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思嘉正在美立塔,忽然收到了瑞德的一个急电。刚巧十分钟后有一班火车要开亚特兰大,她便急忙赶上了,只带一只手提包,把卫德和爱拉都留在旅馆里交给百利子。

  美立塔离开亚特兰大不过二十英里路,但是那火车慢得跟爬行一样,而且每个小站都要停一会。这把思嘉急得几乎要尖叫出来,原来瑞德的来电是:

  “卫太太病。速归。”

  直至火车终于开进亚特兰大车站,天色已经黄昏了,又值下着一种雾一般的蒙蒙雨,把个城市罩得迷迷糊糊的。街灯已经点着,昏昏暗暗放出点点的黄光。瑞德放了一辆马车在车站接她,她一看见他的脸,就比接到电报时还觉惊吓。她从来不曾看见他脸上这样没有表情。

  “她还没有——”她嚷道。

  “是的,现在还活的。”瑞德搀她上马车。“到卫太太家里,愈快愈好。”他吩咐马车夫。

  “她是怎么回事呀?我一点都不晓得她病呢,上礼拜还是好好的嘛。遇到什么意外吗?哦,瑞德,到底厉害不——”

  “她是快死了,”瑞德说,他的声音也跟他的面孔一样地没有表情,“她要见你一面。”

  “哦,她怎么就会这样呢?究竟什么毛病呢?”

  “小产。”

  “什么,小——产——可是,瑞德,她——”思嘉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你没有知道她有身孕吗?”

  思嘉连摇头的气力都没有。

  “哦,是的。我想你也不会知道的,她一定对谁都没有讲过。她要出人意料地让大家高兴高兴,不过我是知道了。”

  “你知道!她一定不会对你讲的!”

  “又何必等她讲呢?我看出来了。我看她近来这两个月高兴得这个样儿,就知道她一定为此。”

  “可是瑞德,医生说她再有一个孩子就要送命的呢!”

  “果然送命了呀。”瑞德说。然后又对马车夫:“啊呀,真要命,你不会再快一点吗?”

  “可是瑞德,她不见得真会死的。你看我——我都没有,我是——”

  “她没有你的精力。她是除了一个心之外什么都没有的。”

  马车在一所平顶屋门前戛然停住,瑞德将她搀下来。她身上簌簌抖着,突然感到了一阵凄凉,一把抓住了瑞德的肩膀。

  “你进去吗?瑞德?”

  “不。”他说了一声,就坐回马车里去了。

  她急急奔上了台阶,通过前走廊,开了门进去,只见一片黄色的灯光底下,坐着希礼、白蝶姑妈和英弟。思嘉忖道:“英弟怎么也来了?媚兰不是不许她再踏进门的吗?”那三个人一看见她,就都站了起来。白蝶拼命咬着嘴唇皮,想要它不抖。英弟瞪了她一眼,脸上只有悲哀并无憎恨了。希礼呆腾腾地像个梦游人,走上前来拍拍她的肩膀,也像梦游人似的说起话来。

  “她问起你来呢,”他说,“她问起你来呢。”

  “我现在能见她吗?”她旋转身子要向媚兰房中走去,房门是关着的。

  “不,现在米医生在里边。你来了好极了,思嘉。”

  “我是一接到电报就立刻动身的。”思嘉说着,脱下了帽子和大衣,“希礼,你告诉我,她好些了,是不是?你说啊!不要这么发愣啊!她不见得真的要——”

  “她一直都问着你。”希礼说时,一直看着她的眼睛。而从他的眼睛里,她已经看出这问题的答案来了。刹那间,她的心停止了,然后有一种奇怪的恐惧在她胸口里跳着——一种强过焦急和悲哀的恐惧。她一面要压下这种恐惧,一面思忖道,这不会是真的,医生也常常要诊错。我决不能相信是真的,我决不容自己相信是真的。如果我相信的话,我就要尖叫起来了,我必须拿点别的事情来想想。

  “我决不相信!”她一面叫着,一面对那三个人都瞪了一眼,仿佛要禁止他们,不许他们来反对自己的话,“媚兰为什么不对我说呢?我如果早知道了,我怎么也不会到美立塔去了!”

