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直至最后一个客人都送走了,车马的声音已经远去了,思嘉才独自走进母亲生前那间办事室,从信格子里取出一件亮晶晶的东西来。那是她昨天晚上就秘密藏在那里的。这时,阿宝在隔壁饭厅里铺桌子,她听见他在那里欷歔啜泣,便叫了他一声,阿宝走到她面前,那张黑脸儿上现出一脸凄苦的神情,活像一头失了主人的猎犬。

  “阿宝,”她很严厉地说,“你如果再哭一声,我也就要哭了,你得马上就止住。”

  “是啦,小姐。俺不哭就是啦,可是俺想不哭,俺可要想到老爷,那么——”

  “那么你不要去想他吧。我看见别人哭都受得住,唯有看见你哭是受不住的。喂,”她突然地中断了,“你懂得吗?我所以要受不住,因为我是知道你多么爱他的。你擤擤鼻子吧,阿宝,我有一件东西送给你。”

  阿宝一面大声地擤着鼻子,一面从眼睛里闪出一点兴趣的光来,但其实不是兴趣,却是恭敬。

  “你还记得你在人家鸡栏里被打伤的那天晚上吗?”

  “哦,天晓得,思嘉小姐!俺是永远不会——”

  “好吧,你记得的,那么现在请你也说实话吧。你还记得我又说过,因为你忠心,要给你一只表吗?”

  “是的,小姐,俺记得。俺想您也没有忘记吧。”

  “是的,我没有忘记,现在表在这里了。”

  说着,她擎出一只十分沉重的大金表来。

  “啊呀,思嘉小姐!”阿宝嚷道,“这是俺老爷的表呀!俺看见老爷在时一直挂在身上的。”

  “是的,这是爸爸的表,阿宝,现在我送给你了。你拿去吧。”

  “哦,不!”阿宝吓得倒退了回去,“这是老爷们用的表,又加是咱们自己老爷的。您怎么说要给俺呢,思嘉小姐?这是应该传给卫德少爷的。”

  “这是应该给你的。卫德对于爸爸有过什么好处呢?爸爸害病的时候他服侍过他吗?他曾替他洗过澡,穿过衣裳,刮过脸吗?北佬来的时候,他曾经跟着他不离身吗?他曾经替他偷过东西吗?你不要傻吧,阿宝。若是有人值得受这一只表,那就是你了,我知道爸爸是会赞成的。你拿去吧。”

  她拿住了阿宝的一只黑手,将表放在掌心。阿宝毕恭毕敬地对它凝视着,慢慢的,快乐展开在他脸上了。

  “真的给俺吗,思嘉小姐?”

  “是的,是的。”

  “那么,俺要谢谢您了,小姐。”

  “你要我替你带到亚特兰大去刻字吗?”

  “刻字是什么意思?”阿宝声音里带着疑惑。

  “意思就是刻几个字在它的背面,比如说‘郝家的阿宝、忠心的仆人’之类。”

  “那不要,谢谢您,小姐。不用打这麻烦吧。”他紧紧拿住那只表,倒退了一步。

  一个微笑扭曲了她的嘴唇。

  “这是怎么一回事,阿宝?你怕我不拿回来吗?”

  “不,俺并不是怕——不过,嗯,也许您会变心的。”

  “我不会变心。”

  “不过,嗯,您也许会卖掉它的。俺想它值很多钱呢。”

  “你想我会卖掉爸爸的表吗?”

  “是的——要是您要钱要得紧的话。”

  “你说这样的话,你该挨揍呢,阿宝。那我要把表拿回去了。”

  “哦,您不会的,好小姐!”阿宝今天一直都哭丧着脸,现在方才露出一丝笑容来,“俺知道您不会的——还有,思嘉小姐——”

  “嗯,怎么样?”

  “俺说,你要是对待白人能有对待黑人一半那么好,那么人家就会对你好些了。”

  “人家对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好,”思嘉说,“好啦,现在你去找希礼少爷去吧。你告诉他,说我在这里等他,叫他马上来。”

  希礼坐在爱兰那张小小的写字椅子上,思嘉跟他谈着那木厂的事,使他局促不安地缩做一团。他一直将头低着,不敢对思嘉正视一眼,也不插一句话儿。思嘉眼睛看着他的一双手,只见他不住地将它们翻动着,一会儿看看手心,一会儿看看手背,仿佛一辈子没有看见过它们似的。他那双手虽然一直都在做粗活,却仍旧娇嫩,一点也不像农夫的手。

  思嘉见他低着头一声不响,就有点着起慌来,只得加倍起劲地将那木厂的好处说得天花乱坠。同时她又使尽平生的本领,装出种种娇姿媚态来,谁知完全都是徒劳的,因为希礼始终不抬起他的眼睛。慧儿刚才对她说希礼要到北方去的话,她故意装做不知道,仿佛希礼立刻就可以同意她的计划,并没有什么障碍似的。但是他仍旧不开口,以致思嘉也渐渐地沉默了。她看了看他那瘦削的肩膀,见它铁硬地挺在那里,知道他意志非常坚决,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总不见得会拒绝的啰!他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呢?

  “希礼。”她沉沉地叫了一声,就又呆住了。她实在不愿意拿自己的怀孕来作理由,她不愿意希礼看见自己这种臃肿的丑态。但是她后来看看别的一切理由都打动不了他,便不得不把这最后的下策用出来了。

  “你是非到亚特兰大去不可的,我现在十分需要你帮忙,因为我自己不能照管厂里的事了。也许要到几个月之后才能照管,因为——你看——嗯,因为……”

  “哦!”他粗鲁地说,“我的天,思嘉!”

