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这种种情形,思嘉都是亲眼目睹的,白天她就生活在这种种情形中间,晚上她也把这种种情形带到床上去,而且一直都在担心以后所要发生的情形不晓得究竟怎样。她知道为了东义的事情,她自己和扶澜的名字已经都在北佬的黑籍上了,因而灾祸随时都可以降到他们身上来。可特别是在现在,若要她一旦把前功尽弃,她是无论如何吃不住的,因为现在有一个孩子还要来,那个木厂正开始能有出息,而陶乐正靠她的钱拿去维持,直要维持到秋天棉花收起的时候。哦,假使她一切都丧失了呢?假使她一旦把前功尽弃,而得用她那点孱弱的武器重新来跟这个疯狂的世界奋斗呢?现在她已经感觉到疲倦非凡,假使要她从头来做起,她就不如死的了。

  在一八六六年春天那一片残破和混乱的景象里,她是专心一意地用着全副精神在谋那个木厂。这时候,亚特兰大人正有钱。那一阵重新建造的狂潮正给她一个绝好的机会,她知道自己只要能免得身陷牢狱,是很可以发一点财的。于是她屡次告诫自己,一切行动都要特别当心,受人侮辱时必须默忍,遇到横逆时必须强熬,无论是黑人白人,对于任何人都不要得罪,对于那些新解放出来的傲慢的黑奴,她也跟任何人一样憎恨,每次听见他们那种侮弄和狂笑,她也要气得浑身都长起疙瘩来,但是她从前不曾对他们侧目过一下。她看见那些提包党和小畜生毫不费力地一下阔绰起来,自己却该这么困苦地奋斗,心里也不免十分愤慨,但是她从来不曾骂过他们一声。对于北佬,全城的人没有比她更憎恨的了,因为她一看见他们的蓝军服,便要气得浑身发抖的,但是她虽在自己家里,也从来不讲他们一句坏话。

  我决不做这种心直口快的傻子,她心里冷酷地想道。人家要去伤悼那个已经过去的时代、那些不能再回来的人,随他们去伤悼吧。人家要去愤恨北佬的统治,要去懊恼选举权的丧失,随他们去愤恨懊恼吧。人家为了说直话,要去坐监牢,为了加入三K党,要拿去绞杀,我都不去管他们。人家的女人都以丈夫加入三K党为自豪,我也一点不眼热。我倒要感谢上帝,扶澜从来不曾跟这个党发生过关系!人家为着那无可挽回的事而在烦恼、愤慨、图谋、计划,我也都由他们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拿过去来比这个紧张的现在和可疑的将来,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呢?现在的真正问题只是要有面包可吃,要有屋子可住,要避免去坐监牢,至于选举权的有没有,那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我只求上帝保佑,让我这么安然无事地过到六月里!

  是的,总要到六月里才有办法呢,到了六月里,她就不得不隐居在白蝶姑妈家里,闭着门不管闲事,而静待着她的孩子出来了。就是在现在,她的肚子已经有点儿膨然,人家已经在批评她不该这么抛头露面了。按理说,女人一经有了孕,就不应该出门的。扶澜跟白蝶早已就向她哀求,叫她少到外面去丢丑,而她也已答应到六月里一定停止工作了。

  是的,总要到六月里才有办法呢!到了六月里,那个木厂里的事情一定已经很稳定,她就可以放心离开了。到了六月里,她一定可以弄起点钱来,至少对于横祸之来可以稍稍有点保障了。在这段期间,她所要做的事情实在多,而所余的时间实在少!她恨不得一天里面能多加几个钟头,而当她这么狂热地拼命弄钱的时候,她是一分钟一分钟都在计算呢。

  因她不住催逼那个胆怯的扶澜,现在那爿店铺总算好了一点了,连那旧账也收了一些回来了。但是她的希望,却还都集中在那个木厂。现在的亚特兰大犹如一棵被砍倒的巨大植物,正在重新长出更粗的枝干和更密的叶子来。它对于建筑材料的要求,与当时所能供给的数量相差甚远。木料、砖头、石块的价格都在飞涨,所以思嘉那个木厂里的工作,是从黎明直到上灯,一刻儿都不停的。

  每天她用一部分的时间在厂里,什么事都要自己去照管,又怕不免要有偷窃的事情,一直竭力防备着。但是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在城里坐着车到处奔跑,去找那些建筑家、大包头和木匠,甚至连全不相识的人,一经听见他有造屋的意思,也便跑去找他,大放甜言蜜语,一定要到他答应向她独家买木料为止。

  不久之后,她在亚特兰大街上就已成了一个人人惯见的人物了。她总坐着一辆篷子车,将一条车毯一直盖到肚皮上,一双套着手套的小手交叉着放在膝头,旁边坐着替她赶车的,就是那个面孔板着心里大不以为然的彼得伯伯。近来白蝶姑妈给她做了一件绿色的小大衣,样子很好看,而且使她穿起来可以看不出那个肚皮,又给她做了一顶绿色的扁平帽子,和她眼睛的颜色恰好相配的,从此她每次出去兜揽生意的时候,总穿着这套行头。同时她总在两颊上轻轻拍上点胭脂,头发里边轻轻洒上点香水,就会显得十分妩媚,只要她一直坐在车上不下来,人家是决不会看出她的丑态来的,而且她也难得会有下车来和人说话的必要。因为她只消对人微微笑一笑,略略招一招手,人家就会赶快跑到她马车旁边来跟她讲生意了。往往碰到天下雨,那些人也会光着头站在那里让雨去淋的。

  亚特兰大地方想靠木料生意发财的人当然不止她一个,但是她并不怕别人的竞争。她知道自己手段很灵敏,跟谁都可以敌一下的。她是郝嘉乐的亲生女儿,他那点狡猾的生意本能已经遗传给她了,再经过她自己的困苦境遇的磨炼,这点本能就尤其锋利起来。

  起先,她的同行都要笑她,有些儿瞧她不起,以为一个女流哪里会做生意,可是现在他们不笑了。他们每次看见她赶着马车过去,都要在心里暗暗地诅咒。正因为她是一个女流的缘故,她常常可以占到便宜,因为她有时可以故意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人家看见了心就软下去了。她可以不声不响地自然给人家一种印象,使得人家知道她是一个虽然勇敢却是怕羞的上等女人,只因境遇所逼迫,不得不做这种没趣的生意,若是人家不买她的货,她是说不定要饿死的。但是碰到这种上等女人的风度不足以收效果的时候,她就又马上会用出一副冷酷的生意手段来,情愿自己折了本去打倒她的同行,只要她能揽到一个新主顾的话。有时她见到顾客老实,不知好歹,便会不惜用欺骗手段,拿劣货去充好货,而反向人宣传其他的厂家做生意如何如何不规矩。

  得揆忒街上有一个开木厂的穷白人,曾经尝试用思嘉自己常用的那套武器去打倒她,公然向人宣传她是专说大话欺骗顾客的。谁知他反而弄巧成拙,因为人家听到他那番宣传,都责怪他一个堂堂男子汉,就不该这样欺侮女人,何况他的动机也不过是同行妒忌呢。思嘉自己听到他这种宣传,先只默默忍受着,后来就专心一意去对付他了。她一直打听着那人所定的价钱,以及他所有的顾客,自己咬着牙齿跌了价和他竞争,并且特别挑选好货色去供给那人的顾客。不久之后,那人的木厂就门可罗雀,而不得不宣告破产了。于是思嘉出了极小的价格,将他那木厂买了过来,又使得扶澜不胜骇异。

  那个木厂一经到了她的手,当即发生一个不易解决的问题,就是到哪里去找一个可信任的人来负责呢?像张先生那样的人,她是不愿再要的。因为她知道自己虽然防得严,他却仍在她背后偷卖木料。但是她以为要找一个适当的人来负责,到底也不会十分难的。现在不是人人都已穷得精光吗?不是从前的那些富户现在大半流浪在街头而找不到工作吗?扶澜是没有一天不拿几个钱出去给那些饥饿的退伍兵的,白蝶姑妈和阿妈是没有一天不包起一些食物去给那些骨瘦如柴的乞丐的。

  但是思嘉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理由,总觉得这样的人一个都要不得。“如果停战了一年之后还找不到事情做,这样的人我就不能要他了。”她心里想道,“如果他们直到现在还不能使他们自己去适应和平,他们也就决不能够适应我。而且他们的样子是多么的卑贱、多么的狼狈啊,我就不要这种狼狈的人。我要的是那种灵活能干的人物,就像皮瑞纳,或是韦唐,或是惠克儿,或是西门家那些孩子那样的。因为他们都还没有染上南方刚刚投降以后那些士兵那样的‘我什么都不去管它’的神气。他们似乎有许多事情要管,而且还要认认真真去管的。”

