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十二月里有一天,天气反常,几乎跟印度的夏天一样暖热。白蝶姑妈院子里有一棵橡树,枯干的黄叶仍旧有几片搭在枝头,草地上面也仍残留着一些黄绿色。思嘉手里抱着个孩子,步出了侧面的走廊,挑了阳光底下的一张摇椅坐下。当时她身上穿着一件新做的绿色丝纱衣服,四周围镶着黑色的花边,头上戴的是一顶花纱的便帽。白蝶姑妈做给她的这两件东西,都跟她非常相配,她自己也觉得很称心。这几个月来她都是那么难看,现在重新好看起来了,这是多么有趣的事儿!

  她正坐在那里一边摇着孩子一边低声地哼着,忽然听见侧面横街上起来一阵马蹄声。她从走廊前面的枯藤隙里向外面一看,却原来是白瑞德,骑着一匹马到他们家里来了。

  白瑞德离开亚特兰大已经有好几个月,那时思嘉的父亲刚死,离开爱拉出世还早得很呢,思嘉也很惦念他,但是现在她却巴不得不见他的面。事实上,她一看见他那黝黑的面孔,心里立刻就恐慌起来。因为关于希礼的那桩事儿,一直都横梗在她的良心上,同时她又不愿跟瑞德讨论希礼的事儿。但是她知道瑞德一定要强迫她加入讨论的,无论她怎样地不愿意。

  瑞德在大门前停了马,轻快地跳下地来,思嘉瞅着眼将他一看,觉得他当时的姿态,活像卫德读的一本书里一幅海盗的画图。

  “他就缺少一对耳环子和嘴里衔的一把弯刀,”她想道,“好吧,不管他是不是海盗,他今天总不见得会在这里砍我的头的。”

  当他从阶前的小径上走上来时,思嘉装出了一副最最甜蜜的笑脸,向他招呼了一声。她觉得自己很运气,现在刚刚穿着这么一件好衣服,戴着这么一顶好帽儿,他一定会觉得好看的。果然,瑞德将她浑身上下掠了一眼,她就知道他已觉得好看了。

  “刚养的小娃娃吧!哦,思嘉,真有意思呢!”他一边笑着,一边弯下身去拨开了襁褓,露出爱拉那张丑陋的小脸来。

  “你不要傻吧,”思嘉说着就红起脸来,“你好吗,瑞德?你离开这里好久了。”

  “是的,好久了。孩子让我抱一会儿吧,思嘉。哦,我抱孩子顶在行的呢,你不晓得我有种种出奇本领的。嗯,他确是很像扶澜呢,就只缺一点胡子,大起来总也会长的。”

  “那是不会的了,是女孩子呢。”

  “女孩子吗?那是更好了。男孩子总是讨人厌的。我劝你再不要养男孩子吧,思嘉。”

  思嘉很想说男的女的她都不愿再养了,但是话到嘴边,她又急忙收住了,只是对他微笑了一下,心里选择着适当的话题,以便将她那个最最害怕的题目混开去。

  “你这回出去玩得好吗,瑞德?你是到哪里去了?”

  “哦——古巴——新奥尔良——还有别的一些地方。喂,思嘉,快接过孩子去吧,她要淌口水了,我两手儿没空,拿不出手帕来的。孩子真好玩,可是她要淌湿我的胸口呢。”

  她把孩子接过来重新放在膝头,瑞德就懒洋洋地在栏杆上坐了下去,从一只银盒子里取出一支雪茄。

  “你一直都在新奥尔良吗?”她说了就稍稍努了努嘴儿,“你从来不肯告诉我到那里去做什么的。”

  “我是一个工作很忙的人,思嘉,也许是有事儿去的。”

  “工作很忙,你!”她老实不客气地大笑起来,“我看你是一辈子也不工作的,你太懒惰了。你做什么事?拿钱去帮助提包党人,叫他们去做贼,你坐地分赃,或者是贿赂北佬的官吏,好让你替他们做军师,来剥削我们这些纳税人。”

  瑞德仰起头呵呵大笑了一阵。

  “哦,原来你这么拼命弄钱,是预备拿去贿赂北佬官吏的!”

