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停战以后的那个夏天,陶乐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了。因为在那几个月里面,不住地有一批批叫花子一样的士兵从红泥山上爬过来,到陶乐的门口来讨吃借宿。这些士兵都是从联盟州的队伍里遣散回家的。钟斯通将军只用火车把他们从北卡罗来纳运到亚特兰大,便丢了他们不管,让他们各自步行回家。后来钟斯通的部下都从陶乐过去以后,接着由弗吉尼亚军队遣散回家的士兵又来了,大西部的车队也来了,因而陶乐门前川流不息,接连几个月都颇不寂寞。这些士兵大多数是步行的,也有几个幸运儿骑着骨瘦如柴的骡马,那是投降条件许可他们的。

  回家了!回家了!这是那些士兵心里唯一的思念。他们有的是默默无言,神色十分暗淡,但也有的颇有兴致,并不觉得远道奔波的辛苦,因为他们知道现在什么都完了,大家可以平平安安回家了,有了这一个观念,他们的精神就给支撑住了。他们并没有表示怨恨。他们都把怨恨的心理留给妇女们和老年人了。他们已经尽力打过仗,打败了怪不得他们,现在他们愿意把前事一概忘掉,只想回家去平平安安地耕作了。

  回家了!回家了!他们路上没有什么可谈的,不谈打仗,也不谈受伤,不谈怎样做俘虏,也不谈将来的生活。等到将来,他们要把这个仗重新再打过,然后可以把自己怎样行军、怎样冲锋、怎样饥饿、怎样受伤的情形一一地告诉儿子孙子,现在他们却没有什么可说。他们有的缺了条臂膀,有的少了只腿儿,有的单剩一只眼,有的满身是瘢痕,到了阴天下雨的时候就要作痛,但是他们现在一切都不管。他们觉得将来一切事情都会两样的。

  无论是年老的,是年轻的,是富有的地主,是贫穷的佃农,他们带回了两件共同的财产:虱子和痢疾。他们四年以来身上一直都有这种灰白色动物,早已习惯成自然,就是对着女人面前也要毫无顾忌地抓挠起来。痢疾呢,那是下自小兵,上至统帅,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的。因为他们四年以来一直都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中,吃的东西又都是粗糙的、生的、未经消毒的,所以没有一个人的肚子不在作怪。现在到陶乐来讨吃借宿的这些士兵当中,有的是宿病未去,有的正在厉害的期间,以致陶乐的主人不但要料理他们上面的饮食,并且要料理他们下面的排泄。

  “俺看是咱们联盟州的军队里没有一个肚子好的呢,”嬷嬷一面在替他们煎煮黑莓根,一面这么评论着,黑莓根是治痢疾的妙药,爱兰生前向来都用的,“那么咱们这回吃败仗,并不是北佬给打败的,倒是给他们自家儿的肚子打败的了。因为肚子里装满了水,谁还打得动仗呢!”

  后来嬷嬷看见有人来,便不问他肚子到底还拉不拉,先拿一罐黑莓根汤叫他灌下去。这药的味道非常苦,那些士兵也只得皱着眉头喝。

  关于住宿问题,嬷嬷的主张也同样十分坚决。凡是身上长着虱子的士兵,嬷嬷都无论如何不放他们进屋子去。她总先把他们赶到一丛矮树后面,剥光了他们的衣裳,拿水跟粗肥皂叫他们通身洗过,然后拿些被单褥子让他们暂时盖着,一面拿他们的衣服放在一口大洗锅里煮了一会,等晒干了再还给他们去穿上。对于这种办法,思嘉她们曾经和她热烈辩论过几次,说这样对待人家,是要使那些士兵觉得怪难为情的。但是嬷嬷无论如何不肯听,只说等她们自己身上长起虱子来才叫难为情呢!

  后来这种士兵天天来了,嬷嬷就再也不肯放他们到卧室里去。因为她虽做过了一番灭虱的手续,仍怕有未煮死的虱子要在屋子里留下种来。对于这办法,思嘉也不和她辩论,却把那间铺着地毯的客厅改成了一间寝室,就让那些士兵在地毯上睡。嬷嬷也还是反对,说这地毯是爱兰亲手染成织成的,怎么好让那些兵大爷去玷污呢!但是思嘉的意思也很坚决,因为他们总得有一个地方睡,于是嬷嬷就不再反对,而那地毯经过几个月来的铺垫,就给那些士兵的马刺和鞋底东一块西一块地擦出许多破洞来了。

  每有一个士兵到来,她们都要很迫切地向他问起希礼的消息。同时苏纶也要特别问起甘扶澜。但是那些士兵没有一个知道他们的名字,并且极不愿意谈起失踪的事情。他们仿佛觉得自己能够活着就好了,前线死亡的和失踪的论千论万,他们哪里管得这许多!

