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大哥走了,我开始在重庆度过寂寞的秋天、冬天--
在学校中,我一天比一天认识了更多的人;可是,我实在仍是寂寞的,因为在茫茫人海中,再寻觅到一位爱我如贺大哥的人,真是难如登天了。
贺大哥抵达上海曾寄我一封航空信,那是他寄到香港友人处再转寄给我的,他信上说动身去津在即,一旦他会到我的姑父母,便要他们也按照香港转信的办法和我通信。
当年冬天,日军偷袭珍珠港,二次世界大战正式启幕,香港不久被日军攻陷,我与姑父母通信的计划成为泡影,贺大哥的消息也自此中断。
我遵照贺大哥临行的嘱告过日子:一心一意致力于读书,和运动。我随时都警惕自己:要冷静,要缄默,要不多言,不多语,不惹人厌。我似乎变年长了许多。当这年冬天,我生平第一次在沙坪坝一家小理发馆里刮剃胡须时,我曾相当严肃地对自己说:
“张醒亚,你开始是个大男人了!今后一切得像个大男人样儿!”
同学们的联谊组织花样百出:各省市同乡会、中学时代同学会、壁报社、诗社、文学社、各种球队、基督教团契、音乐研究社、美术研究社、平剧研究社、国术研究社、国际问题研究会--应有尽有。我没有参加任何一个团体。后来,由于我说的国语还相当标准,便被同乡同学拉到“冀平津同乡会”做了一名挂名会员。
我在学校中默默无闻地生活着。在许多大出风头的同学中,我显得那么平凡。不过,我是个成绩优良的好学生,冬季大考以后,学校通知我,自下学期起,我可以获得“林森主席奖学金”。
重庆的冬天很冷。雾虽然很讨厌,我却天天盼望清晨有浓雾,有雾才会有太阳,有太阳气候才会稍稍暖和。我用贺大哥留下的钱,买了厚棉絮、中英文字典、跑鞋,几乎用掉五分之一,想买件大衣再也舍不得了。宿舍和教室里都没有炭火,阴雨的时候冷得难挨。狠狠心,再买了一条棉絮,夜间加盖在身上。白天在教室,就没办法了,总不能披着棉絮听课呀!一下课,我就奔往操场,跑两个圈,身上热烘烘的怪舒适。这是我白天唯一御寒的办法,也正为此,我的径赛成绩能够保持,并且日益进步。
在宿舍中,我的内务弄得特别整齐,倒是“有口皆碑”的。睡在我下铺的那位同学,因为他身量很矮,大伙儿便赠了他一个绰号--“最低领袖”。他一向最不会整理内务,时常挨军训教官的骂,我便开始代他整理。他是一个忠厚的带几分愍气的贵州人,每当我为他服务时,他总是咧着嘴抱歉地说着感激的话。我告诉他:
“不要客气。最高领袖和最低领袖,我们都应该拥护。”
体育课程和军训课程,我都得分最多,尤其是军训。军训教官对我非常亲近,因为他一眼便看出了我曾经当过丘八。一些同学对军训特别不予重视,完全抱著「吊儿郎当”的态度,操作不认真,对教官嬉皮笑脸,这一现象着实使我这来自敌区与战区的人吃惊不已。大后方的青年为何竟会如此?我真想不出任何理由。不过,当课程进行到实弹打靶时,全级同学似乎一致大感兴趣。男同学们个个擦拳磨掌,希望多打中几环,显显威风;女同学们扭扭捏捏,挤在一堆,又害怕放枪,又不甘心在男同学面前弃权。结果,男同学们尽管伸出脖子用尽眼力瞄准目标,成绩和一律闭着双眼缩回脖子盲目开枪的女同学,并无二致。吃鸭蛋的有一半以上;其他顶多三抢打中个十环八环。虽然有的同学知道我当过兵,但也从未重视过我这个兵。当我不慌不忙地卧倒、瞄准、开枪,红白两色小旗首次在远远的靶子后面同时举起摆晃时,同学们哗然一声叫了起来:
“啊,十二环!”
“也许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不知是谁在后面说。
没有回头置理,我继续依照规定再打第二枪与第三枪!两次红白旗再度相继举晃,两枪都是正中红心--十二环!
“好枪法,三十六环呀!”一些男同学欢呼地把我举起来。女同学们也都热烈地鼓掌,北方女同学们连说:“真棒!真棒!”四川女同学们连说:“硬是要得!硬是要得!”