  希礼的眼睛仿佛清醒过来,现出非常难受的样子。

  “她不曾告诉过谁,思嘉,特别不会告诉你。她怕你知道了要骂她。她打算等到三个——等到很稳当了,没有事了,这才骤然地告诉你们,要吓你们一跳,并且证明医生的话多么靠不住。她一向都很快乐。你知道她是想孩子想痴了的,她总想要一个女孩子。一向来也平安无事,可不知怎么一来,就——实在是一点儿理由也没有的——”

  这时媚兰的房门轻轻开开来,米医生走进穿堂,随手又把门关上。他低着头,呆呆地站了一刻,对那突然冻结了的四个人看了一看,最后注视到思嘉身上。当他走近思嘉来时,思嘉见他眼睛里含着愁恼,同时又有厌恶和鄙薄的神情,以致思嘉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内疚。

  “你到底是赶到了。”他说。

  思嘉还不曾回答,希礼就要向媚兰房中走去。

  “你,还没有,”米医生说,“她要跟思嘉说话呢。”

  “医生,”英弟碰一碰他的袖子说,她的声音虽然不成调,那种哀恳的神情已比说话都要明白了,“让我进去看她一眼吧。我一早就在这里,一直等到现在了,可是她——让我见她一面吧。我要去对她说——我必须去对她说——那件事情实在是我错了。”

  她说这话时,眼睛不看希礼,也不看思嘉,但是米医生把一双冷冰冰的眼睛落在思嘉身上。

  “等一会儿瞧吧,英弟姑娘,”他简单地说,“可是你得先答应我,不要因你要认错反把她的气力用完了。她知道你是错的,你去认错一下,反而要使她心焦。”

  白蝶也怯生生地开口了:“请你,米医生——”

  “白蝶小姐,你知道自己是要叫的,要晕的。”

  白蝶挺直了她的胖小个儿,跟米医生眼对眼地瞪了一会。她的眼睛是干的,而且每一条曲线里都显示了尊严。

  “嗯,好的,你等一会吧。”医生说,声音委婉些儿了,“来吧,思嘉。”

  他们踮着脚尖儿走到那关着的门前,然后医生狠狠抓住思嘉的肩膀。

  “你听我说,姑娘,”他简单地对她低声说,“你进去不许狂哭,也不许对她忏悔,要不然的话,哼,我就要拧断你这颈梗!你不要对我这么呆看,你是懂得我的意思的。我要媚兰姑娘适适意意地死去,你决不能把你跟希礼的事向她招出,以便宽松你自己的良心。我是直到现在没有伤害过一个女人的,现在你如果不听我的话,我就要和你算账。”

  说完,也不等她回答,就开开门,将思嘉推了进去,重新把门关上了。那个用黑胡桃木器具粗粗布置的小房间,是在一种半明半暗的状态中。桌上点着一盏灯,却是用报纸遮着的。房间既小而简陋,像是女学生的宿舍一样。一张床头板很低的小床,一顶钩在一边的朴素的网帐,一条洁净而褪色的百衲地毯——这一切,都跟思嘉自己那间雕金刺绣的卧房完全异样。

  媚兰平躺在床上,看上去那么一点儿身躯,真像是个小女孩子。两绺黑发披在两边面颊上,眼睛闭着,深深陷进去,成了两个小小紫圈儿。思嘉一看见这模样,当即双脚不能动,在门上靠住了。当时房里虽然暗,她却看出媚兰面色同黄蜡一般,已经没有一丝儿血色,又见她的鼻子已经瘪进去,这才相信米医生的话不错了。因为她从前在医院里,不知见过多少这样鼻子瘪进去的人,无论如何不会看不出来的。

  媚兰是快死了,但是思嘉的心一时不肯接纳这一事实。媚兰是不能死的,她是没有死的可能的。现在她思嘉正是迫切需要她,上帝决不会让她死的。在这时以前,思嘉从来不曾想起过自己需要媚兰。但是现在,真理涌进来了,涌入她的灵魂的最深处了。她是一向依恃媚兰的,并不亚于依恃她自己,然而她竟始终都没有知道。现在媚兰快死了,她方才知道自己没有媚兰是过不了日子的。现在她踮着脚尖儿向媚兰的安静身体走去时,恐慌擒住了她的心了,她认识了媚兰就是她的刀、她的盾、她的安慰和她的精力了。

  “我必定要抓住她!我决不能让她走!”思嘉一面想,一面在床沿上坐下去。她看见媚兰一只手放在被上,就急忙将它捏住,谁知那手是冰冷的,便又吓了一大跳。

  “是我啊,媚兰。”她说。

  媚兰的眼睛开了一丝缝,一看果然是思嘉,仿佛已觉得满意,便重新合了起来。过了一会,她换过一口气来,才低声说道:

  “答应我吗?”