  他突然站了起来,跑到窗口,背着思嘉站在那里,看着仓场上一行鸭子很庄严地在那里游行。

  “你就是因为这个——因为这个不要看我吗?”思嘉无可奈何地问道,“我也知道我的样儿是——”

  希礼听了这句话,就刷地一下旋了个转身,拿他那双灰色眼睛狠狠地盯着她,把她吓得急忙举起双手捧住自己的脸。

  “你这天杀的样儿!”他狠声狠气地说,“你自己知道,你在我眼睛里永远是美的。”

  思嘉不料他有这句话,不由得掠过一阵快乐,以致眼泪都冒出来了。

  “你真是好,肯拿这样的话安慰我!因为我让你看见我这副样儿,实在怪难为情的。”

  “你难为情?你为什么要难为情?应该觉得难为情的倒是我。要不是我当初过于愚蠢,你就不至于弄得这个样儿,你也决不会嫁给扶澜。去年冬天我不该让你离开陶乐。哦,我真太蠢了!我应该知道你——知道你当时实在着急,着急到不顾一切——我应该——我应该——”说到这里,他连脸色都变了。

  思嘉的心狂跳着:他在懊悔当时没有跟她逃走了!

  “当时我至少也该跑到大路上去,哪怕是杀人打劫,也该替你把那税钱去筹起来的,因为我们是被你像叫花子似的收留的呢。哦,我是全盘都弄错的了!”

  思嘉的心突然又失望得紧缩回去,刚才那一阵快乐也消失了,因为希礼的最后几句话,并不是她要听的。

  “我当时反正是要走的,”她疲倦地说,“我决不能让你干这样的事儿,而且现在木已成舟了。”

  “是的,木已成舟了,”他带着惨苦的语气慢慢地说,“你不肯让我去干不体面的事,你却情愿将自己卖给一个你所不爱的男人,而且——而且还替他生出孩子来,都只为要我和我的家属不至于饿死。你真太好了,真太顾念我们了。”

  思嘉觉得他话里有锋,分明反映出他心里的新的创痛,因此她不由得从眼睛里流露出羞赧来,但是希礼立刻就觉察到了,便竭力变做一副温和的面容。

  “你不当我是埋怨你吧?天晓得的,思嘉!我绝对不是埋怨你,你是世界上最最勇敢的女人。该埋怨的倒是我。”

  他重新又回过头去看着窗外,这时他的肩膀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强硬了。思嘉默默地静等了一会,希望他会恢复刚才说她美时那样的状态,希望他多说几句使她觉得珍贵的话儿。现在她跟希礼已经许久不见了,已经使她思念得十分厉害了。她知道他仍旧爱她。这事实是明明白白的,从他身上的每一条线儿都看得出来的。如若不然,他为什么要这么自怨自艾,为什么不愿她跟扶澜养这孩子呢?因此,她渴望着他把他的爱,用说话明白表出,也渴望着自己能够说出几句话来,以便引起他的一篇供状。但是她不敢。她记得去年冬天在果园里曾经对他有过了诺言,说她从此再不去挑拨他的。她知道自己若要希礼继续在身旁,就非遵守这诺言不可。只要她喊出一句表示爱他的话,或是做出一点要他拥抱的姿态,事情就要永远决裂的。这么一来,希礼就非到纽约去不可了。然而他是决然不能去的。

  “哦,希礼,你千万不要埋怨自己!怎么会是你的过失呢?你是肯到亚特兰大去帮助我的,是不是?”

  “不!”

  “可是,希礼,”她的声音开始变做苦痛和失望了,“是我指派你去的,我实在非常需要你。扶澜是不能帮助我的,店里的事情就够他忙了,你如果不去的话,我简直没有地方去找人。亚特兰大人稍微灵活点儿的,都有事情忙着了,没有事情的又都不能够胜任,而且——”

  “这是没有用处的,思嘉。”

  “你的意思是情愿到纽约去跟北佬们混在一起,也不情愿到亚特兰大去吗?”

  “这是谁告诉你的?”他旋转身子朝着她,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烦恼的神色。

  “慧儿。”

  “是的,我已决定到北方去了。我有一个从前一道出去求学的老朋友,他在他父亲的银行里替我找到一个位置了。我觉得不如这样的好,思嘉。我对于你是没有用处的,我又不懂得木厂的业务。”

  “可是银行里的业务你就懂得吗?至于木厂,你虽然没有经验,可我是可以包涵你的,总比他们北佬要宽容得多!”

  希礼把眼睛眨了眨,她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希礼重新将头转过去看着窗外。

  “我不要人家包涵,我要靠自己的力量站稳自己的脚。我直到现在为止,一点事没有做过,简直枉做一辈子的人。现在是我自立的时候了,要再不能自立,就得怪自己不长进。我吃你的现成饭,已经吃得太久了。”

  “可是我要把厂里的利益分给你一半呢,希礼!这也可算是你自立的。因为,你瞧,这就等于你自己的事业了。”

  “结果还是一样的。我并没有能力可以换这一半的利益,这不过是你送给我的赏赐。我收你的赏赐已经太多了,思嘉——吃的,住的,穿的。不但我一个人拿,还有媚兰跟我的孩子都要拿。可是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

  “哦,你是有的!慧儿不能够——”

  “我现在劈柴劈得很好了。”

  “哦,希礼!”她听见他这话里含着挖苦的语气,便绝望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怎么,我这几个月不看见你,你就完全变过样儿了?你的话为什么说得这么刻薄?你向来不是这个样儿的。”

  “变过样儿吗?是的,思嘉,有了极显著的变化了。我现在会想了。我自己晓得,我自从停战以来,一直都没有实实在在地想过一下,直到你离开陶乐,我才会想,你没有离开这里以前,我仿佛是全身的生气都停滞住的,仿佛觉得只要有东西可吃,有床可躺,就可心满意足了。但你到亚特兰大去肩起一个男人的重担以后,我就觉得自己不但不像一个男子汉,并且实在不如一个女人了。这样的想头若是常常发生,实在是不愉快的,因而我就决计从今以后再不让这种想头有机会发生。我看见别人打了仗回来以后,比我景况更坏的也还很多,可是他们现在怎样了?所以我就决计要到纽约去。”

