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思嘉养的是个女孩子,丑得像个没有头发的猴儿,荒唐得像扶澜自己。除了那自己不知其恶的父亲,谁也看不出她的一丝儿美处,但是邻舍家都慈悲得很,都说孩子小时越是丑,大时越会美的。她的名字取做爱拉·落灵娜。爱拉是她外祖母爱兰的转音,落灵娜则是当时一般女孩子最最时髦的一个名字,犹如当时一般男孩子都时行取名李罗伯或是桀克孙,一般黑人的孩子都时行取名林肯或解放一样。

  这孩子养出来的那个礼拜,正是亚特兰大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都怕大祸快要临头的时候。原来有一个黑人在向人夸口,说他曾经强奸一个白种的女人,当地驻军听见了,就把他逮了起来,但是这人正在监里候审的时候,三K党人就冲进监去将他绞杀了。三K党人所以要绞杀他,是因怕他供出那个白种女人来。她就不免要到大庭广众之中去丢丑。他们知道这个女人如果要被传去审问,她的父母一定要把她先弄死的,所以他们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那黑人私自结果了,才能保全那个女人的性命。但是军事当局大大光火了。照他们想起来,一个女人出来做一下见证算得了什么呢?

  霎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有士兵出来拿人了,他们赌咒要扫灭三K党人,哪怕把亚特兰大的每个白人都捉进监牢里去也无不可。至于黑人方面,则因兔死狐悲,声言要烧尽白人的房屋以相报复。同时又传着种种谣言,说北佬若是查到了乱党,就要大批拿去绞杀,又说黑人已经预备一致起来暴动。因此吓得人人都不敢外出,都牢牢锁着大门,关着窗户。男人在外边有工作的,也因怕女人孩子没有人保护,只得守在家里不去工作。

  这时思嘉刚刚做过产,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一面害怕,一面又私自庆幸希礼跟扶澜都没有参加三K党。假使他们在党内,那么北佬就随时都要来搜查,岂不是吓煞人吗?可是她想那些三K党人也真太多管闲事,去惹他们干什么呢?也许那个女人实在并没有被强奸,可是为了她一个人害得许多男人都要有性命危险,这是何苦来呢?

  当时全城空气紧张万分,犹如看着一根火线渐渐要烧到一大桶火药里去似的,却就在这个期间,思嘉很快恢复了原状。原来她当初在陶乐做了那么些苦工,颇储蓄起一些余力,现在这些储蓄的余力都出来救济她了。所以她做产之后不到两个礼拜,便已经能够坐起来,再过一个礼拜,她就能够站起来走路,并且说要到厂里去看看了。因为她知道希礼和艾恕都不敢整天离家,已经好几天没有到厂,厂里的工作完全停顿在那里了。

  谁知她的这腔热情,却遭遇到一个严重的打击。

  原来扶澜骤然做起父亲来,得意之余,胆子也就大了不少,听见思嘉要到外边去,他就老实不客气地对她下起严厉禁令来。同时他又把思嘉的马跟马车一齐锁在马房里,吩咐家里人,除他本人有命令之外,谁都不让取。又当思嘉做产的期间,他曾同着嬷嬷到处去搜索,竟把思嘉埋在地里的那些钱悉数搜了去,用他自己的名义存入银行,以致思嘉现在手边无一个钱可动用,连雇车子的钱也没有一个。

  思嘉直气得大喊大跳,喊了跳了没有用,只得向扶澜跟嬷嬷软求,软求不答应,就像一个所求不遂的小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可是整整哭了一早晨,那两个始终不让步,只听见这一个不住地说:“哦,宝贝儿!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呢!”那一个又说:“哦,嘉姑娘,你如果再要哭下去,你的奶汁一准会变酸,孩子就要发绞肠痧了。”

  思嘉闷着一肚子气,奔到了后院,穿过了篱笆,找着了媚兰,便像赌咒似的对她大声数说了一阵,说她一定要跑路到厂里去,又要去说给全城的人听,扶澜将她当做一个什么东西看待了!她是不愿别人把她当孩子看待的!又说她从此要带一支手枪在身边,谁要恐吓她,她就要将他开杀。她本来开杀过人,想来多开杀个把也是无妨的。她又要——

  媚兰这几天本来就在那里簌簌发抖,连自己的前走廊上也不敢去,现在听见思嘉这一套恐吓,便吓得脸都发青了。

  “哦,你决不能去冒这种险!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要活不成的!哦,你不要——”

  “我要的!我要的!我一定要跑路到——”

  媚兰将她仔细看了看,知道她并不是女人产后发的歇斯底里,看她脸上那一脸坚决的神情,竟是她父亲在日决心要干什么事时的那种表情。于是她将臂膀搂住了思嘉的腰,把她箍得紧紧的。