  现在西门家的几个兄弟正在开办一个砖窑,惠家的克儿正在他母亲厨房里配制一种专治黑人鬈发的药料,说是无论卷得怎样厉害的头发,只要拿他的药用六次就包会直的。思嘉见他们都不十分得意,便去请他们来帮她这新木厂的忙,谁知他们很客气地对她笑了笑,谢谢她,拒绝了。这就使得思嘉不胜惊异。她又去尝试了其他的人,也同样地遭到拒绝。于是她发急了,只得把工资提高,但是仍旧无结果。梅太太有一个侄儿,是赶载货马车的,思嘉也曾去跟他商量,谁知他竟老实不客气地对她说,他这赶马车的生涯虽然没有特别的乐趣,到底赶的是他自己的马车,将来不管他这生意做得怎么样,总比替别人做牛马强些。

  有一天下午,思嘉的马车追上了皮瑞纳的饺子车,看见韦唐也在他车上,原来他是搭着瑞纳的车子回去的,她便向他们招呼了一声。

  “喂,瑞纳,你听我说,你为什么不到我那里去工作呢?去做一个木厂的经理,总比赶饺子车体面得多。我想你自己也该觉得难为情吧。”

  “我吗?我是不会觉得难为情的了,”瑞纳咧着嘴说,“你想这种年头儿,谁还顾得了什么体面不体面呢?我本来是一向爱体面的,直至战争将我像解放黑奴似的解放了为止。从今以后,我是再也搭不起架子来了,我觉得厌倦极了,我只欢喜我的饺子车,我也欢喜我的骡子,我又欢喜那些好心买我饺子的北佬。我现在是饺子大王了。这就是我的命运!我跟拿破仑一样,向来是相信命运的。”说着,他把手里的鞭子像演戏似的挥舞起来。

  “可是你的父母不是把你养大来赶饺子车的,犹如韦唐的父母不是把他养大来做泥水工头一样。至于我那里的工作,那就比较的——”

  “那么你的父母是养起你来开锯木厂的了,”韦唐说,说时两只嘴角扭了扭,“是的,我仿佛看见那个小小的思嘉坐在她母亲的膝头上背诵功课,背的是‘你如果能把坏的木料卖到更好的价钱,你就千万不要卖出好木料’。”

  瑞纳听到了这几句挖苦,不由得哄然大笑起来,一面欣然翻动着他那一双猴子眼,在韦唐的驼背上面狠狠地捶了一下。

  “你们不要无礼吧,”思嘉冷然地说,因为她并不觉得韦唐那句话幽默,“当然,我也并不是生来就该开木厂的。”

  “我们一点儿没有无礼的意思,可是你现在在这里开木厂是事实,不管你是生来该开不该开。而且你还开得很好呢。总之,照我看起来,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都不是我们自己愿意做的,但是我想只要糊得了口,也就没有什么两样了。若是为了生活不能恰如自己的期望,便要坐下来痛哭流涕,那才真是一条可怜虫,也就成了一个可怜的民族。不过,思嘉,你为什么不去找一个富有冒险性的提包党人来替你工作呢?现在树林里有的是这种人,天晓得的。”

  “我不要提包党人。提包党人什么都要偷,除非那东西是红热的,或是牢牢钉着的。只要他们稍稍有一点好处,他们就可以好好地住在自己家里,不至于跑到这里来捡我们的骨头了。我要的是一个好人,好人家出身的人,又要灵活,又要老实,又要能干,又要——”

  “好吧,你所要的倒也并不多,不过像你所出的这点工资,你是找不到这样一个人的。所有你说的那种男人,除非他已残疾到无事可做,总都早已有了事情了。也许他们是在那里大材小用,总之事情是有了。而且他们做的是自己的事,总比替一个女人做事要强些。”

  “假使你们情愿去干那种最最下层的工作,不是见得你们男人没有多大意识吗?”

  “也许是的,不过他们总要维护他们的自尊心。”韦唐很明白地说。

  “自尊心!好吧,自尊心的味道好着呢,特别当它的外皮已经碎裂而你给它涂上一层糖浆的时候!”思嘉很尖刻地说。

  瑞纳和韦唐都不由得哄然大笑起来,思嘉便觉得他们两个男性是结成了联合战线来反对她了。不过她想韦唐说的话实在句句都对的,因为她也已经去找过好几个男人,都碰了钉子回来了。那些男人确实都有一桩事情在那里忙着,而且确实都比战前辛苦得多。这些事情也许是他们不愿意做的,或是并不容易做的,或是他们的身份不配做的,但都有事情在那里做了。现在的日子艰难,他们要做什么事,是由不得他们自己选择的。如果他们也在悲痛失去的希望,也在渴望从前的生活,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别人是看不出来的。他们现在是在参加一种新的战争,一种比以前更加艰苦的战争。他们对于生活也重新认真起来了,重新觉得迫切了。

  “思嘉,”韦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你刚才说我无礼,我是本来不敢向你请求的,不过我仍旧忍不住要向你开口,也许这事对于你也不是没有好处。你知道我那舅子艾恕,现在是靠贩卖劈柴过活的。但是他这生意难做得很,因为现在除了北佬之外,谁都自己捡劈柴用。我知道他们艾家的日子非常艰难。我呢,我总算是尽了我能力干的了,可是你知道的,我有芬妮要维持,又有一个母亲、两个寡妇,现在斯巴达,都得我照管。你刚才说要一个好人,艾恕这人就很好,而且你知道他是好人家出身的,人又极诚实。”

  “可是——嗯,艾恕这人做事没胆量,要不然的话,他这劈柴生意也会成功的。”

  韦唐耸了耸肩膀。

  “你这人看事情厉害着呢,思嘉,”他说,“可是你把艾恕看错了,我想他虽然缺少点胆量,但有了诚实和忠心两种好处,也就可以弥补这个缺点而有余了。”

  思嘉不回答,因为她觉得不好意思过于得罪人。不过照她想起来,她总觉得缺乏胆量这件事,是没有其他的品性可以弥补的。

  可是后来她找遍了全城,也找不到一个适当的人物,而提包党人她又坚决不肯用,于是她终于接受韦唐的提议,要去找艾恕来了。她想当初战争的期间,艾恕本也是个有勇有谋的人物,但是他因受了两次严重的创伤,经过四年长期的战斗,好像一身的智勇都被掘取尽净了,现在已变成一个小孩子一样,直视着这种严酷的现实而觉得惶惑不解了。近来他在街上卖劈柴,神气之间很像一只丧家犬,她便觉得他无论如何不是自己所期望的那种人才。

  “他简直是蠢的呢,”她心里想,“他对于生意经是一点儿都不懂的,而且我可包他连二加二也算不清楚,我又疑心他将来也未必学得起来。不过,至少他是诚实的,他总不会欺骗我。”

  讲到诚实这东西,近来思嘉自己是不大用得着它的,但是她一面觉得自己身上的诚实不足贵,一面愈觉别人身上的诚实可贵了。

  “可惜高沾泥已给韦唐拉去干那建筑工程了,”她想,“他正是我所要的那种人。他硬得跟蜗牛一样,却又滑得跟一条蛇似的,若是给他相当的报酬,他也可以很诚实。我能够了解他,他也能够了解我,我们两个是很可以合拢来干事的。等那旅馆的工程完毕之后,我也许可以把他拉过来。不过目前,我只能叫艾恕和张先生将就将就。若是我把艾恕放到新厂里,仍旧让张先生管老厂,我就可以一直蹲在城里管兜销的事,锯木运输等等都可以交给他们去了。在沾泥没有来之先,张先生若是要偷我的,我也是没有办法。若是他不会做贼,那是多么好呢!我想察理留给我的那一块地面,一定可以分出一半来造个木料场,还有那一半,我打算用来造酒馆。若是扶澜不那么拼命反对就好了!好吧,我也不去管他反对不反对,等我的钱弄够了,我就要造了。若是扶澜的面皮不是那么薄——哦,天,若不是我这孩子偏偏挑这时候要出来——再过了几天,我的肚子就要大得不能出门了。哦,天,若是我没有这个孩子——哦,天,若是那些天杀的北佬不来找我麻烦——若是——”

  若是!若是!若是!这个人生竟会有这么许多若是,竟会永远没有稳定的事情,永远没有安宁的心境,而不得不一直担心着前功尽弃,重新要回复到饥寒交迫的日子去呢!当然,现在扶澜的钱是稍稍多了几个了,但是扶澜一直害着伤风症,往往要一连几天不能够起床。假如他竟成了一个废人呢?不,她是不能专去依靠扶澜的。她除了依靠自己之外,决不能依靠任何东西,也不能依靠任何人。然而她现在所能挣的钱似乎是少得可怜!哦,若是北佬竟来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拿走,那叫她怎么办呢?若是!若是!若是!