  “可是——我不懂!如果你所要的是工作,为什么定要纽约的工作,不要亚特兰大的工作呢?而且我的木厂是——”

  “不,思嘉。这是我的最后一个机会了,我是要到北方去的。假使我到亚特兰大去替你工作,那我这生这世就算断送了。”

  “断送”这两个字惊心动魄地在她心里轰响着,仿佛是敲着丧钟一般。她急忙把眼睛移过去正对着希礼,只见希礼的眼睛睁着大大的,一片晶莹的灰色,正看穿了她的身子,仿佛看在她背后的一种命运上,而那命运是她所不能看见也不能了解的。

  “断送?你的意思是——你曾经做什么事儿,要给亚特兰大的北佬逮去吗?是不是因为你放东义逃走,或是——或是——哦,希礼,你有没有加入三K党啊?”

  希礼急忙把他那双看在远处的眼睛收了回来,重新看在她身上,同时他展出了一个微笑,但是她并没有看见。

  “我忘记了你听别人的话是要直照字面解释的。不,我并不是怕北佬,我的意思是,我如果到亚特兰大去仍旧接受你的帮助,那我就要永远埋葬我这单独立脚的希望了。”

  “哦,”她仿佛突然得救似的叹了一口气,“是这个意思?”

  “是的,”说着,他又微笑了,但这微笑比刚才那一个更加恍惚了,“是这个意思,不过是为着我的男性的傲慢,为着我的自尊心,或者也可说是为着我的不朽的灵魂的。”

  “可是,”她又把话硬折了回来,“你将来可以把我那个木厂买了去,那么它就成了你自己的产业,而你也就——”

  “思嘉,”他凶狠狠地打断她道,“我告诉你吧,不行的!我还有别的理由。”

  “什么理由?”

  “你对于我的理由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些的。”

  “哦,那个吗?可是,那是不要紧的,”她急忙向他担保道,“因为你知道,去年冬天在果园里我对你有过诺言,那是我要遵守的,而且——”

  “那么你倒比我还有把握了。我是保不住自己一定能够遵守这种诺言的。这桩事情我本不应该再提起它,但是我为的是要求你谅解。思嘉,现在我也不必再谈了,事情可以结束了,一等慧儿跟苏纶结过婚,我就要到纽约去了。”

  他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满眼的阴云,跟她的眼睛接触了一会,他便急忙迈步走到房门口,拿住门上的把儿。思嘉心如刀割地对他瞠视着。现在谈判已经终结,她是失败了。当这时候,她本来已被这一整天的紧张和悲痛弄得十分虚弱,再加上现在这一个大失望的打击,便突然控制不住自己而高声尖叫出来:“哦,希礼!”同时她往那张七斜八倒的沙发上将身一掷,立即放声大哭起来。

  她一面哭着,一面听见希礼的脚步蹒跚着响出房去,又听见他一路叫着她的名字。但是同时另有一阵脚步声急忙忙地从厨房那边响进穿堂来,随即有人慌慌张张地推门而入,原来是媚兰,一双眼睛早已吓得铜铃似的了。

  “思嘉……孩子不是……”

  思嘉将头埋进那条满是灰尘的门帘里,重新尖叫起来。

  “希礼——他卑鄙极了!他下作极了——可恨极了!”

  “哦,希礼,你怎么得罪她啦?”媚兰急忙在那沙发旁边的地板上跪了下去,一把将思嘉搂在怀中,“希礼,你说了什么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孩子也要被你弄坏呢!亲爱的,把你的头靠在我肩膀上吧。你有什么委屈?你说。”

  “希礼——他是这么的——这么的蠢笨,这么的可恨!”

  “哦,希礼,你真把我吓坏了!你瞧,你把她气得这个样儿!她是身上有喜的,而且郝先生刚刚下葬呢!”

  “你不要骂他!”思嘉自相矛盾地嚷着,她的头突然从媚兰肩膀上抬了起来,头发都从发网里散出来了,满脸纵横着眼泪,“他爱怎么干,他是有权利可以自由的!”

  “媚兰,”希礼白着一张脸说,“我来讲给你听吧。思嘉好心得很,她要在亚特兰大给我一个位置,叫我到她厂里去当经理——”

  “经理!”思嘉愤然地说,“我是分给他一半利益的,他么——”

  “我告诉她,我们已经跟人家约好要到北方去了,她么——”

  “哦,”思嘉一边嚷着,一边又重新哭了起来,“我一遍一遍地跟他说,我实在需要他——实在找不到人来管这个厂——身上又有孩子在这里——哪知道他老是不答应!现在——现在我只得把那个厂拿去卖掉,我知道是卖不到好价钱的,我一定要吃亏,他可一概都不管,他真是卑鄙极了!”

  说完,她重新将头靠到媚兰肩膀上,心里萌起一线希望来,刚才那一腔的悲痛已经有些消失了。她知道媚兰心肠极软,一定会帮她说话,而且不管谁来欺侮她,媚兰都要打抱不平的,哪怕是自己的丈夫。果然,媚兰当即像一只小鸽子似的飞到希礼面前,将他责备起来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给他的责备。

  “希礼,你怎么能够拒绝她呢?而且她到底是为我们好呀!你这么一来,我们都像是完全忘恩负义了!她现在身上有喜,没有办法,你怎么可以这样不顾念别人呢?从前我们没有办法的时候,她帮了我们的忙,现在她要你帮忙,你便拒绝了!”