  “这都是我的不好,我太没有胆子了,我不该把希礼留在家里,不放他到厂里去。哦,亲爱的!我实在太没有用了!哦,宝贝儿,我要去跟希礼说,我一点都不害怕,并且可以住到你那里去,叫他尽管可以放心到厂里去工作,而且——”

  思嘉明明知道这个局面决不是希礼独个人对付得过来,因而她大声喊道:“不,这是没有用处的!希礼如果一心只挂念着你,叫他到厂里去能有什么好处呢?哦,怎么人人都这么可恨的呢!连彼得伯伯也不肯陪我去呢!可是我不管。我会独个人去的。我会一步一步跑到那里去,沿路去找黑人工作——”

  “哦,不!这是万万做不得的!你要闯大祸的!据说得揆忒街那边住着许多下等的黑人,你是一定要经过那里的。你等我来替你想法吧——亲爱的,你要答应我,今天怎样也不要出去,我总有办法的。现在你且回去躺着歇歇,我看你是气坏了。答应我吧。”

  思嘉叫哭了这半天,本来已经精疲力竭了,而且看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答应媚兰仍旧回到家里去,但是口口声声说要闹得全家不安宁。

  就在当天下午,有一个怪模怪样的人瘸着腿儿穿过媚兰家里的篱笆,来到白蝶家的后院里。人家只消一看他那副外形,就可知道他是媚兰收容在地室里的那些街头流浪客之一。

  原来媚兰家里的地室一共有三间,从前是做仆人的房间和酒窖用的。现在只有蝶姐占据了一间,其余两间常被街头那种无家可归的流浪客所占据。除了媚兰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些流浪客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收留他们进来的。据她家的黑人说,媚兰并不曾去招引他们,是他们自己跑进来的。但是他们跑出了她这地室之后,就吃的也有了,睡的也有了,而且走时还可以把一袋袋的粮食带去。平常,这个地室里的住客是从前联盟军的士兵居多,大多不识字,比较粗笨,因无家可归,只得流浪在街头。

  有时也有一群群憔悴不堪的乡下女人住到这里来。这些女人都是战争期间做了寡妇的,现在要去投奔散在各方的亲戚,所以带着成群的儿女在街头流浪。又有时候,连外国人也有得来呢。这些外国人从前贪图北方政府的重价,来替他们做雇佣兵,停战以后回不得本国,所以也做了流浪客了。又有一次,竟有一个共和党人也到这里来住宿。虽然那人究竟是否共和党人也无从确定,嬷嬷却一口咬定他是共和党人,因为她说她是“闻”得出共和党人来的,正如马能闻出响尾蛇一样。但是嬷嬷的话没有人相信,因为大家知道媚兰救济别人也总有个限度的。至少人人希望是如此。

  当那怪人走进白蝶后院里来时,思嘉正抱着个孩子坐在后走廊上晒太阳。她一眼看见他那副模样,就认出他是媚兰地室里养的一只野狗。

  那怪人也跟彭慧儿一样,镶着一条木腿,瘦高个儿,秃着顶,头皮红得发亮,白胡子直挂到胸前。看他那一脸的皱纹,年纪总在六十以上,但是体格十分壮健,全不像个老年人。虽然装着条假腿,走路却像蛇一样快。

  他跨上了台阶,向思嘉坐处走去。思嘉不等他说话,就已听出他那满口卷舌的声音,知道他是生长在山区里的。他身上虽然那么破烂而肮脏,气度却是昂昂然,不肯受人侮辱和愚弄似的。他胡子上满是滴零滴落的烟汁,面孔好像是歪的,鼻子是嵯峨突兀的,眉毛是蓬蓬然的,他的一条眉毛底下只有一个空洞,洞底下拖着一条长瘢,成一对角线切过他的长胡子。还有一只眼睛却是小小的、暗淡的、冷漠的,露出一种残酷无情的光焰。他的腰带上边赤裸裸地挂着一支沉重的手枪,一只靴统口上露出一把弯刀的刀柄。

  他冷然地回了思嘉一眼,从栏杆上吐过一口唾沫,这才开口说起话来。说时他那独只眼睛分明露出了一种轻蔑,并不是对思嘉个人,却是对全部女性而发的。

  “卫太太叫我来替你工作的,”他简单地说,他的话很生涩,而且几乎有些儿困难,“我叫阿基。”

  “很对不起,我没有工作给你做,阿基先生。”

  “阿基是我的名字,不是我的姓。”

  “哦,对不起。那么你姓什么呢?”

