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三十三





我到达了太行山。


这儿的一切对我陌生,又似熟悉--这儿的景色与人物,曾不断在我过去的幻想或梦寐中出现。


这儿是一个险要的进入太行主脉的隘口,四面都被密匝匝的层峦叠嶂紧紧围住;东面赫赫有名的岭头,逞露出吓人的峥嵘姿态;南面屹立的柏尖山,直耸云霄,由山巅吹下来的风沙,特别强烈,似在倾吐多年来藏在深山里的奇异寒冷;西面与北面,绵延数省横亘中原的太行山上,日夜不停地响着狼嗥,响着鹰唳,响着马嘶,响着悲壮的军号与抗日队伍奋不顾身的冲纷高啸--


在这儿,我看到了阔别三年的祖国官兵,看到了满墙的抗日壁画与标语,看到了老百姓愉快地咧着大嘴用带有山西味的河南腔唱着的抗战歌曲,听到了老百姓一面挑着大拇指,一面如数家珍似地道出三年来抗日国军的忠勇义烈可歌可泣的真实故事--


在这儿,在这自由祖国的大地上,在这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下,我开始变为一名保国卫民的抗日军人


我多么狂热地喜爱这个新的生活呀!虽然乍开始的头些天,我曾过得很不习惯。在这儿,伙食一日仅有两餐,且仅是小米饭和糊汤,没有任何小菜,糊汤中除了一点黑黑的盐巴,再没有猪油、味精、酱油、和葱、姜--任何佐料,看起来与喝起来,跟黏东西的稀浆糊并无二致,只是多了一点咸味而已。我一向饭量不小,如今才知道我那二十年来吃惯了美味的肠胃,对于粗劣的饭食竟如此不甘心承受。我怕别人笑我吃不了苦,尽量把小米饭往嘴里塞咽,可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在平津时的食量,而结果,第二天到厕所时,排泄出来的全部竟都是整粒整粒的小米--睡的地方是垫了一点稻草的地铺,睡了二十年西蒙斯软床与小钢丝床的骨头,实在感到太多的委屈,同时,睡了一夜之后,跳蚤、虱子,便毫不留情地开始寄居在我的身上。对于每天清晨的长距离跑步,我也有些吃不消,想不到我这个相当不坏的运动员,一旦投身军旅,和一个一个铁打的丘八汉子们一比,竟如此相形见绌,我这才发觉当初那些被我视如珍宝得自运动会中锦标与银杯,是多么不值一提!而我那痛下功夫练习的“起跑”、“接棒”、“越栏”等等优美的身段与姿式,在这山野战场更全无用武之地。幸而,我的体格基础不错,一周下来,我似乎已能将全部困难克服,食量逐日增加,消化变为正常。由于跑步、出操、掮枪,尤其由于学习“正步走”必须练好“拔慢步”,而造成的臂酸腿痛,逐渐消失之后,特别感到全身轻快,有力有劲。贺大哥说我和贺蒙的脸上活像涂了胭脂般红润,壮实了不少。可惜没有镜子,给我们照一下。


我真后悔怎么不从天津带一面镜子来,而这里,我们的所有伙伴与长官们竟都也是没有镜子的人。我多渴望想看一下自己的新面庞与新姿态呀!贺蒙时常对我说:


“喂,小伙子,全身戎装,相当英俊呀!”


每天夜里,睡在稻草上时,我都那么小心翼翼地把军帽放好,把军装折好,把绑腿卷好,然后“脉脉含情”地注视着它们,抚摸着它们,甚而和它们亲吻个不停。贺蒙多次警告我:


“小伙子,别把衣服上的虱子吃下去呀!”


对于虱子,我已发生好感。大家都管它叫抗战虫,既来抗战不长几个抗战虫似乎不太光荣。我也学会了在午饭后偷得一刻空闲,和老丘八们坐在一块儿,晒晒太阳,打着赤膊,捉虱子,也学会了捏死一个,便跟着用河南土腔骂一句街:“他奶奶的!”


好兴奋,好兴奋,我终于领有了一支中正式步枪。我打靶的成绩居然不坏,贺蒙比我更好,我们颇受长官的“青睐”与老兵的“重视”。


原本,每个由沦陷区逃来这儿的青年,经过一个短期的精神训练后,便可以随军队过黄河到后方去读书或作事;可是,我们赶得不巧,因山西陵川、晋城的失陷,唯一的交通要道被切断为数截,我们现在驻扎的林县,成了突出黄河北岸,孤悬太行山上的唯一据点。


我和贺蒙,一致决心请求正式加入部队,我们宁愿在太行山做两名战士,一直到抗战胜利后再去读大学。


获有这样新生活的我,已抖落了旧有的一切,和以前,我已判若两人。


只是单单无法完全抖落掉唐琪的影子。


我多渴望把那个影子自我心中连根拔去;然而,我无能为力。每天的劳累与紧张,应该无暇使我想到唐琪;但是随时随地由于偶然的刺激、联想、与感触,都会把我又带到回忆里去。当看到早霞时,我突然会想到唐琪的面颊,我立刻提醒自己:


“这是不能相比的呀!朝阳正要冉冉升起,散射出无比的温暖;而唐琪呢,她带给你阴冷,无限的阴冷--”


当我喜悦地搂抱着自己的枪支时,我突然又会想起唐琪在我怀中的时光,我立刻咒骂自己:


“张醒亚!你怎么竟把最神圣的与最卑劣的联想在一起呀!这枪将会在你手中光荣地英勇地杀敌;而唐琪呀,她却狠心地,残酷地,几乎置你于死--”


我尽管这么想,唐琪的影子却依然不肯离我而去。我和她的爱情已经枯死,而她竟选择了我的心深处充做坚固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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