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床上的我,对于美庄吃了地下钱庄的倒账,又有甚么办法可想呢?我只有劝解美庄,并且听任美庄向我发泄怨忿与怒火:
“你从来不提醒我一声长期放账有危险!好好的三十条黄金,都换成新台币,这一下子,一两一钱都没有了!在成都机场我要分给你一半,你要拿去不就好啦吗?那今天最多只能倒掉十五条,你当时为甚么不拿呀?”
“美庄,我就是拿去,来到台湾还不是要交给你吗?”
“你不会不交给我吗?”
“那怎么行?金子是你的,你要做生意或放账时,会找我要的!”
“甚么金子是我的?我们两人还分这么清楚呀?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我尽管找你要,你也可以不给我呀?我糊涂,你不能糊涂呀,你是个男人!”
我不再说话。我怕惹起美庄更大的不快。
真是祸不单行,美庄吃了倒账的第三天,焦急得骇人地跑来找我:
“醒亚,这次可真是糟透了!背时透了!我跟人家合伙的一批价值二十万新台币的西药,因为漏税,完全被基隆海关和保安司令部联检处查扣没收啦!里面有我的一半,有我十万块钱的东西,你得赶快想办法,想办法救救我!这是我托人在香港卖掉了两只钻戒,又加上我两个多月来千辛万苦赚的钱,换来的一批西药,这是我仅有的全部财产啦,绝对不能查扣,绝对不能没收!”
说罢,美庄伏在我的胸前,痛哭起来。我没有哭出声音;我把眼泪都吞到肚子里去。我极为痛心美庄从事这种走私漏税的非法生意,又极为同情怜悯美庄今日的遭遇。事先,我不能劝阻美庄,事后,我又不能为美庄一伸援手--我没有讲一句责备美庄的话,我把一切过错都推在自己头上。
“你紧着骂自己有甚么用?这实在又不是你的错!”美庄说,“你可以帮我忙,跟我合伙的那个商人告诉我,保安司令部的联检处长是你的老乡,同时曾在你们天津做过甚么警备总部的副处长,他说只要你出面说一句话,事情就可以迎刃而解了!醒亚,你快给我写信,我去见那位处长!”
我摇摇头。
“怎么?你是天津市的参议员,那位处长会买你的面子!”
我再摇摇头。
“怎么?你连封信都不肯给我写呀?你要成心叫我破产,你要成心叫我落魄流浪在台湾现眼现世呀!你要--”
“美庄,”我打断了她的话,“我求求你,你别逼我做这种事好不好?我和那位处长过去在天津也算是熟朋友;他一直是一位正直不苟的好军人,何况今天台湾厉行法治,任何人任何机关也不能通融或放任非法走私--”
“我们将本图利,把医人活命的西药运来,有甚么非法?”
“偷税就是非法啊。”
“不偷税,赚谁的钱?”美庄理直气壮地叫着,“这都是你们台湾干的好事:老百姓放倒了账,政府没有办法代为追回;老百姓做个小生意,左也是税,右也是税,动不动就要没收充公!还开口自由中国,闭口自由中国,我怎么在这儿一点自由也没有?保障不了人民的存款,就是无能;没收了人民的商品,就是贪污。怪不得以前老有人批评这个政府贪污无能,真是一点也没有说错!”
“美庄,你先别冲动好不好?你这样批评政府是颠倒是非,强词夺理呀!这儿是医院,叫别人听到不太好--”
“怎么样?我才不怕哩!我父亲靠拢了共产党,我并没有靠拢共产党;我万里迢迢来到台湾,是道道地地一名反共忠贞人士,我靠拢的是张醒亚,我靠拢的是中央政府;可是你们给我的是甚么?是害我破产,是见死不救--”
我痛苦地闭上眼,面对着盛怒的美庄,我没有再看下去的勇气。
“醒亚,你说话呀,你在天津时就奉公守法,结果还不是把大好河山都‘奉’给了共产党,奉公守法有甚么用?你还不觉悟呀!”美庄用力地摇晃着我的肩膀。
“美庄,美庄,”我拉住她的双手,沉痛地,诚恳地跟她说,“我们过去就是因为不奉公守法的人太多,才失去民心,才丢了大陆;今天到了台湾,如果再有不奉公守法的人,我们可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膏药!膏药!一贴俗不可耐的膏药!”美庄猛甩开我,“我真糊涂!我真背时!我怎么竟会爱上一个专门卖膏药的人!”