  现在她每月所得的盈余,一半寄到陶乐去交给慧儿,一部分拿去还瑞德的债,其余的她积蓄起来。没有一个守财奴数钱数得像她那么勤,也没有一个守财奴怕钱要失去像她那么怕得厉害。她不肯把钱放到银行里,为的是怕银行要倒闭,或是怕北佬要来没收。因而她把几个钱紧紧塞在肚兜里,一直都带在身边,或是把一小叠一小叠的钞票分散着藏在壁缝里,埋在垃圾堆里,夹在《圣经》书里。近来她的脾气愈来愈暴躁了,因为她多储起一块钱来,就多加一块钱丢失的危险,而不得不加重一层心事。

  她每次发脾气的时候,扶澜、白蝶和全家的佣人都默默地容忍着,却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在哪里,总都以为她的产期将近了,所以脾气变坏了。扶澜知道一个怀孕的妇人是凡事都得迁就的,所以他把他的“乾纲”完全收起来,对于她到外边去抛头露面的事绝口不提起。他也觉得思嘉这种行为实在是叫他丢脸的,但是他以为思嘉养出了孩子之后,脾气一定会变,因而他就捏着鼻子暂时容忍了。谁知他越是敷衍她,她的脾气越是躁,于是他不得不疑心她心上有什么东西在那里作祟。

  但究竟什么东西在她身上作祟呢?究竟什么东西使她变成一个疯婆子一样的呢?那是谁都不知道。事实上,这是因她急于要在做产之前把一切事情弄上轨道而起的,因她急于要筑起一个坚实的金钱堡垒来防备万一不测而起的。总之一句话,近来她的心境完全是被金钱占据了。若是她也有时想起那个快要出来的孩子的话,那是除了愤恨他不该趁这忙头闯来以外,再没有别的观念的。

  原来,死、纳税和养孩子这三件事情,是永远没有一个方便的时间可以容它发生的呢!

  当思嘉开始经营那个木厂的时候,亚特兰大人就已大不以为然,后来看看她的行为越来越不像话,才晓得她的放荡是不会有限制的。做生意做得像她那样精刮,已经是骇人听闻,何况她的母亲本是罗家的小姐。至于她已经怀了身孕,还仍旧那么日夜地招摇过市,那就简直是无耻之尤了。凡是做女人的一经被人猜到了怀孕之后,那就无论白人黑人都是难得跑到家门以外去的。所以梅太太曾经对人愤慨地宣说,像思嘉那样的行为,大约是预备把孩子养在大街上的了。

  但是这种公然的批评还算不得可怕,可怕的是全城的人还有一种私下对她的议论。大家都说思嘉不但跟北佬做着买卖,并且跟他们混得十分亲密了!

  现在跟北佬做买卖的原不止思嘉一个人,就是梅太太以及其他许多南方人也都在做,但是其中有一个区别,别人虽跟北佬做买卖,却并不喜欢北佬,并且分明现出不喜欢他们的样子来。思嘉却是喜欢北佬的,或至少是好像喜欢他们的样子,那也就已够糟了。她确实曾经跑到北佬家里去,跟北佬军官的妻子坐在一起吃过茶。事实上,她跟北佬已经亲密到无事不为了,就只没有请他们到她自己家里去过,而其所以还没有做到这一步,照大家猜想起来,也不过是碍于白蝶姑妈和扶澜的缘故。

  思嘉自己也知道全城的人都在谈论她,但是她不管,因为她现在的境遇还不容她管。现在她对于北佬,是跟他们要想烧掉陶乐那一天恨得同样厉害的,但是她能够把这种憎恨掩饰起来。她知道她如果要想赚钱,就只有到北佬头上去赚,她又知道那些北佬也不难对付,只消她对他们笑一笑,说几句好话,就一定可以把他们的生意拉到自己厂里来。

  等到将来有一天,她已弄得很富了,她的钱都已藏在稳妥的地方,北佬再也寻它不着了,那么,她就要对北佬说老实话了,说她实在是非常憎恨、非常厌恶、非常轻视他们的了。哦,那是多么大的一种快乐呢!但是现在还没有到时候,所以她只得跟他们敷衍,这也不过是常识罢了。若说这就是伪善,那么就让亚特兰大人大家都去利用伪善吧。

  她又发现了要跟北佬做朋友,那是跟射地上的雀儿一样容易的。他们都在一个敌意的地面做着寂寞的流亡者,而且其中有许多人渴望着要找上等女性的伴侣,因为在这城市里,凡是规矩人家的女人,个个都对他们侧目而视,都是恨不得能向他们吐唾沫的。只有妓女和黑种女人,才会对他们好声好气地说话。至于思嘉,虽然行为不免受人议论,却分明是个上等的女人,而且是大户人家的上等女人,所以她若肯对他们嫣然一笑,或用她那绿色的眼睛抛给他们一点和善的眼光,他们就都立刻觉得浑身酥软了。

  往往,当思嘉坐在车里跟他们谈话的时候,表面上虽然使那两个酒靥儿玩着魔术,暗地里却对他们怀着非常厉害的厌恶,甚至要当他们的面诅咒起来的。但是她总能把这冲动竭力压下去,因而觉得那些北佬也可由她随意地玩弄,跟南方的男子并无不同。只不过对于北佬的玩弄,实在是一件严肃而可痛心的事儿,并不能当做一种消遣看的。现在她所演的一角,便是一个在难中的南方优雅美人。她一经装上了那种庄严端重的神气,便可以把她所要玩弄的男人拒之于相当距离之外,但是那样的庄严端重之中,仍旧包含着一种温雅,所以那班北佬军官一经想起了这位甘太太,心里总觉有点热烘烘。这是颇有利于思嘉的,而思嘉也存心要利用它。

  有许多驻屯的军官,因不晓得自己在这亚特兰大地方究竟还要待多久,都把他们的家小接来了。但因所有的旅馆和公寓都已经挤满了人,他们不得不临时造些小房子来住,而这些房子所需的木料,自然都向这位和气的甘太太来买了。因为甘太太平日对待他们,比全城人谁都好些。同时那些提包党人和小畜生里面,有一旦暴富起来而盖造住宅、店铺和旅馆之类的,也都愿意到甘太太这里来买木料,不愿意向别人厂里去买,因为那些开木厂的人,大多是在联盟军里当过兵的,所以对他们只是表面上假装客气,实在比骂他们还要难堪的。

  就像这样,她那木厂的生意就一天天地兴隆起来,连扶澜那爿小店也带好了。因为她相貌又好,又能装得那么可怜的样子,所以那些北佬都乐意照顾她的生意。思嘉看见这情形,便也放心了许多,自觉不但目前可以源源吸收北佬的金钱,就是日后也可得到北佬朋友的保护。

  但是她不久之后,就发现了那些北佬的家眷却是不容易对付的。原来她跟那些北佬的女人发生了接触,并不是出于她的本意。假使她能够避免她们,她是很乐意避免的,但是她不能,因为那些北佬的家眷非要会会她不可。那些北佬女人初到南方来,对于南方和南方的女人怀有深刻的好奇心,而思嘉最先供给她们一个满足的机会。至于亚特兰大的其他女人,却跟她们不会发生任何的关系,甚至在礼拜堂里碰见她们,也不肯对她们点头的,所以当思嘉为了生意的事情到她们家里去的时候,她们就都认为是求之不得的绝好机会了。往往,思嘉将她的马车停在一个北佬住宅的门前,跟他家的男人讲着生意,那个男人的妻子就要跑出来加入谈话,或是坚执留她进去喝杯茶。思嘉碰到这样的事,虽然心里觉得老大不愿意,却是难得会拒绝她们的。因为她也要趁这机会拉拢拉拢那些女人,希望她们到扶澜店里来照顾生意。不过有时候,那些女人要问她许多难以回答的问题,或是装出一种屈尊俯就的神气,那就使思嘉觉得非常难堪了。