  他又吐了口唾沫说:“我看这是于你没有相干的,”他说,“你叫阿基就得了。”

  “我自然不来管你姓什么!我没有事情给你做。”

  “我想你有的。卫太太见你要像个傻子似的独个人到外边去瞎跑,急得什么似的,所以叫我到这里来替你赶车的。”

  “真的吗?”思嘉大嚷道,她一来见那人说话这般无礼,二来因媚兰多管闲事,不觉勃然大怒了。

  那个人睁着他的独只眼将思嘉瞪了一会:“是的,女流人家就不该去干男人家的事儿,可是你如果一定要去跑,我可以替你赶车,我对于黑人和北佬一向都是深恨的。”

  说着,他把嘴里衔的一段烟草翻了一个面,也不等主人请,便在最高一步台阶上坐下来说:“我本来是不肯替女流人家赶车的,不过卫太太待我好得很,让我住在她家地室里,是她要我来替你赶的。”

  “可是。”思嘉刚开口,又马上收回去了,先对那个人脸上看了一会,方才露出笑容来。她觉得这人怪形怪状的有些儿可怕,但是她知道有他在身边,事情就会解决了。她可以同他赶车到城里来,到厂里去,去看她所有的顾客。她跟他在一起走,不会有人怀疑到她的安全,单是他那副模样,也就可以打退人家的流言了。

  “事情倒是可以的,”她说,“只要我的丈夫肯同意的话。”

  后来扶澜跟阿基谈了一会,就勉勉强强地表示赞成,当即吩咐马房里将思嘉的车马交出。他看见思嘉养出了孩子,脾气也还是不改,自然觉得伤心,只是思嘉如果非回到厂里去不可,那么阿基就是上帝特地放下来给她的了。

  亚特兰大人起初看见思嘉带着阿基做保镖,都大吃一惊。家家觉得这两个人坐在一起太不相配了。一个怪模怪样的老头儿,伴着一个娇滴滴的少奶奶,一直都在城里城外跑,这成一个什么样子呢?特别是太太们,都觉得奇怪极了,并且以为思嘉叫这么一个怪人来伴送,倒不如跟那姓白的流氓在一起还像个样儿。但是那姓白的已有三个多月不见了,大家都觉得诧异,他到底到哪里去了呢?连思嘉也不晓得。

  阿基是很沉默的,别人不跟他说话,他就不开口,就是他回答别人的话,也老是含含糊糊的。每天早晨他从媚兰的地室里出来,就坐在白蝶的前面台阶上等着,嚼着烟草,吐着唾沫。直等彼得伯伯从马房里拉出车来,配好了,思嘉出来坐上,方才闷声不响地赶着走。彼得伯伯很怕他,只比怕鬼和三K党稍稍轻一点。就连嬷嬷看见他,也有点惴惴然的,要轻脚轻手地走路。他是深恨黑人的,黑人自己也知道,因而都怕他。他除了一支手枪和一柄弯刀之外,还有第二支手枪作后备。他在黑人里面是远近都闻名的。他从来不曾有过抽出手枪的必要,甚至不曾伸手去碰过一下皮带,单是他那一副威势就已够吓退人了。他无论跑到哪里,那些黑人是连笑都不敢笑一声的。

  有一次思嘉忽然发起好奇心,问他为什么要恨黑人,他的回答竟出乎思嘉的意料。

  “我恨他们,因为我们山里人都恨他们。我们从来不喜欢他们,也从来不曾养过他们。这回的战争就是他们闹出来的。我也因此恨他们。”

  “不过,你是参加过战争的。”

  “我认为参加战争是一个男人的特权。我也恨北佬,比恨黑人还要恨,就像我恨多说话的女人一样。”

  他对思嘉说话总像这样的放肆,以致思嘉闷着一肚子气没处出,急于想要摆脱他。但是她没有他又怎么行呢?像她现在这样的自由自在,要没有他又能到哪里去呢?不错,他太放肆,又很脏,有时竟至有臭气,但是他当保镖很能够尽职。每天他送她到厂里去,又把她从厂里送回来,还送她到处去看顾客。她跟别人谈天或是发号施令的时候,他总站在旁边吐唾沫,瞪眼睛。她从车上爬下去,他就跟着爬下去,跟着她的脚印子走。她有时跑进粗鲁的工人当中,或是黑人当中,或是北佬的士兵当中,他总跟她寸步不离。

  不久之后,亚特兰大人对于他们这种形影不离的情景就都已经看惯,看惯之后,男人倒无所谓,一般太太们却都对她这个保镖嫉妒起来了。因为自从三K党人闯了祸,一般太太们实际都已被软禁起来,就是上街买东西,也非得有五六个伴儿。但是亚特兰大的女人向来爱交际,这一下可把她们闷慌了,因而再也顾不了面子,大家都向思嘉去借用这个保镖。思嘉倒也很慷慨,只要是自己不出门的时候,就叫阿基去替女朋友们保镖。