  家里人看见媚兰屡次问了都失望,生怕她要觉得伤心,只得拿话来劝慰她。说是希礼不会死在俘虏营里的,因为如果他死在那里,北佬一定会有人写信给他们,如果他现在要是回来了,但那地方远得很呢,就是坐火车也要坐几天……但是媚兰的想法很多,他为什么不写信呢?他们便说,那是你总该明白的,现在邮信是一个什么情形,就是邮信通了也是很靠不住的。但是假使——媚兰又想,假使他半路上死了呢?他们就说:“这个,媚兰,那是一定有北佬的女人会写信来的。”媚兰听了,说:“北佬的女人?哼!”他们就劝媚兰说:“北佬的女人也有好的。如果他们北方连一个好女人都没有,那还成一个地方吗?思嘉,你总还记得你那一次在萨拉托加遇到过一个好北佬女人的——思嘉,你跟媚兰说说吧!”

  “好女人!吓!”思嘉答道,“你知道她问我一句什么话?她问我家里养着几条猎狗预备追黑奴!我倒是同意媚兰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好北佬,无论是男的女的。可是你不要哭,媚兰!希礼是会回来的。你知道路远呢,而且也许——也许他脚上是没有鞋子的。”

  但是思嘉一提起了希礼脚上没鞋子,自己也就快哭出来了。别的士兵都可以赤脚,或是拿破布条子之类裹着脚,唯有希礼不可以。他是应该骑着高大的骏马,披着漂亮的衣服,穿着雪亮的靴子,插着灿烂的羽毛回家来的。现在思嘉想起希礼回来的时候不免也要跟这些士兵一样狼狈,不由得一个心突然沉落下去。

  六月里的一天下午,陶乐全家人正在后面走廊上看阿宝开西瓜,忽然听到前面夹道上有马蹄的声音。百利子懒洋洋地走到前面看去,思嘉他们怕是来一个士兵,预备把西瓜藏起来等晚饭时吃。媚兰跟恺玲表示反对,以为那来的士兵也应该分吃一份西瓜的,但是思嘉坚决不肯,苏纶和嬷嬷又帮助她说话,就叫阿宝匆匆拿去藏起来了。

  “你们不要做傻子吧!这一点西瓜我们自己还吃不痛快呢。如果来的有两三个人呢,那么我们自己连味道都要尝不到了。”思嘉说。

  正在辩论的当儿,前面百利子在那里大声喊叫了:

  “啊哈!思嘉小姐!媚兰小姐!你们快点来呀!”

  “是谁呀?”思嘉一面喊着,一面就从台阶上跳了起来,急忙打穿堂里跑到前面去。媚兰他们都在她后面跟着。

  “是希礼吧!”她心里暗暗地想。哦,也许——

  “是彼得伯伯呢!白蝶姑妈家里的彼得伯伯呢!”

  大家急忙跑到前面走廊上,正见那须发花白的彼得伯伯从一头憔悴不堪的秃驴上爬下来。他那黑脸儿上照常装着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气,额头上画着许多深刻的皱纹,但是一张嘴笑嘻嘻地咧开着,像是一只没有牙齿的老猎狗。

  于是家里的人都跑下台阶去迎接他,和他握手,抢着问他话。内中声音最高的就是媚兰。

  “姑妈不是有病吧?”

  “不,姑娘,她人倒是很好,谢谢上帝!”彼得伯伯说时把媚兰和思嘉都瞪了一眼,瞪得她们心里都觉得有些惭愧,却又不知到底为什么,“她人倒是很好,可是跟你们两位姑娘生气了。这是怪不得她的,连俺也要生气呢。”

  “怎么,彼得伯伯?这是怎么说?”

  “你们两位小姐自然有些对不起人的。白蝶小姐不是一回一回写信要你们家去吗?那是俺亲眼看见她写的,俺又看见她每次接到你们的回信,说这儿庄子上忙,走不开,她总要大哭一场。”

  “可是,彼得伯伯——”

  “你们知道白蝶姑妈胆子是极小的,你们怎么可以丢了她不管呢?她一辈子也没有独个人住过,自从梅肯回来,她没有一天不在发抖。她叫俺到这里来对你们说说明白,说她实在不懂你们,为什么正在她要人要得厉害的时候偏偏丢了她呢?”

  “嗨!”嬷嬷在旁边听得有些不耐烦,便也插嘴进来说,“这话说得有点不在理了!她说她那里要人要得厉害,我们这里就不要人要得厉害吗?白蝶姑妈如果要人做伴,干吗不去找她哥哥呢?”

