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





表姊对唐琪的印象十分良好,她曾屡次告诉我:


“我长那么大,还从来没有碰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比高小姐还漂亮吗?”我问。


“嗯,可以那么说。”表姊称赞地,“不过,你不能告诉哥哥这些话呀,他会不高兴的。但是事实上,唐琪出色得多了。唐琪的眼睛、眉毛、鼻子、嘴,无一不美,让人看了那么舒服。”


“难道比你还漂亮?”我逗表姊说。


“讨厌,谁要你拿我来比?”表姊一嘟嘴;可是,她马上又郑重其事地,“唐琪比我漂亮。单就皮肤一项,我就无法和人家‘相提并论’了。告诉你,唐琪最美的就是皮肤,那么白,那么净,那么细,我只有在美国或日本的电影画报里的女明星五彩照像上,见到过那种可爱的皮肤颜色--我和地比,简直成了黑鸭梨了。”


表姊并不黑,不少亲友曾夸她的皮肤很白净哩。可是,她却说唐琪比她还更白。我真想像不出,唐琪的皮肤会白到甚么程度了?


从表哥嘴里透露出来的对于唐琪的批评,该是如何?他没有像表姊一样地把唐琪指为天仙,可是他不住地向我点着头说:“唐琪这个人,相当漂亮!”注意,“相当”这一个形容词,出自那时候的表哥口中,应该是可以解释为“非常”“万分”的--因为,那时候的表哥心目中,必然地,只有高小姐是唯一的天仙女神,正在热恋中的表哥,怎么会发觉自己的未婚妻以外,还另有值得一瞥的女人呢?难为他,居然他还慷慨地对唐琪肯付出“相当”两个字。


姑妈对唐琪的观感,就比较复杂了。她说:


“唐小姐确是长得好。尤其皮肤白嫩白嫩的,讨人爱。浑圆的苹果脸,眼睛水汪汪的,鼻子端端正正的,菱角嘴,两个酒窝--就是稍嫌有点胖,不过女孩子胖一点显得有福,黑干巴瘦会显得‘薄气’--”稍一停顿,她又接着说,“不过,唐小姐那份打扮,我可不敢恭维。第一、我看不惯她那烫得乱鸡窝般的什么‘飞机头’。第二、我看不惯她那旗袍的荷叶袖儿--那袖子可真是太短了,猛一看,活像穿的大坎肩嘛!整个膀子都露了出来,太不文明。第三、我看不惯她那身旗袍短得刚刚到腿膝盖,大腿都叫人家由开叉那儿看得见,多不好意思!旗袍旗袍,就得像旗人穿的袍子才对,像四郎探母的铁镜公主穿的那么肥大并且拖长到脚跟才像话。唐小姐的旗袍不但短,并且又太瘦了点,紧紧裹住身子,活像个曲曲弯弯的鼓肚儿花瓶,不应该不应该!第四、我看不惯她那一双高跟鞋,哪有年轻的闺女就穿高跟鞋的!穿上那玩意儿一扭一扭地多难看,杂耍场里唱大鼓的才一人一双大高跟哩!所以我觉得唐小姐人长得确实很俊,只恐怕太‘时髦’,太‘活动’,太‘新派’了一点。无论如何,没有高小姐那么老成,文静。”


上面这些来自不同人嘴里的对于唐琪的描述,都没有引起我太大的注意;可是,当一次高小姐向表哥、表姊、和我讲起唐琪的身世时,我却一下子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原来唐琪竟和我一样,她也是一个孤儿。


从高小姐口中,我得以知道:唐琪自幼丧父,只有和她母亲二人相依为命,不幸,十五岁时母亲又死去,自此,唐琪开始了一个更悲惨的命运。不过,唐琪很要强,独立求生的意志很高,她给自己选择了一条道路--她考入北平一家德国人办的护士学校,希望将来能进医院担任护理工作。