  不久之后,阿基就仿佛在亚特兰大开了镖房,太太们争先恐后地都来雇佣了。差不多每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思嘉门口总有一个孩子或是黑人送条子来,上面写着:“今天下午你如果不用阿基,千祈借我一用,我要到公墓上去献花”;或是“我得出去买点儿东西”;或是“我要阿基送姑妈出去兜兜风”;或是“我得到彼得街上去一趟,祖父身体不大好,不能送我去。能不能把阿基——”

  于是阿基成了一切女人的保镖了,其中也有姑娘,也有少奶奶,也有寡妇,阿基却不管对谁,一律都要露出那种毫不妥协的轻蔑。显然,他是不喜欢女人的,跟不喜欢黑人和北佬并无两样,只是媚兰一个人除外。那些女人起初见他这样无礼,自然都不免惊吓,但是见了几回也就习惯了。因此当他坐在前面赶车的时候,后边的女人见他闷声不响,就觉得仿佛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自从阿基来替思嘉工作以后,扶澜晚上常常要出门。据他自己说,店里有许多账目没有结,近来业务又比平常忙了许多,白天工作时间已经不够支配了。还有一些朋友在生病,要他去坐夜陪伴。此外还有一个民主党人的组织,每礼拜三晚上要集会讨论争取选举权的方法,扶澜是没有一次不到的。照思嘉看起来,这个组织并没有其他目的,只是要重启战端,并且要把戈登将军的地位抬上天去,以为除了李将军以外就要数到他。至于争取选举权一点,思嘉是觉得一点儿没有好处的。扶澜却跟她完全两样,他对于这个会非常热心,往往要到天亮才回家。

  希礼也常常要出去替病人伴夜,而且这个民主党人的集会他也参加的,又往往要跟扶澜同时出去。碰到他们两个男人都不在家的时候,阿基就把白蝶、思嘉、卫德、爱拉护送过后院,到媚兰家里去一同过夜。几个娘儿们一起坐着做针线,阿基便仰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呼噜,把一蓬胡子打得一翘一翘的。那张沙发是媚兰家里顶顶讲究的一件器具,人家并没有叫他在沙发上躺,他却管自躺下了。几个娘儿们见他把两只脏长靴搁在沙发靠手上,自然不免要肉疼,但也只得闷声不响,谁也不敢难为他一声。有时他还说他最怕女人家谈天,叽里呱啦像一群母鸡似的,闹得他睡不着觉,所以他要能够安安稳稳睡一觉,便是天大的运气了。

  有时思嘉心里起猜疑,不知阿基到底是什么地方人,以前是做什么营生的,但是她从来不敢去问他。因为她看见他那一张独只眼儿的怪脸,心里总有点怯生生的。她只能从他的口音上辨出他是北方山里人,又见他失了一条腿儿和一只眼睛,知道他是打过仗的。谁知后来,有一次思嘉因当阿基的面大骂艾恕,便于无意之中引得阿基把自己的历史供出来了。

  那一天早晨,阿基送思嘉到艾恕管的厂里,一看厂里鸦雀无声,做工的黑人一个也不来,只有艾恕独个人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株树下,不知怎么办才好。思嘉见这情形,再也遏不住心中的怒火,便对艾恕破口大骂起来。因为她刚刚接到一张订单,这几天里面正要大大出货,而且这张订单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的,现在出不出货不是糟糕吗?

  “赶快送我到那边厂里去吧,”她指挥阿基说,“我得去叫卫先生把别的工作暂时停起来,先把我这票货赶出去。可是我的天,恐怕他厂里也是停顿的呢!真是急死人了!我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艾恕这样的愚货!等高沾泥那边的事情完了,我一定要叫他滚蛋。人家说高沾泥替北佬军队打过仗,我管他呢!他会工作呀,爱尔兰人是没有一个懒坯的,这一班自由解放的黑人我也对他们没有办法了。等高沾泥过来的时候,我就要去雇一批犯人来,他一定会管得很好的。他会——”

  阿基突然旋转头,眼睛里露着凶光,用着一种冷酷的声音说道:

  “你哪一天去雇犯人来,我哪一天离开你。”

  思嘉大吃一惊:“我的天!这是什么缘故呢?”