  “哦,什么都答应的!”

  “小玻——照看他。”

  思嘉只能点点头,因为她喉咙口像在绞一般,然后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应允。

  “我把他给了你了。”她说时脸上有一点依稀恍惚的微笑,“从前——我也——把他给过你——记得吗?——那时他还没有生下来。”

  问她“记得吗”,她怎么会忘记呢?她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是九月里一天的中午,天气闷煞人地热,北佬快要杀来了,满街都是士兵匆匆撤退的脚步声,那时媚兰怕自己要死,曾把这个快要出来的孩子交托给她,然而她正在深深地怀恨媚兰,巴不得媚兰死去。

  “啊呀,是我杀死她了!”思嘉回想当初自己曾有巴不得她死的意思,不由得感到一阵迷信的恐惧,“我是常常诅咒她死的,上帝一定听见我了,一定在惩罚我了。”

  “哦,媚兰,你不要说这种话!你会好起来的。”

  “不。你要答应我。”

  思嘉咽了一口气。

  “我自然是答应的。我一定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他。”

  “大学呢?”媚兰用一种微弱而平板的声音问。

  “哦,是的!大学、哈佛、欧洲,还有他所要的一切——还有——还有——小马——音乐——哦,媚兰,你试试看吧!你用一下子气力吧!”

  沉默重新落下了,媚兰脸上现出努力的形迹,似乎还有话要说,要鼓起些气力来。

  “希礼,”她说,“希礼和你——”她的声音抖了抖,便又寂然了。

  一经听见希礼的名字,思嘉的心便突然停止,冷得跟青石一般。那么媚兰早已知道了!思嘉当即将头伏在被上,只觉一阵辛酸塞住她的喉咙口,却又不再往上冲。媚兰早已知道了?这时思嘉已经没有羞愧,也没有其他任何的感情,只有一种无穷无极的痛悔,痛悔自己不该将这善良弱女子委屈了这许多年。媚兰早已知道了!然而始终还是她的忠心耿耿的朋友!啊,假使容她可以从头再做起的话,她对希礼一定连瞧都不瞧他一眼了!

  “哦,上帝,”她急忙暗暗祷告道,“请你让她活着吧,我一定要补报她,我一定要待她非常非常好。我一定不再跟希礼说话,这一辈子都不跟他再说一句话,只要你让媚兰好起来!”

  “希礼。”媚兰虚弱地说着,伸出一只手去摸摸思嘉伏在被上的头,又拿两个指头夹住思嘉的一绺头发拉了拉,可是无力得跟一个婴孩一般。思嘉懂得她的意思是要她将头抬起,但是她不能抬头,她不敢和媚兰对面。

  “希礼。”媚兰又低低叫了一声,思嘉这才不得不硬挺起来了。她觉得最后审判时要和上帝对面,也没有这样难受的。她的灵魂不住地畏缩,然而她不得不抬头了。

  谁知她所看见的,仍旧是那双亲爱的眼睛,呈着一种弥留昏睡的状态,也仍旧是那一张温和的嘴,在那里挣扎最后几口的呼吸。媚兰脸上并没有责备,也没有控告,也没有恐惧——就只有一种焦急,焦急自己不能再有说话的气力。

  这是出人意料的,竟把思嘉一下惊呆了。然后,她将媚兰的手捏得再紧些,心中泛起一阵对于上帝的热烈的感激,并且至诚至恳地默默祈祷起来:

  “啊!上帝,谢谢你。我是不值得你这样帮助的,可是你没有让媚兰知道这桩事,我真谢你不尽了。”

  “希礼怎么样,媚兰?”

  “你肯——照顾他吗?”

  “哦,是的。”

  “他很容易——伤风的。”

  一个停顿。

  “照顾——他的事业——你懂吗?”

  “是的,我懂,我会照顾的。”

  她又使了一点劲。

  “希礼是没有——没有经验的。”

  这是媚兰生平第一次批评希礼。

  “你得照顾他,思嘉——可是——你不能让他知道。”

  “他的身体、他的事业,我都会照顾他,也不会让他知道。我只在旁边给他一些暗示就是了。”

  媚兰竭力展出一个小小的微笑,这是一个胜利的微笑。同时,她的眼睛跟思嘉的眼睛接触了一下。在这接触之中,她们就订了一个契约,将这保护卫希礼的责任办了移交了。

  于是,媚兰脸上失去那种焦急的神情,仿佛思嘉一经答应之后,她就一切可以放心了。

  “你真是聪明——真是勇敢——一直都待我这么好——”

  思嘉听见这几句话,喉咙口那一块辛酸就几乎要往上冲发出来,她就急忙将手扪住口。这时她恨不得披肝沥胆地对媚兰一概直供出来,说:“我是一个魔鬼!我一直是委屈你的!我从来不曾替你出过什么力!我是一切都为希礼的!”