  彼得伯伯拿枯干的眼睛将嬷嬷瞟了一眼。

  “咱们跟亨利老爷已经许多年没有往来,现在大家都老了,不见得会重新往来起来的。”他回答过嬷嬷,又旋转头来对着媚兰和思嘉,她们两个都只得勉强忍住了笑,“俺想你两位小姐自己也该觉得不好意思吧,现在白蝶小姐的朋友一半是死了,一半还在梅肯没有回来,亚特兰大又到处都是北佬,到处都是那种刚刚从主人家里放出来的黑奴,她简直吓死了呢!”

  直到现在为止,媚兰跟思嘉都勉强熬忍住笑,但是现在知道白蝶姑妈特地叫彼得伯伯来骂她们一顿,便再也按捺不住,对着彼得伯伯哈哈大笑起来。同时阿宝、蝶姐、嬷嬷他们三个,听见那老头儿只顾替白蝶姑妈那边说话,没有给陶乐着想一下,也都觉得非常生气,你一句我一句地抢着向彼得伯伯冷嘲热讽。苏纶跟恺玲听着他们在舌战,也不住吃吃地笑着,就连嘉乐脸上也露出几分笑容了。彼得伯伯被这许多人围攻着,自然是寡不敌众,只得闷住了一肚子气,两只脚不住踯躅。

  “你这黑老头儿到底有什么毛病呀?”嬷嬷咧着嘴向他道,“难道是你太老了,连自己的一个女主人也保护不了了?”

  于是彼得怒不可遏了。

  “太老了!俺太老了!哦,那是还早呢!俺不是一直都保护着她,还跟从前一样吗?俺不是曾经保护她到梅肯去逃难吗?不是北佬到梅肯去的时候俺也保护着她吗?不是她从梅肯骑着这匹骡子回到亚特兰大去的时候俺也一路保护着她吗?”说到这里,他把身子挺了挺,用以证明他自己实在很英勇,“俺现在并不是讲保护不保护的事,俺现在是讲面子的事。”

  “讲谁的面子呢?”

  “俺是讲白蝶小姐的面子,她现在这么独个儿住着,面子上实在难看的。她还是个姑娘呢,人家要说她坏话的呀,”彼得竟把白蝶小姐说得像个十六七岁的美貌大姑娘,非得有人陪伴,否则就会招来流言似的,“俺决不能让别人说她坏话的。俺也不能让她为了这事儿担忧。俺对她说过:‘你用不着为着这事儿担忧呀,你还有自己的亲骨肉呢。’谁想得到你们这两个亲骨肉都不管她了!你们知道白蝶小姐还是个孩子,而且——”

  思嘉跟媚兰不等他说完,就又哗然大笑起来,直笑得眼泪都出来,并且从台阶上蹲了下去,末了媚兰擦了眼泪说道:

  “可怜的彼得伯伯,对不起你!请你不要怪我笑吧。现在对你说句正经话,思嘉小姐跟我一时都是不能回去的。我等九月里棉花收起来之后,也许可以去一趟。但是姑妈叫你来接的意思,是叫我们就骑着这匹骡子回去吗?”

  彼得被她这一句问得目瞪口呆,他那黑脸儿上立即泛起了一阵羞愧。他那伸出的下唇也刷地一下缩回去,像是乌龟缩进头颈去一般。

  “媚兰小姐,俺大概是真的老昏了,差不多把俺今天来的本意也忘掉了!昨天咱们接到一封信,白蝶小姐不放心从邮局寄来,特地差俺亲自送来给你的。”

  “信?给我的?从哪里来的?”

  “嗯,这是——白蝶小姐她对俺说:‘彼得,你要轻轻地去对媚兰姑娘说。’俺就说——”

  “希礼!希礼!他死了!”

  “哦,不是的!不是的!”彼得一面把手插进怀里去摸信,一面很有点生气似的嚷道,“他没有死!这封信就是他寄来的,他要回家了。他——怎么的,老天爷!你快搀住她呀,嬷嬷!让俺来——”

  “不许你碰她,你这老傻子!”嬷嬷一面急忙扶住了快要晕倒的媚兰,一面大吼着叫彼得不要动手,“你这老猴子!白蝶小姐本来叫你轻轻儿说的!阿宝,你来抬脚。恺玲姑娘,你捧住她的头。咱们抬她到客厅沙发上去吧。”

  霎时之间,大家乱做一团,取水的取水,拿枕头的拿枕头,都跟着媚兰蜂拥进客厅里去了。只剩思嘉跟彼得伯伯两个留在台阶下,彼得伯伯呆呆地举着一封信,黑脸儿上现出一个孩子刚刚吃了母亲责骂的神情,思嘉也仿佛是双脚生根在那里,只把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老头子。她心里虽在暗暗喊着:“他并没有死,他要回来了!”但是这个消息并没有给她快乐,也没有给她兴奋,只是使她呆着不能动了。直到彼得伯伯开口说起话来,她也仿佛觉得他的声音是从远处传来的。

  “这封信是咱们梅肯的亲戚柏卫理少爷给白蝶小姐送来的。柏少爷跟咱们的希礼少爷同在一个监牢里。柏少爷有马,他先到家了,希礼少爷是跑路——”