  “雇佣犯人这桩事我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哪里好说是雇佣,简直是屈杀他们呢!这就是买人儿,跟买骡子一个样儿的!其实对待他们还没有对待骡子的好。打他们,饿他们,杀他们。谁来管呢?国家是不管的,国家有租钱好拿嘛。雇佣他们的人当然更不管,只要饭钱省、工作多,谁还管人家的死活呢!嗨!简直是地狱,我向来就瞧不起女人,你这么一来我更加要瞧不起了。”

  “这又是你管得着的吗?”

  “我想管得着,”阿基直截了当地说,停了一会又说,“我是做过将近四十年的犯人的。”

  思嘉不觉吓得张大了口,只管往车垫子上退缩。这就是阿基这个哑谜儿的总答复了。他所以不愿说出自己的姓,不愿说明自己的本乡,不愿告诉人一点他过去的事,直至说话所以这样的为难,对人所以这样的冷酷,原来都是为这个缘故。四十年了!那么他是青年时代就进监牢的。四十年了!那么他一定是判了无期徒刑的。

  “是——是杀人吗?”

  “是的,”阿基抖了抖缰绳回答,“杀我自己的老婆。”

  思嘉吓得眼皮像鸭翅膀似的拍了起来。

  那蓬大胡子底下的嘴唇似乎动了动,仿佛他见她害怕,在那里暗笑了:“我是不会杀你的,太太,你用不着这么怕。我以为女人该杀的理由只有一个。”

  “你杀了自己的老婆吗?”

  “她跟我的兄弟通奸。我的兄弟逃走了,我杀了她觉得一点不冤枉。淫荡的女人是应该杀的,可是法律实在不公平,男人做了这种事情也得坐监牢,我便坐了监牢了。”

  “可是——你又怎样出来的呢?逃出来的吗?或是赦了的?”

  “也可以说是赦的。”他蹙起了眉毛,仿佛要他把说话连串起来很困难似的。

  “一八六四年谢尔门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米拉吉尾尔的监牢里。我在那里已经快四十年了。那天我们的典狱官把所有的犯人都叫去,对我们说北佬要来了,要来杀人放火了。你知道的,我除了黑人和女人之外,最最恨的就是北佬。”

  “这是什么缘故呢?你从前认识什么北佬吗?”

  “不,可是我听见人家说的。我听见人家说他们专爱管别人的闲事,这种爱管闲事的人我是最恨的。干吗他们要到佐治亚州来放我们的黑人,烧我们的房子,杀我们的牲口呢?当时那个典狱官说,现在我们军队里很缺少人,谁要愿意去打仗,等仗打完了,就没有罪了,可是我们这些判无期徒刑的杀人犯,典狱官说军队里不要,要把我们送到另一处监牢里去。可是我对那典狱官说,我是跟别的杀人犯不同的,我不过杀了自己的老婆,她又是应该杀的。我又说我极恨北佬,情愿去打他们去。那典狱官听我说的有理,就让我跟别的犯人一道出去了。”

  他停住了,喘了一会儿气。

  “嘿!真是好玩呢!他们为了我杀人,把我关进监牢里去,现在他们把我放出来,倒交给我一支枪,叫我去随意杀人了!我重新做了自由人,并且手里还有一支枪,自然是很高兴的。当时我们那一批犯人,都打得很起劲,杀了不少的北佬,我们自己也有不少被杀的。可是我们没有一个逃走的人。后来南边投降了,我们都得到自由了。我失去了这一条腿儿和这一只眼睛。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懊恼。”

  “哦。”思嘉虚弱地喊道。

  她仿佛记得从前听人说起过米拉吉尾尔监狱里的犯人放出去打仗的事。哦,是的,好像是一八六四年的圣诞节扶澜对他们说的。他当时怎样说的呢?关于这个时期的记忆太混乱了,她已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当时自己亲身经历的种种恐怖——围攻时的炮声,满路滴血的伤兵车,老少混在一起的自卫队,她却已忘记了连监狱里的犯人也出去过的。

  她觉得这个老头儿实在太傻了。国家剥夺了他四十年的自由权,他却还会去替它拼命!他本来并不犯罪,佐治亚州硬要说他犯罪,竟把他的青年和中年都断送了,他却毫不吝惜地拿一条腿和一只眼睛去送给佐治亚州!她又记起瑞德在战争刚开始时说的几句话来。他说他是不肯替一个已经抛弃他的社会打仗的,但是等到了紧要关头,他终于替这社会出去拼命了。他也跟这阿基一样矛盾的。于是她就断定所有南方的男子,无论高级、低级,都是傻子,都是要去相信那种毫无意义的话儿,而不顾惜自己身上的皮肉的。

  她看了看阿基那双树桩一般的手,看了看他的手枪和弯刀,恐惧便又重新向她袭来了。除了阿基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杀人犯和盗窃犯以联盟州的名义被赦放在外边的呢?若照阿基的事情看起来,说不定街上碰见的每一个陌生人都是杀人犯呢!假使扶澜晓得了阿基的真相,事情是要糟糕的。若是白蝶姑妈知道呢,那是立刻就要把她吓死了。至于媚兰,思嘉恨不得立刻把这段故事去对她明白说出,也好使她吓一吓,免得以后再做这种滥好人。

  “我听了你这一番话高兴极了,阿基。我——我不会去告诉人的。假使卫太太跟别的太太们知道了,那是要把她们吓坏的呢!”