  她骤然从床沿上站了起来,拿自己的大拇指头放在嘴里狠命地咬着,以期可以镇定住自己。于是她记起瑞德那几句话来:“她是爱你的,这就要做你的十字架了。”是的,不错,这个十字架现在更重了。她想自己用尽了种种手段,要想夺她的希礼,已经是罪孽深重,而如今媚兰临死的时候,仍旧这样诚心诚意地爱她、信任她,不是使她罪孽更加深重吗?然而现在她决不能把真情说出。这是只有利于自己而不利于媚兰的,她必须让媚兰适适意意、放放心心、没有眼泪、没有悲哀地死去。

  刚巧这时房门轻轻开开来,米医生站在门口,沉着面孔向她招招手。思嘉就竭力熬住眼泪,向媚兰床上弯下身子,拿起媚兰的一只手来,放在自己面颊上亲了一会。

  “晚安。”她说,她的声音出乎自己意料地镇静。

  “你要答应我——”媚兰又低声说,现在声音很是柔和了。

  “什么都可以答应,亲爱的。”

  “白船长——要好好待他,他是——十分爱你的。”

  “瑞德吗?”思嘉有些惶惑地忖了忖,觉得媚兰的话并没有多大意义。

  “好的,我也答应了。”她机械地说着,又拿嘴唇亲了亲媚兰的手,这才把它轻轻放回被头上。

  思嘉通过房门时,米医生对她低声说道:“叫她们立刻进来吧。”

  然后她看见英弟和白蝶都踮着脚尖,撩住衣裙,跟着米医生悄悄地走进房去。房门又关上了,屋里就寂然无声。希礼不知在哪里。思嘉将头伏在墙壁上,像个顽皮孩子立壁角似的,拼命擦着她那胀得作痛的咽喉。

  她觉得在那关着的门背后,媚兰是要过去了,跟着媚兰一同过去的,就是她自己多年以来在不知不觉中依靠着的那种力。她现在知道自己是非常爱媚兰的,非常需要媚兰的,但是为什么以前不早知道的呢?不过这也怪不得自己,因为媚兰那么一点小个儿,那么像是平淡无奇的,谁想得到她竟是一个力的堡垒呢?

  她独个人站在穿堂里,怀着一肚子的悲苦和惶惑,屋子里寂然无声,但有坐起间里的微弱灯光投射出一种阴惨惨的黑影子,她像整个身体浸在寒雨里一般,觉得彻骨的阴冷。因而忽然想起了希礼。希礼到哪里去了?

  她像一只怕冷的动物要找火一样,跑到坐起间里去找他,一看他不在那里。但是她非找到他不可。她已经发现了媚兰的力,又发现了自己一向依靠这种力,但是她发现这种力的时候,便是失去这种力的时候,于是她感觉到了一种彻骨的凄凉。然而幸亏还有希礼留在这里。希礼是强壮的,聪明的,能够给人安慰的。希礼的爱具有一种力量可以矫正她的懦弱,具有一种勇敢可以祛除她的恐惧,具有一种舒适可以调剂她的悲哀。

  她想他一定在他自己房间里,于是,她踮起脚尖儿走过了穿堂,到他门上去轻轻敲了几下。没有回音,她就推门进去了。希礼站在梳洗台面前,正拿着媚兰修补过的一双手套在那里出神。

  她用颤抖的声音叫了一声“希礼”,他就慢慢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那时他眼睛里没有往常那种昏睡的神情,却是睁得大大的,不戴假面具的。她看出他眼睛里也有恐惧,并不少于她自己的恐惧;也有无奈,更甚于她自己的无奈;也有惶惑,更深刻于她自己的惶惑。于是,她比刚才在穿堂里的时候愈加觉得恐怖了。她向希礼身边走去。

  “我害怕,”她说,“哦,希礼,你扶住我。我害怕极了!”