  思嘉不等他说完,便将那封信一把抢到手里。信封上是白蝶姑妈的笔迹,写给媚兰的,但是她毫不犹豫,便将它拆了开来。白蝶姑妈附来的一张条子先落在地上。里面又是个信封,因在衣袋里放了多日,已经稀脏的了,上面分明是希礼的亲笔,写着“亚特兰大韩萨真女士转寄琼斯博罗十二根橡树庄卫希礼夫人收启”几行字。

  她拿颤抖的手拆开了那个信封,取出里面的信来读道:

  “亲爱的,我要回家来了——”

  才读了一句,眼泪便如泉涌一般,再也看不清底下的字,只觉得自己的心不住地在膨胀,知道这样的快乐是她经受不起的。她便紧紧抓牢那封信,一步跳上了台阶,跑进了穿堂,看见大家正在客厅里灌救媚兰,她也不管,却一直奔进母亲生前办事的那个小房间,关上门,旋上锁,一坐坐在那张沙发上,又哭又笑地将那封信放在嘴唇上不住地亲着。

  “亲爱的,”她低声念着,“我要回家来了。”

  常识告诉她们,除非希礼已经长起了翅膀,他要从伊里诺斯步行到佐治亚州,是非几个礼拜或甚至几个月不可的,但是每次有士兵来敲门投宿的时候,她们都要当他是希礼,不免心里狂跳一阵。不但媚兰和思嘉两个人这样,全家里面无论白人黑人都是这样的。因而大家都没有心思工作,思嘉也不好责备他们。

  但是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地过去,不但不见希礼来,而且连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到,于是陶乐的生活又重新上了轨道。因为渴望的心境是不能维持很久的。逐渐逐渐的,思嘉心里有些觉得不安起来,生怕他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她知道那岩石岛离得很远,当他释放出来的时候,也许脱力了,也许害病了,都说不定的。而且他身边一个钱都没有,一路又要经过北佬的地面,自然要吃尽苦楚。如果她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她就可以汇钱去给他,把家里所有的钱连一个子儿都汇去给他,可以使他赶快坐火车回来。

  “亲爱的,我要回家来了。”

  她初次看见这一句信的时候,心里仿佛以为希礼称呼的这“亲爱的”三个字,是对她思嘉说的,而他所谓“回家来”,也是回到她思嘉的家来。直至后来头脑稍为冷静点,她才记得希礼这封信是写给媚兰的,他的所谓“亲爱的”和所谓“家”都是指媚兰而说的。于是,她就恨恨然地想到媚兰那次生孩子为什么不死。如果媚兰那一次死了,现在的事情岂非十全十美吗?她只消等希礼回家过了一段相当的时期,就可以正式和他结婚,而将小玻收为自己的继子。她想到这一层的时候,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要急忙祷告上帝,因为现在上帝已经不能使她害怕了。

  士兵还是陆陆续续有人来,也有单独一个人来的,也有两三个乃至十几个成群结队来的。来的没有一个不像饿煞鬼,思嘉被他们吃得肉痛起来,便当他们是蝗虫过境,心里恨得不得了。她恨那些士兵,又恨乡下地方那种自古以来留宿客人的习惯。她以为这种习惯只好有钱的时候才好行的,现在是行不通了。但是她家里人却要照常地行着。

  后来那些士兵仍旧源源不绝而来,她的心肠就不得不变硬了。现在粮食非常难得,而且那北佬荷包里的钱是不能用一辈子的。现在就只剩下几张绿票和两个金币了。她为什么该把这一点区区的积蓄来养活这许多饿鬼呢?现在仗已打完了,她已用不着这些士兵的保护了。因此她对阿宝下了严厉的命令,以后若有士兵来吃饭,只许给他们一点东西敷衍敷衍。这命令下去之后,倒也就发生效力,谁知她后来发现媚兰运动了阿宝,每次都把她自己一份口粮省下来并给那些士兵吃,因而她觉得懊恼了。

  “媚兰,你这办法马上得停止,”她责备她道,“你如果不多吃点东西,你是要病倒的,你病倒了又得我们看护你。这班人让他们饿饿肚子不要紧的。他们已经饿了这四年,也从来没有饿死,现在让他们再饿几天怕什么呢?”