  “嘿!卫太太早已知道了。她叫我到她地室里去住的当天晚上,我就告诉她了。像她这样一个好人,我怎么可以把我自己的事情瞒她呢?”

  “啊呀,上帝保佑我们吧!”思嘉不觉吓得张开大口呼喊道。

  媚兰明知这人是个杀人的凶犯,而且是杀女人的,她却并不把他摈斥于她的地室之外,并且还把她自己的孩子、她自己的弟媳,直至于她的一切朋友都信托给他!她本来是一个最最胆小的女人,却并不害怕跟他住在一所房子里。

  “卫太太是极明理的,女流当中难得有她这样的人。她承认我的行为并不错,她说凡是说过谎的人一辈子都要说谎,做过贼的人一辈子都要做贼,唯有杀过人的人一辈子不会再杀第二次。又说凡是替联盟州打过仗的,无论他平时犯过怎样弥天的大罪都可赦免了。至于我,我当然不能承认杀老婆便是弥天的大罪。……是的,卫太太确实是明理的。……现在我再跟你讲一遍,你哪一天去雇佣犯人,我就哪一天离开你。”

  思嘉并没有回答,可是她在心里想:

  “你滚你的吧,你滚得越快越好,你这杀人的凶犯!”

  她想媚兰为什么会这样的呢?她把犯人留在自己家里,并且对朋友们都不通知一声,这种行为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她还说替联盟州服过兵役就可赦免从前的罪孽呢!啐,她竟把服兵役当做受洗礼一样了!不过媚兰对于战争一类的事情本来是极糊涂的,又怎么好去怪她呢?于是思嘉又给北佬加上一重罪名了,若不是北佬造成这种尴尬的局面,做女人的何至于要把一个杀人的凶犯放在身边当保镖呢?

  当他们在寒冷的黄昏中赶车回家的时候,思嘉看见许多马匹、篷子马车和货车,拥挤在时代女儿酒馆的门口。希礼也在里边,骑着一匹马,脸上带着一副紧张而机警的神情。西门家的几兄弟也在里边,靠在他们的篷子车上,在那里指手画脚。还有艾恕,一蓬褐色头发盖在他的眼睛上,正在那里摇手儿。梅老公公的饺子车则被围在一大堆车马的中心。直至思嘉的车子赶到近边,他又看见韦唐和韩亨利伯伯也挤在梅老公公的车座上。

  “怎么,”思嘉觉得有些儿懊恼,暗暗对自己说道,“亨利伯伯也搭他们这种车子回家的?他不怕人家看见难为情吗?人家要当他自己连马都没有一匹了。他是故意这样的,以便他跟梅老公公每天可以到酒馆里去。”

  她一看见大家那种紧张的神情,虽然莫名其妙,却不由得自己也觉得紧张起来了。

  “哦!”她想,“不要又是什么人被强奸了吧?三K党人要是再绞杀一个黑鬼,那是我们大家都要没命了!”她便对阿基说:“你停一停,这里出了事儿了。”

  “你不见得要在酒馆门口停车吧。”阿基说。

  “你不要管,停下来。晚安,你们各位!希礼——亨利伯伯——出了什么事儿吗?你们大家都像是——”

  那一群人大家都朝着她,拿手碰了碰帽子,微笑了笑,但是他们眼睛里仍旧现出激动的样子。

  “也可说有事儿,也可说没事儿,”亨利伯伯嚷道,“这要看你们怎么看法。照我推测起来,立法院方面是不会有第二种办法的。”

  立法院?思嘉听见这个名字方才松过一口气来。她对于立法院丝毫不感兴趣,以为立法院做的事情是不见得会影响她的,她所害怕的只是北佬的士兵重新要来洗劫。

  “立法院现在怎么样了呢?”

  “他们绝对不肯批准那个修正案。”梅老公公回答她,声音里面含有几分得意。

  思嘉对政治向来无缘,她也向来不肯把时间浪费到政治上去。她仿佛听说过,有一个不知是第十三次或是第十六次的修正案前几天已经批准了,但是到底怎样叫批准,她是一点儿也不明白的。他们男人对于这种事情常要觉得非常的兴奋,真的叫她不懂呢。当时她面孔上也就显出这种不甚了解的神情,希礼便微笑起来了。

  “这就是那个要让黑人选举的修正案,你知道的,”他给她解释道,“这个案子现在已经交到立法院,但是立法院拒绝批准它。”

  “他们真是傻!你知道他们北佬是要逼得我们咽下肚去的!”