  他不动,只是对她瞪着,仍把那双手套抓得牢牢的。她将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低声说道:“这是什么?”

  他拿自己的眼睛很热情地搜索着她的眼睛,仿佛要在她眼睛里寻一件东西,却是寻不着。过了许久,他方才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变样了。

  “我也正需要你,”他说,“我正预备跑去找你,跟一个需要安慰的孩子一样。谁知我反而见到一个孩子,比我自己还要惊吓得厉害,倒先跑来找我了!”

  “你——你不会的——你是不会惊吓的,”她嚷道,“没有东西曾经使你惊吓的,你是向来非常强壮的——”

  “我如果是向来都强壮,那是因为有她在我背后的缘故,”他说,他的声音有些哑了,仍旧低下头去看着那双手套,摸着手套上的指头,“现在呢,我向来所有的气力都跟着她一齐去了。”

  他这话里含着一种非常绝望的调子。思嘉听了觉得非常触心,急忙放下他肩膀上的那只手,往后退却了一步。

  “怎么——”她慢慢地说,“怎么,希礼,那么你是爱她的了,是不是?”

  他使了很大的劲儿才说出话来。

  “我所有的一切梦想之中唯有她是活的,有呼吸的,不因遇到现实而幻灭的。”

  “梦想!”她忖着,不由得又像从前那么恼怒起来,“他怎么一直都要梦想的!怎么一直不要常识的!”

  于是她心里觉得沉重而有点儿惨苦地说道:“那么你一直都是个傻子了,希礼!你为什么不早知道她是比我好一百万倍呢?”

  “哦,思嘉,那是你冤枉我了。如果你能体会我听见医生宣布以后的心境的话——”

  “你的心境怎么样啊!你以为我——哦,希礼,你几年之前就应该知道自己是爱她不爱我的!你为什么不早知道呢!要是早知道的话,一切事情都会两样了,你不应该一直都拿名誉和牺牲一类的话来敷衍我,使我的痴心一直都不能觉醒!如果你早几年就对我明说,那么我——我暂时之间当然要觉得非常伤心,但是慢慢总会平伏的。可是你一直要等到现在,一直要等到她快要死的时候,方才发现这一个事实,这是太晚了,什么都来不及了。哦,希礼,这种事情总应该你们男人先知道的,不应该我们女人先知道的!你应该早就把事实看得清清楚楚,你爱的是她不是我,而你所以要我,不过是像——像瑞德要那姓华的女人那么罢了!”

  希礼听见她这几句话,不由得眼睛了几,但是仍旧看着她,仿佛哀求她不要再开口,哀求她给他一点安慰似的。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承认她的话十分正确。同时,他的肩膀那么委靡不振地垂着,也显示了他内心的自责已比她任何刻毒的话都还要厉害。他,默默地站在她面前,牢牢地抓住那双手套,仿佛它是一双能了解的手一样。而在这沉默的当儿,她的一腔愤怒消失了,代之而起的便是一种怜悯,而略带几分鄙薄。于是她的良心来打击她了。她刚刚答应过媚兰,以后会照顾希礼的,怎么马上就对他攻击起来了呢!

  因而她思忖道:“怎么,我刚刚答应过媚兰,怎么马上就来对他说这种触心话呢?何况这种话是不须对他说的,不论谁都不须对他说的。他自己心里已经明白得很了,已经伤心得很了。他是还没有成人,他还是一个小孩子,跟我自己一样,就唯恐要失掉她。这种情形,媚兰是知道的,媚兰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所以媚兰要把小玻和他同样地托我照顾。现在遇到这样的大变故,他怎么受得了呢?我是受得了的。我是什么都受得了的。因为我不得不忍受。可是他不能——他要没有媚兰,什么都受不了了。”

  “哦,请你饶恕我,亲爱的,”她又拍拍他的肩膀,很温和地说,“我知道你一定非常难受。可是你要记得,她是到现在还没有知道呢——她一点都不疑心——这是上帝保佑我们的。”

  他听了这话,急忙凑上一步来,盲目地将她搂住。她踮起脚尖,将自己的温暖面颊凑上去贴住他,并且伸上一只手,轻轻抚捋着他的头发。

  “不要哭,亲爱的,她是要你勇敢的。过一会儿她大概就要看你了,你必须勇敢些。你决不能让她看出你哭来,这要使她不安的。”

  他将她紧紧搂着,以致她呼吸都有些困难。她只听见他的抽泣声。

  “我怎么好呢?我没有她是要活不成的!”