  思嘉偷眼看了看希礼,见他一双眼睛盯着媚兰看,脸上显出一脸的惊异和惶惑。思嘉想不到媚兰竟能够这么厉害地责备希礼,也不由得惊异起来。因为她总以为媚兰对于丈夫是百依百顺,当他是第二个上帝一样,再也不敢有一句责备的。

  “媚兰……”希礼还想跟她分辩,但是叫了一声便又停住了。

  “希礼,你怎么还要犹豫呢?你想想看,她是怎么对待我们——对待我的吧!我养小玻的时候,要是没有她,早已死在亚特兰大了!而且她——是的,她为要保护我们,还曾杀死一个北佬呢。你知道吗?她为着我们杀过一个人呢!而且当你跟慧儿没有来的时候,她是那么地工作,那么地做奴隶,为的是要养活我们两张口。我一想起她那么拼命地耕田,那么拼命地采棉花,我简直要——哦,我的宝贝儿!”说着,她又跑去一把搂住了思嘉,在她的纷乱头发上拼命吻着,“现在她是第一次要我们替她做一点事儿——”

  “她给我们帮的忙我都知道,用不着你说的。”

  “而且,希礼,你要想想看!不要说我们帮她的忙是十分应该的,我们能够回到亚特兰大去跟自己的人住在一起,不必跟他们北佬混在一道,那也够多么好呢!我们到那里去,有白蝶姑妈,有亨利伯伯,还有许多老朋友,小玻也可有伴儿玩了,可以进学校读书了。如果我们到北方去,我们是不能让他进学校去跟那些北佬孩子以及小黑鬼们混在一起的!我们得在自己家请保姆,可是我看我们请不起吧——”

  “媚兰,”希礼说,“你是真的想要到亚特兰大去吗?当初我们商量到纽约去的时候,你从来没有提起这一层。你连暗示都不曾有过——”

  “哦,我们商量到纽约去的时候,我想你在亚特兰大是找不到事情的,而且我也不便提出我自己的意见。丈夫要到哪里去,妻子的本分就只有跟着他走的。但是现在思嘉既然要你去,而且她这位置只有你能够就任的,那么我们可以回家了!”她说时将思嘉暗暗捏了一把,声音面前显出她心里的狂欢来,“那么五尖头也好见到了,桃树街也好见到了,还有——还有——哦,我真惦记它们呢,而且,我们也许可以有一个独立的小家庭了!我不管它多么小,多么简陋,只要是我们自己的家庭就好!”

  说到这里,她眼中闪出热情和快乐的光来,以致希礼和思嘉都不由得对她看着,希礼只是呆呆地出神,思嘉则在惊异之中混杂着羞愧。她从来没有想到媚兰会这样惦记亚特兰大,这样渴望着自己的家的。她见媚兰在陶乐一直都像很满足,万料不到她会想家想得这么厉害的。

  “哦,思嘉,你真是好心,替我们计划得这么周到!你知道,我是想家想得多么厉害的!”

  媚兰往往要把别人身上本来没有的好意硬栽到别人身上去,而思嘉碰到她这样,照例是要觉得羞愧、觉得懊恼的,因而她就不敢和他们两个的眼睛接触了。

  “我们也许可以独立找一所小房子来住。我们结婚已经五年了,你不记得我们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家庭吗?”

  “你们可以同我一起住在白蝶姑妈家里,那本来是你自己的家。”思嘉一面含糊地说着,一面故意拿起个枕头来玩,并且拼命把头低下去,因为事情既有了转机,她知道自己脸上不免现出得意的神色,却怕被人家看出,觉得怪难为情的。

  “哦,谢谢你,亲爱的。我们住在一起太挤了,还是我们自己去找房子好。——哦,希礼,你赶快答应她吧!”

  “思嘉,”希礼说,他的声音已经不成调子了,“你抬起头来吧。”

  思嘉吃了一惊,急忙抬起头来,和他的灰色眼睛相接触,觉得他的眼光里面含着惨苦和无奈。

  “思嘉,我答应到亚特兰大去了……我斗不过你们两个。”

  说完,他就旋转身子走出房去了,思嘉心里的得意被一种渺茫的恐惧所冲淡。因为他刚才说那话时的神色,是跟他刚才说这生这世都要断送那句话时一模一样的。

  苏纶和慧儿结了婚,恺玲也已到查尔斯顿的尼姑庵去了,希礼和媚兰才带了小玻同到亚特兰大。他们把蝶姐带去做饭看孩子,百利子跟阿宝都暂时留在陶乐,等慧儿找到黑人来相帮再去。

  希礼在藤萝街上租到一所小小的砖房,就在白蝶姑妈那所房子的背后,后院子对着后院子,中间只隔着一道篱笆。媚兰所以要挑这一所房子,她说是她跟自己人已经好久不见了,现在是巴不得住得越近越好。

  那种房子本来有楼的,围城期间楼上被炮弹轰掉了,房主没有钱修葺,就只换上了一个平顶,将它改成了平房,以致它矮矮地蹲在地上,像是小孩子拿鞋盒儿做成的房子一样,一点儿不成样子。但是房子虽矮,地基却高,因为底下有个极大的地室,用极长的台阶通到上边,看起来要使人发笑。不过这种卑陋的情形,因有两株挺秀的古柏种在旁边,已被遮盖了一半,此外还有许多玉兰花,沿着前面台阶的两侧栽着,叶子上虽然满是灰尘,白花儿却开得极闹,又把那屋面的丑态也遮盖了。前面的草地也很宽阔,铺着厚厚的翘摇草,四周围着一圈歪歪倒倒的篱笆,上面都有芬芳扑鼻的忍冬花爬行着。草地上面这里那里点缀着一丛丛的蔷薇,并有红的白的番石榴到处爬行着,仿佛始终不曾受到兵马的蹂躏一般。

  在思嘉心目中,这是她生平见过的最最丑陋的一所住宅,但在媚兰,觉得虽是十二根橡树那么华丽的大厦,也不见得有这里的好。因为这是她自己的家,他们夫妻、母子终于团聚在一所房子里了。