  媚兰把脸朝着她,脸上表现出一种赤裸裸的情绪,是思嘉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哦,你不要骂我吧,思嘉!你让我这么做吧,你不晓得我这样做了心里多少舒服呢。每次我省下东西来给一个士兵吃,我就想象到我的希礼在路上,也有好心的女人省下东西来给他吃呢!这样,我的希礼就可以早些回家了。”

  “我的希礼!”思嘉在心里这样暗暗叫道。这时,她仿佛听见了希礼的声音:“亲爱的,我就要回家来了。”

  思嘉默默无言地走了开去。从此以后,媚兰看见思嘉给士兵吃的东西丰富起来了。

  有些士兵病得很厉害,不能往前再走了,思嘉也把他们放在床上,好好地看护他们。这样的做法,是跟思嘉的初意完全不符的,但是思嘉受了媚兰那几句话的感化,现在对于士兵一点也不吝啬了。有一天有个到费耶特维尔去的士兵骑着马来,马鞍上载着另外一个年纪才十六七岁的士兵,是他从路旁拾了来的。他把那小伙子交给他们时,已经没有知觉了,过不久就死了,也查不出他是哪里人。她们因而想起了南方某一处地方,一定有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期待这个小伙子,如同她们自己在期待希礼一样,心里不由得起了一阵非常激烈的悲酸。她们将这小伙子的尸体抬到自己村的坟场上,就葬在思嘉三个弟弟的旁边。当阿宝将尸体放进穴中时,媚兰站在旁边悲悲切切地哭着,因为她看见这个情景,就仿佛希礼在路上死了,别人在替他埋葬一般。

  不久之后,又有一个失了知觉的士兵被他的同伴载来了。这人名叫彭慧儿,是害了肺炎昏倒在路上的。当她们将他放在床上抢救的时候,她们当他也要跟那小伙子一样死去的。

  她们看那人的样子,知道他是一个南佐治亚州猎户的儿子,一头淡红色的头发,一双憔悴的蓝色眼睛,虽在昏迷状态中也显得十分柔和而忍耐。他的一条腿已经从膝盖以下截去了,现在镶着一条木腿。她们看得出他是一个猎户的儿子,犹如看得出以前那个小伙子是个地主的儿子一样。至于她们到底从什么地方看出来,却也说不出一个道理。讲他身上的龌龊,长虱子,他未必比别的士兵更厉害。而且他在昏迷状态中说的呓语,也不见得比别人更加粗俗。但是她们凭着自己的本能,看出他决不跟她们自己同属一个阶级。不过他们并不因这阶级观念而亏待他,仍旧尽她们的力量替他治病。

  原来这彭慧儿曾在北方的俘虏营里被关了一年,已经憔悴得不成人样,出来之后又靠那两条一真一假的腿儿做这辛苦长途的跋涉,因而气力不能支持,半路上就害起肺炎来了。到了陶乐之后,仍旧一连几天昏迷不省人事,有时热度高得厉害,他便要发狂似的从床上跳起来,嚷着要到前线去再打。这几天里面,都是恺玲替他看护的。恺玲听他的呓语里,从来没有喊到过母亲、妻子、姊妹或是爱人,心里觉得非常奇怪。

  “无论什么人总有几个亲人的,”她说,“但是听这人的喊嚷,好像他在世界上是没有一个亲人似的。”

  他的病虽然厉害,抵抗力却还很强,又加恺玲她们给他看护得很好,他就一天天地清醒起来。有一天他睁开了蓝色的眼睛,看见恺玲拿着一串念珠坐在他旁边替他祷告,他就一切都明白了。

  “那么我现在并不是做梦了,”他用一种没有抑扬的声音说道,“我希望我没有给你很大的麻烦吧,小姐。”

  他的病复原得很慢,但是他很安静地躺在床上,终日一声不响,只把眼睛看着窗外的山茱萸,并不给大家一点麻烦。恺玲很喜欢他,就因他很安静、很沉默。每天下午,她总要坐在他床边去陪伴他,替他扇着扇子,却默默相对着没有一句话。

  恺玲近来很少说话,只是安分守己地做着她所能做的工作。但是她常常要独个人躲在房里做祷告,所以思嘉每次出其不意地推门进她房里去,总看见她跪在床边在那里轻轻念诵。这使得思嘉非常懊恼。因为在思嘉看起来,做祷告的时代是早已过去的了。她以为现在上帝正在责罚她们,那么随他去责罚好了,还做什么祷告呢?她向来都把宗教这东西看做一种公平的交易。她这一面允许上帝做好人,同时又要上帝给她好处的。她发现了上帝常常自己破坏这种交易的信约,因而觉得自己并没有亏负上帝的地方。所以她每次看见恺玲跪在那里做祷告,总当是她借此偷懒一时的工作。

  有一天下午,慧儿能够起来在椅子上坐坐了,思嘉偶然跟他谈起这桩事,慧儿就说道:“你随她去吧,思嘉姑娘。这是可以安慰她的。”

  “安慰她?”

  “是的,她是给你母亲跟他祷告的呢。”

  “他是谁?”