  “这是什么话呀!”说着,她有些儿光火了。

  “那么你或许要弄起相当的钱来,预备将来大规模行贿之用。你现在已经雇佣犯人了,将来自然可以发大财。”

  “哦,”她有些觉得不安地说道,“你哪儿来这么快的耳报神?”

  “我是昨天晚上到的,在时代女儿酒馆里混了一晚,城里什么新闻就都听到了。因为那个地方便是一个新闻交换所,信息非常灵通,比太太们的缝纫会里还要灵通些。大家都说你已租到了一批犯人,交给那个姓高的小鬼在那里管,做得他们有死没活了。”

  “那是他们瞎说,”她愤然道,“他决不会要他们做得有死没活,我会监督他的。”

  “你会吗?”

  “自然会的啰!你怎么连这种事情都要疑心的呢?”

  “哦,真正对不起,甘太太!我知道你心肠极好,都是人家冤枉你的。不过高沾泥那个家伙确实是个冷酷无情的小鬼,我从来没有见过第二个的。你最好时时留心着他,要不然的话,等稽查员来到这里,你就要吃大亏了。”

  “你管你的事吧,我的事情我自己会管的,”她勃然大怒地说道,“我也不愿再谈这些犯人的事了。人家专爱管闲事,真是可恨至极。我雇犯人与他们什么相干——可是说了半天你还没有说到你到新奥尔良做什么呢。你是常常到那里去的,人家都说你——”她说了半句突然停住了,她本来不预备追究这事的。

  “人家怎么说?”

  “嗯——说你有一个情人在那里,说你们不久就要结婚了。到底是不是的,瑞德?”

  她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已经很长久,现在既经无意说出口,便禁不住问个彻底了。她想起瑞德要跟别人结婚,就仿佛觉得有点嫉妒,至于为什么她要嫉妒,那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瑞德的眼睛突然变机警起来,立刻擒住了她的注视,一下也不肯放松,以致她面颊上泛起了两朵红晕。

  “你觉得这件事情于你大有关系吗?”

  “嗯,我怕我们的友谊因此要受影响呢。”思嘉态度很矜持地说,但又故意装得不很关切的样子,便低下头去整了整爱拉的襁褓。

  瑞德突然大笑起来,接着便说道:“你瞧着我,思嘉。”

  思嘉勉强抬起她的头,脸上的红晕越发加深了。

  “以后要是有人问起这桩事,你可以告诉他们,说我所以要结婚,只是因我不能用别的方法得到我所要的女人的缘故。不过我直到现在为止,还不曾遇到一个非要跟她结婚不可的女人。”

  思嘉听到这句话,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因为她记起了那天晚上,也就在这个走廊上,瑞德曾经对她说:“我是一个不结婚的男人。”并且暗示要她做他的情妇。又记起了那天她到监牢里去看他的那番情景,于是霎时之间不觉羞惭满面了。这时瑞德凝神注视着她眼中的神色,脸上慢慢现出一副奸恶的笑容来。

  “可是你现在既然这么追根究底地问我,我来让你的好奇心满足一下吧。我到新奥尔良去,并不是为着一个情人,却是为着一个孩子,一个小小的男孩子。”

  “一个小小的男孩子!”这个出人意料的报告使她大觉诧异,竟把刚才的难为情都扫除干净了。

  “是的,这是我合法的孩子,我该替他负责的。现在他在新奥尔良学校里,我常常到那里去看他的。”

  “并且买东西去送他吗?”于是她想道,哦,那就怪不得卫德欢喜什么东西他都晓得了!

  “是的。”他简单地回答道。

  “哦,我一点都不知道呢!孩子好看吗?”

  “太好看了,好看到于他自己毫无益处了。”

  “他乖吗?”

  “不,男孩子总讨人厌。你还有什么要问吗?”

  他突然现出怒容,仿佛懊悔刚才的话都是不该说似的。

  “嗯,是的,要是你不愿意再讲什么,”她装起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但是心里实在很希望他继续说下去的,“不过我看你这副样子,简直不配做监护人呢。”她说着笑了起来,希望他会发急。

  “哼,你哪里会看人!你的眼光是狭得很的。”

  他不响了,只把一支雪茄默默地吸了一会。她很想回他一句同样无礼的话,但是她想不出来。

  “刚才我这些话语,你如果不去告诉别人,我就很感激你,”他最后说道,“不过要一个女人替人守秘密,我也明知是不可能的。”

  “我是能守秘密的。”她有些生气地说。

  “你能吗?那是出乎我意料了。现在你不要努嘴了吧。很对不起,我刚才的话说得太唐突了,可是你要这样盘问我,也是你自作自受。现在好吧,请你笑一笑,让我们心里快乐一会儿,我就要提出一个不愉快的题目来了。”

  啊呀,我的天!她想道,他现在要谈起希礼和木厂的事儿了!她就急忙笑了笑,并且显出两个酒靥来,好使他心里高兴。“你还到过什么地方呢,瑞德?你不见得一直都待在新奥尔良的,是不是?”

