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二十九





我的爱对于做了舞女的唐琪,究竟有甚么用呢?


我是这么卑不足道,无关轻重。我发现:我把“恨”给唐琪,与把“爱”唐琪,同样对于唐琪不发生丝毫影响!


然而,我还是宁愿选择爱。尽管这是一种无法表达,或许是永远无法表达的爱了。尽管这是她无法知晓,或许是她终生无法知晓的爱了。我的良知逐渐逐渐地苏醒,它已使我逐渐逐渐地领悟出:爱别人,始能获得平静。


一天,表哥由高家回来,报告大家一件“新闻”说:


“高大爷跑到永安舞场去找唐琪,他相当客气地对唐琪说:‘表妹,大家都知道你是高家的表小姐,因而你干甚么都可以,快别再干舞女好不好?你要一定干舞女,能不能改个名换个姓?大家都有面子--’唐琪马上把脸一拉:‘谁是你的表妹?你们已经和我登报脱离了关系,我干甚么你们再也管不着!’接着,她又说:‘我唐琪坐不改姓行不改名。你要买票请我跳舞,或叫我坐台子,我都奉陪,因为这是我的职业;否则,我可没有间空跟你多谈!’高大爷这趟可气得不轻,回到家来,一面跟高伯母大伙儿详细学舌,还一面不住地大骂唐琪是小泼妇!”


“哼,唐琪所说的话并没有错,”姑父接着说,“高老大这叫做自讨没趣儿!”


姑父的话,很出我意外。姑父虽然正直,但对于唐琪的同情,从未有如此露骨的表示。我似乎被鼓舞起无限勇气,我瞅着姑父脱口冲出来:


“姑父,唐琪的遭遇实在是值得人同情、援助的!”


我满希望姑父同意我的说法,甚而帮助我设想一种有效的,援助唐琪,解救唐琪的办法。可是,姑父却把面孔绷紧,严肃万分地一瞪我:


“醒亚,我郑重警告你:同情别人是可以的;但绝不可把自己拖到陷阱里去。唐琪是你今天救不了的!你懂不懂?”


我张口结舌,不知如何答辩。姑母却为我解围:


“你别对孩子这份神气呀!”她对姑父这么说,“醒亚是最听话的孩子,他对唐琪早就死了心啦,这两天我正托咐当初给震亚保媒的陈二爷与刘三爷,赶紧给醒亚提亲哩,他们说已经有了眉目--”


表姐跟着起哄,轻声对我讲:


“别不高兴啦,该请‘吃糖’喽!”


姑父和姑母走开后,我对表姊说:


“当初你是‘拥唐派’,现在你竟也变成‘中立派’了--”


“小弟,”表姊歉然地瞅瞅我,“我始终是同情唐琪的;可是爸爸的话也很有道理。同时,我也不希望你为唐表姊懊丧一生!”


姑母的话,竟真在两天后兑现。她拿给我一张陌生少女的相片,并且说热心的“保媒专家”陈二爷与刘三爷,已代为约好后天准在新开幕的中国大戏院包厢里,听马连良、张君秋、叶盛兰的戏,同时进行男女两造“相亲”。


说真的,那相片上的少女,相当俊美,眉清目秀,嘴边还有一丝羞答答的微笑,姑母说她五官好,家教好,性情也一定好,大有不“相”也可“定”下之势;可是,我实在无心应命。我也曾一度动摇;认为唐琪既然可以跟捧“戏子”的男人交际,又可以任意被舞客搂抱起舞,难道我连另交一位女友的权利都没有吗?我是给谁守的这份“贞节”呀?我是要去中国大戏院的,我要叫唐琪和其他的人知道,除了唐琪,我照样可以获到女人或妻子!如果我能订婚、结婚,我还要特别请唐琪来“观礼”--然而,这种念头立刻就被自己的良知打消了。我奇怪自己怎么竟会产生出这种寡情的,愚昧的念头?唐琪有甚么值得我去报复的呢?她如果早已不再爱我,我的报复不是毫无意义吗?她如果仍爱我如初,我的报复不是太卑鄙太残酷吗?


我请求姑母,等我读完高中再谈婚姻不迟。姑母却坚持己见:


“大人不能骗小孩儿,当初你震亚大哥订婚时,我就答应过尽快地给你提亲的!”


“相”的前夜,我几乎通宵未眠--天破晓时,我偷偷溜出家门,迳奔老龙头火车站,搭最早一班快车到了北平。


我给姑母留下一封短信,请她饶恕我这次的违命。我没有跟贺蒙留一个字,心中似乎愤愤不快地想着:


“你多在天津跟表姐谈几天恋爱吧!正好少要我这个‘命不济’的人‘夹萝卜干儿’,‘冲’了你们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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