  他从他的黄沙色眼睫毛底下拿蓝色的眼睛瞟了她一眼,似乎一点儿不觉惊异。他似乎是对于任何事情都不会觉得惊异、觉得激动的了。大概因为他见识得多,再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能够使他吃惊了。所以现在看见思嘉不明白自己妹子的心事,他也并不觉得奇怪。他只觉得这桩事情很自然,犹如觉得恺玲喜欢跟他这个陌生人谈话的事一样自然。

  “他就是她的爱人呀,就是那个在葛的斯堡打死的伯伦呀。”

  “她的爱人?”思嘉简捷地说,“哼,她有什么爱人!那个伯伦跟他的兄弟本来都是我的爱人呢!”

  “是的,她也这么说。我看这个区里大多数都是你的爱人吧。不过,还是一样的,当你丢开他的时候,他就成了恺玲的爱人了,因为那次他请例假回家,他们就订了婚的。据恺玲自己说,伯伦是她生平唯一中意的男人,因而她现在替他祷告,对于她确实是一种安慰。”

  “胡说八道!”思嘉说,说时有一支忌妒的小箭在那里射她。

  她怀着满肚子的好奇心,看了看那个骨瘦如柴的男子,只见他佝着肩膀,长着一头微红的头发,一双平静的眼睛很镇定地睁着。听他刚才说的话,似乎他对于她家里的事情比她自己还要留心还要明白些。那么恺玲所以一直这么忧郁、这么祈祷的理由也就不难懂得了。好吧,她过几天总会忘记的。女孩子家对于死了的情人乃至于死了的丈夫,总都不过是一时的悲伤,迟早是要淡忘的。就像她自己吧,她对于察理现在是一点儿也不难过了。她又晓得亚特兰大有一个女人,已经为了战争做了三次寡妇了,但是她看见男人仍旧还能够对她注意。这一种见解,她也曾经去对慧儿谈起过,慧儿却只摇摇头。

  “恺玲却不是这样的人。”他断然地说道。

  她觉得慧儿这个人很可以跟他谈谈,因为他很能了解别人的说话。她跟他谈起了除草、耕田、栽种的问题,也谈起了养猪养牛的问题,他都给了她不少有益的指导,因为他从前在南佐治亚州也曾有过一个小小的庄子,也曾有过两个黑奴。现在他知道那两个黑奴一定都被解放了,田里也一定长起野草野松来了。他的唯一亲属就是一个姊姊,几年前跟她的丈夫搬到得克萨斯去住了,现在他只是孤零零一个人。但是这一些事情他都不觉得难过,他所觉得痛心的只是他留在弗吉尼亚的那一条腿儿。

  是的,现在慧儿对于思嘉确实成了她的一种安慰了,因为她一向以来,耳朵里听见的就只那几个黑人的唠叨,以及苏纶的抱怨的哭泣,乃至于父亲常常问起母亲的凄惨声音,只有跟慧儿去谈的时候,她才能够排遣一下心里的郁闷。因而她没有一桩事情不跟慧儿谈,甚至那次杀死北佬的事情也对他谈起过了,谈时还露出很自负的神色。慧儿听见了这事,却只给她一句简短的赞语:“干得好!”

  过了些日子,她家里人就谁都要到他房里去解闷儿了,就连嬷嬷,以前知道他门第不高,只有两个黑奴,很有些瞧他不起,现在也跟他亲近了。

  直到他能够在屋子里走几步,他就帮着他们干起种种零碎事情来。他会拿橡木条儿编篮子,会修补那些给北佬弄坏的器具。他又最擅长刻木块儿,因而卫德一天到晚盘在他身边。他给卫德拿木块儿刻起种种玩意儿,使得卫德非常高兴,因为他自从回到陶乐以来,手里从来没有拿到玩意儿过。有了慧儿在家里,大家就可以把卫德跟那两个小娃娃交托给他,自己放心大胆出外去工作,因为他管孩子的本领简直跟嬷嬷一样高明,而且他疼孩子的本领,也是除了媚兰之外谁都及不得他的。

  “你对待我实在太好了,思嘉小姐,”他说,“何况我是一个陌生人,对于你们并没有什么亲戚关系的。我给你们的麻烦太多了,如果你们不讨厌我的话,我情愿住在你们这里,帮助你们做工作,等我报答完了你们的好处为止。当然,你们的好处是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尽的,因为你们给了我别的东西,我都还有法可以报答,至于你们给了我性命,这叫我怎样报答呢?”