  “不,上一个月我都在查尔斯顿。我的父亲死了。”

  “哦,我伤心得很。”

  “你不要伤心。我确实知道他的死是一点儿不伤心的,我又确实知道我自己并不因他的死而伤心。”

  “瑞德,你这种话多么可怕啊!”

  “我如果假装伤心的样子,那就还要可怕呢,是不是?因为我实在是不伤心的。我和他之间从来没有什么爱,因而也不曾丧失什么爱。我一生做的事情,他老人家是没有一次赞成的。我太像我的祖父了,而他对于祖父是彻头彻尾地不赞成的。后来我年纪大了起来,他对于我的不赞成就变成了绝对的不欢喜,而我也确实不曾改过自己的脾气。凡是父亲要我做的事,要我养成的性情,没有一件不是使人难堪的。到后来,他竟把我赶出去,不给我一个子儿,也不给我任何的资格,我就只剩一个查尔斯顿绅士的空头衔,以及一身开手枪的技能和一手打扑克的伎俩。然而我居然没有饿死,竟靠着赌钱体体面面地维持过生活来了。这么一来,我的父亲便认为这是自己莫大的羞辱。怎么他们白家的子孙竟做起赌徒来了!所以当我第一次回家乡去的时候,他竟不许我母亲跟我见面。后来在打仗期间,我在查尔斯顿外边偷渡封锁线,母亲只得瞒住父亲,偷偷溜出来看我。你想他这样对待我,我怎么能够对他有爱呢?”

  “哦,这些事情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父亲在查尔斯顿,是老派当中一个出名的老绅士。所谓老派,就是说,他是什么都不懂的,头脑十分顽固,丝毫不能容忍人。除了他们那些老派思想的绅士之外,其他任何人的意见他都不能容纳的。他把我赶出门去,当我是死了,使得他们老派当中的人都钦佩。他们遵守《圣经》的格言:‘如果你的右眼触犯你,你就把它挖出去。’我就是他的右眼,是他的长子,所以他用报复手段将我挖去了。”

  他说着微微笑了笑,仿佛觉得这种回忆非常有趣,愣着眼睛在出神。

  “嗯,别的一切我都还可以饶恕,唯有他这几年对我母亲和我妹妹的态度,是我再也不能饶恕的。因为到了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们家里实在已经一贫如洗了。庄子是烧掉了,田地都荒掉了,镇上的房子也因纳不出税被没收了,全家的人租住着两间房子,是连从前的黑人都不要住的。我曾经寄钱给母亲,但是父亲把它重新寄回来——他嫌我的钱脏呢,你懂得吗?我又好几次到查尔斯顿去,私底下拿钱给我的妹妹,可是每次都要被我父亲查出来,就大骂我的妹妹,以致她觉得一点儿没有生趣。结果,我的钱还是寄回来。我真不知道他们怎么生活下去的。……可是我也并非不知道。他们是全靠我弟弟维持的,我弟弟把所有的钱都拿给他们,可是他也始终不肯要我的——一个投机家的钱。你懂吗?此外就靠朋友们救济了。你的那个幽籁姨妈,她做人极好,她就是我母亲的至好朋友。她拿衣服给他们——真是天晓得!我的母亲要靠人家救济了!”

  思嘉难得看见瑞德脱下假面具,这回却是例外。他面孔上显然现出对于父亲的憎恨和对于母亲的可怜了。

  “幽籁姨妈!可是我的天,瑞德,她自己还靠我寄钱去救济的呢!”

  “哦,原来她的钱是这么来的?不过你这人可真太没有教养,怎么好在我面前说这种话来羞辱我呢!这笔钱让我来还给你吧!”