  那些北佬女人从前听说南方地主家家都养着凶猛的猎犬,以备追逐逃走的黑奴之用,便都信以为真,常要向思嘉问起这种猎犬的样子。思嘉回答她们,说她生平只见过一只猎犬,而且是非常小巧温和的,并没有她们说的那么庞大凶猛。她们听了这话,总当是思嘉骗她们,怎样也不肯相信。她们又问到那种给农奴脸上烫字的烙铁,以及那种虐打农奴用的九个齿儿的铁蒺藜,其实南方地主并没有这些东西,都不过是北方人的宣传资料罢了。而使思嘉特别觉得难堪的,就是关于南方地主娶黑奴女人为妾的问题。她听见她们问到这样的事,便觉得那些北佬太太的教养实在是不甚高明的。又因北方军队占领亚特兰大之后,思嘉看见黑白杂种的孩子愈来愈多,所以她愈加觉得这种问题的可恨。

  像这种种愚蠢猥亵的问题,若使别的女人听见了,一定要气得喘不过气来,但是思嘉却控制得住自己。而其所以能控制,则因她所感到的鄙夷心理实多于愤怒。她想她们毕竟是北佬,北佬本来是干不出好事来的。因此北佬给予她的国家和她的人民的种种侮辱,乃至北佬所显示的种种邪德,对她始终不能发生怎样深刻的印象,只能使她暗地怀着一种鄙夷不屑的态度罢了,但是后来她偶然遭遇到一件小事,便使她觉得怒不可遏,并且明白看出南北之间实在有着一道极阔的鸿沟,永远无法可以填补的。

  原来有一天下午,她同彼得伯伯赶着马车回家,路上经过一所北佬的房子,里边同住着三家人家,曾经买过她厂里的木料的。当她马车经过那里的时候,恰巧那三家的女人都站在门口看见了她,对她招招手,叫她停住。她将马车停住了,那三个女人就跑到她车旁来,跟她打招呼。她一听见她们那种北方的口腔,就觉得非常讨厌,心想北佬的其他一切事情都还可原恕,就只他们那种口腔是万万难以原恕的。

  “我正要找你这样一个人呢,甘太太,”一个从缅因来的瘦长女人说,“我要向你打听一件关于这个黑暗城市的消息。”

  思嘉听见她把亚特兰大叫做一个黑暗城市,觉得是莫大的侮辱,但是她用着一种鄙夷不屑的态度将这侮辱一口咽下肚子去,而勉强装出了一副笑容。

  “你要问我什么事?”

  “我家里雇的奶妈刚刚回到北方去了,她说她在这些黑鬼当中是一天也待不下去的。现在我的几个孩子闹得我要命!我想去另找一个奶妈来,却不知到哪里去找。你告诉我怎么找法吧。”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呀,”思嘉说着就笑了起来,“你如果能找到一个刚刚从乡下来的黑女人,还没有给自由人局教坏的,那你一定会觉得十分满意。你就只消站在自己门口,见有黑女人经过就叫住问问她,那我可以包你——”

  那三个女人不等她说完,便气得大声喊起来。

  “你当是我会把我的孩子交托给一个黑鬼吗?”那个缅因女人嚷道,“我要一个好好儿的爱尔兰女孩子呢。”

  “恐怕你在亚特兰大是找不到一个爱尔兰女佣人的,”思嘉冷然答道,“拿我个人说,我就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白种的佣人,即使有,我们家里也不见得会用的。而且,”她不由得放进一点讽刺的语气,“我老实告诉你,那些黑人并不会吃人,倒是十分可靠的。”

  “哦,天,这怎么行!我们家里是决然容不了黑人的。这是什么话呀!”

  “我连看见黑人那副样子还觉害怕呢,怎么好让他们去碰我的小孩子!”

  思嘉听见她们这些话,就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嬷嬷来,想起嬷嬷那双树桩一般的手,曾经服侍过母亲,服侍过她自己,服侍过卫德。这些北佬哪里会晓得那些黑手的可贵,哪里会晓得那些黑手多么可亲、多么能抚慰!想到这里,她就不由得哈哈笑起来了。

  “这倒真是奇怪了,黑人是你们主张解放的,你们对于黑人却是这样的看法!”

  “啊呀,我的天!我并没有主张解放黑人呀!”那个缅因女人大笑起来道,“我是上个月才到南方来的,未到南方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黑人,而且巴不得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老实对你说吧,我一见到了黑人,马上浑身都要长起鸡皮疙瘩来,你想我怎么能够信任他们呢?”

  思嘉早已觉得旁边坐着的彼得伯伯呼吸很急促,又已瞥见他笔挺地坐在那里,一双眼睛牢牢盯在前面那匹马的一双耳朵上。后来那个缅因女人突然地大笑起来,指着彼得叫她的两个同伴看,因而使思嘉更加注意彼得的表情。

  “你们瞧那个老黑鬼吧,他像一只蛤蟆似的蹲在那里呢,”那个缅因女人咯咯地笑着说,“我猜这是你们家里的一件老宝贝儿吧?你们南边人是不懂得怎样对待黑人的,你们把他们宠坏了。”

  思嘉看见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额上的皱纹皱得更深了,但是一双眼睛仍旧直愣愣地看在前面。他这一辈子也没有听见别人叫过他“黑鬼”!至于所谓“难信任”,所谓“老宝贝儿”,也决然不能在他身上用的,因为他做他们韩家的柱石,已经多年了!

  思嘉觉得彼得的黑色面颊仿佛在那里发抖,于是她不由得感到一阵剧烈的愤怒。起初她听见那几个女人在那里耻笑南方的军队,诽谤戴维斯总统,并且诬陷南方人虐待黑奴,她都还能够平心静气地忍耐着。即使她自己的德操和名誉受到了侮辱,只要是对于她有利益的,她也都能够忍受,但是现在她听见了人家对于这个忠实老黑奴加以这般愚蠢的污辱,那就像一点火星落进了火药,使她轰然一下爆炸起来了。她把眼睛对着彼得腰带上挂的一支骑马手枪注视了好一会儿,觉得手上痒痒地要去将它拔出。她深深相信这班傲慢的作威作福的征服者实在是该杀的。但是她只紧紧地咬着牙关,直至下颚上的肌肉暴出来,一面在心里提醒自己,现在还不是干这种事的时候,将来有一天,她要把自己心里所要说的话去直白地告诉北佬。天晓得,将来总有这么一天的!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个彼得伯伯是我们自己家里人,”她说话时声音有些儿发抖,然后急忙接着道,“再见。咱们走吧,彼得。”

  彼得突然将那马抽了一鞭,吓得那马向前一蹦蹦出几丈路。在这当儿,思嘉听见那个缅因女人用着一种诧异的语气在那里说:“是她自己家里人?不见得说是她的亲属吧?他是黑得很的呢。”

  这些天杀的家伙!他们是应该不容许留在这地面的。将来我若是能够弄起很多的钱来,我一定要对他们的面吐唾沫。我一定要——

  她将彼得瞥了一眼,看见一颗泪珠正从他的鼻子上滚下来。她立刻感到了一阵悲痛,仿佛看见一个残暴的人虐待小孩子一样。那些女人伤了彼得的心了,她们哪里晓得这个彼得曾经跟从韩上校去参加墨西哥战争,他的主人是抱在他怀里死的,又曾养大媚兰和察理,又曾服侍白蝶一直到现在,又曾护送她到梅肯去逃难,又曾安然把她送回这里来。而那些女人还说黑人难以信任呢!

  “彼得,”她一面抓住他那骨瘦如柴的臂膀,一面颤抖着声音说,“你怎么哭啦,你好意思吗?你去管它做什么呢?她们不过是几个天杀的北佬罢了!”

