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二十六





贺力大哥有信来了。他已辗转到达武汉,他说不久即将动身入川,他又说希望我和贺蒙在北方读完了高中再做南来之计。我接受了贺大哥的嘱咐,决定暑假后和贺蒙一齐到北平去考高中。天津有的是好中学;可是,我实在想调换一个新环境,天津已经成了我的“伤心之所”,天津的一草一木都随时随地触引起我想到唐琪。


我勉强地,逐渐地安下心来。我必须闭门家中加紧补习功课--我准备以同等学力投考高中二年级,而高中一的功课是我没有学过的。


考期迫近了,我收拾行装准备赴平。为了购买一些汗衫、袜子、毛巾等日用品,我和贺蒙、表姊三人在法租界绿牌电车道附近繁华市区的商店里,选购了半天之后,漫步路过北洋戏院,突然间,在那门口摆着的演员名牌上,我看到了两个大字--一点不含糊地,上面清楚地写着:


唐琪!


几乎是同时,表姊和贺蒙也发现了,因为她和他同时叫出来一声惊愕的--“嗯?”


我们停在戏院门口。


我又看到了唐琪的名字上还有著「重金礼聘新剧明星”一排小字。


那时候正在北洋戏院长期上演的一个戏班,是“馨德社”,全部演员俱是女性,挑大梁的悲剧名旦张蕴馨、英俊小生刘又萱、勇猛武生盖荣轩、秦腔皇后筱香水--都是红遍津沽的名坤伶。这个戏班与众不同:第一、演员没有一个男人,第二、唱平剧,也唱梆子,而主要的大轴是演“文明戏”。所谓文明戏,是具有时装话剧的形式,但是剧中人除了用国语对白以外,偶尔还唱两段平剧,同时一到剧情紧张时,鼓锣家伙点儿照样地敲上一阵。馨德社的“文明戏”,除了加入平剧唱做之外,遇有筱香水登场,还别开生面地来两句梆子腔。


我曾经看过好几次“馨德社”的戏,姑母和表姊对这个戏班似乎很有好感,每次来看大都由于她们两位的提议。我不太喜欢“馨德社”每次演出的前面几出平剧,因为那些脚色在平剧上的造诣,无论如何是赶不上那些科班出身专门唱平剧的人;她们的“文明戏”,倒确实演得不错,我看过的“一元钱”、“空谷兰”、“啼笑姻缘”、“蝴蝶夫人”、“碧海情天”一些戏,很出色,很感动人。那时候,话剧在天津还很少有人演出,“奎德社”文明戏班停演后,“馨德社”便一枝独秀,挺立津沽。


尽管她们的戏演得好,受欢迎;可是她们从未被观众视为戏剧工作者,视为献身给神圣的艺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连我自己也算在内--她们仍是一群“戏子”,一群“坤角”,一群被有钱有间的“大爷”“二爷”们捧红的“戏子”与“坤角”。


谁能想得到呢?在这群“戏子”与“坤角”的阵营中,竟加入了一个新“戏子”,新“坤角”--唐琪!


表姊看看那大块名牌上唐琪的名字,再看看我。贺蒙也看看那大块名牌上唐琪的名字,再看看我。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正呈现出何种表情?当然,一种意外的喜悦,应该在我的脸上闪出了光亮--因为我终于又找到了唐琪的下落;可是,紧跟着,笼罩我额间的,却一定是一层羞愧的暗影--因为,无论如何,我觉得唐琪变为“文明戏”的演员,是十分令我难堪,令我尴尬的一件事。我似乎发觉表姊和贺蒙的眼睛都在讥刺我:“瞧呀,你的爱人竟是一个女戏子!”我更感觉到街上所有的行人,也都用冷酷的目光瞅我:“瞧呀,这个家伙的爱人竟是一个女戏子!”


“可能这是同姓同名的巧合吧?”我轻轻地说给表姊与贺蒙听,“唐表姐不可能来演戏的。”


“我们进去问一下好不好?”表姊说。


我多么渴望一下子就见到唐琪!我却又缺乏立即冲进戏院的勇气。我有些怕,我怕在这种场合和唐琪碰面,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见到唐琪应该和她说些甚么。


“不去问算啦,”贺蒙说,“不是唐琪,等于白问;如果是唐琪,问了又该怎么样?”他拍一下我的肩头,“喂,小伙子,后天咱们都得去北平啦,你考你的高中,她演她的戏,谁也不用管谁,谁也管不了谁!”


戏院里蓦地响起了一阵紧张的锣鼓,与热烈的鼓掌和喊好声,这些已往曾为我喜爱、欣赏的声音,一变为异常刺耳。当我想到唐琪或许正在舞台上满面脂粉,搔首弄姿时,我烦躁气忿地紧走了几步,企图立刻远离这一角落。


可是,越走得距离戏院越远时,我便越懊悔方才不该不马上附合表姊的提议--进戏院去探听一下究竟!我有甚么理由不去见她呢?我不是已经下了决心要找到她吗?


“我们晚上买票到北洋戏院看戏好吗?”我向表姊说。


“怎么?”表姊猛一回头,瞅着我,“后悔刚才没进去看唐琪啦?好,晚上陪你去!”


“不行呀,”贺蒙立刻阻止,“今天晚上咱们还得加油演算代数、三角、几何哩!后天就要去北平,现在你应该是考学校第一,谈恋爱第二!何况是一桩不该再继续谈的恋爱!”