这是我第一次在校中“出头露面”。
接着在春季运动会中,我的四百公尺以五十三秒八、八百公尺以二分十一秒、四百公尺中栏以五十九秒九的成绩,破了过去全校纪录。自此,知道同学中有个“张醒亚”的人便更多了起来。
我一点也不敢骄傲,城一如往昔地沉默而谦逊。
由于春天到来,同学们个个精神奋发。嘉陵江畔和沙坪场茶座里,多得是活泼快乐的青年男女们。我仍是寂寞的,虽然有了许多见面打招呼、点头、握手的熟同学,但是迄未有一个相知太深的知己。“最低领袖”和我比较要好,他是三民主义的虔诚信徒,每天抱住一大堆关于三民主义的书籍钻研,他又能背诵整本的英文版三民主义,这颇使不少同学钦佩。他对于马克斯、恩格斯、唯物论等学说也下功夫研究,他时常讲:
“要明了这些共产主义的谬论所在,才能认识出三民主义的正确伟大!”
我受了他的感染,便经常一块陪他读这些书。可是,我一直没有向他透露:我在太行山被共产党的军队偷袭,几乎送命的故事。那时候,国共合作统一战线的口号仍在后方喊得起劲,共产党印行的“新华日报”天天都大批地送到学校来,从无人干涉同学阅读。“新华书店”出版的大力为共产党宣传的书,也到处公开发售。我想,我最好还是安心读书,休谈“党”事。
同学们每当看到我和最低领袖在一块聚精会神地看书,便一拥而上:
“喂,春天不是读书天呀!人人都在展开‘春季攻势’,唯有你们两个按兵不动,真泄男同学的气!”
熟一点的同学,干脆把我们手中的书籍一夺,向天上一抛。最低领袖连忙接住,并且往怀里一搂:
“别开这么大玩笑,这些国父遗著是我的圣经啊!”
拗不过大伙儿时,我俩便陪他们到女生宿舍附近转几个圈,有的同学轻悄悄地把预先用蝇头小楷写好的追求信,偷偷插进女同学信栏上,有的必恭必敬地转托代交,有的勇气十足地面交本人--然后,我们便到沙坪坝茶座“摆龙门阵”,“摆”的题目仍是“季攻势”。
我插不进嘴,也无话可插,在他们滔滔不绝的议论与评论中,我只能做一个旁听者。我似乎对于他们把全副精神都花在女同学身上有点反感;可是,我又觉得他们应该谈恋爱,这是每人都应该经过的人生旅途上一个重要的驿站,如果说这些大学生谈爱谈得过早,那么,我自己岂不是比他们更早了好几年吗?我没有理由非议他们。
他们首先兴致勃勃地给一些女同学“打分数”。从不及格到最高的九十分,都被分配妥当;也有过于认真的人,为了一、二分之争,辩论得面红耳赤。
打完了分,他们便集思广益地给一些女同学起“外号”。
经过一致决议,许多“外号”出了笼:
披衣大仙--一位女同学不管晴天雨天上课时永远披着一件雨衣。
红皮膏药--一位女同学两颊的胭脂涂得太厚,活像贴了两张红色膏药。
跺脚美人--一位女同学身材生得非常好,看背影人人都赞美,可惜当她一回头时,大家必为之跺脚叹息一声,因为她脸上有天花。
印度小白脸--一位女同学皮肤特别黑。
双鞭毛藻--一位女同学梳了两只长辫子。
丈母娘--一位女同学脾气特别好,对男同学们特别客气,活像丈母娘疼姑爷的样子。
保险刀--一位女同学专门给男同学钉子碰,川鄂一带的话,管碰钉子叫做“刮胡子”。
紧急警报--一位女同学长得奇丑,她一来大伙便跑躲开--
最后,他们又为两个女同学集体创作了两首打油诗,当然那两位女同学是被他们深深不喜的。一位女同学长得怪难看,却特别喜欢扭摆腰肢,故作姿态,并且还放出空气说十几位男同学都追求她,实际上,大概从来没有人追求过她。他们的诗便这样说:
面似窝瓜姿似梅,
一打零俩将奴追,
奴若将谁瞟一眼,
活像判官把命惟!
另一位女同学长了两个大虎牙,年龄比较大了一点,可是喜欢装小孩儿,他们也为她作了诗,并且由一位戏迷同学仿照“鸿鸾禧”中金玉奴那一段“奴家正二八--”的道白,念出来:
奴家二十八,
人称大象牙,
未笑先露齿,
西餐不用叉。
直到夜深,大家始尽兴返校。临行,调皮的同学还郑重其事对茶馆的伙计说:
“么师,茶留到起,二天还要来吃!”
“春季攻势”以后,再继之“夏季攻势”有些同学如愿以偿,喜气洋洋;有些同学毫无“斩获”,垂头丧气,真像个狼狈的败兵。我和最低领袖逍遥“战场”之外,虽无战胜的欢快,也无战败的苦恼,倒也自由自在。最低领袖告诉我四年大学生活内他绝对不谈恋爱,他也作了两句打油诗:
没有爱的日子太寂寞,
有了爱的日予更难过。
看样子,以前他可能也尝受过爱的痛苦。
“我宣誓追随最低领袖到底,”我对他说,“四年内,我绝对跟你一样不谈恋爱!”
我竟未能实践这一誓言。一年后,一位女同学闯进了我的世界。
她,是郑美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