  “她们当着俺的面说这种话,好像俺是一头骡子,什么都不懂的,好像俺是一个非洲人,不懂他们的话的。”彼得一边说,一边大嗤其鼻,“他们叫俺黑鬼,俺是一辈子也没有人叫过黑鬼的!又说俺是老宝贝儿,又说黑鬼是不能信任的!俺不能信任吗?怎么,当初咱们上校爷临死的时候,他对俺说:‘你,彼得!你好好照看俺那几个孩子吧,好好照看白蝶小姐吧。’他说的:‘因为她是什么都不懂的。’俺就把她照看得好好儿,照看了这么多年了。”

  “可不是吗?除了天上的天使,谁也不能像你这么忠心的,”思嘉安慰他说,“我们要是没有你,简直活不成的呢。”

  “谢谢您说得好,姑娘。可是这种事情只有俺知道,只有您知道,她们北佬是不会知道的,也不要知道的。不过她们怎么会跟您认识的呢,思嘉姑娘?她们是不懂得咱们南边人的。”

  思嘉不开口,因为她当初受了那一肚子的闲气,对那几个女人的面并不曾发泄,现在仍旧在肚子里燃烧着。于是她和彼得闷声不响地赶车回家。彼得已经不再嗤鼻了,只是他的下唇开始渐渐地挺出,甚至挺得吓煞人地长。现在他那第一阵感到的伤心已经减退,而愤怒逐渐高涨了。

  思嘉心里想:那些北佬是多么该遭天杀啊!好像那些女人看见彼得的皮肤黑,就以为他是没有耳朵、没有感情,不会像她们自己一样觉得伤心的了。他们北佬并不懂得这些黑人应该好好地对付,跟对付小孩子一样,一直要加以指导、赞美、疼爱和惩戒的。他们是根本不懂得黑人,也不懂得黑人和他们的旧主人之间的关系。然而他们却因要解放黑人而不惜引起一场战争。现在他们把黑人解放了,却又不愿和黑人发生任何关系了,只是利用他们来给南方人造成恐怖。他们自己不欢喜黑人,不信任黑人,不了解黑人,却是一直在大声疾呼地宣传,说南方人对黑人不善于应付。

  谁说黑人不能信任呢?思嘉自己对于黑人的信任,是比对于大多数白人的信任都深得多的,至少比对于任何北佬总要信任些的。因为黑人身上具有忠心、耐劳、笃爱等等好品性,不是任何的煎熬所能破坏,也不是金钱所能购买的。她因而想到现在留在陶乐的那几个。当北佬打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本来都可以逃走,或是跟了军队去过游荡生活的,但是他们不走。她想到了蝶姐,当初是怎样陪她在田里做苦工的;又想到了阿宝,是怎样冒着生命危险去到邻家偷鸡来给大家吃的;又想到了嬷嬷,是怎样跟她到亚特兰大来以防她做错事的。她又想到自己邻舍家的那些仆人,也都始终忠心耿耿地厮守着他们的主人。当主人在前线的时候,他们保护着他们的女主人,护送女主人逃离战争的恐怖,受伤的他们看护,死了的他们掩埋,生离死别的他们给以安慰。他们替主人工作,代主人求讨,为了供给主人桌上的食物而不惜出去偷窃。一直到现在,虽经那个自由人局施以百般的诱惑,他们仍旧不会抛开主人,反而比从前工作得更加辛苦。这一切,都是他们北佬所不曾了解的,也将永远不会了解的。

  “可是他们解放你们呢!”她大声地说。

  “哪里的话,姑娘!他们并不曾解放咱们。俺也用不着这班下流坯子来解放,”彼得怒气冲冲地说,“俺仍然是白蝶小姐的人,将来俺死了,她也要把俺葬在韩家坟地上的。……俺那小姐要是知道您让那些天杀的北佬女人来欺侮俺,她一准要气得害病的呢。”

  “我并没有让她们欺侮你呀!”思嘉吃惊地嚷道。

  “怎么没有呢?”彼得说着,下唇皮伸得更长了,“您要明白,咱们跟那些北佬本来一点儿没有来往。您要不去跟她们七搭八搭地说话,她们是永远没有机会把俺当做骡子、当做非洲人看待的。而且她们这么骂俺的时候,您也没有帮俺说过一句话呀!”

  “我是帮你说过话的!”思嘉急忙分辩道,因为她觉得彼得的批评有些难受了,“我不是告诉她们,说你是我们自己家里人吗?”

  “那不能算是帮忙呀,事实本来是这样的。”彼得说。

  “思嘉姑娘,您跟这一班北佬本来就不该有生意来往的。您看见谁家的奶奶小姐跟他们有来往的吗?要说咱们白蝶小姐,她对于这些下流坯子,连踩都犯不着踩她们一脚呢。要是她听见了刚才她们说俺的那番丑话,她一准要大不高兴的。”

  思嘉听到彼得的这番批评,觉得非常难受,比扶澜和白蝶平时责怪她的什么话都要难受得多,因而她心里十分懊恼,恨不得一把抓住这个老黑奴,直摇得他两片牙床骨咯咯相打为止。原来彼得说的句句都是真话,但是她极不愿意听见这样的话从自己家里的一个黑奴嘴里说出来。因为照他们南方人一般的意见,要是一个人的行为连自己家里的奴仆都要不以为然起来,那就是莫大的耻辱了。

  “吓,叫俺老宝贝儿呢!”彼得嘟囔着说,“俺想白蝶小姐听到这种话,她就再不让俺替您赶车了。那是一定的,姑娘!”

  “白蝶姑妈会叫你照常替我赶的,”她严厉地说,“那么我们以后再不要提这桩事了。”

  “俺想俺的脊背儿要出毛病了,”彼得阴郁地说,“这一会儿疼得很呢,连竖也竖不直了。要是咱们小姐知道俺脊背儿有毛病,她一定不让俺替您赶车的。……照俺看起来,思嘉姑娘,要是咱们自己人不赞成您所做的事儿,那么哪怕那些北佬怎样瞧得您起,那些下流的白人怎样瞧得您起,于您也是没有好处的。”

  这一句话,已把思嘉目前的处境一语道破了,于是思嘉落入一种非常可怕的沉默。是的,那些征服者确实都赞成她的,但是她的家庭和她的邻人都不赞成她。就是全城人议论她的那些话,她自己也都知道。现在却连彼得也不赞成她了,甚至于不肯跟她一起在大庭广众之中露面了。这不是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

  这以前,她是向来不管人家的舆论的,不但不管,并且看得它一钱不值。现在她听见了彼得一番话,却把她恼得心里同火烧一样,不得不采取一种防卫的态度,并且突然觉得那些邻人的可恨竟同北佬一样了。

  “我做的事情要他们管什么呢?”她想,“他们一定当我是喜欢跟北佬结交,并且当我甘心跟田里的作手一样去做苦工的,他们这么一来,使我本来觉得棘手的工作愈加棘手了。但是我不去管他们的意见,我不容我自己去管它,我现在还管不起这些个。但是有一天——有一天——”

  哦,总有一天的!到了这一天,她的世界重新稳定了,她就要在家里安安稳稳地坐着,叉着手儿不做事,跟母亲从前一样,做起一个大模大样的大奶奶来了。到了这一天,她就要装得非常娇嫩,一步也不出闺门,于是人人又都会赞成她了。哦,到了她重新有起钱来的时候,她会变得多么伟大啊!到了那时候,她就可以容她自己跟母亲从前一样,待人也和气了,也温和了,也会顾念别人了,也会谨守礼节了。到了那时候,她就不至于日夜都被恐惧所侵扰,生活又会和平而且舒畅了。她会有余闲的时间跟她孩子玩耍,听她孩子的功课了。碰到了那种温暖的下午,她将有一批批的上等女人来拜访,而她将拿出精致名贵的茶点来待客,跟客人悠闲地谈天,舒适地消磨时刻。至于那种吃苦受难的人们,她一定会对他们非常和好,一定会拿一篮篮的食物去救济他们,而当她坐着漂亮马车出外游戏的时候,对于那种比较不幸的人一定要装得满面春风,讨人欢喜。总之,到了那时候,她就要学她母亲从前的样子,真正做一个南方上等女人了。于是人人就都会喜爱她,跟从前喜爱她母亲一样,并且都会说她非常慷慨,把她叫做“慈悲太太”了。

  其实呢,她是并没有真正要救济别人、帮助别人,但是她把将来想象得这么津津有味,以至于毫不觉得自己并无这种存心,她之所以要装得慷慨慈悲的样子,目的只是为图一个好名誉。不过这种真慈悲和假慈悲之间的差别甚是细微,不是她那么粗疏的脑筋思虑得出的,她所期望的不过是要有这么一天,在她既有充分的金钱,而别人又是个个会赞成她,仅如此而已。

