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十九





我把希望摆在姑母一家人的同情上。


何其不幸!表姊衷心同情我,也唯有表姊一人如此。表哥是“骑墙派”,当着我面,他同情我;背地里,他又附和别人的反对意见。最严重的还是姑母与姑父,他们两位坚决反对我和唐琪来往,倒是我始料所不及。


姑父从未和唐琪有一面之晤,可是由他的言谈中,我可以听出:他对于我为一个女人和流氓打架受伤,以及那个女人未曾得到他允许竟偷在他女儿房中住了一夜这两桩事,都深恶痛绝。还有更大的造成他对唐琪印象不佳的因素,乃是高老太太当真派了代表--高大爷,前来拜访时所说的一番话。


高大爷究竟在楼下客厅里和姑父密谈了些什么?我无法知晓。表姊也不敢下去偷听,怕被姑父发觉会惹他大发雷霆。不过高大爷绝非奉母命单纯前来道歉,是可断言的--因为他们实无向姑父道歉的必要,除非在道歉中还夹杂着一点警告,警告我不可再和唐琪来往。当然,他更会在姑父面前把唐琪形容得一无是处。


这些,我都没有猜错,此后每逢姑父表示对唐琪不满时,都清楚地说出那是依据高大爷所讲过的“事实”。表哥常是附合著姑父的话,无表情地点头不已,当我用力瞅他一眼时,他便尴尬地报我以苦笑--


最令我心碎的,则是姑母的态度。对于这回事,她一点不发脾气,但是有一定的主意--她绝不允许我和唐琪再要好下去。姑母一向深爱我,我相信她如此决定全是来自爱我如初的真情;可是,她不了解我,更不了解唐琪。主观的误解,与外来的流言,造成她对唐琪难以挽回的错觉。


“孩子,姑妈早已说过将来要给你娶房好媳妇,即使你要自由恋爱,我也并不反对;不过总得细心谨慎,吏得在老人们和亲友们的教导下,按部就班地进行。像你震亚大哥和高小姐似地,绝不会被人说长道短。千万不可以自做主张,何况唐家表小姐和你并不相当,她那么新派,那么时髦,果真嫁给你,你会受罪的--”姑母慢条斯理地对我讲。


“不,姑妈,她绝不像您想像的那样,更不像一般人传说的那样。她真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姑娘。”


表姊插嘴进来,帮我讲话:“妈,小弟说得对,人家唐表姊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姑母把眼一瞪:


“这种事要你女孩子家多插甚么嘴?又不是给你说婆婆家!”


表姊立刻噘高了嘴,一面不服气地:


“我说人家心眼好,犯甚么罪过?本来唐表姊的心眼就不坏!”


姑母不讲话了。表姊似乎看到事有转机,便续作努力:


“妈,唐表姊今年十九,小弟十七,一个属羊,一个属鸡,不犯相,正好!”


姑母仍旧不动声色。


“妈,您不是常这么念叨吗?”表姊接着说,“猪猴不到头,羊鼠一旦休,金鸡怕玉犬,白马犯青牛,蛇虎如刀镰,龙兔泪交流--唐表姊和表弟既不是猪猴,又不是羊鼠,既不是鸡狗,又不是马牛--有甚么理由不让人家两人在一起呀?”


“瞧你这份啰嗦劲儿,”姑母忍不住地骂出来,“不管属相是甚么--”


“怎么能不管?”表姊抢着说,“当初别人给大哥提亲的时候,您一个劲儿叨叨著『猪猴不到头,羊鼠一旦休--’,要不是您整天那么叨叨,我怎么会背得这么熟?”


“你说唐琪属羊?我告诉你--”姑母突然理直气壮地有了新理由,“属羊的女孩子我一概不要娶过来!”


“怎么?属羊的全不好!妈,那么普天下属羊的女人都没人要啦!怎么世界各国还不下命令凡是羊年一律不准生女孩子呢?”


“老人家说过的,女孩子属羊,命不济。”


“我是猴年正月生的,早几天就赶上了属羊,真险!”表姊伸一下舌头,“妈,距离‘羊’太近,我大概命也太好不了吧?”


“别胡说!”


“唉,大伙都联合起来欺侮人家一个女孩子,当然她的命不会‘济’到那里了!妈,这是小弟的终身大事,本不与我相干,我只请求您老人家,秉公办理!少听别人不负责任的胡言乱语!”


我已呆在一边很久不出声,乘机对姑母说:


“姑妈,只要您允许我和唐琪做朋友,我并没有说非要和她结婚不可--”


“噢,那倒还好,”姑母抚着我的头,“可是,那你们就更不能再这样下去啦!因为一对男女常在一块儿,而结果并不结婚的话,更会遭人家耻笑,对你自己,对人家小姐,不都是光有害处,毫无好处吗?”


“--”我不再答辩,我知道无法说服姑母。


“醒亚,怎么不讲话啦,是不是明白啦?好孩子,听姑妈话没亏吃,不久我一定就托人给你介绍个好小姐,也好和你震亚大哥,同时举行婚礼!”


“不要,我不要呀!”我伏在姑母膝前放声痛哭起来。


我哭得很伤心。我仿佛感到唐琪当真从此再也不属于我,我也再不能看到她了。


姑母一面给我拭泪,一面不住地唉声叹气。我想,我的固执己见,一定也使姑母十分伤心。最后,姑母似乎和我摊牌:


“孩子,十几年,姑妈总算对你不坏。现在你也长大成人啦,姑妈的话你也不用再听啦,姑妈你也不用再爱啦。”


“不,不,”我紧紧地抱住姑母,“我是爱您的,姑妈,我永远爱您的呀!”


“乖孩子,答应我,爱我就别再爱唐琪。”


“不,不,”我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姑妈,我爱您,和爱唐琪是毫不冲突的呀!姑妈,您不能这么逼我,这么欺侮我!”


“什么?”姑母一推我,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慈祥的姑母竟也摆出了一张那么愠怒的脸,“我逼你?我欺侮你?好,好孩子,有良心--”


我知道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说得太重了。我很懊悔。于是,我哭得更厉害。


“妈,妈,”我大声地,冲着姑母呜咽。


每当我感情激动的时候,我便会不自觉地管着姑母叫妈;可是,这次姑母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受了她的委屈,而想起自己的母亲,因此,她也伤心地哭泣起来:


“当然啦,谁也没有亲妈好,姑妈怎么能比亲妈呢!”


姑母的怨言,却当真掀起了我对故去双亲的思念,我疯狂地奔回自己的小房间去。表姊在身后连连喊我,我顾不得回头理睬,猛地把房门一关,然后跪在自己的床边,双手按着剧痛的心窝,仰望着墙上的爸妈遗像,哭个痛快!


一面抽噎,一面喃喃:


“爸啊--”


“妈啊--”


“你们如果在世,我知道您们绝不会阻止我和唐琪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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