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房间的暖炕上。
贺大哥和两个老百姓,正围绕着炕头,守护我。
“好啦,好啦,血也停住啦!”他们三人几乎同时叫出来。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创口敷满了一大堆香炉灰,零星的破伤处也涂了一小片一小片的香炉灰。
贺大哥已换了老百姓衣服,这时,我也在他们三人扶扶架架下,困难地换上了便装。
“这儿属清化县管,”贺大哥告诉我,“我们又回到敌区来了。你放心休养几天吧,这家老百姓真好,爱国家,讲义气,爽爽快快地答应了收容我们。”
我向那两位好心肠的人敬礼致谢。
“这是俺们该做的事,不能上前线打仗就够‘松蛋包’了,连受伤的国军都不敢留,可不太‘孬种’了吗?”那个年轻的这么对我说,然后,一扭头,瞅着那个年老的说,“爹,你说对不对?”
“对对对!”老头儿连忙应着,又慈祥地拉一下我的被角,“老总,你放心在俺这养着吧,我还可以去请一位有名的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来,实在不行,我送你到清化车站,坐上火车到新乡,随便南去开封,北去北平,都方便得很,听说那些地方有的是大医院--”
他的话,给了我意外的激动,我几乎应声叫出:
“就叫我走吧!叫我回到北平,回到天津去!”
我没有叫出来,我知道那是贺大哥绝不会赞同的;而我,也必须再冷静地想一下:果真就此折返天津,何尝是我完全甘心情愿的事?
养伤期间,我一再幻想,如果唐琪能在我身边守护,我一定会复元得极快;可是,每当我看到以全副精力扶侍我的贺大哥时,我就会责备自己不该再想到唐琪,仿佛想到她就等于忽视了贺大哥给予我的细心爱护。贺大哥每天厮守着我不离寸步,真难为他,生龙活虎般的一条汉子,囚在这个小房间里,每天为我端菜、送饭,还要拿尿盆、屎罐--他居然会这么耐心而温柔,我感激地,笑着告诉他:
“您真是一个好褓姆,我就差没吃您的奶了!”
尽管贺大哥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我还是一再想到:要他背着体重不轻的一个大男人,走出险恶的太行山,简直不可思议。他自己也对我说:“回想那天,我真难以明白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背着你,我也曾两次几乎跌倒下去,我咬紧牙,也不住祷告上苍,真是有如神助啊,在那紧急关头,人可能发挥出极限无限的力量--老实说,现在要我把你背起来,我相信背不动--”
我的伤势好得很快。打在臀部的子弹,当时洞穿而出,两处创口逐渐合缝长起新肉,打进肩头的子弹,没法取出,但已不感觉疼痛。房主爷儿俩为我一次又一次地买来一大堆一大堆的“党参”(产自太行山区的上党),教给贺大哥熬制“党参膏”。那是和人参有同样功效的大补剂,对于我的体力恢复,确实极有帮助。我一再向房主诚恳要求,万勿再为我买这么贵重的药品,他们爷儿俩却异口同声地说:
“小意思,小意思,不算啥,不算啥,俺们这里出党参,一斤才卖两毛,到你们外乡,一钱就要卖两块钱了!”
约摸过了三星期,我已能行动自如,房主人烙饼、炒鸡蛋,给我们送行。对于这诚朴仁慈的父子俩,我此生无法忘记他们的救助,也无法答报他们的恩惠。
在一个漆黑的无月无星的夜里,那年轻的房主人充做向导,带我们由险恶崎岖的羊肠小道,偷越过晋博公路,到达国军驻守的沁阳县紫陵镇。那夜赶路,足有一百里。
太行山已远在我们背后。心情似飞脱出恐怖的牢宠一般愉快。像由一个噩梦醒来,又像自阴山背后重新走向人间。当我们直向黄河渡口铁谢行进时,却万分恋恋不舍地,一再回顾身后连绵起伏的山影,那恐怖、阴森、血腥的太行,在这刹那呈现出一片淡淡的青紫色,分外美丽,分外安谧。
在紫陵睡了一个近年来最舒适的觉。贺大哥卖掉了常年戴在他手上的一枚戒指,我们有了“马拉犁”,便决定痛快地大吃一顿。在黄河渡口,粽子、糖葫芦、凉粉、老糟、鸡蛋、枣粥、酱肉、香肠、花生、面条,还有下锅前仍在活蹦乱跳的黄河“尺鲤”(产自黄河一尺长的鲤鱼最是美味)--我们不放掉一样,遍吃一过。一个毗连一个的大小帐蓬支在河岸,充做了热闹的市场,老头儿、老婆儿、小伙子、小媳妇、小孩子,一齐愉快地吆喝着兜揽生意,对于我们这些看荒山乱石看得麻木了的人,这一片景色好可亲好可爱。我们一面大吃,一面大逛。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黄河,是那么庄严、壮丽。奔腾豪放的水势,汹涌澎湃的涛音,不由使人想到中华民族的化身--他已高伸出了坚实的臂膀,同时发出了雄伟的吼声!
对岸一片青山,其中透明得碧翠欲滴的一簇树丛,是闻名的汉光武古冢,后面衬托出飘荡着,朵朵白云的蓝天,好一幅迷人的风景画啊。我凝望良久,不禁脱口叫出:
“我就要飞过来啊,白云故乡!”
实际上,我将一天比一天距离北国故乡更远;然而,我确似游子重新投入故乡怀抱的心情,渴望到达黄河南岸,到达自由祖国--
一艘雪白巨帆大船,正由河心冲破紧紧结在一起的千万条滚动的银炼,驶来北岸,我们即将,被它带到南岸,然后,到达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