”

  “哦,不。她已好了许多了。”

  他就说:“哦,我的上帝!”随即将头一下子埋在双手中。她看见他的阔肩膀抖得非常厉害,仿佛打寒噤一般,原来他哭了。于是媚兰的一肚子可怜立刻变成了恐怖,因为她从来没有看见男人哭过,何况是瑞德这样一个倔强的硬汉,竟会这样抱头大哭,更加把她吓得什么似的了。

  起先她还以为他醉了,但是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瞥见了他的眼睛,觉得他又不像醉。于是她急忙走到门边,将房门轻轻关上,跑上前去安慰他。因为她虽然从来没有见过男子哭,却曾劝好过许多哭泣的孩童。谁知她刚刚将手放在他肩膀上去,他就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然后不知怎么一来,她已在他床沿上坐下来,他也已经跪在地板上,将头伏在她膝踝上了,同时双手拼命地抓住了她,直抓得她差一点喘不过气来。

  她在他头上轻轻摸了摸,用非常温和的声音对他说:“怎么!怎么!她是好起来了呢。”

  他听见她这句话,便把她抓得更紧,口里像念经似的讲出一番话来。这是他的招供,这是他的忏悔,有时说得很模糊,有时说得很清楚。媚兰起先一点都不懂,慢慢地她才知道瑞德是把他自己跟思嘉的一切秘密倾筐倒箧而出了。有些话他说得过分赤裸裸,使得媚兰一阵阵红起脸来,幸亏他的头是伏在那里的。

  她又拍拍他的头,跟拍自己的小玻一样,说道:“得啦,白船长!这种话你不能对我说的!你是昏了头了。得啦!好啦!”但是他仍旧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仍旧牢牢抓住了她的衣服,仿佛她的衣服就是他的生命和希望一样。

  他在责备自己的行为,多半是媚兰莫名其妙的,他又模模糊糊提到华贝儿的名字,媚兰更觉得不知所以然。然后他竟将媚兰拼命摇撼起来,大嚷道:“我杀了思嘉了!我杀了思嘉了!你是不懂的。这个孩子她本来是不要的,可是我——”

  “得啦!得啦!你真是昏了头了。不要孩子!女人会有不要——”

  “不!不!你是要孩子的。她可不要!她不要我的孩子——”

  “你不能说这样的话!”

  “你不懂的。她本来不要孩子,硬是我给了她的。这个孩子——这个孩子都是我的罪孽。我们是久已不同床的——”

  “嘘,白船长!你不应该对我说——”

  “那天我是喝醉了,糊涂了,而且存心要害她——因为她害了我了。我是要——我也曾——可是她不肯要我。她从来都不肯要我。我一直都在努力——都在拼命努力要求得到她——”

  “哦,得了吧!”

  “我并不曾想到有这个孩子,直至那天——那天她跌倒的时候才晓得。我出门的时候,她不晓得我的通信地址,所以不曾写信告诉我——可是即使知道,她也不会写信给我的。我告诉你吧,我要是知道这桩事情,我就会立刻赶回来,不管她要不要我都要赶回来。”

  “哦,是的,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你要知道,近来我是天天都在发狂,天天都喝得烂醉呢!那天她在楼梯上将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你晓得我怎么样?你晓得我怎样对她说?我大笑着对她说道:‘你不要生气,也许会闹小产的。’她呢——”

  这时媚兰突然觉得自己膝踝上的那个头非常厉害地痉挛起来,便吓得脸也白了,眼睛也愣了。她低头一看,突然看见他那双毛茸茸的大手,不禁将身子往后退缩。照理,像这样的一双手总应该是非常凶暴、非常残忍的,谁知现在竟是这么无能为力地拖住她的衣服不肯放手呢!

  于是媚兰暗忖道:难道当初关于思嘉和希礼的那番谣言,他竟会信以为真,因而对希礼有了妒意吗?不错,那桩事情发生了以后,他立刻就出门去了。——可是不,他不会是为此而去的。他向来就是这么突然地来,突然地去,并不是从这回起的。他也一定不会相信这种谣言,他这人是很聪明的。而且他如果真的妒忌希礼,为什么不把希礼拿枪开杀呢?至少也总要向希礼要求解释啰。

  不,决不会是这样的。他一定是喝醉了,一定是神经紧张过度了,所以这些话语都不过是呓语罢了。大约他们男人也像女人一样,神经经不得过分紧张的。他大概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也许是跟思嘉有过了一点小口角,而他把它夸张了。也许他说的话里也有一部分是真实的,但决不能全部都真实。哦,至少最后那一段情节决不会真实!他爱思嘉爱得这么深,决不至于对她说这种触心的话。他一定是醉了,一定是病了。这么一想,她就把瑞德看做一个害病的小孩,觉得非去疼疼他不可了。

  “得啦!得啦!”她像疼小孩似的说道,“那你可以不要响了,我都明白了。”

  他突然抬起头来,拿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她,同时猛然甩下了她的衣服。

  “不,天晓得,你并没有明白!你是不能明白的!你的心肠太好了,因而不能明白的。你虽然不肯相信我,但是我说的话没有一句不真实,我简直是一只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吗?我是发狂了,妒忌得发狂了。我总以为自己可以使她对我有情意,谁知她对我始终都没有一点情意。她并不爱我。她向来都不爱我。她爱的是——”

  他那热烈的眼光接触着她,就把话突然收住,大大地张开嘴来,仿佛直到现在方才明白自己是跟谁说话似的。这时媚兰的面孔已经变得雪白,可是眼睛仍旧稳定而柔和,仍旧充满着怜悯和不信。同时她神气之间流露出一种静穆和天真,这对于瑞德就不啻是在他那黝黑脸皮上打了一记耳掴子,顿时将他脑壳子里的酒精清出了许多,把他那一套疯狂的酒话阻在半路里。于是他口里只剩一种喃喃的自语,同时将头低垂了下去,慢慢清醒过来了。

  “我真是一个鄙夫,”他喃喃自语着重新伏到媚兰膝踝上去,“可还不致卑鄙得怎样厉害。我刚才对你说的话,你都不肯相信是不是?你是太好了,所以不能相信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真正的好人。你是不信我,是不是?”

  “是的,我不相信你,”媚兰一面安慰他,一面重新捋起他的头发来,“她是快要好了。喂,喂,白船长!你不要哭啊!她是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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