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不出门,丑事扬千里”这句老话,真没说错,唐琪下海做了舞女的消息,不胫而走,所有我的亲友立刻都知道了,并且都在争相传播,争相评论。有人表示惋惜,有人表示怜悯,有人表示讥笑,有人表示鄙视,也有人表示咒恨,更有人表示“此乃势所当然,活该应该”--理由是:天生的贱胚,早晚得走这条在风尘中打滚的路--
没有人表示这是一个不屈不挠的孤女,在被冷酷的人情与险恶的社会打倒以后,重新挣扎起来,企图继续求生的表现!没有人表示一个走投无路的孤女,尽管是靠著「货腰”谋生,但仍比那些不能独立,完全依靠别人供养,却挥霍奢侈自命为“高等贵妇”的女人,与那些满嘴仁义道德俨然正人君子,却腼颜事敌卖国求荣的汉奸男人,更高尚,更干净!
没有一个人这么表示!是的!连我自己也在内。在那个年代,在那个家庭环境出身的我,把“舞女”视为“堕落”,视为“丑恶”,视为“毒蛇”,视为“再也不可救药”,原是不足为奇的。我必须这么想;否则,“堕落”、“丑恶”一类字眼便会罩在我的头上。每当听到有人有意无意地,提到唐琪下海伴舞的事,我的理性便全部崩溃。我感到唐琪给我带来太大的伤害与羞辱,我虽然尚不会当即附和着别人把唐琪批判一番;但是,我却会逃避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暴躁、愤怒、蛮横、残酷地咒骂唐琪一顿!
贺蒙指说我的神经已经不太正常,又天天跟在我背后老是啰嗦着一句话:
“别作践自己,小伙子,堂堂一个中华男儿的命,比自甘堕落的一个舞女的命值钱!”
我怕别人笑我,我尽量练习镇静,练习忍耐,练习泰然自若,练习装扮“没事人儿”。
姑母对我说:
“孩子,俗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后悔在眼前。你看对不对?当初你要不听我的话,当真和唐琪“交”上朋友,那可怎么办?又上法院,又登报,又演文明戏,又当舞女--给你这么个媳妇儿,看你后悔不后悔?”
我苦笑笑,把眼泪咽到肚子里。
姑母又说:
“孩子,你大概要交好运了。你姑父前些天跟我说起你和唐琪的这一段儿,他说你这叫做,叫做一个甚么姓塞的老头子丢了马换回来福呢?”
表姊在旁噗嗤一笑:
“妈,爸爸说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不是姓塞的老头子,是指边寒远处的某一个老翁啊!”
“好,好,好,我不会说你们那一套‘文话’,”姑母拉住我,对表姊说,“反正我知道你小弟要交好运,要来福气了。也许最近,会有人给他说媒呢。我这两年可也不断地在给他注意张罗呀!”
我一声不响,毫无表情。我似乎已学会了扮演“唐琪从此与我无涉”的功夫。
我忽然有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譬如唐琪已经死掉算啦!这个念头来得荒谬;但是,却能为我疗伤止痛。这种念头,很能满足一个男人的自私与维持一个男人的自尊:“我的爱人早已死了,她死前是那么圣洁,那么高贵,她的爱情是那么坚贞,那么完整!现在的她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她无论如何堕落,如何卑贱,一切都与我无关!”
在这种念头里打发日子,确实减少了许多痛苦。我似乎真变得有点神经质了,我开始写了好几篇“悼念恋人”的文章--姑且算它们是文章吧,我在校中,一向对作文不感兴趣,如今突然有一股积压在心中的奇异的情感,需要借笔和纸发泄,因而我便这么做了。我写完,并不给任何人看,只为了换取片刻心灵的解脱与宁静。我又失魂落魄般地买了一块黑纱,佩在自己的右臂衣袖上,用以表示哀悼我死去的恋人。
“活见鬼呀,醒亚!”贺蒙看到了,马上抓住我的右臂吼叫,“你这是是某么意思?”
当我告诉他我的用意时,他气得立刻把我那块黑纱扯下来,扯成了碎布条:
“神经呀!长大了这么大,从没有看见你给自己逝去的爸妈带孝,今天却要给一个活着的舞女佩黑纱!你疯了吗?”
贺蒙狠命地抓住我的双肩摇晃,活像把我当做了一个神志不清的人。
我并未昏迷。我开始嘲笑自己的愚昧,开始对自己用这种欺骗自己的念头来麻醉自己,感到滑稽,也感到可耻。
我越清醒,我越发现:我懦弱,我虚伪,我蒙蔽自己,我压制自己,我虐待自己,我束缚自己,我用尽了种种方法企图盲从一般的“世俗”观念;可是,我再也无法继续这一场惨烈的内心战斗了,我听到了自己的灵魂在被扼杀的挣扎中,嘶哑地叫了一声:
“我,我仍是爱唐琪的!”
刹那间,我重新看到我的真面目,我重新听见我的真声音:
“我仍是爱唐琪的!”
“我仍是爱唐琪的!”
“我仍是爱唐琪的!”
“我仍是爱唐琪的!”
这声音越来越大,像山崩,像海啸!像无数星体一齐向地球上猛烈撞击!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终于平静下来。我清楚地知道:我所以能获有平静,全由于我重新诚实地、忏悔地,承认了我仍旧爱着唐琪!
突然,我害怕唐琪真会死掉。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愿意干甚么职业吧!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怎么活下去吧!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还爱不爱我吧!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继续给我多大多深的伤痛吧!
因为,我已经说过了,我还要再说一遍:
“我仍是爱唐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