  哦,总有这一天的!可不是现在。现在无论别人怎样地说她,她都管不了。现在她还没有可做一个伟大的女人的条件。

  然而彼得的话果然实现了。白蝶姑妈果然气得害病了,彼得的脊背也果然一下暴痛起来了。从此他就不再替思嘉赶车,而思嘉不得不亲自执辔,于是她手掌上又重新长出茧子来了。

  这样,春季的几个月份不觉匆匆地过去,四月的寒雨已经一变而为五月的温馨了。在这期间,思嘉日夜都忙迫不堪,焦灼万状,又因肚子愈来愈膨大,觉得做事一天不便似一天。同时她的老朋友们对她愈来愈冷淡,自己家里人则愈来愈迁就她、依顺她,而愈觉得她这忙迫的行为不可思议。在她这种四顾茫茫的境地中,唯有一个人是能了解她的,是她能够依靠的,这人就是白瑞德。真是说也奇怪,要说白瑞德的性格,本是变幻莫测到跟水银一般的,倔强邪僻到跟魔鬼一般的,然而他对于思嘉却偏能使她有些儿知己之感。唯有他能给她以同情,这是她在任何人身上从来不曾见过的,也从来不曾期望于瑞德的。

  近日以来,瑞德常常要离开本城,到新奥尔良去,去的目的从来不肯对思嘉明说,思嘉却微微起了点忌妒之意,总以为新奥尔良有什么女人是跟他有关系的。但是自从彼得拒绝替思嘉赶车之后,瑞德就长期住在亚特兰大,难得出门去了。

  他在亚特兰大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一家名叫时代女儿的酒馆楼上赌钱,或是在华贝儿的酒吧间里跟一班比较富有的北佬和提包党人谈论发财的计划,因而使得全城之人愈加觉得他讨厌。现在他不到白蝶家里来了,大概因为他尊重扶澜和白蝶的感情之故,因当思嘉怀孕的期间,他们是不愿意有男客到家里来的。但是他差不多每天都要跟她邂逅。当她赶着马车从桃树街及得揆忒街到厂里去的时候,他十次有九次都要骑着一匹马追上她去。一等他和她见面之后,他就要勒住马缰,站在她马车旁边跟她谈一会,或者将自己的马吊在她马车背后,跳上车去替她兜着圈子赶一会。近日以来,她赶不到一会儿车子就要觉得疲倦,因而当瑞德上去替她接替一程的时候,她常要暗暗地感激。他每次都不等赶到城里,就先离开她走的,但是他们这样的邂逅,亚特兰大人早已知道了,因而又增添了不少谈论的资料。

  她有时也要疑心,以为他和她这样的相遇,并非全是偶然的。到后来,亚特兰大黑人的强暴事件愈出愈多,他们的这种邂逅也愈来愈密。可是她觉得不懂,现在她这样膨着肚子,比平时难看得多,为什么他偏要来找她呢?即使他从前对于她或许曾有什么打算,现在也决不会有野心,何况从前他到底有没有什么打算,也还是很可疑的。当初她在北佬监牢里丢丑的那回事,他已经几个月没有提起它来嘲笑她了。他又从来没有提起过希礼,以及她爱希礼的事情,也再不说自己怎样贪图她的身体之类的野话了。她觉得睡着的狗不如让它睡着好,所以对于他们屡次会见的事情,也不去向他要求解释。最后,她才自己给这问题一个断然的解答,以为瑞德一天除赌钱之外无事可为,又加亚特兰大地方很少有他的腻友,所以常来找她的缘故,也不过为要个伴侣罢了。

  但是无论他的理由是什么,她总觉得他来相伴是极受欢迎的。她常对他发牢骚,怎样失去顾客,滥账怎样难收,张先生怎样欺骗她,艾恕怎样不胜任,他总对她悉心静听着。讲到了那些占到便宜的得意之笔,平日扶澜听到了总不过微笑而已,白蝶听到了也不很感到兴趣,瑞德却会兴高采烈地拍掌赞美她。她又知道瑞德一定常常替她拉主顾,因为他认识的知友里面,有很多富有的北佬和提包党人,但是瑞德一直否认曾给她什么帮助。她对于瑞德早已知道底细,又始终不肯信任他,但是每次看见他骑着匹大黑马,从那树木遮蔽的道路上迤逦而来,她就不由得要勃勃地提起兴致。有时他跳上她的车子,从她手里接过马缰绳,对她说了几句顽皮话,她就立刻觉得自己年轻了、高兴了,重新又变美貌了,哪怕有天大的心事也消散了。她是差不多无论什么话都可以对他说的,甚至自己做事的真正动机、真正意见,都可以对他尽情倾吐的,倒是对自己的丈夫扶澜还有许多话要避掉不说,就是对于希礼,也不免要有所避忌。总之,她觉得有瑞德这么一个朋友,实在是很适意的,何况他近来不知为什么缘故,对她一直是规规矩矩的了。

  “瑞德,”有一天离开彼得罢工之后不久,她气冲冲地问他说,“为什么这个城里的人都要对待我这么无礼,并且这样谈论我呢?照他们这么谈论起来,我跟那些提包党人到底谁坏似谁,也没个准儿了呢?其实我一直是不管闲事的,而且并没有做过错事,而且——”

  “你若是没有做过错事,这是因为你还没有机会的缘故,这一点是他们隐约有点知道的。”

  “哦,不要说胡话吧!他们弄得我发疯了呢,我又没有做什么,不过是弄一点儿钱罢了,而且——”

  “你所做的事就是要跟别的女人不同,而且你是做得有点儿成功了的。我以前也曾告诉你,这无论在什么社会里都是一种不可容恕的罪恶。你要跟别人不同,你就是天杀的了!思嘉,你要知道,单讲你的木厂办得很成功这一桩事,便是对于任何一个不得成功男子是莫大的侮辱了。你要记得,一个有好教养的女性的地位是在她的家庭里,她对于这个忙碌残酷的世界是应该什么都不知道的。”

  “可是我假使一直都住在家里,那我马上就要无家可归了。”

  “那么你就应该驯服而自豪地让自己饿死。”

  “哦,胡说八道!可是你看梅太太,她把饺子卖给北佬儿,不是比开木厂更糟吗?还有艾太太,给人家缝衣裳、开公寓,芬妮也给人家画瓷器上的花儿,其实是谁都不要的,可是大家为要帮助她,都向她买了,而且——”

  “可是你还没有看出其中的要点呢,我的宝贝儿。她们的事业并不成功,因而不致伤害一般南方男人的体面。他们男人仍旧可以说:‘这些可怜的傻娘们儿,她们干得多苦啊!好吧,就让她们当是自己有用处的吧。’而且,你刚才说的那些太太,都并不以她们的工作为快乐。她们明明知道这种事情不是女人家应该做的,所以一等有男人可以依靠,她们就要将这重担交还男人去。这种心理,她们是明明白白表现到外面来的。因此,人人都觉得她们可怜。至于你,你是分明喜欢工作的,又分明不愿男人来管你的事,因此没有人能够可怜你了。为了这个缘故,亚特兰大人就永远不能饶恕你。因为他们是向来喜欢可怜别人的。”

  “我愿你不要一直说顽皮话。”

  “你曾听见过一句东方谚语吗?那就是‘狠狗不叫,叫狗不狠’,你尽管让他们去叫去吧,思嘉。我想你这狠狗是什么东西都阻止不了你的。”

  “可是我不过弄一点儿钱,为什么要他们管呢?”

  “你是什么东西都不能有的,思嘉。你现在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照你现在这么不守女人本分去弄钱,那你就要到处看人家的冷面孔;还有一条是忍耐你的贫穷,保存你的柔顺的女性,那你就有很多很多朋友了。这两条路由你选择。”

  “我不愿贫穷,”她不假思索地说,“这选择不是对的吗?”

