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季节,我享有一段愉快惬意的好时光。
我又重新穿上了军装,找到了我们的部队。我们的部队奉命在洛阳以西的张茅整编,准备不久重上前线杀敌--
不是回到太行山打八路军;是到中条山打日本。
贺蒙已随部队冲下太行山,健壮如初地在军中过活。对于我,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假如他果真战死,而我被贺大哥救活回来,我将一生不安。
另外值得高兴的事情很多:每天有报纸看,有收音机听,前方将士浴血抗战,后方同胞全力支援的新闻供我看够听够,再不像以前在沦陷区或太行山时,那么消息闭塞;军人应获的优待荣誉,我开始享受,看戏、坐火车,一律免费,买东西,商家一律给打折扣,老百姓由衷地敬爱军人,尤其是年轻的学生们所表现的热情,更令人感动,回想当年自己曾经做过崇拜军人的小学生,一晃几年,自己也能变为被小学生们崇拜的对象,怎奋也止不住一阵一阵欢喜。
逛名胜古迹、吃当地特产,也是那一段日子中最令人开心的事。豫、陕、川一带:绿珠坠楼的金谷园、赵王带着蔺相如和秦王会晤的渑池、杨贵妃的故乡灵宝、老子骑牛过的函峪关、贵妃出浴的华清池、王宝钏苦守十八年的寒窑(当然这是传说中的一个所在)、阿房宫故址、诸葛亮修过的栈道故址、万山环抱的张良庙、唐明皇夜雨闻铃断肠的剑阁--我都一一游览或路过;河南的大锅饼、瓦块鱼焙面、陕西的牛肉馍、水盆儿羊肉、四川的红油抄手、担担面,我更是吃得津津有味。
对于河南戏、陕西梆子、与川戏,我都很感兴趣,而最使我欢喜的则是河南戏。在洛阳时,我常和贺大哥去听河南戏,河南大戏跟平剧一样,气魄大,场面大,例如“大战宛城”,马踏青苗,曹操的八员大将,表现得威风凛凛,绝不输于平剧;我们也非常喜欢河南的“乡下小戏”--那些朴实可爱的河南大汉扮演的各种角色,亲切而生动,腔调别具风味,词句、道白、分外幽默。我一直无法忘记我最爱听的几出戏--“南阳关”、“陈州放粮”和“打潼关”。
“南阳关”中有这么两句:
师字旗呀嗨,
空中飘!
哦,上又上写着(念做昭):
提兵调将的伍云昭--
“陈州放粮”里的大宋皇帝一上场这么唱:
有为王出期来,
比官儿还大,
右思思,左想想,
俺是朝廷。
巡一步,退一步,
等于不走,
白萝卜、红萝卜,
都不是大葱!
包拯功在国家,皇帝赐宴犒赏他时,这么唱:
正宫娘娘烙的饼啊,
孤王亲自卷大葱--
听来好亲切,好一个平民化的可爱的皇帝!
“打潼关”里的秦琼出来这么唱:
秦琼跨下黄骠马,
秦琼手使剑青铜,
有人问俺名和姓,
姓秦名琼字秦琼。
接着,程咬金出来有这么一段道白:
拉马来到潼关,
不知是何地方?
待俺下马观看,
啊,上写三个大字:
潼关!
上面这几段滑稽的唱白,我和贺大哥立刻学会,并且变成了我俩平日问安道好的代用语,只要两人一见面必先对唱几句。一直到十数年后,我们还有这种“习惯”。
在洛阳我曾碰上一次日本飞机轰炸。洛阳很少防空洞,只靠散兵壕改的防空壕躲避。一天,我和贺大哥在城外散步,敌机来袭,我们分别躲在两个小壕里,敌机正好在我们头顶上下起“蛋”来。弹尾风轮转动的尖锐声响,听得非常清楚,一下子我眼前完全黑了,几乎失去知觉,挣扎了一下,才觉出头顶上和全身上都压着一层厚土,心想:怎么这么快已经被炸死,又被人埋葬了?