  英弟本来跟蜜儿逃难在梅肯,从一八六四年以来一直没有离开过,现在听见希礼住到亚特兰大,便从梅肯搬了来和他同住。希礼的房子虽然拥挤,他跟媚兰都是很欢迎她的。因为时代虽然变过,经济虽然困然,他们南方旧家对于自家亲属的情分依然很厚。

  蜜儿是嫁了人了。据英弟说,男家的门第比她低得多。丈夫是个西方的粗人,从密西西比河迁移到梅肯来的。那人长着一张红脸儿,一口粗嗓子,举动也粗里粗气,不像是个上等人。英弟本来不赞成他们的婚姻,而因不赞成,是觉得住在妹夫家里很没趣。又因看见妹子对于丈夫倒很要好,心里尤其觉得懊恼,以为蜜儿太没志气了。后来得到希礼独立组织小家庭的消息,便高兴得了不得,决计摆脱这个令人难堪的环境,搬了去和他同住。

  至于她家里其余的人,倒都私底下替蜜儿高兴,以为像蜜儿那么蠢头蠢脑,能得到这么一个丈夫,也就要算好的了。其实她的丈夫也是一个上等人,并且也有点财产,不过英弟是生在佐治亚州而教养在弗吉尼亚的传统里的,所以凡不是从东边海岸出来的人,她便都当是野人,当是蛮族。她这一走,大约要使蜜儿的丈夫松了一口气,因为她近来脾气坏得很,跟她同住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现在英弟已经十足摆出一副老处女的形态了。她的年纪已有二十五,看起来也确是像的,因而她已无须再求好看了。她那一双没有睫毛的暗淡眼睛,毫不妥协地直视着世界,她那薄薄的嘴唇皮儿一直都是傲慢地紧闭着的。她近来是一直装着一种庄严而骄傲的神情。但是说也奇怪,这种神情对于她,倒是比她从前在十二根橡树时的那种娇媚风姿更觉相宜些。现在她所处的地位差不多跟一个寡妇一样。因为人人知道汤司徒假使不死在葛的斯堡,那是一定要跟她结婚的,所以现在大家都当一个寡妇一样尊敬她。

  藤萝街上那所小小的住宅一共有六个房间,不久就都略略备了一些器具了。那些器具都是扶澜店里买的,都是最廉价的松木器和橡木器。因为希礼初到亚特兰大,身边不名一钱,要买东西不得不向扶澜店里去赊欠,所以他只拣最便宜最必要的买。这么一来,倒使扶澜觉得非常难为情,因为他是非常敬重希礼的。至于思嘉,简直被他弄得无地自容了。她跟扶澜本来预备挑一套乌木和花梨木的上等器具送给他,不要他一个钱的,哪晓得他们坚决不肯收。现在他们房子里布置得非常简陋,思嘉看见了心里着实不愉快,以为像希礼这样的人,住宅里面是不应该没有地毯没有窗帘的。但是希礼自己一点不觉得简陋,至于媚兰,这是她结婚以来第一次组织家庭,能有这样已经是得意之至了。思嘉以为家里没有地毯,没有窗帘,没有垫子,没有相当的桌椅和碗碟,客人来看见了实在是莫大的耻辱,媚兰却已觉得这地方简直胜似天堂,再也用不着什么点缀了。

  但是媚兰心里虽然快乐,身子却是一直都不好。因为她自从养了小玻,健康就已断送了,又加她产后搬到陶乐,就那么勤忙苦作,以致元气又受了一重剥削。现在她愈来愈瘦,仿佛每一根小骨头都要戳穿她那雪白的皮肤了。有时她带着孩子在后院子里散步,远远看去就简直像个小女孩儿。因为她的腰是细到快要没有了,身段又本来不高,她前面没有胸脯,后面的臀部跟小玻一样的平,她又从来不肯在胸口上或是后腰上垫一点丝绵,因而越见得瘦嶙嶙了。她的面庞儿也跟她的身体一样,又瘦又苍白,以致那一双丝绒一般的眉毛,像蝴蝶的触须一般弯在那里,显得特别黑。她的眼睛本来大得跟面庞儿不能相称,又加底下一直带着一圈儿黑晕,所以越发显得大了。但是她眼睛里的那种神情,却是从无忧无虑的女孩子时代一直都没有变过。那是一种甜蜜的宁静,无论战争、苦痛、劳作,都不能对它发生丝毫影响。这是一个乐天女子的眼睛,对于这样的女子,无论四周围起了怎样大的风波,都决不能吹皱她那静穆和平的内质。

  她怎么能够维持这种神情的呢?思嘉每次注意到它时,总不免要对她有些嫉妒,思嘉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常常要跟一头饥饿的野猫一般的。记得瑞德有一次也拿东西来比过媚兰这双眼睛——怎么比的呢——说它带着点傻气,像似两根蜡烛吧?哦,是的,说它像似一个顽皮世界里的两种好行为。不错,它确实像一对蜡烛,一对有东西挡着风的蜡烛,而现在因她重新回到自己朋友当中来,心里感到了快乐,这对蜡烛正在焕发一种温和的光彩。

  他们那个小小的住宅是常常挤满客人的。因为媚兰住在亚特兰大,从小儿就很合群,现在那些朋友听见她回家,都来欢迎她了。大家都带礼物来送她,有的是一件小古董,有的是一幅画儿,也有的是银瓢匙、枕头套,直至于食巾、百衲地毯之类。这些东西都是经过战争保存下来的,所以特别觉得珍贵。