  “那是欢迎之至。”思嘉说时突然回答他一个奸笑。

  “哦,思嘉,你怎么一想起钱来眼睛就会这么发亮呢?难道你这爱尔兰人的血液里面真的混着苏格兰人或甚至于犹太人的血液吗?”

  “你不要讨人厌吧!我并不是当面羞辱你。可是我那幽籁姨妈当真当我有钱的。她一直写信来问我要,可是天晓得,我手里的钱虽然多,也不见得能够养活整个查尔斯顿呀!你父亲是怎么病死的?”

  “温和地饿死,我想是——我也希望是。这也只算得活该。他很想要我母亲和妹妹跟他一起饿死呢!现在他死了,我是可以帮助母亲妹妹了。我在炮台山上替她们买了一所房子,又有仆人服侍她们。可是她们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些钱是从我这里去的。”

  “为什么不能呢?”

  “亲爱的,你总一定知道查尔斯顿的啰!你是到过那里的。我的家庭不说贫穷到怎样地步,总还要维持它的地位。假使别人知道她们靠的是赌博赢来的钱,是投机赚来的钱,直至提包党弄来的钱,那就不能维持它的地位了。因此她们只得说是父亲生前保过一笔极大的人寿险,平日他宁可自己饿死,宁可做叫花子,也要把保费付清。所以现在她们得到一笔极大的赔款了。这样,人家就会当我父亲终不失为一个老派的绅士——事实上他是替家庭殉难的呢!不过他假使知道我的母亲和妹妹现在都很舒服,他一定要在坟墓里打滚,我是但愿如此的。只有一点,我对于他的死还有些不能释然,因为他是自己要死的,非常乐意要死的。”

  “为什么呢?”

  “哦,他实际是在李将军投降的时候就已死了。你总该知道这派人的脾气,他对于新的时代无论如何也不能适应,一直都在谈论旧时代的好处。”

  “瑞德,难道他们老辈人都是这样的吗?”思嘉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以及慧儿讲的关于他的事来了。

  “哦,那倒不是的,不必说旁人,就看你自己家里的亨利伯伯,以及那个老野猫儿似的梅老先生吧。他们从自卫队里回来以后,就都像返老还童一样,倒比从前更加泼辣了。今天早上我还看见梅老头子赶着瑞纳那辆饺子车,一路诅咒着那匹马,竟跟丘八爷吆喝军用的骡子一样。他对我说,他自从脱离了儿媳妇的拘管,出门来活动活动以后,便仿佛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年纪了。你的亨利伯伯也为了要保卫寡妇孤儿,一直在法庭上和别的地方跟北佬们战斗,跟提包党人战斗,情愿不要别人的钱,仿佛以此为乐事似的。假使没有这一次战争,他们这两个人早就退隐起来养他们的风湿病了。现在他们所以能返老还童,是因他们觉得自己重新有用了,重新为别人所需要了的缘故。他们想不到这个新时代会重新给他们老年人一个机会,因而他们很喜欢这个时代。但是有许多青年人倒不喜欢,倒是和我的父亲跟你的父亲一样感想的。这些青年人不能适应这个新时代,也不愿适应这个新时代,这种事实我是看得明明白白的,因而我就不能不跟你讨论到那个不愉快的题目上去了。”

  他这么骤然一下转过了一个题目,使她立刻觉得惴惴不安起来,不由得嗫嚅着说道:“什么——什么——”又在心里牢骚道:“哦,天!现在要来了!我怎样能够混过他去才好呢!”

  “我是向来知道你的,我自然不希望你能够跟我说实话,能够跟我公平地交易。但是我心痴得很,我仍旧是信任你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你是懂的,至少你已经露出很心虚的样子了。刚才我到这里来看你的时候,我是经过藤萝街的,我听见一个人站在一道篱笆背后招呼我,一看是卫太太。当然,我就停下马来跟她谈了一会了。”

  “真的吗?”

