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





我和贺蒙陷入焦急、迷茫、失望、悲哀、痛苦中。


我们已清楚地晓得:中央军没有来;二十九军正沿着津浦线节节退向山东。这时候,唯一安慰我们的,是贺大哥贺力。他劝告我们不可悲观,他指出我们过去希望“坐享胜利成果”的错误,他希望我们能找机会参加救国工作,或是设法到南方升学。


高大爷呢?我们突然不容易见到他了。高小姐和高老太太也都搞不清他天天在外面做些什么事。幸而,我们住的是英租界,日本军队虽然占领了天津,但还不能进入租界。这时候,青年人们纷纷搭船南下,我便也向姑父母正式提出请求:准许我也到南方去参加救亡工作,或是去升学读书。


姑母连半分钟也没有考虑,便一口拒绝。她的理由很简单:我还太小,她不放心。姑父也不表赞助。他已经给我报了名,要我投考天津耀华高中。


贺蒙表示愿以我的去留决定他的行止。在初中的三年时光,我俩一直被同学们视为“孟良焦赞,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我觉得万分对他不起,我竟不能立刻作走还是不走的决定,使他苦恼不已。最后,他向我摊牌:要我跟他偷跑!而我,确是无论如何不能硬下心肠用偷跑的方式离开姑母一家人的。我曾偷偷地写好一封给姑母全家的谢恩信,决心不辞而别;可是姑母的眼泪软化了我的铁般的意志。姑母老泪纵横地,紧拉住我的双手说:


“我求求你,乖孩子,我求你再过两年,稍大一点再离开家。你们张家就留下你这条命根,我死也不肯现在就放你走,我不能对不起你父母的托付。尤其你父亲是打仗打死的,我绝不能再让你重走这条路,告诉你,我已经一连做了好几天恶梦,梦见你和日本兵在前线对打,被打得遍身是血--”姑母猛地抱住我呜咽起来。我消失了抗辩的勇气,虽然心里不甘心接受姑母的阻止。


我本希望表哥和我一路南去;想来想去,我不能那么做。我自己吵着要走,已经使姑母大为伤心,怎么还能再拉上她的爱子呢?但是,我绝不肯留在沦陷区当顺民。


我在耀华高中的考试场内,故意几乎交了白卷,为的令姑父对我的“名落孙山”失望,而答应我去南方。然而,我这一计,并未得售,姑父毫无怨言地要我在家休学一年,然后再去投考高中。


我试着发动亲友向姑父母游说,希望借重他们说服姑父母,达到放我离家的目的。果然有两位父执辈亲友十分恳切地帮助我,在姑父母面前力主叫我南去,给我莫大的同情与鼓励。可是,何其不幸,唯有当初对抗日最具信心的高大爷,却坚持反对意见。


高太爷已经重新露面,事后我得以知道,他自天津沦陷后,为了保全他那个电信局的科长位置,大为奔走--电信局长已换成了日本人,大部分高级职员也都换了新人,高大爷竟能由于他的“能干”、“手腕”,仍旧官居原职。


“老弟,”他叫得我倒一如往日地亲切,“我看,咱们的抗战绝没有前途。天津撤退得如此快,真不像话。日本的武力太强大了,我们跟他打,简直是鸡蛋碰铁球呀!我敢保证:济南、上海、南京,马上也得完蛋大吉!你要跑到南方抗战,我无法举手赞你的成!”


我有一肚子话要质问,甚至要唾骂高大爷。可是,我想,我必须忍耐下来,在高老太太家里我总还得保持一个懂礼的小客人身分。我咧了一下嘴,做苦笑状,决心以温和的态度讽刺高大爷一下:


“您一向有判断力,因为您一向消息灵通。最近,明轩、荩忱、仙阁有信或电报给您吗?”


“唉哟哟!老弟--”他立刻由沙发上跳起来,连忙用手堵住我的嘴,“别开玩笑,谁认识那些家伙呀?千万不能再提那一批人,我根本连见过他们一面都没有呀!”


我心里暗暗发笑,他那种畏惧的窘相,活像我们身边有日本特务在场一样。


当天晚上,高大爷特别跑到我家,对我姑母讲:


“令侄有点瞎胡闹,我站在老大哥立场,为了爱护他,不得不劝阻他南去。他才是个十七岁的小孩子,就算到了南方又能干什么呢?我们绝不能看着他到南方受罪或送掉小命!”


高大爷的这番话,表姊在旁听得清楚,一五一十地转告我。表姊还加了一句评语:


“高大爷的措词太刻薄了一点,神气也太讨厌了一点,我对此人的印象已经大不如前。”


从此,我和表姊很少到高家去,并且我们还一再向表哥口直心快地说出来:


“对于阁下的大舅爷,委实不敢领教!”


约摸一个月后,高老太太做五十五岁大寿,表哥当然要去拜寿一番,而我和表姊也接到了正式请帖,我们尽管对高大爷不感兴趣,但对于高家其他的老老小小仍具有好感,因此,我和表姊准时前住。


意外地,这一次在高家,我见到了唐琪。这是我和唐琪平生第一次会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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