  于是,他就住在那里了,而且逐渐的,自然的,陶乐的一大部分担子都从思嘉肩上卸到他肩上去了。

  那一天是九月里,正是采棉花的时候,彭慧儿跟思嘉都坐在前廊上,晒着早秋快乐的阳光。慧儿用着他那种平板的声音,懒洋洋地跟思嘉商量家事,说起万叶附近有一家轧棉厂,讨价讨得极高,但是他那天到费耶特维尔去,跟那轧棉厂的主人见过面,如果思嘉肯把她的马车借给他用两个礼拜,他就可以把价钱减低四分之一。但是他没有把事情说定,要等跟思嘉商量过再去回复他。

  思嘉将他那瘦削的身躯看了看,觉得他这人确实像嬷嬷近来所说,是上帝特地放下来帮助他们的。她现在凡事都要靠他做左右手,无论如何少不了他。他并没有多余的话,也从来不显示本领,而且对于周围的任何事情都像不感兴趣似的,然而陶乐的每一件事他都清楚,每一个人也都清楚。而且他一直在做事,从来不偷懒。他沉默、忍耐而胜任愉快地做着。他虽然只有一条腿,可是比阿宝的工作还要得力。而且他又能够催出阿宝的事来,这一点,思嘉觉得非常诧异。有一次,那头牛害了疝气,那马也害起一种无名的怪病来,吓得大家都要赶快把它们拿开去。但是慧儿连夜不睡觉,看护着它们,竟把它们都救转来了。他又很懂生意经,因而使思嘉特别钦佩。他每天早晨带一两桶苹果、山薯和蔬菜之类出门,总换回许多种子、布匹、面粉以及其他的必需品,思嘉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占不了这种便宜的,虽然她自己的生意经也并不坏。

  逐渐逐渐的,他就变得陶乐自己家里人一样,竟在嘉乐卧室外边那间小梳妆室里睡觉了。他始终不提起要离开陶乐的话,思嘉也始终不去问他,怕一问起他便要将他赶走。有时候,她也不免对他起疑心,以为他如果是有一点儿骨气的,那么即使是无家可归也一定要走了。但是她一面怀着这样的疑心,一面却又热烈祈祷着他无穷期地住下去。因为家里有一个男人,不知要便利多少呢。

  思嘉又常常想起,要是恺玲具有一个小耗子一般的意识,她就一定会看得出慧儿是属意于她的。如果慧儿肯向恺玲去求婚,那么思嘉就要一辈子感恩不尽了。当然,如果在战争以前,慧儿是无论如何不配向她们家里人求婚的。他虽然不是一个贫穷的白人,但也到底不属于地主的阶级。他不过是一个平常的猎户、一个小农,只受过一般教育,说话要有文法的错误,并且不懂她们郝家人那样的礼节。有时候,她还怀疑到他究竟能不能算是一个上等人,结果是断定他不能。至于媚兰,她是竭力替他辩护的,她说无论什么人,要是具有慧儿那样的好心肠,要像慧儿那样肯替别人着想,那就一定是一个上等人了。思嘉也明明知道,如果母亲在世的时候,听到了她的女儿要去嫁给这么一个人,那她一定马上就要晕过去,但是现在思嘉受了环境的逼迫,对于母亲的遗教只得置之不理了。现在男人少得很,而且女孩子家总得嫁人的,而且陶乐现在少不了一个男人呀。至于恺玲自己呢,她是往她的祈祷里愈沉愈深了,她待慧儿虽好,却只当他是一个哥哥,以为待他好是当然的,犹如对于阿宝应该待得好一般。

  “如果恺玲对于我是知恩感德的,她就应该跟慧儿结婚,免得他离开这里,”她愤愤然地想道,“可是我看她那样子,她大概是要对那个傻孩子悲伤一辈子了,其实那个傻孩子是不见得把她放在心上的。”

  以后慧儿却也没有走,思嘉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只觉得他那种老老实实对付自己的态度是可喜又有益的。慧儿对于那个神志不清的嘉乐,态度非常地恭敬,但是他已清楚思嘉为实际的家长,有什么事总要跟她去商量。

  思嘉对于他刚才提起那个借马车给轧棉厂主人的计划,当即表示赞成,虽然这么一来,他们就要暂时缺乏交通工具。对于这桩事,苏纶特别要觉得懊恼。因为慧儿每次赶车到琼斯博罗或是费耶特维尔去做买卖,苏纶总要搭着他的车一同去游玩,认为这是她的莫大的快乐。她每次去时,总要尽其所有的将身上打扮得漂漂亮亮,跑到这家那家去看看朋友,这里那里去听听新闻,觉得自己又做了从前的郝二小姐了。因为她对于那些不晓得她家底细的人,一有机会就要给他们摆摆架子的。

  这么一来,我们那位漂亮小姐要有两个礼拜出不得门了,思嘉心里想,那么她又要关在家里哭呀闹的了。

  他们正在谈时,媚兰也抱了个孩子到前廊上来了,随即她在地板上铺起一条旧毯子,让小玻放在上面爬。自从希礼的信来了之后,媚兰就一天到晚地忧喜无常,并且一天天消瘦下去、苍白下去。她对于家里的工作,一直都劳而无怨,只无奈她病体难支,往往是力不从心的。老方医生曾经给她诊断过,断定她是妇人的亏症,跟米医生的意见一样,以为她根本就不该养小玻的。他又直言对大家说,如果她再养一胎,就无论如何也不能支持了。