  客人里面有的是从前跟她父亲一同参加过墨西哥战争的老人,现在带着一些后辈来看这位“韩上校的小姐”了。也有的是她母亲的老朋友,因为媚兰一向对于长辈非常地恭敬,而那些老太太们看见现在一班年轻小伙子多不懂礼数,所以特别欢喜媚兰。至于媚兰自己的同辈,所以也都欢喜她,那是因为媚兰跟她们同样吃过苦,同样知道艰难,对于她们一直能表同情的缘故。此外还有一些年轻人,觉得到她家里来谈谈很是舒服,而且可以在那里遇到许多朋友,所以也常常来。

  媚兰一向肯迁就别人,所以不久,她的周围就发展成了一个集团,凡是亚特兰大优秀阶级的残存分子,无论老的少的,没有一个不来参加,仿佛那被战争破坏的优良社会,现在因得了一个媚兰,又可以复兴起来了。

  媚兰年轻虽然轻,这个保守的旧社会所珍视的那些美德她却没有一样不具备——贫穷及以贫穷自傲,绝不怨天尤人的勇气,乐天、好客、和善,而尤其重要的,就是忠于一切的旧传统。媚兰是不肯转变的,甚至于不肯承认一个转变的世界应该有可以转变的理由。在她家的屋顶底下,旧的时代似乎重又回来了,因而人人觉得很适意,人人觉得提包党人和暴富的共和党人那种狂妄生活和奢侈生活的高潮尤其可鄙了。

  大家看看她那年轻的面孔,看见上面写着对于旧时代的不折不挠的忠心,因而竟可暂时忘记自己的阶级里面也曾产生那种造成恐怖的败类。其实这种出卖自己阶级的败类是很多的。有些人门第本来很高,但因受了贫穷的驱迫,竟至不顾一切,跑到敌人那边去,做了共和党人,并且接受征服者给予的位置了。又有一些从前当过兵的青年人,因为没有刻苦耐劳的勇气,便都学了白瑞德的榜样,跟提包党人去携手弄钱了。

  但是最最不堪的一种败类,却要算到亚特兰大有些上等人家的女儿。这些女孩子都是南方投降以后才成年的,因而对于战争仅有一些儿时的记忆,并没有上一辈人那种惨痛的经验。她们又不曾死过丈夫,不曾死过爱人。她们对于往日的富有荣华也没有很多的回忆——而那班北佬的军官又是那么的漂亮,穿着那么好的衣服,那么逍遥自在的!他们开的跳舞会是那么繁华,赶的马儿是那么美丽,而他们对于南方女子又简直是五体投地地把她们当做皇后,又一直非常注意,决不会伤害她们的自尊心,那么——那么又为什么不去跟他们结交呢?

  他们比自己本地的青年漂亮多了——本地的青年大多穿得像叫花子一样,又一直非常严肃,一直都得做苦工,决没有工夫可以陪伴女人玩耍的。因此,年轻女子被北佬军官带了逃走的案件层出不穷,使亚特兰大的世家巨族常常丢丑。那些女子跟北佬姘合之后,做父兄的就只得不认她们,兄弟在街上遇见自己的姊妹,父母在街上遇见自己的女儿,都怕要羞辱自己的门楣,只装做没有看见。因此,只要稍有一点身份的人,没有一个不在心里栗栗危惧,但一看见媚兰这副幽闲贞静的面貌,就仿佛旧道德得到一种担保一样,这种危惧心理又会暂时地消失。因为媚兰确如一般老太太所说,是本城青年女子的绝好模范。但是媚兰从来不肯卖弄自己的美德,所以一般青年女子也并不恨。

  思嘉的肚子愈来愈大,大到白蝶姑妈那条黑色大围巾也已经掩饰不住,于是她只得不出大门了。有时晚上没有事,她就同扶澜穿过后院的篱笆,到媚兰的走廊上去参加夏夜的集会。思嘉总找一个灯光照不到的角儿坐着,一来免得人家看见她,二来可以在暗中把希礼的一颦一笑看个饱。

  她之所以去,当然只是为着希礼一个人,至于那些集会里的谈话,她是向来不耐烦听的。那些谈话差不多有一个刻板的程序——第一是日子艰难,其次是政治形势,末了就一准是战争了。娘儿们总在抱怨百物的昂贵,又一定要问爷儿们,究竟好日子几时才会到来。于是那些无所不知的爷儿们一定要回答她们,说好日子一定会到来的,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这种艰难日子当然只是暂时。娘儿们明知爷儿们是在说谎,爷儿们也明知娘儿们知道他们在说谎,然而爷儿们仍旧高高兴兴地说着谎,而娘儿们也装做相信他们。其实自己肚里都明白,这种艰难日子是要永远过下去的了。

  一经日子艰难的问题处理了之后,娘儿们就要讲到黑人如何如何放肆,提包党人如何如何凶暴,以及北佬如何如何到处潜伏之类。然后她们又要请问爷儿们,北佬这种改造佐治亚州的工作到底到几时才得完呢?爷儿们就老实告诉她们,到了民主党人能够投票选举的一天,这种工作就会终止了。于是娘儿们识相得很,便不追问民主党人到底几时可以选举了。直至政治问题告结束,谈话就一定要转到战争上去。

  不问是什么时候,不问是什么地方,只要有两个联盟政府派的人聚会在一起,就除了战争之外不会有第二个话题,再若有一打以上的这种人聚在一起,那么他们的谈话结论就非重新开战不可了。而且他们的谈话里面,总被“若是”两个字占着最显著的部分。

  “若是英国曾经承认我们——”“若是戴维斯总统能够在没有封锁以前就把所有的棉花征集起来运到英国去——”“若是郎师利在葛的斯堡一役曾经服从命令——”“若是当包马斯要人要得极紧的时候,司徒约不曾跑开去从事袭击——”“若是桀克孙不曾吃败仗——”“若是维克斯堡不曾陷落——”“若是我们能够再维持一年——”而尤其少不了的:“若是政府不曾叫胡突代替钟斯通——”“若是道尔屯一役的总指挥是钟斯通而不是胡突——”

  若是!若是!若是!当时媚兰走廊上的那种夏夜的闲谈也就包含着这么许多的若是。

  “他们怎么没有别的话谈的?”思嘉心里想,“谈来谈去是战争,谈了一辈子也还是战争,大概他们到死都只谈战争的了!”