  “我也跟你一样,”她说这话的时候,就把过去几年里面和媚兰患难相助的一切真景都想起来了。但是她竭力撑持住自己,不让自己跟希礼一同崩溃下去。现在希礼是要靠她支持了,媚兰也要靠她支持了。她知道自己肩上载着极重的重担,决不能让自己崩溃下去。

  “不过我们将来总有办法的。”她说。

  这时媚兰的房门猛地开开来,只听见米医生很迫切地叫道:

  “希礼!快些!”

  “我的天!她去了!”思嘉想道,“希礼来不及送终了!可是,也许——”

  “赶快呀!”她一面喊着一面将希礼狠命一推,因为他还呆腾腾地站着不动,“赶快呀!”

  她开开门,将希礼推出门去,希礼听了她的话,仿佛像过电似的,急忙跑进了穿堂,那双手套仍旧牢牢捏在手里。片刻之后,思嘉听见媚兰的房门重新关上了。

  她又喊了一声:“我的天!”然后慢慢走到希礼床边,坐下了,将头伏在床头板上。她突然觉得疲倦起来,这是她平生从来没有的疲倦。因为她一经听见媚兰门上砰的那声响,刚才勉强作起的那一股劲儿就立刻松弛下去了。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丝毫的气力,心里也已没有点滴的感情。她已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痛悔;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凄凉。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麻木而机械地跳着,仿佛放在炉台上的时钟一般。

  在这麻木的感觉中,只有一个思想是具体的。希礼并没有爱她,也始终不曾真正爱过她——这个事实她已发现了,但是她并不伤心,照理讲呢,这是应该使她伤心的。因为她这许多年来一直依恃希礼的爱为生命,她的种种努力和种种冒险也都是因希礼的爱而起的。然而她现在发现希礼并不爱她,却丝毫不以为意了。她之所以能丝毫不以为意,因为她实在也并不爱希礼。唯其她也并不爱希礼,所以希礼的言论也无论如何都不使她伤心了。

  想到这里,她就在那床上躺下来,并且将头埋在枕头里。她觉得刚才这一个观念是用不着将它排除的,也用不着跟自己辩论说:“可是我实在爱他的呀,我已爱了他这许多年了。爱是不能在瞬息之间就变麻木的。”

  然而它是能变的,现在也果然变了。

  “原来他这个人实际是不存在的,除非在我自己的想象里,”她对自己解释道,“我所爱的那件东西是我自己创造起来的,世界上并没有那件东西。我自己做起一套美丽的衣服,就对它爱起来了。当初希礼骑着一匹马儿来——那时他还是很漂亮的,跟现在完全两样的——我就把我这套衣服给他穿上了,不管跟他配身不配身。而且我不愿意看他这人到底怎么样。我一直爱着我自己那套漂亮的衣服——我实在并不爱他。”

  于是她回想当年,仿佛看见自己穿着那件绿色的春衫,站在陶乐的太阳光里,一看见那人骑着马来了,就立刻发了孩子脾气,再也舍不得他了,其实这是跟她有一次逼牢父亲买那对耳环子的事情同属一种性质的。等到那对耳环子买到手了,她就又觉得它并不稀罕了。因为除了金钱之外,无论什么东西到手之后都要不觉稀罕的。所以假使她当初竟跟希礼结了婚,或者即使还没有到结婚的程度,而希礼也跟别的那些孩子一样曾经痛哭流涕地哀求过她,那么他也早已变得一钱不值了,早已使她这种痴爱烟消云散了。

  “我是多么傻啊!”她十分痛心地想道,“所以现在我是自作自受了。可恨的是,我所愿望的东西偏偏都会望到!我曾经愿望媚兰死,因为她死了,我就可以得到希礼了。现在媚兰果然死了,我果然可以得到希礼了,然而我又不要他了。他当然要顾到面子,当然要我跟瑞德离了婚,然后跟他结婚。但是我会跟他结婚吗?哪怕将他放在银托盘上托来给我,我也不要了!然而还是一样的,我是这一辈子都得把他掮在自己肩膀上的了。只要我活在世界上一天,我就得照顾他一天。我不能看他活活地饿死,也不能看他受人的侮辱。他就譬如我多养一个孩子,他这一辈子都要拉住我的衣裙了。我失去了一个爱人,却多添了一个孩子。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答应过媚兰。假使我刚才不曾答应媚兰,那么哪怕我这一辈子不见他的面也不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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