  “是的,我们谈得很有趣。她对我说,她一直都想有一个机会对我表示她的钦佩,说我直到第十一点钟还肯出去替联盟州打一阵,这种勇气是极难得的。”

  “哦,胡说八道!媚兰简直是傻子。你那天晚上干的那种行为,差点儿把媚兰的命送掉。”

  “我想她若是死了,也一定以为死得并不冤枉的。刚才我问她到亚特兰大来做什么,她现出十分惊异的样子。她告诉我,说她现在已经住在亚特兰大,又说你好心得很,叫卫先生在你木厂里做了股份人了。”

  “嗯,这就怎么样呢?”思嘉很干脆地问道。

  “当初我借钱给你买木厂的时候,我曾经提出一个条件,你也已经同意过,就是我那笔钱不能拿去做维持卫希礼之用。”

  “你又来吹毛求疵了。我已还了你的钱,木厂是我所有了,我要拿这木厂怎么办,那是与别人不相干的。”

  “那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还债的那笔钱又是怎样赚来的?”

  “当然是卖了木料赚来的啰。”

  “你的意思是说,靠我借给你的那笔钱做起生意来了。那么还不是把我的钱拿去维持希礼吗?你这女人真太不讲信用了。假使你到现在还没有还清我的钱,我就非向你催逼不可,催逼不出就要拿你到拍卖场里拍卖去。”

  他嘴里纵然说得很轻松,眼里却已闪出了怒火。

  思嘉就急忙乘虚攻入。

  “你为什么要把希礼恨得这么厉害呢?我看你一定是妒忌他。”

  这话刚刚说出口,她就又悔之不及,因为瑞德立刻仰着头呵呵大笑起来,直笑得她脸上绯红,恨不得有条地缝可以钻进去。

  “你既不老实,还要外加像煞有介事!”他说,“你因为从前曾经做过一区里的美人儿,就当是这美人儿可以永远做下去的,是不是?你当你自己是每个男人见了都非马上爱你不可的?”

  “啐!”她愤然嚷道,“可是我总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恨希礼呢?我是无论如何找不出别的解释来的。”

  “好吧,你再想一个好些儿的解释吧,刚才这个解释是错的。讲到我恨希礼——其实我的恨他不见得比我爱他的厉害。事实上,我对于他和他这种人的唯一情绪就只有怜悯。”

  “怜悯?”

  “是的,还带一点儿轻蔑。我想你听见我这句话,一定要生气,一定要说像我这样的流氓,是一千个也抵不得希礼一个的。我怎么能这样自大,竟敢说怜悯他或是轻蔑他呢?好吧,你要生气你生吧。等你生完了气,我来解释给你听,如果你是感兴趣的话。”

  “嗯,我并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我也同样要说。因为你心里怀着那种适意的幻想,当我是在妒忌他,那是我无论如何容忍不了的。我之所以怜悯他,是因为他本应该死而他没有死。我之所以轻蔑他,是因为他自己的那个世界消灭了之后,他就觉得一点没有办法了。”

  他这意见里面有一点很熟悉的东西,思嘉仿佛记得别人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但已记不起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她也不高兴去仔细追想,因为她心里很愤怒。

  “假如能照你这种办法,我们南方所有规规矩矩的男人都该死尽了!”

  “假如能照他们的办法,我想像希礼一类的人都是巴不得死的。死了倒可以落得一块干净的墓碑,上面刻着‘这里有一个联盟州的士兵,是为南方而死的’,或是刻着其他常见的铭辞。”

  “我可不懂为什么!”

  “你是除非用一英尺来大的字写成的东西,并且除非那东西紧放在你鼻子底下,便什么都不会懂的,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他们如果是死了,他们的苦也就吃出头了,再没有问题要对付了,因为那些问题在他们是无法可以解决的。同时他们的家属也可以拿他们来自豪,并且一代又一代地自豪下去。我又听说死的人是快乐的。至于现在的卫希礼,你想他快乐不快乐呢?”

  “怎么,当然——”她才说了这几个字,忽然记起希礼近日眼中的神情来,便又把话收住了。

  “你想是他快乐呢,还是艾恕跟米医生他们快乐呢?你想他能不能比我的父亲或是你的父亲更快乐呢?”