  “我刚才说不堪设想,也就是这个意思。”希礼说。

  “我很佩服立法院里那班人,他们真有胆量!”亨利伯伯说,“他们北佬是不能强迫我们的,只要我们自己不愿接受的话。”

  “他们是能强迫的,也要强迫的。”希礼的声音虽然平静,眼睛里面却现出万分焦灼的神情,“以后我们的日子更要难过了。”

  “哦,希礼,一定不会的!以后的日子决不会比现在难过!”

  “怎么不会呢?一定比现在要难过得多。假如我们要有一个黑人的立法院呢?要有一个黑人的州长呢?假如我们以后受到的军法比现在还要厉害呢?”

  思嘉现在有些听懂了,便吓得眼睛像铜铃一样大。

  “我一直都在考虑我们佐治亚州的最好办法,就是我们大家的最好办法。”希礼的面孔越发紧张起来,“我们是不是该跟立法院里的人一样,跟他们一直奋斗下去,以致惹起北方的恶感,而把全部北军开来强迫我们接受这个黑人选举的法案呢?我们是不是愿意这样?或者,我们就此忍气吞声地沉默下去,一切都逆来顺受,以图一时的苟安。但是无论走哪条路,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的。总之,我们没有办法了。他们已经决心要拿毒药给我们吃,我们不能不吃了。也许不如乖乖吃下去的好。”

  思嘉对于希礼这番话,并没有完全听进耳朵里去,至少,这番话的真意是她不能把握的。她只知道希礼对于无论什么问题,照例都要从两面去看。至于她自己,她是只看一面的,譬如要去打北佬一个耳掴子,她只要问这跟她自己有没有相干。

  “那么你打算要去做过激党,去投共和党的票子吗,希礼?”梅老公公全无礼貌地讥讽他说。

  立即形成了一个紧张的沉默。思嘉看见阿基伸手到皮带上去像要拔手枪,但又突然停住了。原来阿基平日常说梅老公公专会吹牛皮,他是瞧他一钱不值的,现在看见他这样侮辱媚兰的丈夫,他就再也容忍不住了,虽然媚兰的丈夫说话也像个傻子。

  希礼眼中的惶惑神情顿时消失,而闪出一种暴怒的光芒。但是不等他开口说话,亨利伯伯已向梅老公公攻击起来了。

  “怎么,你开口骂人吗?——对不起,思嘉——梅公公,你老糊涂了,你怎么能对希礼说这种话的?”

  “希礼自己会管自己的,用不着你替他卫护,”梅老公公冷然地说,“你听他说话简直像个提包党了!这还不是屈服吗?啐!对不起,思嘉!”

  “我本来是不相信离盟的,”希礼说时声音气得有些发抖了,“可是后来佐治亚州离盟了,我也跟着它离盟。我本来是不相信战争的,可是我也去参加过战争。我是不赞成再去激怒北佬的,可是立法院既然决定这么做,我也就拥护他们了。我——”

  “阿基,”亨利伯伯突然说,“你送思嘉小姐回去吧,这里不是她待的地方。政治到底不是女人家的事,过一会儿大家就要闹起来了。走吧,阿基。晚安,思嘉。”

  当他们赶过桃树街的时候,思嘉心里吓得怦怦地跳个不住。立法院的这种愚蠢举动会影响她的安全吗?会激怒他们北佬以致要失去她的木厂吗?

  “嗨,倒也有趣的!”阿基喃喃自语道,“我也听见说过兔子对猎狗吐唾沫的故事,可是直到现在才看见。他们立法院里人尽管可以给戴维斯总统和南方联盟州歌功颂德,他们北佬却是早已决心要叫黑鬼做我们的主人了。可是那班立法先生的精神是确实值得佩服的!”

  “佩服他们吗?那是见鬼了!佩服他们吗?他们都该枪毙呢!他们这么一来,北佬就要像老鹰扑小鸡似的扑过来了。他们明知道自己没有能耐,为什么不肯批——批——批准那个什么案子呢?这不是存心挑拨他们北佬来吃瘪我们吗?”