晚上,表姊给我和贺蒙补习数学。我无心演算,所有的公式、定理,完全记得阴差阳错。表姊知道我有心思,便要我停止“受罪”,暂时歇息一下。我推说去厕所,偷偷走下楼来,轻轻开启大门,跑到街上。


小楼窗间,映现出表姊和贺蒙两人伏首执笔演算不休的影子。我想到他们两人可能倒是一对理想的好友或爱人,一个是我敬爱的表姊,一个是我敬爱的同学,他俩果真能够相爱,正是一件应该祝福的好事!可是,一种不正常的嫉妒竟使我忿愤地在心里叫出来:


“哼,你们都可以在一起,你们都可以谈恋爱,就是我和唐琪不能在一起,就是我和唐琪不能谈恋爱!哼,表姊不像以前那么热心地帮助我和唐琪了,贺蒙更可恨,一直给我泼冷水,刚才还说我的恋爱是一桩不该再继续谈的恋爱!哼,为什么你们的恋爱应该继续?我就不该继续?”


我越想越气,一面往北洋戏院奔去,一面不住地:


“哼,我非继续我的恋爱不可,我今天就要找到唐琪,告诉她我的爱,告诉她任何人任何力量都不能再阻止我的爱!”


跑到北洋戏院,售票处的小窗关得紧紧地,我才猛然想起时间已经很晚,晚饭后我在家中起码演算了三小时的数学才跑出来,看看表,正指着十一点。


我无法购票入场。我突然又丢失了直奔后台找寻唐琪的勇气。我为自己的气馁觅到理由:我不能立刻闯到后台,万一这个唐琪并不是我的那个唐琪,那不是太鲁莽,太冒失了吗?


一个戏院茶房看见我在售票处前徘徊不去,便走过来说:


“您是要看戏吗?今天的票早已不卖了。您要喜欢看的话,可以进去,随便找个座位看一会儿,马上就快散戏了。”


“谢谢你。”我随他走到里面。


观众坐得满满地,几乎找不到一个空位,我只好做一名“站票”客人。顺着边沿,我慢慢地往前走动,一阵轻俏的小锣声中,一个时装少女出现在舞台,我一眼便认出来,那正是唐琪。一点没有错,是我的唐琪,不是另外一个同名同姓的唐琪。


我不再往前移动,深怕她会看到我;实际上,我的呼吸似已屏息,我的两腿似已僵木,我想动,几乎已不可能。


转瞬间,舞台上又出现了一个西装整洁的翩翩少年。我不知道这正是一出什么戏,我根本无心注意戏院门口挂出的今夜戏码,更懒得向任何一位观众借“戏单”一观,因为这并不是我所关心的。


我关心的只是唐琪。是的,只是唐琪!可是,天呀,瞧,唐琪正在那儿做些某么呀?她正在那么热情地和那个翩翩少年,紧握住手,谈情说爱!她演得逼真动人,台下哄地一声起了个“满堂彩”。似乎只有我一个人不喊好,也不鼓掌,辛酸与嫉恨涨满了我的心胸,我明明知道她仅仅是在演一场假戏,又明明知道那舞台上的翩翩少年也是由一位女性所扮饰;可是我仍不能够泰然视之。


我合上眼睛,依倒在墙边。我感到无限疲倦与沮丧。


一阵掌声把我自半睡状态中唤醒,原来戏已终场,客人们正纷纷离座。


我有一点头晕,便坐了下来。等客人快走光的时候,我猛然记起今夜来此的目的,并非在台下见到唐琪一面就算了事,我必须找到她,拉住她,不但要她像刚才在舞台上那么热情地对我表示爱,还得要她像以前在我的小房间里一样,紧紧地拥抱,吻我--


我三步当做两步地,急急走向后台,正是那个尚未卸装的翩翩少年将我拦住:


“您找谁呀?”


“啊,对,对,对不起,我想找一下唐,唐琪小姐!”


“啊?她不是刚刚出去了吗?她有应酬!好几个人一起走的!您没有碰见?喔,她们是由这个直通巷口的便门出去的,没有走前台!”


“好,谢谢您!”说罢,我飞似地从那后台的太平门跑出来,用我当年在运动场上赛百米的速度奔向巷口大街。天哟!我当真追到了唐琪;可是我只看到了她的背影,她在两男三女的左拉右扯下,钻进了一部流线型的“别而克”大轿车里,在清楚的一瞥中,我看到那两个男人,一个是身着纺绸长衫“名士派”十足的小老头,另一个是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中年人,那三个女人则都是“馨德社”的二牌脚色:花艳琴、田润舫,和另一个叫不出名字的旦角。她们这一伙儿的嘻笑声,在-阵盛气凌人的汽车喇叭的吼叫中,一下子便消失了。


我像中了雷殛!我当真被雷电烧焦而死,倒还痛快;偏偏在一阵雷轰之后,还残留了部分知觉--我想挣扎,四肢却仿佛都被束缚得死紧死紧。我想喊叫,喉咙却发不出来声音。自从我第一眼望到唐琪的背影时,我的喉咙已被完全堵塞--


像一个醉汉,我东歪西倒地在街上晃悠。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竟能平安地回到家中。表姊和贺蒙正在门口等我,一下子我猛抱住贺蒙,便流出泪来。我想告诉他:他说得对,我的恋爱是不应该再谈,也不可能再谈的了。唐琪已经和我生活在两个极端不同的世界里--可是,我始终没说一句话,我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自己又一次承受的创伤。


我整整哭了半夜。贺蒙一直在咒咀:


“女人真是祸水,把我们的醒亚害到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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