  “嗯,也许不能像从前那么快乐了,因为他们失掉所有的钱了。”

  他大笑起来。

  “倒不是为失掉钱的缘故呢,宝贝儿。我告诉你吧,他们是失掉他们的世界了,失掉他们一向生长在里边的那个世界了。他们就像是鱼儿失了水,猫儿插上了翅膀一样。他们当初所受的教养,是预备要做某种人物,干某种事业,居某种神龛。然而自从李将军丢开手的时候,这种人物、这种事业、这种神龛就都完全消灭了。哦,思嘉,你不要做出这种呆头呆脑的样子来吧!你就想想看吧,现在希礼的家是没有了,田产都被没收了,他那种优秀绅士的身份,是一便士可以买二十个的。那么你叫他去做什么好呢?他能用他的脑子工作吗?或是用两只手工作吗?我可以跟你打赌,自从他接手办你的木厂,你的木厂立刻蚀本了。”

  “并没有!”

  “那是多好啊!等你哪个礼拜天晚上有空,你肯让我看看你的账簿吗?”

  “你去见鬼去吧,也用不着等有空的,我看你现在可以走了,别的我不来管你。”

  “哦,宝贝儿,鬼是我见过的,他可是很乏味的,我再不愿意去见他了。……现在话要说回来。当初你要钱要得很急,你问我借,我借给你去用掉了。关于这钱的用途,我们曾有过一个协定,你却不遵守那个协定。你就记得吧,我的宝贝小骗子,将来总有一个时候你再要问我借钱的。你会出极低极低的利息要我替你到银行里去划款,以便你多买几个木厂,多买几头骡子,多开几个酒馆。到那时候,你就休想我替你出力了。”

  “我要钱用的时候,我自己会向银行去借的,谢谢你吧。”她冷然地说,胸口却已气得一起一伏了。

  “你会吗?你就试试看吧。我有很多很多银行的股份。”

  “真的吗?”

  “是的,我对于这种正当的企业很感兴趣。”

  “那也还有别的银行的——”

  “我跟很多很多银行有关系。只消我稍稍用一点手腕,我包你一个子儿都借不到。你要钱只有向提包党人去借去。”

  “我也很乐意向他们借的。”

  “去你当然可以去,但乐意恐怕不见得的。你要知道他们的利息多么高。而且在商界里面,这种不正当的交易是算犯罪的。你还是要来找我。”

  “你是好人,是不是?你有钱,你有势,可是专会欺侮倒霉人,像希礼跟我这样的。”

  “你不要把希礼拉在一起。你是并不倒霉的,也没有一样东西能够使你倒霉。希礼可真倒霉了,他一直都得一个有能耐的人站在他背后,指导他、保护他,否则他就一辈子要倒霉。我是不想把钱拿给他用的。”

  “可是像我这种倒霉的人你倒会帮的——”

  “你是一个冒险家,亲爱的,一个很有兴趣的冒险家。为什么呢?因为你不肯依靠男人,也不为过去的时代痛哭。你能够跳出旧时代的圈子,一直向前去奋斗,现在你竟拿一个死人荷包里直接偷来的钱及联盟政府里间接偷来的钱,牢牢打下你的基础。你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杀人,抢别人的丈夫,企图卖淫,直至于巧取豪夺,没有一件不令人钦佩之至。由你这些事情看起来,就知道你这个人是个具有能力和决心的金钱冒险家。常言说得好,自助者人能助之。所以我对于那个罗马妇人式的梅太太,情愿借给她一万块钱,不要她一个字据儿。她起先不过拎一个卖饺子篮儿,现在你瞧她!开起那么大的面包店来,用起五六个伙计来了。还有她家那位老公公,一天到晚赶着一辆送货车,觉得非常快乐,她家女婿瑞纳,也做得那么津津有味。再看看那个苦恼的韦唐,他只剩了半个人的身体,却做着两个人的活儿。再看看——可是得啦,我再说下去你要厌倦了。”

  “我是早已厌倦了,你把我厌倦得要发疯了。”思嘉冷然地说,希望这句话可以气瑞德一下,好使他丢开这个关于希礼的不幸的题目,谁知瑞德不过略笑了一声,并不接受她这种挑战。

  “像我刚才说的这种人,都是值得别人帮助的,至于卫希礼——啐!在我们现在这种颠倒的世界里,他这族类是一点儿没有用处、没有价值的了。凡是碰到了乱世,他这族类是首先要灭亡的。为什么不呢?他们不愿意战斗,不知道怎样战斗,因而就不值得存在了。我们人类碰到了乱世,现在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这种时代从前是有过的,以后也还要再有。凡是这种时代到来的时候,人人都要失去了一切,人人都要一律平等,因此,人人都不得不赤手空拳地从头干起。在这从头再干的时候,靠的就只有脑子的狡狯和双手的气力。但是有一种人,像希礼那样的,既没有狡狯,也没有气力,或虽有,却不肯拿出来用。因此,他们就掉到下层去了,不得不掉到下层去了。这是一种自然的法则,而世界是要淘汰了这样的人才会进步的。不过仍旧有少数人十分刚强,能够度过这种大时代,而且给他们一点时间,他们就会回到原来的地位,于是世界就又反正过来了。”

