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六十





第三天,表姊丈在义顺合请我吃西餐。第四天,表哥请我吃正阳春烤鸭子。第五天,贺大哥请我吃同和居涮羊肉。以后一连几天,都有姑父海关的同事、表姊丈邮局的同事、表哥银行的同事,以及左邻右舍与初中时代的校长老师们,分别请我吃饭。


虽然酬酢频繁,我并没有松懈工作。一周内我已经写了两篇特写与通讯,电讯每天拍发一、二次,从无间断,表姊回唐山以前还一连三日开夜工,帮我把新闻稿译成电码。


半月后,应酬逐渐减少;工作更形加重。要拍发的新闻很多,得报社同意聘用了一位专任译电员做为我的助手。


北平方面似乎比天津的新闻更多,我开始经常往返平津道上,在北平住几天,再回天津来几天。


这期间,华北各地的日侨和解除了武装的日本官兵陆续集中在天津,由我政府照料,遣送他们返国。对投降后的日本尽量宽容,是国家的政策;然而,饱受了多年蹂躏与残杀的中国老百姓,实在一时忍不下这一口气,于是,偶尔仍有殴打日本人的情事发生。


一天下午,人群拥挤在天津的黎栈大街,交通几乎堵塞了,我以为是发生了车祸,要不就是化装游行,再不就是国军演剧队上演街头戏;结果,挤进去一看,只见男女老幼市民们摆了一条长龙,领甚么配给品吗?不,原来竟是依照排队的前后次序,每人可以在两个日本人的脸上打两记耳光。


排队的人们,不住地叫着:


“前面请快点打哟,我们排在后面的好心急呀--”


“好多天在马路上,碰不见日本人的面,这一回,可让二大爷逮住,出出气了--”


围观的人们,则不停地鼓掌、喊好。


有人说:被打的两名日人中间的一个,被认出来过去是宪兵军曹,有人指说他曾经毒害过不少中国商民和抗日志士,因而他挨的耳光较多较重;另外一个大概只是一个普通侨民,大家数道不出他的具体罪名,然而在群情激愤下,他也无法脱逃。他们两人被打得鼻青脸肿,鼻孔流血不止,十分狼狈,那个当过宪兵军曹的人连连拱揖、鞠躬,乞求大家罢手;长龙内立刻爆发出怒号:


“不行,不行,当初这小子收拾咱们中国人的时候,灌凉水,上大挂,抽皮鞭,坐老虎凳,一样也少不了;今天只赏他两个‘锅贴’,已经太便宜,太宽大了!”


两、三名警察在一旁劝阻;可是,显然无能为力。


我突然觉得,我也应该参加劝阻的工作。


“各位父老兄弟,日本人已经正式投降了,如果这两个人过去的行为已构成‘战犯’案件,自有政府法办,他们是跑不掉的,我们老百姓可以不必再这样对待他们,因为--”我刚刚说到这儿,便遭到了制止、抗议,与嘘嘘的嗤声:


“嘿,谁要你来多管闲事?不开眼!”


“嘿,你是‘亲日派’吧?日本投降了,知道不知道?你还想宣传中日亲善呀!神经病!”


“嘿,你别是日本人冒充中国人吧?胆子可真不小哇!”


我忍受下这些谩骂,理智地答话:


“诸位的爱国心,我很钦敬;但是,我们如果真爱自己的国家,我们必须把眼光放远放大,正如我们国家元首所说的,要以德报怨,因为不如此就不能解除中日两国百年来的世仇。如果,我们继续跟日本为敌,或者将来再掀起一场中日战争,那岂是我们国家之福--”


“不听,不听!”大家打断了我的话,接著有人说:


“日本人强奸了多少中国妇女,我们打了胜仗,并没有去强奸一个日本娘儿们,只想打两巴掌也不应该吗?”


又有人哭叫着说:日本人杀了他的父母,或是杀了他的子女,谁要再阻止他们今天打日本人,他们就连谁一起打--


这时,一个小伙子,跳到我的眼前:


“对,谁再多管闲事,我姓庞的眼睛认人,拳头可不认人!”


后面的人有的喊他小庞,有的喊他庞老弟,有的喊他庞二哥,异口同声地给他“加油”,喝彩。


警察拦阻了他;否则,我或许已被他扭住。


我再没有办法说服这些人,连外圈的围观者也大多对我起了反感;只有少数人表示同意我的看法:


“这位先生说得也不算错,日本已经投降,已经解除武装了--”


“你们这几块料,少废话!我的亲哥哥就是被日本鬼子打死的!你们到今天还想当汉奸哪!”那个姓庞的小伙子跳起脚来叫。


大家跟着.齐吼:“‘亲日派’快开路,要不就乖乖地排队到后边加入我们‘抗日’的行列--”


这时,驰来了几辆警备车,警、宪纷纷跳下车来,两名日人终于被“抢救”走了,咆哮的群众逐渐散去。


我默默地走开,步子沉重,心更沉重。


一连几天,有两家广播电台找我,去播讲我所知道的抗战期间战地与后方军民的生活;又有两家当地的报纸,也以同样题目邀我写了两篇报导。每次,我都在结尾加述上一段:


中国抗战的真正价值,在于以战止战,建立亚洲与全世界的永久和平。因此,在日本投降以后,我们应该跟他们的人民友好;实际上,日本人民确是无辜的!祸首罪魁仅只是少数的日本军阀、政客、财阀,他们被打倒以后,中日两国的老百社应该如兄如弟,诚恳合作,共同为人类谋幸福,才是中华民族与大和民族的真正的福气--


我担心,我这话会被人听不进去,或被人讥为“八股”;可是,那两家电台和报社的友人告诉我:他们收到了不少听众与读者的来信,反应相当良好。而最使我感到安慰的,是那次几乎要把我当汉奸“严办”的庞姓青年,一变而为我的知音。


在一次民众集会的公开演讲中,我应邀讲述了我们抗战的艰苦与牺牲的惨重,最后少不得又讲述了从此中日两国应该真正亲善--当我走下讲台时,一个小伙子跑到我的跟前:


“张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我是那次--”


猛然间,我想起他来:


“你贵姓是庞,对吧?”


他点点头。


“又要向我提抗议,是吗?”我问。


“不,”他诚恳地,并且一脸愧色,“我要特别请您原谅我那天的鲁莽,我要向您道歉--前几天,我在电台和报纸上听了读了您所讲的话,越想,您讲得越有理;今天在这儿方才知道您就是张先生--我很难过,我不知道您曾经是一位抗日军人,这也怪您那天在黎栈大街为甚么不告诉我,不告诉大家伙儿您的身分--”


我连忙劝慰他,告诉他我十分高兴今天在这儿重跟他相遇,真是缘分。


“我的胞兄是国军一名连长,抗战时阵亡了,”他接着说,“所以,我一直恨日本人;自从听了您的广播,看了您的文章,我已经慢慢明白了,日本老百姓也很可怜,他们并不喜欢到中国来打仗。昨天我的邻居--一家子日本人,老老小小哭得死去活来,原来她们接到了正式通知:老太太的两个儿子统统在日本投降前战死了,全家目前只剩下一个老婆婆,两个年轻的寡妇,四个孤儿--您刚才说得对:人与人之间应该和平相处,民族与民族之间应该和平相处,国家与国家之间更应该和平相处--”


临行后来他留给我一个地址,他说他会开汽车,希望有机会给我服务。


后来,他果然做了我的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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