  阿基用那只冷酷的眼睛瞪了她一眼。

  “哼!不打一下就会吃瘪我们吗?女人都是下作坯,比山羊强不了多少。”

  后来思嘉雇来了十个犯人,每厂分派去五个,阿基果然实践了他的恐吓,再也不肯替思嘉赶车了。无论媚兰怎样哀求他,扶澜怎样应许他增加工钱,他始终都不肯答应。他对于媚兰、白蝶、英弟以及她们的许多朋友,都是肯护送的,唯有对于思嘉,他再也不肯碰一碰她的马缰绳了。哪怕是别人的马车,只要有思嘉坐在里面,他也就决不肯赶。这事使得思嘉非常失面子,她的行为竟连自己的保镖也反感了,又何况全家的人都是同情阿基的!

  扶澜竭力劝她取消这件事,希礼起初也拒绝管理犯人,经不得思嘉哭呀求呀,说等将来情形好些,她仍旧会辞退犯人,再去雇佣黑人的,因而他只得依允了。邻舍人家都老实不客气地批评思嘉,以致扶澜、白蝶、媚兰都得躲起来不敢见人。甚至彼得和嬷嬷也说雇佣犯人是不吉利的,决不会有好效果。大家都说这种行为就是利用别人的苦恼来谋自己的利益,实在是大不道德的。

  “那么你们从前对于养奴隶的办法为什么不反对的呢?”思嘉愤然嚷道。

  “哦,那是两样的呢。从前那些做奴隶的一点儿也不苦恼,黑人在奴隶时代,比在现在这个自由时代还要舒服些的。你如果不信,你就向四周围看一看吧!”但是对于别人的反对,照例只能促使思嘉的意志格外坚决。于是她就撤了艾恕的职,叫他专管一部送货车,同时把高沾泥雇了过来,跟他订定详细的条款。

  现在赞成思嘉雇佣犯人的,差不多只有高沾泥一个人。思嘉对他说起这个办法的时候,他把他的青果头略点了点,说这办法实在是极聪明的。思嘉对他看了看,见他活现出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心里暗想道:“谁要借马给他骑,总不会再去顾惜马肉的。至于我,我可不肯让他走到我马的十英尺以内来。”

  可是她现在要将一批犯人交给他去管,她是不会发生内疚的。

  “那么我对于那一批人是可以自由处置的了?”他问道,眼睛冷得像两颗灰色的玛瑙。

  “自由处置吧。我所要求的只是要厂里能够出货,我要多少有多少。”

  “那么好,我答应你了,”他简捷地说,“我马上去跟韦先生说,我跟他脱离关系了。”

  思嘉见他应允,便大大松了一口气,立刻觉得精神百倍起来。现在高沾泥居然被她雇过来了!他是强干的、严厉的,并没有那种婆婆妈妈的腔调。扶澜常常骂他是个“唯利是图的爱尔兰流氓”,但是思嘉正唯此才宝贵他的。她知道一个爱尔兰人若是决心要达到某一种目的,他就非常值得宝贵了,不管他的品性怎么样。她又觉得高沾泥跟她自己意气十分相投,就在自己女流之中也没有像他这样的,因为他也把钱看得非常重。

  高沾泥接管本厂以后的第一个礼拜,事事都合着思嘉的期望,因为他手底下用的不过五个犯人,却比从前艾恕手下十个黑人出的货还要多些。而且他使思嘉能有更多的余暇,不必像从前那么忙迫,因为他不愿意思嘉常到厂里去管事,竟对她直言了。

  “你管你的兜销,我管我的出货,”他干脆地说,“凡是犯人住的地方,太太是不宜去的,要是别人不曾对你说过这句话,现在我高沾泥对你说了。你只要我替你出货是不是?那么你就不要天天来麻烦我了,像卫先生厂里似的。卫先生原该你常常去麻烦他,我可不。”

  这样,思嘉就只得克制自己,不常到高沾泥管的厂里去,因为她怕回数去得多,说不定他撒手就走,那是她要糟糕的。可是她听见他说希礼常得她去麻烦他,便觉得触心得很,因为这话说的是实情,只是她不愿承认罢了。现在黑人换做了犯人,希礼的成绩也并不见得好。为什么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以然。而且他在那里管理犯人,总显出怕难为情的样子,近日对于思嘉也没有话说了。

  思嘉看见他这种变态,心里很是焦灼。近来他头发也有几根花白了,肩膀也有些儿佝了,而且难得见他开笑脸。总之,他已经不是自己企慕多年的那个希礼了。他像暗中有一种什么苦痛在那里折磨他,一直都把嘴巴绷得紧紧的。她看见他这副形状,觉得心里像刀割一般,恨不得将他一把搂进自己的怀中,抚摩着他那花白的头发,恳恳切切地对他说道:“你到底有什么心事呢?你告诉我吧!我会替你想法的!我会替你弄好的!”

  然而他那一种一本正经的态度,始终使得她不即不离,不敢去和他十分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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