  “你自己也是穷出身的!刚才你不是说,你的父亲不给你一个钱把你赶出门的吗?”思嘉盛怒地说,“我想你是应该了解希礼,并且对他同情的!”

  “我确是了解他的,”瑞德说,“可是要我同情他,那我就该天杀了。这回战争停止的时候,希礼实在比我被逐出时富有得多。至少,他有朋友会收留他,我是走投无路的。可是希礼做了些什么来了?”

  “你不要像煞有介事,拿他来比你自己吧!他是不像你的,这倒要谢谢上帝!你是什么不管的,跟提包党、小畜生、北佬儿都会去弄钱,他可不肯像你这样乱来的,要顾面子的!”

  “可是会要一个女人给的帮助和金钱,也就不见得是太顺面子了。”

  “不然叫他怎么办呢?”

  “你要我说谁怎么办?我只知道我自己被逐出时以及现在怎么办,我只知道别的一些人怎么办,可不知道希礼应该怎么办。我们看见一个文明在破坏中,我们就得尽量利用机会。有的很诚实,有的很乖巧,尽量利用机会却是一样的。至于这个世界里的希礼一类人,他们也有同样的机会,可是不去利用它。他们简直是不聪明呢,思嘉,而这个世界是只有聪明人才能存在的。”

  他这番话思嘉差不多连听都没有听见,因为他在几分钟之前使她觉得很难受的那几句话,现在她又记起来了。她记起了当初在陶乐果园里受到的冷风,记起了希礼曾经说——说什么的?哦,说起过一个使他觉得带点异教意味的外国名字,又说起过世界的末日。当时她还不懂得他的意思,现在她迷迷糊糊有些懂得了,同时也起来了一种烦恼和疲倦的情感。

  “怎么,希礼说过的——”

  “嗯?”

  “有一次在陶乐,他说起过关于——关于什么神道的——神道的夜晚,又说到世界的末日,还有别的一些傻话。”

  “哦,古脱旦眉龙!”瑞德觉得很有趣,“还有别的什么?”

  “哦,我记不清楚了。我是并不留心去听的。只记得大意是,强壮的会得活过来,懦弱的都要簸掉去。”

  “哦,那么他自己也知道的了,那么他愈加要觉得难受。这层道理大多数人是不知道的,并且永远不会知道的。他们看见从前的幻景突然消失,就会一辈子惊异下去。他们只能在一种傲慢而无能的沉默中咬着牙齿。现在希礼却是懂得了,他知道他自己要被簸掉了。”

  “哦,他决不会的!只要我活在世界上一天,他就一天不会被簸掉。”

  他静默地对她看了看,自己脸上一点没有表情。

  “思嘉,你是怎样把他弄到亚特兰大来接办这个木厂的?他有没有竭力拒绝你呢?”

  她立刻记起当日父亲下葬以后的那番情景来,但又急忙把这记忆推开去。

  “怎么,当然不会的,”她愤然地答道,“当时我对他说明,我厂里那个家伙实在不可靠,扶澜又不能帮我的忙,我自己又快要——快要有这个爱拉了,所以非他去不可。他听见我这种种理由,自然很乐意来帮我了。”

  “哦,你是拿要养孩子来做理由的!那你真是善于利用母性了!好吧,这可怜虫竟被你捉到这里来了,竟像一个犯人似的被你拿锁链捉拿来了。我但愿你们两个都快乐吧。不过,我刚才开头讨论的时候就已说过,你如果再想进行什么不很光明的小计划,你是无论如何拿不到我一个钱的。”

  思嘉听见这番话,既觉痛心,又加失望。因为她近来确曾有一个计划,要向瑞德再借一笔钱,预备在城里买一片地来造木场。

  “我不稀罕你的钱,”她嚷道,“高沾泥厂里现在不用黑人,已经可以赚钱了,赚了很多的钱了,我还有钱去做押款的生意,我们店里也已有了盈余了。”