  她向那些人坐的地方看了看,看见许多小孩子躺在他们父亲的怀抱里,眼睛睁得大大地听着这种冲锋陷阵的故事,都好像听得津津有味。

  “将来这些小孩子恐怕也是一辈子要谈战争的。他们一定以为天底下最最光荣的事情就是跟北佬打仗,并且要打得断手断脚回来,否则宁可不回来。他们一定要永远记着战争,永远拿战争做谈话的资料。我可不像他们,我是连想都不愿去想它的,我巴不得把它完全忘记了,只要我能够的话——哦,只要我能够的话!”

  她又听见媚兰谈起陶乐的故事,往往使她毛骨悚然。媚兰谈到思嘉如何对付那些突然来搜劫的北兵,如何抢救那次厨房的大火,竟把思嘉讲得像一个女英雄一样。思嘉自己对于这种回忆却并不觉得得意,并且是连想都不愿去想它的。

  “哦,我们为什么不能忘记的呢?我们为什么不能向前看只能向后看的呢?我们当初原是做了傻子才去战争的,现在我们应该把它忘记得越快越好。”

  可是照她看起来,似乎除了她自己之外,没有一个人是肯忘记的,所以后来她诚心诚意地告诉媚兰,说她来参加这种集会,虽然一直躲在黑暗里,也很觉得难为情。媚兰却误会她的意思,以为她怕难为情,为的是挺着那么一个大肚子。因为媚兰自己对于这一类事情是面皮特别薄的。媚兰极想再养一个孩子,可是米医生跟方医生都再三警告她,说她如果想再养,那就得拿性命去换。于是她不得不服从定命,而跟思嘉特别亲近起来。因为她看见思嘉肚里怀着个小孩,就仿佛是她自己怀着的一样。而思嘉,本来就不要孩子,现在这孩子来得这么不凑巧,心里早恨得什么似的。她看媚兰却还对她的孩子十分羡慕,因此便常暗笑媚兰的心痴。同时却又暗暗欣喜,因为医生既经判定媚兰不能再生育,她跟希礼就也不能发生真正的接触了。

  思嘉对于希礼,现在是常常可以见面了,但是从来不曾跟他私底下会过一次。每天希礼从厂里回来,总要先到思嘉家里来报告一天的工作,但是扶澜和白蝶总在面前,甚至有时媚兰和英弟也在那里。思嘉只能问他几句关于事务上的话,或是指示他一些办法,然后就要对他说:“谢谢你跑来一趟。晚安吧。”

  哦,她要是没有这个孩子多好呢!现在正是一个天赐的机会,使她可以每天早上跟希礼一同赶车到厂里去,路上经过那些荒凉的树林,是不会有一个人看见他们的,那不是又像没有结婚以前他们在一起玩耍的时候一样了吗?

  当然,碰到这样的时候,她也决不会逼他说一句怎样爱她的话的!她无论如何不能讲到“爱”这个字上去。她甚至可以对自己发誓,以后决不向他提起这个字。但是希礼如果有机会跟她密谈,也许他自然而然会脱下那副一本正经的假面具的,也许他会恢复从前的那种故态的。总之,即使他和她不能够再做情人,至少也可以做个知己的朋友,而如果能做朋友,她也就不至于感到这样寂寞了。

  “我要把这孩子养了就好了,”她常要不耐烦地想道,“那时我就可以天天跟他一同赶车出去,一路跟他谈着——”

  但是她之急于要养出这个孩子来,也不单是为要跟希礼一同出去,而是厂里也急于要她自己去看一看了。因为自从她把两厂的事情交给艾恕和希礼负责以来,厂里是天天都在亏蚀的。

  艾恕在厂里虽然干得非常巴结,却实在太不胜任了。生意他既做不来,工人他更管不了。人家要跟他多讨价还价一会儿,他就会把价钱尽管往下跌。人家要说声他货色不好,他就会觉得难为情,心想要与人公平交易,就非把价钱减低不可。有一次思嘉听见他把一千英尺地板卖了个极低的价钱,竟气得眼泪都冒出来。她知道那一副地板是她厂里顶顶上等的货色,现在他竟等于白送给人了!同时他又不能管理厂里的工人。那些黑人硬要每天给工资,他也就会答应他们。他们每天拿了工资去喝个烂醉,第二天早晨都不到厂里来。碰到这样的事情,艾恕就得临时去拉工人,因此厂里的工作不得不停滞起来。又因事情这样棘手,他就往往一连几天不能到城里来揽生意。

  思嘉看看厂里的生意被艾恕亏蚀完了,便把他恨之入骨,决计一等自己能到厂,便立刻叫他滚蛋。她觉得不论是谁都要比艾恕强些。至于那些做工的黑人,她也觉得容忍不住了。要像他们这样高兴走就走,谁还成得了什么事业呢?

  “扶澜,”有一次艾恕因走了工人来报告她,她跟他闹了一阵之后说,“我是决计要去雇犯人来做工了。前几天我跟高沾泥谈起黑人工作不好的问题,他就问我为什么不去雇些犯人来代替。我觉得他这个主意很好。他说这种犯人工资极便宜,伙食也极节省,又说这种犯人的工作可以随她自己支配,要他们做多少就多少,自由人局不会来干涉的。过几天等高沾泥跟韦唐的契约满了,我就要把他雇来代替艾恕。我看他对于手下那班爱尔兰人尚能管得很好,自然对于一班犯人能有更好的成绩。”

  雇犯人来工作!扶澜默然不响了。扶澜觉得她这计划是再恶劣不过的,比那造酒馆的计划还要坏!