突然,贺大哥的声音响了:
“醒亚,醒亚,怎么样?”
我,用力由土堆中钻了出来,看到贺大哥满脸满身是土,正向我咧嘴苦笑。原来敌机一连在我们附近投下几个小炸弹,炸起来的土把我们给盖了起来。
“又是一度再世为人!”回城里的路上,我跟贺大哥说。
他搂紧我的肩膀:
“咱们这才真是生死患难弟兄。”
就这样,在贺大哥的爱里,我度过那一串难忘的好日子。
部队整编期间,我们看到了由后方寄来的国立编辑馆编印的中学国文教科书,书内有文章记述了两年前跟随我们部队转战南北的四存中学学生,于河北衡水与日军激战,那些初生之犊不怕虎的青少年居然能够单独战斗,勇猛异常,上百同学与多位老师均壮烈战死,因而获国府明令褒扬,着将光荣事迹宣付国史,且令地方于收复后建祠纪念。
我们读到这册教科书,在悼念为国捐躯的青少年勇士之余,也为他们名垂青史感到安慰。然而,我们又得知:衡水战役后不久,八路军集结贺龙、刘伯承、吕正操三万大军将我们的部队层层包围于深县北马庄,血战两夜一昼,双方死伤惨重,被俘之四存中学学生三百人之多,因有三民主义青年团员身分,竟全被枪杀--这一史实则未见载于教科书中--我们真不禁要问:政府要“容忍”到几时呢?
另一桩令我们悲愤的事发生了,随军电台的同志传来“新四军事件”:
近年来,驻防江苏安徽地带的新四军(原是中共红军,七七战起,接受政府正式改编,给予国军番号),曾不断袭击敌后的国军与民团,扩张武力与地盘,自行成立政府,企图消灭苦撑在敌后的江苏省政府--如今,则更违抗统帅部调动他们北上与日军作战之命令,反而围攻中央军第四十师于三溪--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以事态太过严重,无法再忍,下令还击--约两周后,电台同志告诉大家:经过剧烈战斗,新四军溃退,军长叶挺被俘。
我并不为此高兴庆贺,因为我清楚知道:无论如何这又是一场国人同胞自相杀戮的大悲剧。我心痛。我中弹的右肩已不再流血,我的心在淌血--
我们的部队开拔赴中条山时,贺大哥坚决要我和贺蒙退伍。他要贺蒙去投军校炮科(那正是贺蒙所渴望的),要我去大学读政治系,而他要到中央述职,并且奉调到中央训练团受训,正好带我们一路入川。
“你们年纪还很小,已经真刀真枪地跟敌人拚过命,对国家也交代得过去了,深造后,还有的是报国机会,”贺大哥一再劝阻我和贺蒙随部队开赴中条山,又劝阻我和贺蒙同入军校,“你俩一个学军事,一个学政治,将来军政配合,好好给多难的祖国做点事!”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已和我们建立了深厚情感的部队。在离开部队前夕,我们又听到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率领我们在太行山上与日军苦争恶斗忠贞爱国的总指挥--张荫梧将军,在被八路军指控为“摩擦专家”之后,接着竟被当时我们的战区司令长官程潜上将不分青红皂白给予“免职”处分。我们的部队不禁一时哗然。那位挂满“为国流血纪念章”的老排长,气得一面跳脚,一面咒骂:
“他娘的,逼人造反呀!要不是军人讲服从,我不去揪住程潜老家伙的鼻子骂他一脑袋浆糊才怪哩!”
官兵们差不多是人人流着泪,开赴中条山的。唉,那真是一支好部队。
贺大哥带我们经陕入川。贺蒙做了成都中央军官学校的入伍生,我经贺大哥的协助,以战区学生的身分被教育部保送到重庆沙坪坝一家国立大学,做了一年级生。那年,我二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