  “是的,我都听见人家说过了,我真佩服你手段高明,会向那些无知无识的孤儿寡妇刮钱!可是思嘉,你如果存心要刮人家的话,为什么不到那些有钱有势的身上去刮,却偏要刮那些孤儿寡妇呢?自从罗宾汉直到现在,那种锄强扶弱的行为一向是算最高道德的。”

  “这是因为,”思嘉老实不客气地说,“从穷人身上去刮钱比较容易比较稳当些。”

  瑞德默默地笑了一阵,笑得两个肩膀都抖了。

  “想不到你倒是一个心直口快的流氓呢,思嘉!”

  流氓!这个名字如果她听见了要觉得伤心,那倒奇怪了。因为她明明知道自己并不是流氓。至少,她是不曾存心要做流氓的。她一向存心要做一个伟大的上等女人,想恢复到若干年以前去。她看见了她的母亲正曳着优雅的长裙,散着枸橼的香气,一双小手儿不住地忙碌着替别人服务,以此博得别人的爱戴、尊敬和怀想。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心里突然感到了一阵绞痛。

  “你如果是存心要使我觉得难受,”她疲倦地说,“那是没有用处的。我也知道我自己近来并不十分谨慎,也不像小时候人家教我那样和气快乐了。不过我是没有办法的,瑞德。确实没有办法的。你想除此以外,叫我怎么办呢?就如那次那个北佬跑到陶乐去的时候,你想我如果文文雅雅地对付他,我跟卫德以及陶乐所有的人都要怎么样呢?我也未尝不想做好人,但是现在连这种意思都没有了。又譬如那次魏忠要来把陶乐占去,我如果也是和和气气规规矩矩的,你想我要怎么样呢?如果我那时还是安分守己、老老实实,不去纠缠扶澜来替我还这笔恶债,那是我们都要——哦,那也不必去说了。你说我是流氓,也许我的确是流氓,但是我不见得永远会做流氓的,瑞德。不过近几年里面——就到现在也还是一样——你叫我别的有什么办法呢?我常觉得自己是在狂风暴雨里摇着一只载得很沉重的船。我要这只船浮在水面,已经要费不少的气力,因而我不能不把有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例如好礼貌好道德之类,丢到船外去不管了。”

  “是的,这一套东西都可以丢开不管的,例如自傲、自尊、诚实、贞操、和气之类,”瑞德替她一一地列举出来,“你这办法并不错,思嘉。当一只船快要沉落的时候,这一类东西确实都是无关紧要的。可是你得转过头去看看你周围的那些朋友。他们如果不能把满船的货色毫无所缺地都载过去,就宁可让他们的船沉下水去,单剩船顶几面旗帜的。”

  “他们是一群傻瓜,”思嘉直截了当地说,“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一个相当时期的。等到我有了很多的钱,我也什么好人都会做了,我也会规规矩矩起来了。因为到那时候我就做得起好人了。”

  “现在你也做得起好人的,只是你不肯做罢了。你要知道,抛进水里去的货色是很不容易打捞的,即使你打捞起来,也总已损坏到无可补救的地步了。我怕的是到你将来可以打捞这些美德的时候,这些美德都已给海水浸坏,再也不足为奇了!”

  说着,他突然站了起来,抓起了他的帽子。

  “你要走了吗?”

  “是的。你不觉得畅快吗?你如果还有一点良心剩下来的话,我要将这问题交给你那点良心去了。”

  他停住了,看了看那个孩子,将一个指头伸给她去抓。

  “我看扶澜得意煞了吧?”

  “哦,当然的。”

  “我想他对这个孩子已经有了种种计划了。”

  “哦,是的,男人见了孩子总有那么一套傻想头。”

  “那么你去告诉他,”说着,他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如果他要亲眼看见关于这个孩子计划的实现,劝他晚上少出门为是。”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你去劝他在家里多住住吧。”

  “哦,你这卑鄙的禽兽!你疑心扶澜会有什么——”

  “哦,我的天!”瑞德发出了一阵狂笑,“当然,我不疑心他会跟什么女人逃走的!可怜的扶澜,哦,我的天!”

  他笑着走下了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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