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二十五





我四周的人,似乎都在故意地避免和我谈起唐琪。我想一方面是由于他们对我怜悯--怕提起唐琪,会触发我的伤痛;另一方面可能是由于他们的错觉,已经对唐琪产生了相当恶劣的印象,不屑于再把她挂在嘴边。尽管唐琪的不幸遭遇应该博得同情,而非斥责。


我痛恨任何人加诸于唐琪身上的任何寡情的讥诮;可是,天啊,原谅我,我连自己竟也不能禁止偶然间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怪念头--每当我想到唐琪被那鬼医生侮辱的一刹那,立刻一阵剧烈的呕心便涌上心头,接着,我竟然对唐琪产生了厌恶--我抱怨她不该自投陷阱搬到医院去住,又责怪她为甚么在受辱的时候不起来反抗?我似乎完全忘掉了她正是因为我不去和她同住才搬到医院的,也忘掉了她受辱的时候,那被施放的蒙药正在发挥威力--人,真是自私的!男人,也许更自私些!我尽管立刻理智地纠正过来自己这种自私荒谬的念头,痛骂一顿自己对唐琪的无情无义,甚至跪倒下来求上天,求玛利亚,求主耶稣宽恕(尽管我还不是任何宗教信徒)--可是,我却一直无法把这种自私荒谬的念头自脑子里清除干净。


然而,千真万确,我还是爱唐琪的。


我希望我能找到唐琪。我希望我们能够相拥在一起,甚么也不讲,只是尽情地,痛快地抱头大哭一回!然后,把过去的一切统统忘掉,重再建立新的,永远不分开的,相依为命的生活。


只是,我实在没有方法找到她,尽管我已经有了决心,有了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决心。真不幸,我的决心迟来了一个多月。唉,祸福莫测的人间事故,在短短的一个多月,却足够变幻得令人惊奇,令人害怕,令人战栗了!


变幻,变幻,变幻--我真不知道唐琪将变幻成甚么模样?也不知道我自己将变幻成什么模样,更不知道我和唐琪的爱情变幻成甚么模样?我幻想发生奇迹:突然会接到唐琪的来信,或是接到她打来的电话,或是在街头巷尾和她碰个对面,或是表姊在外面遇见了她,把她拉回家来与我相会--然而,这些幻想除了偶尔在梦境出现,恐怕再没有变成事实的可能了。


表姊在我的恳求下,到过高家和宏贤医院,但她由高二嫂和高小姐,与宏贤医院的女护士和看门工役的嘴中,都打听不到唐琪的住址。我还亲到法院查询,得知唐琪诉状上的住址是一家旅馆,而那家旅馆的人员说她已经搬走了好多天。我几乎决定登一个寻人广告;可是,那么一来,我便不能再在姑母家待下去了,因为那样做一定会惹姑父姑母大发雷霆的。同时,我又想到:即令我不顾一切登出那个广告,唐琪也能看到那个广告,她是否真地肯来找我呢?由于她那倔强的性格,她是非常可能置之不理的。难道她不恨我吗?难道她为我吃的苦头还不够吗?难道害她跌入陷阱中的一群人中,当真没有一个我吗?我又想到:如果她看到了广告,当真跑来找我,我的“善后”方案是什么呢?留她住在姑母家?不可能!带她走?我没有地方去?跟她走?她已经没有房子,没有职业了,也许她永远找不到职业了,因为任何一家医院都不能再收她做护士。


我该怎么办呢?她该怎么办呢?我还有个姑母家栖身;她呢,她或许每天在外流浪,夜深后仍踟蹰街头,找不到一个住所,她或许已经踏上衣食无著的困境,她或许在悲愤哀痛之余病倒下来,没有医药费用,只有坐等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她或许认为一切均告绝望便自杀了事--不,她曾经对我说过:她是永远不会自杀的。可是,或许在她受了过度刺激之后,精神恍惚不定,会在嚣喧的马路口被飞快驶来的汽车或电车辗倒--每当想到这儿,我便:“呀--”地尖叫一声,不敢再想下去。


我唯一的办法,是等。等,是的;除了等,我还能做甚么呢?我相信“时间”会给我一个解答。于是,我恨不得地球旋转的速度能够变快千万倍,一下子便过去了若干年。那样,我便可以知道,我一生命运中究竟还有没有和唐琪重逢相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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