  “今天我经过费耶特维尔的时候,”慧儿说,“我捡着一件有趣的东西,想来你们两位也一定高兴看看的,所以我把它带回家来了。”说着,他从后边裤袋里摸出一只布荷包,从荷包里取出一张联盟州的钞票。

  “一张联盟州的钞票有什么有趣不有趣的呢?”思嘉很不高兴地说,因为她是一看见这东西就要生气的,“爸爸箱子里还有三千多块钱呢。前几天嬷嬷一直逼着我,要我拿出来糊阁楼上的墙壁,免得墙缝里冷风吹进来,我想嬷嬷的意思倒也不错。至少是废物利用了。”

  “啊呀,这是罪孽的呢,”媚兰带着一个惨笑说,“你快不要这样,思嘉。你留着它将来给卫德吧,卫德将来会觉得它很宝贵的。”

  “嗯,我倒也不懂什么罪孽不罪孽,”慧儿忍耐地说,“可是我今天拾到的这张钞票,倒是跟你刚才说卫德的话意思一样的,媚兰小姐。因为这张钞票的背面糊着一首诗。我知道思嘉小姐是不大喜欢诗的,但是这一首诗她也许会觉得很有趣。”

  说着他将那钞票翻过一个面,只见上面粘着一条包东西的黄纸儿,用稀淡的土造墨水写着几行字。慧儿清了清他的喉咙,将那几行字缓慢而艰涩地念了出来。

  这一首诗的题目叫做:《联盟州纸币题词》,一共是八句,分为两绝:

寒供衣被馁供餐,


此物人人一见欢;


今日国亡成废纸,


还当留与子孙看。


爱国当年倡自由,


而今阶下作俘囚;


欲知个中兴亡事,


听彼从根说到头。


  “啊,美丽极了!动情极了!”媚兰听完了立即喊道,“哦,思嘉,你千万不要把那些钞票拿给嬷嬷去糊墙壁。它虽然已经不值钱,到底不能当几张纸看的,正像这首诗所说,它是‘还当留与子孙看’的呢!”

  “哦,媚兰,你不要这么看吧!废纸到底是废纸,还有什么两样的?嬷嬷一天到晚在那里咕哝,说她阁楼上墙壁缝很多,风大得很,难道犯得着拿钱去买纸来糊吗?我希望卫德大起来的时候,我已经有很多的绿票子可以给他,还要这些废纸做什么呢!”

  当她们这么辩论的时候,慧儿正拿着那张钞票在逗地上的小玻玩儿,现在他忽然抬起头来,拿手掌遮着阳光,远远向外边的车道上照了一照。

  “咱们又要多一个伙伴儿了,”他把眼睛眨了眨说道,“那边又有一个士兵来了。”

  思嘉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见一个人,满面的胡子,穿着套蓝色灰色混合的破烂军服,低着头,拖着步子,从车道上慢慢地走来。她一时认不出他是谁,只觉得他那身影儿仿佛非常熟悉。

  “我总当是这班兵大爷已经走完了,”她说,“我希望现在来的这一个不是过分饥饿的。”

  “他一定是饥饿的。”慧儿简单地说。

  媚兰站了起来。

  “我去叫蝶姐多预备一客饭,”她说,“再去通知嬷嬷一声,叫她不要把这人的衣服那么慌慌忙忙就剥掉。”

  她正要旋转身子往里边走去,但突然又站住了。思嘉只见她拿手掐住自己的喉咙,仿佛那里有什么痛楚似的,又看见她颈梗上青筋暴涨起来,跳得非常快。同时她的面色变得愈加白,眼睛也睁得愈加大。思嘉当她马上就要晕过去,急忙抢上一步去抓住她的臂膀。

  但是刹那间,媚兰就猛然甩脱了思嘉的手,唬地跳下了台阶,像一只雀儿似的伸着两条臂膀,向那沙石路上飞似的奔去。于是思嘉也突然明白过来。她看见那来的人忽然停住步,抬起头,向屋子这边呆看了一会,仿佛他已疲倦到不能再向前移步一般。她又看见媚兰跑去投入那人的怀中,那人也一把将她紧紧地搂住。在这当儿,思嘉心里的感情也不知是甜、是酸、是苦、是辣,只是身不由己地跳下了台阶,也要向他们那边奔去,却被慧儿一把抓住了衣裙。

  “你不要去打扰他们。”他平静地说。

  “你放手啊,你这傻子!你放手啊!这是希礼呢!”

  慧儿并没有放手。

  “他到底是‘她’的丈夫,是不是?”他平心静气地问她,她经他这一问,便带着一种快乐和愤怒交混的感情掉转头来看了他一眼,而在他眼睛的深处分明现出一种了解和怜悯的神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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