  “如果你看钱看得比什么都重的话。”

  “是的,我爱钱,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爱些。”

  “那么你只有选择这条路了。但是这个选择是有一种刑罚要跟着后边来的,正如你所要的多数东西都要受这种刑罚。这刑罚就是寂寞。”

  这话使她沉默了一会儿。因为这话是真的,她仔细想了一想,觉得自己现在确实有点儿寂寞——因缺乏女性的伴侣而寂寞。当在战争期间,她每感到烦闷的时候,还有一个母亲可以去看看。母亲死后,则有一个媚兰一直做她的伴侣,虽然她跟媚兰除了同在陶乐做苦工之外,并没有其他共同的地方。现在呢,一个也没有了,因为白蝶姑妈除了她那个小小的谈话圈子之外,对于人生是并没有任何概念的。

  “我想——我想,”她有些迟疑地说道,“我对于女人一方面是一直都寂寞的。并不是因为我在亚特兰大做的事情,人家才不欢喜我。她们反正是不欢喜我的。除了我自己的母亲,没有一个女人曾经真正欢喜我,连我自己的几个妹子也是一样的,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虽是在战前,就是在我没有跟察理结婚的时候,那些女人对于我做的无论什么事,似乎都是不赞成的。”

  “你可忘记了卫太太了,”瑞德说时眼睛恶意地闪烁着,“她是一直都十全十足地赞成你的。我敢说,她除了你杀人之外,没有哪一桩事情不赞成你的呢。”

  思嘉恶狠狠地想道:“就连杀人她也是赞成我的。”于是她大笑起来。

  “哦,媚兰!”她这才又阴郁地说,“如果媚兰是唯一赞成我的人,在我也决然算不得什么荣誉,因为她是连一只鸡的意识也不具备的。假使她是有一点意识的话——”她好像有点搅不清楚地突然停住了。

  “假使她有一点意识的话,她就有一些事情要不赞成了,”他替她讲完那句话,“不过,好吧,你当然要比我清楚些的。”

  “哦,你这天杀的记性,你这下流的腔调!”

  “我随便你去骂去,原是我活该你骂的,现在我们言归正传吧。我要请你自己下决心。如果你存心要跟人家不同,那你就跟人家绝缘了,不但你自己一辈的人要跟你绝缘,就是你的上一辈人和下一辈人也都要和你绝缘。他们都将永远不能了解你,并且对你做的任何事情都要觉得惊骇。不过你的祖父母一辈也许要拿你自豪,也许要对人家说:‘咱们这个种族居然有了一支异军突起了!’而你的孙儿女一辈,也将怀着妒意叹息道:‘咱们的祖老太太是多么泼辣啊!’于是他们都要尝试学你的榜样了。”

  思嘉乐得哈哈笑起来。

  “你的话儿有时也会道出真理呢!现在我们家里就有那位罗氏外祖母。我小时候每逢顽皮起来,嬷嬷就要把她的事情说来给我做榜样。我那外祖母是跟冰柱子一般冷的,对于自己跟别人的行为向来都非常严厉,但是她生平结过三次婚,并且曾使她的情人决斗过不知多少次,她又搽胭脂,衣裳领口开到吓煞人的低,而且——嗯——里边往往不穿衬衫的。”

  “那么你是非常钦佩你外祖母的了,虽然你一向都想学你自己的母亲!至于我的祖父,他是做海盗出身的。”

  “不见得真是海盗吧!大概是走船板的?”

  “我敢说,他是要别人走船板的,只要是有钱可弄的话。无论如何,他是弄起许多钱来留给我父亲了,因而我父亲也很富了,可是我们家里人都很当心,把他叫做一个‘海船的船长’。后来他在一个酒馆里跟人打架打死了,那时离开我出世还早得很。不用说的,他一死,使我们全家的人都松一口气,因为我这位祖老太爷一天到晚都浸在酒里,而当他吃到高兴的时候,他就很容易忘记自己是个‘退职的船长’,却要把生平的事迹津津乐道起来,道得我们这班儿孙的毛发根根竖起。不过我是十分钦佩他的,我情愿学他的榜样,不学我父亲的榜样,因为我父亲是个温柔敦厚的绅士,性情很是拘泥的,那么结果如何你也看见了。现在我可以包你,思嘉,你自己的儿女对于你的行为是决不会赞成的。正如现在梅太太、艾太太以及她们的儿女不会赞成你一样。将来你的儿女大概都是一种柔弱而驯服的动物,因为凡是自己吃过苦的人,生出来的儿女总都如此的。还有一点更是你下一辈的不幸,你将来一定要跟所有的母亲一样,决不肯让你的儿女再吃你自己吃过的那种苦楚。其实这办法完全不对,人们固然有因吃苦而至堕落,但也有因吃苦而后立的。所以你必定要等你的孙子一辈来赞成你了。”

  “我真不晓得我们的孙子要成什么样的人呢!”

  “你这‘我们’两个字,意思是指你跟我养出来的孙子吗?啐,甘太太!”

  思嘉突然发觉了自己失言,便不由得满脸通红起来。她不仅因他这一句玩笑话而觉得羞愧,并且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大肚子了。她每次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虽都不曾提起过自己怀孕的事情,而且她一直都把一条车毯一直盖到胳肢窝底下,因而也从来不曾对他露出过丑态,现在经他这么一问,就把她羞得无地自容了。

  “你替我滚下车去吧,你这卑鄙龌龊的禽兽!”她说时声音有些儿发抖。

  “你放心,我现在是决不会下去的,”他平静地回答道,“你看,等不了你回到家里,天就要黑下来了。近来那边那些帐篷里新来了一帮黑人,听说是下流极的,你又何苦要害得那些三K党人穿起夜行衣来奔跑这一晚上呢?”

  “你滚吧!”她一边伸手在抢马缰绳,一边大嚷道,谁知正在这当儿,一阵恶心突然向她袭来了。瑞德急忙勒住马,递了两条清洁的手帕给她,一面托住她的头,很有技巧地让她扑出车子旁边去。傍晚的阳光正从新抽的叶子里射过来,暂时织成一片昏花的金色和绿色。直至那一阵眩晕过去之后,她就羞愤得将两手捧住了头,抽抽咽咽地哭起来了。她在一个男人面前这么地呕吐,已经是不大雅观,何况那羞人答答的怀孕状态,现在再也无法可掩饰。于是她觉得从今再没有脸面见他了。可恨的是这丢丑的事不碰到别人,偏偏碰到这个向来不知尊重女人的瑞德!因而她继续不停地哭着,只巴不得他说出一句粗鲁的讥讽话来,使她可以一辈子忘记不了。

  “你不要做傻子吧,”瑞德平静地说,“你如果是为怕难为情而哭,那你就是个傻子了。你听我说,思嘉,不要小孩子脾气吧。你当然知道我并不是瞎子,对于你的怀孕哪里有看不出来的?”

  她只低着声音喊了一声“哦”,把一张绯红的面孔闷得更紧。因为单只听见了“怀孕”这两个字,已经把她吓得什么似的了。她自己的丈夫、父亲,乃至于所有上等的女人,向来觉得这两个字不好意思堂而皇之说出口,碰到不得不提起这桩事情的时候,也都要找几个比较文雅的字面来代替的。

  “你如果当我还不晓得这桩事,那你就是个孩子了。你自己想想看吧,你是一直这么拿车毯子蒙着的。当然,我早已知道的了。要不然的话,我为什么一直这么——”

  他说了半句突然停住了,接着是一个沉默落在他们中间。他重新拾起了缰绳,对马喀啦了一声,仍旧那么平静地跟她谈着话,而当他那语音很愉快地落在她耳朵上的时候,她脸上的颜色就逐渐地褪去了。

  “我不想你听到这句话语就会吓得这个样儿的。我总当你是个明理人,现在我却失望了。难道你胸口里还会停留着怕羞的观念吗?我怕自己并不是个上等人,这才会对你提起这桩事。我又知道自己确乎不是一个上等人,这才看见一个怀孕女人居然能够一点不害臊。我对于一个怀孕女人可以当她一个平常人看待,却不能学那种正人君子,故意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四周的一切,只不看到那个女人腰上去,然而趁那女人不注意他的时候,他就要偷偷摸摸地向那隆起之处射一眼了。这种把戏儿我是玩不来的,而且我为什么要玩这一套呢?女人怀孕本是一种完全正常的状态。关于这桩事,他们欧洲人就比我们明理得多了。他们看见女人有喜是要当面道喜的。我虽然并不主张学他们的样,但是我们这种讳莫如深的态度,我却也不以为然。女人怀孕既然是正常的状态,她们就应该以此自豪,不该深深躲在闺房里,仿佛是犯了什么罪似的。”

  “自豪!”思嘉大喊道,“自豪——呸!”

  “难道你有孩子不觉自豪吗?”

  “哦,我的天,怎么会呢!我——我是恨孩子的!”

  “你的意思是指——扶澜的孩子吗?”

  “不——不管是谁的孩子。”

  这话刚刚说出口,她又马上觉得失言了,但是瑞德好像并没有注意,还是照常谈下去。

  “那么我跟你不同了,我是喜欢孩子的。”

  “你喜欢孩子吗?”思嘉听见这句话不觉吃惊,竟把难为情也忘记了,抬起头来大喊道,“你多么会说谎啊!”