  至少,在扶澜跟他那班守旧朋友的心目中,这种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原来这种雇佣犯人做工的制度,是因战争以后国家财政枯竭而起的。国家因不能养活这些犯人,这才把他们拿来出租,凡是建造铁路、采伐木材一类事业,需要大量工人的,都得向政府出资雇佣。扶澜他们也明知道这种制度实在出于不得已,但是觉得这样的事究属痛心。他们里面有很多人是连奴隶制度也不相信的,至于这种制度,他们觉得比奴隶制度还要残酷。

  然而现在思嘉竟要去雇佣犯人了!扶澜知道思嘉若是真的实行这计划,他是要永远不能抬头的。这比思嘉亲自管理木厂的事更加难为情了。他以前反对思嘉种种事情的理由,还不过是“人家要怎么说呢”那句话,而这一件事却是不只如此了,他觉得这种事情便是拿人体来做交易,跟娼妓卖淫属于同一等级的罪孽,他若是竟容思嘉去做,那是要影响他自己的灵魂的呢。

  扶澜既认定了这事关系的重大,便壮起胆子来,绝对禁止思嘉这么做。他这番话说得特别严厉,以致思嘉也吃了一惊,只得暂时不开口。后来思嘉看见扶澜态度非常认真,知道他还不放心,便又好声好气地哄骗着他,说她也不过这么说说罢了,并非真个要实行的。但是暗地里,她却急于希望这计划实现起来。她以为这计划如果能实现,就可以解决她的最最困难的问题,但是如果扶澜一定要坚持下去呢?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想她的两个厂只要有一个能够赚钱,也还可以忍耐下去。谁知希礼管的那个厂,也比艾恕管得高明不到哪里去!

  当希礼刚刚接手的时候,思嘉看看厂里的利息比她自己管时并不见得增加,她就已有些吃惊,有些失望了。她总以为希礼那么聪明,又读过那么许多书,叫他来做这种事,是应该觉得轻而易举,可以大大赚一票的。然而他和艾恕差不多一样没有经验,容易错,并缺乏营业眼光。

  但是思嘉出于她的爱,连忙出来替他辩护,因而她就觉得他们两个人决不能同样看法。艾恕是笨到毫无办法的,希礼不过是对于这种事情还陌生罢了。但是她又不能不承认希礼实在缺乏迅速估计的能力,并且有时连镶壁板和窗台板也辨不出来!又因他自己是个绅士,一向是极诚实的,他就把流氓也一律当绅士看待,以致思嘉往往要吃大亏。他若是欢喜哪一个人——而他所欢喜的人又是很多很多的——他就会把木料赊给他,再也不查一查那人银行里有无存款,家里有无产业。就这一点而论,他又跟扶澜一样糟了。

  然而他一定会学起来的!而当他在学习的期间,她就像一个母亲似的对于他的错误尽量宽容,尽量忍耐。每天晚上他到她家里来报告厂里的事情,总现出十分疲劳厌倦的样子,她却始终耐心地教给他种种机宜。但是她无论怎样兴高采烈地鼓励着他,他那一双眼睛老是死气沉沉地露出一副怪相。她简直不能理解了,她觉得他是变了,跟从前完全不同了。她想她如果能够跟他私底下谈一会儿,也许可以发现其中的缘由。

  这一种僵局,使她晚上往往要睡不着觉。她一直替希礼发愁,因她知道希礼心里不快乐,因此也就不能替她厂里好好地干。她看看艾恕和希礼都这样没有能耐,许多主顾已经被同行抢了去了,心里便急得同油煎一般。她恨不能够立刻亲自跑到厂里去,一件一件地当面教希礼,那他就没有什么学不会的了。等到希礼学会了之后,还有那一个厂可以交给高沾泥去管,那她自己就可仍旧专管兜揽生意。至于艾恕,他如果愿意继续替她工作,那是可以叫他赶送货车的。其实他能做的事情也不过如此而已。

  讲到高沾泥,这人虽然很聪明,却是有些鲁莽。但是除了他,叫她再能去找谁呢?她总不懂,那些又聪明又诚实的男人为什么都要那么坚执地不肯替她工作?只要她能够找一个人来代替艾恕的位置,她就用不着担这么大的心事了,但是——

  韦唐虽然那么瘸着腿,却已成了全城里面生意最忙的一个包头了,又据说他已挣了不少钱。梅太太跟瑞纳也干得十分兴隆,已经在大街上开起一爿面包店来了。现在瑞纳用着他那法兰西的节俭精神在管那爿店,他原来赶的那辆饺子车,已交给梅老公公去赶了,因为梅老公公年纪虽然大,却也坐不惯烟囱角落。西门家的几个兄弟现在也很忙,据说他们那个砖窑一天要换三批工人呢。惠克儿靠着他那平发器,居然也能余几个钱了。

  此外,她所知道的那些活泼青年,有的做医生,有的做律师,有的做店员,也都各自有件事情在那里忙着。因为战争刚刚停止的时候,他们虽曾暂时落入一种麻木的状态,但是不久之后,他们就都又重新活泼起来,各自忙着建造自己的财产,再也没有工夫来帮助建造她的财产了。至于那些不忙碌的人,那是都属艾恕一型的——或是希礼一型的。

  她因感到工作的紧迫,便想起了一面要做事业,一面要养孩子是万万不能相容的。

  “我从今以后再也不养孩子了,”她毅然决然地下了这一个决心,“我决然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一年养一个。真是天晓得,我要是那么的话,不是一年要有六个月不能到厂里去了吗?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我是一天也离不了厂的!我要老实去对扶澜说,从今以后我再不要孩子了。”

  扶澜虽然希望一个大家庭,可是思嘉是有法子可以控制扶澜的。她已经下了决心了。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孩子,木厂比孩子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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