“她做了护士学校的学生,我是很赞同的,事先,她曾和我商议过这件事。”高小姐说,“因为她知道自己将来无力读大学,她又绝不肯向任何亲友借钱,同时她又知道在大学里念上四年政治、经济、社会、或是家政,并不见得一定会找到职业;学护理倒比较有把握谋到一个工作。虽然看起来当一名护士不见得是大人物们从事的大事业,但却能保障她自己的生活,而且护士工作本身的意义也很崇高。”


自此,我对这位未谋一面的唐琪小姐,突然产生了一种亲切感与钦佩--亲切来自“俱是人间孤伶儿”的同病相怜;钦佩来自对于一个孤女艰苦奋斗自立自强的精神的赞许与重视。为此,我主观地为唐琪受到姑母的批评,想出来一大套辩护的理由--姑母嫌她太“时髦”、太“活动”、太“新派”;她既是一家德国学校的学生,当然要比中国学堂的学生开通多了,她既是受的外国教育,当然一切打扮,甚至神气动作,都难免要洋化一点了。


我把这种想法,告诉高小姐,她认为我说得很有道理;不过,她加注了一句:


“我这个表妹很漂亮,也很聪明,爱打扮是女人的天性,还不要紧;问题倒在于她确嫌太活泼了一点。”


“活泼不是很好吗?”我问。


“活泼的年头应该已经过去喽,她今年已经十七岁啦,”高小姐说:“她高兴的时候,手舞足蹈,大笑大跳,并且抱住我,或者我的母亲、我的嫂嫂们,表演电影上的热烈镜头,明知她是好心,但是我们都有吃不消的感觉,尤其我们老太太很不以她这一手儿为然。她难过的时候--譬如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便放声痛哭,谁劝也劝不好,活像有‘定量’的泪水非要流完才能停止。我们老太太常责骂她:哭,没有个女孩子家的哭相;笑,没有个女孩子家的笑相。”


我在心中暗想:这种率真爽朗的性格,倒很为我欣赏,因为,我缺少这种性格。我在姑母家长大,一切都学得太拘谨,太呆板;哭时不敢嚎啕,对着父母的遗像硬是把眼泪往肚内流;笑时不敢纵声,明明是个男子汉,却要像个大姑娘似地笑得那么斯文。只有练习唱平剧时,才可以放胆高唱到“一字调”。


我起了如此一个奇异的念头:以后我应该向唐琪学,高兴或悲哀时,应该尽量尽情地发泄!


我很愿意能有机会和唐琪见一面。可是,我没有勇气告诉高小姐,连告诉表哥、表姊的勇气也没有。我想,我确也没有很充分的理由告诉她们。


后来,又一次我从高小姐那儿听来有关唐琪的家世:唐琪的父亲在世峙,位居要津,显赫一时,曾经担任过北洋军阀的高级幕僚。


这一件消息,很刺伤我心。我深为惋惜,为甚么一个美好的女孩子的父亲竟会是一个军阀政府的官吏呢?我对北洋军阀的憎恨是无法消除的,因为我的父亲就是为了去打倒这批家伙而牺牲的。为此,我对唐琪的印象突然打了折扣。一种莫名的厌恶感冲淡了我对她的亲切感。天呀,她竟是军阀政客的后代!


不久高小姐又告诉大家:


“我的姨丈(指唐琪的父亲)在世时,作威作福,抽鸦片,讨了三个小老婆,每天和姨母吵嘴。姨父死后第二天,三个小太太都携卷细软逃走;姨母一个人省吃俭用地把唐琪养大,真不容易--姨母也是享惯清福的人,艰辛的日子使她的身体渐渐不支,终于在唐琪初中毕业那年病死--”高小姐这一番话,重新使我恢复了一部分对于唐琪的同情。我冷静地想了一下:唐琪是无辜的,尽管她父亲是北洋政客,并且造了许多孽。只是,无论如何,我对唐琪的美好印象,再也不能如以前那么完整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的身体里存留着父亲遗留给我的仇视军阀政客的血液,使我不知不觉地产生了这种心理。


又过了一年,另外有关唐祺的消息,经高家老太太传到我耳中,使我当初欲和唐琪一晤的意念,大为冲淡。从此,我几乎不再有想和唐琪一晤的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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