  “我喜欢刚养出来的孩子,也喜欢三五岁的小孩子,但是等他们长大起来,获得了大人思想的习惯,大人说谎欺骗的能力,而且身上弄得龌里龌龊的时候,那我就不喜欢了。这对于你也算不得什么新闻儿。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韩卫德的,虽然他也不算一个理想的孩子。”

  思嘉仔细一想,觉得他这话一点不错,于是突然觉得诧异起来了。他确实很高兴跟卫德玩儿,而且常常买东西来送给他的。

  “现在我们已经把这可怕的问题弄明白了,而且你也已经承认不久的将来就要有孩子了,那么我就可以跟你说正经话了,这话我已经放在肚里有两个礼拜。我要跟你说两件事情。第一件,你现在这样独自个儿在外边赶车,实在是很危险的,你自己也应该知道。我已经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无论你对于自己遭污的事情看不看得重,你也总得想想这事所要引起的后果。你的脾气很执拗,所以你也许要造成一个局面使本城里那些打抱不平的好汉不得不替你出头申冤,不得不弄煞几个黑鬼。这么一来,他们自然要引得北佬来追究,因而免不了要有人吃到绞刑。我不知道你也曾经想起过没有,现在那些上等女人所以都不喜欢你,其中有一个理由,就怕你的这种行为也许要酿成她们儿子丈夫拿颈梗去套箍儿的大祸!而且,如果三K党人杀的黑人太多了,北佬就不得不对亚特兰大大施高压。到那时候,人家倒要觉得谢尔门的行为实在宽大了。我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我对于北佬的事情完全知道的。我说起来实在难为情,他们北佬是把我当做他们自己人的,我已经听见他们公开说过这话了,他们主张完全扑灭三K党,哪怕把全城重新烧光了,并且把十岁以上的男人一齐绞杀了,也在所不惜。如果弄到这一步,思嘉,你不是也要受累吗?你的钱不是要保不牢吗?而且这野火一经烧起来,那就谁都不知道要烧到什么地方为止的。财产要被没收,租税要被增高,可疑的女人要受金钱的处罚——这种种办法,我都已听见过了。至于三K党——”

  “你认得三K党里的人吗?韦唐跟艾恕是不是——”

  瑞德不耐烦地耸耸肩头。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是背教的、叛党的,我是小畜生。你想我会知道吗?可是我知道那些被北佬疑心的人,他们就差不多已经上了绞架了。我知道你的邻人拿去上绞架,你是不见得会懊恼的,可是你若失去了你的木厂,那我相信你一定要懊恼。现在我看你脸上那一脸的固执,知道你一定不肯相信我,那我的话算都落在石板地上了。所以我现在只得千言总一语,请你一直把那把手枪带在身边,至于我,要是我在城里的时候,我总一直都会来替你赶车的。”

  “瑞德,难道你真正是——真正是为要保护我才——”

  “是的,亲爱的,我一向相信骑士的精神,这才要来保护你。”说到这里,他那黑眼睛里就又开始跳动着一种嘲讽的光,方才那一脸的正经完全消失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呢?那是因为我深深地爱你,甘太太。是的,我一直都默默地渴念着你,一直都遥远地崇拜你,但我是个守礼的人,也跟卫希礼先生一样的,所以始终没有对你流露这情感。因为你可惜是甘扶澜先生的夫人,我受了礼节的拘束,一直不敢对你说这样的话。不过,虽像卫先生那么的守礼,有时也不免露出破绽来,现在我也露出破绽了,我把我的秘密热情对你泄漏了,而且我——”

  “哦,我的天,你不要噜苏好吗?”思嘉连忙打断他道,因为她每次觉得瑞德把她当做一个大傻子照例是要懊恼的,而且她也不愿再把希礼当做谈话的题目,“你刚才说有两件事要跟我说,还有那一件是什么呢?”

  “怎么?我正把一个热爱而裂伤的心对你披露,你却要换一个题目了?好吧,还有一件事是这样的。”这时他眼中的嘲讽神气重新消失,脸上变得阴暗而安静了。

  “我要你对于这一匹马想点办法。它的脾气很执拗,它的嘴是跟铁一般麻木的。你赶起它来不是觉得累人吗?它如果发起脾气来,你是没有法儿控制的。你如果被它摔进阳沟里去,那么你的孩子跟你自己都活不成了。你得替它换上一副极重极重的口链,要不然的话,我去替你交换一匹比较柔驯、比较敏感些的来。”

  她朝他那空虚而平滑的脸看了看。突然,她的懊恼消失了,正如刚才突然失去了她的羞赧一样。几分钟之前,他怀着一片好心,极力要使她心里安适,而她却正巴不得他死。现在,他愈加显得好心,连她的马也替她想到了,于是她突然感到了一阵感激。

  “这马确实是不好驾驭,”她温柔地表示同意道,“有时我白天赶了一阵,晚上就要臂膀一直酸到天亮呢。你想用什么法子对付它呢,瑞德?”

  他的眼睛邪恶地闪烁起来。

  “你这几句话儿很甜蜜,很有女性的味道,甘太太。全然不像你那憨头憨脑的腔调了。那么可见你那脾气也不是改不了的,只要是对付得法的话。”

  思嘉听了这句话,便又立刻蹙起了眉头,重新发起脾气来。

  “这一会儿你可以下车去了吧,不然我就要拿鞭子揍你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容你这许多时候——我是把面子给你呀,你简直没有礼貌,你简直没有道德,你简直是一个——好吧,滚你的吧,我不是说着玩的。”

  他下了车,把吊在车后的马儿解下,站在那暮色苍茫之中,对思嘉恶作剧地咧着嘴,思嘉一面将车赶起身,一面也忍不住朝他咧了一咧嘴。

  是的,他这人很粗,很狡猾,跟他打着交道总是危险的,而且你拿一件极钝的武器放到他手里,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把它化出一柄锋利的尖刀来的。但是无论如何,他总是使人兴奋的,像一杯白兰地那么容易迷人的!

  这几个月以来,思嘉已经学会了喝白兰地了。她每天傍晚回家,往往身上被雨淋得稀湿的,赶车也赶得浑身酸痛了,她就再没有别的思念,只想把那秘密藏在衣橱顶层抽斗里的一瓶白兰地瞒着嬷嬷的眼睛拿出来偷喝几口。关于孕妇不能喝酒这一层,米医生从来不曾对她下过警告,因为他万万想不到像思嘉这么一个上等人家的女子,会学会喝这种东西的。

  思嘉却已发现晚饭之前喝点白兰地,对于精神上大有补益。她怕别人要闻到酒气,总在喝了之后拿点咖啡放在嘴里嚼着,或是拿点香水漱漱口。她想他们男人要喝随时都可喝,而且往往喝得东倒西歪,那么为什么就不许女人喝呢?有时扶澜躺在她身边大打其鼾,她却辗转反侧地再也睡不着觉,由此忧虑贫穷、害怕北佬、怀念家乡、惦记希礼等等的心事一齐都兜上心来,要是没有一点白兰地来麻醉麻醉,她是简直可以发起狂来的。而一经那愉快而熟悉的热力袭进了她的血管,她的一肚子心事就会逐渐消退了。每次她喝过了三口之后,她就照例可以对她自己说:“这些事情我等明天再想吧,明天我总比较可以经得起。”

  但是有几天晚上,虽是白兰地也镇不住她的心痛,因为她的这种心痛并非因害怕丢失木厂而起,却是因怀念陶乐而起的。亚特兰大现在已经很热闹了,有那么许多新造的房子,那么许多陌生的面孔,那么许多川流不息的车马,有时竟要使她应接不暇的。她原很爱亚特兰大,但是,啊,这又怎么及得陶乐那种甜蜜的和平,那种乡村的幽静,那些绯红的田野,那些浓郁的苍松呢?啊,能够回到陶乐去多么好呢,不管那边的生活多么苦楚!哦,能够去亲近亲近希礼多么有趣呢!只要能够见见他的面,听听他说话,知道知道他是爱自己的,那就已够有趣了。媚兰每次寄信来,总说家里大家都很好;慧儿每次寄信来,总说田里的事一切都顺利。然而她每次接到陶乐的信,都使她的思乡之念愈加深切。

  我等到六月里一定要回去。六月以后我在这里没有事情可做了,我要回去住它两个月。她想到这里,心里不觉得膨胀起来。到了六月里,她果然回到陶乐,但是比她预定的日期早了几天,因为才到了六月初,她就突然接到慧儿一封信,说他父亲故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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