护士们跑了进来,她们弄不清我和美庄为甚么争吵,只有劝我俩都不要再多说一句。美庄被劝到护士长室小坐。我托一位护士小姐派人给表姊、贺大哥各送一信,请她们即来医院。
表姊和贺大哥赶来时,美庄已经离去。
贺大哥答应尽全力设法代美庄多讨回一点倒账,关于走私的西药只有听任充公。表姊答应负责劝慰美庄,并以最大的诚意邀请美庄回家同住。
贺大哥多日跑腿的结果,总算替美庄索回来五千新台币。美庄在表姊的一再恳邀下,迁出开支浩大的中航招待所,搬回表姊家去。表姊特为美庄大兴土木,把卧室和客室中间的纸门改造为整面的墙壁,为的使美庄住在客室里不再感到不便。表姊又把客室地面全部改为地板,她说美庄不喜欢住榻榻米;另外,表姊又在客室的落地窗外加种了许多美庄喜爱的花,表示欢迎的热忱。
一周下来,表姊告诉我,美庄的情绪已逐渐好转:
“最初两天,美庄像只受伤的小兽,躲在一角,不思饮食也不讲一句话,有时还独自哭泣。我想尽方法逗她高兴,陪她谈笑,她慢慢地开始说话了,不过都是些牢骚话。她还一度要返回大陆,她说她父亲在共产党那儿依然官高爵显,她要回去继续享大小姐的清福。贺大哥那天劝了美庄一夜,把共产党利用投靠份子的阴谋详加分析,才稍稍使美庄回心转意。最近两天,美庄有说有笑了,只是还跟你赌气不肯到医院来。我看,你写个条子我给你带回去,写上几句亲密的道歉话也就算了,虽然我知道你并没有错误!”
美庄在表姊的陪同下,重来医院。我发觉她瘦了不少,我难过极了,我委实感到愧对美庄。她沉默地依在表姊背后;我宁愿再多挨她一顿声色俱厉的责骂,不忍看到她这种沮丧、悲戚、忧郁的可怜样儿。
以后,每隔三、两天,美庄便单独来看我一趟。
“现在,我只好空手来看你了,”美庄常这么对我说,“我即将一贫如洗--”
我告诉她只要她人来,我已心满意足。
“我不敢多来,来多了,多惹你生气!”美庄翘起嘴巴冲着我说。
“不会的,好美庄,”我热情地拉住她,我已经很多天没有这么热情地跟她说话了,“只要你来,你随便怎样向我发脾气,我都乐于接受!”
四月初旬,医生断定我的左腿必须锯掉,不过动手术的日子要再等一个月,因为怕我目前的体力,支持不住流血过多的损耗。
我要求医生和护士先别告诉美庄,我怕她会受不了这个刺激与打击。
可是,美庄就在这几天,开始以一个新的行动,来刺激,来打击我了。
一天清晨,美庄突然带领一位男士前来看我。我一眼便识出那是多年前我和美庄订婚之夜,在美庄家中见过的那个“团总”曹副官。
团总穿着笔挺的西装,衬衣硬领前打了一个艳丽的领花,满脸笑容地把他带来的大批食品放在桌上,赶忙和我握手问好,一面说着:
“张先生,真想不到我们大家又能在台湾见面,要不是昨天我在西门町碰到大小姐,还不知道您在这儿哩!以后我可得时常来向您请教,您和大小姐有甚么事,只管吩咐一句,我在外边还能兜得转,兜得开!”
我尽管对此人从无好感;可是人家好心好意地来探视我,我总得客气几句:
“谢谢你呀,曹副官。”
“怎么乱叫人?”美庄马上纠正我,“人家现在早不是副官了,也不能再叫他团总了--”
还没等美庄说完,曹副官立即掏出一张名片,笑嘻嘻地递向我来,上面印着他的头衔: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
“对不起呀,董事长!”我向他举一下手致歉。
“不敢,不敢,大家老朋友,老同志,有哈子关系?”他对我连做“老朋友老同志状”,几乎令我叫出来:“吃不消。”
接着,他告诉我:他在三十八年夏天奉美庄父亲的命令,出差到广州办事,广州陷落前夕,美庄的父亲急电召他返渝;可是,他观察大局情势,认为四川也难保住,所以便溜往香港,开始经商。
“总司令投共,太可惜了,我要在他身边,绝不能要他投共,可借我没有在重庆!”临走,他又摆了半天“忠贞反共”的面孔。
我似有一种预感:这个人撞进我和美庄的生活,我俩将同受到晦气与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