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兴奋未眠,刚刚大亮,我便跳下床,跑到贺大哥家。他劈头对我说:
“赶紧准备行囊吧,已经决定后天动身南下。”
我马上告诉他,我已找到唐琪,并且下午即可给我回音: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她会跟我们走。”
“我看靠不住,”贺大哥又给我浇冷水,“她要去,昨天为甚么不爽快地答应?”
我有点沉不住气,不顾昨夜的约定,跑到了唐琪的寓所。
方大姐给我开门:
“唉呀,好早呀,”然后又立刻补了一句,“Good morning Dear brother!”
“你们姐儿俩捣甚么鬼呀?她一直翻过来翻过去地在床上烙锅饼,整夜没有睡,天一亮就跑出去,说有许多要紧事要办。我看你们不是亲姊弟吧?神气不大对!”
“我姓张,我是她的表姊的未婚夫的表弟。”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
“别拐这么多弯儿啦,哈哈,干脆我看呀,你一定是小白鸽子的Sweet heart,Darling,Lover!”
我不知怎么回答好,只微微笑一下,大概笑得有点得意。
“好哇,”方大姐拍了一下我的肩,“全都默认!一会儿小白鸽子回来,我这老大姐可得要糖吃!”
“她甚么时候回来?”我焦急地问。
“她没有讲呀。唉哟,对不起,我还得继续睡,昨夜小白鸽子不睡,扰得我也睡不着,现在还有点头昏哩。”说着,她把屏风往两个小床的中问一摆,隔着屏风叫出来,“我可要好好睡一下了。不许吵我呀,你也可以在小白鸽子床上睡一觉。起这么早,不困吗?”
我决心等候唐琪。每隔三、五分钟,便跑到窗口去张望一下。昨夜,我通宵未曾合眼,渐渐有些不支,便倒在一张沙发上,不知不觉地睡去。
醒来,已是中午,金灿灿的阳光洒满了全室,唐琪正在用电炉烧饭,方大姐正在一座小梳妆台前,认真地,细心地,描画涂抹。
“看你睡得好甜,没有叫你。”唐琪扭转头来对我说。
“小白鸽子呀,”方大姐指指我说,“你这个弟弟兼Sweet heart,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君子Gentleman呀!我要他睡在你的床上,他却宁愿睡沙发!”
“这正是他可爱的地方呀,”唐琪说,“不过,也正是他可恨的地方。要爱,就痛痛快快地爱,畏畏缩缩地不像个男子汉!”
“唉哟哟,我马上化妆好,立刻就开步走啦,正好有人请吃饭,我走后,你们痛痛快快地爱一爱吧!”
“缺德鬼,二十六点!”唐琪猛跑过去,用力捏了方大姐好几把。
方大姐走后,我立刻告诉唐琪,贺大哥已经决定后天就动身,再不能考虑,再不能犹豫了。她冷静地对我讲:
“我考虑了一整夜,我并不是不愿意跟你走;可是,我想了又想,怕我会变成你的累赘,怕我跟你同行,对你并没有甚么好处--”
“不,不,琪姊,你绝不能这么想,没有你,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在天津还有不少马上结束不了的事情:譬如我向别人挪借的款子必须还清,别人欠我的债,也应该讨还;譬如方大姐和我相依为命地住在一起,我一走她还不知道会多么伤心;譬如在天津我总算能暂时生活下去了,我正计划专心学唱歌,以后再不伴舞,一旦到了南方,又失了业,岂不害你吃苦头--”
“不,不,琪姊,这都是些不成问题的问题呀!只要你有决心走,这些问题算得了甚么?”
“我真恨日本人,若不是日本人帮助汉奸们害我,我照样能在天津做护士。若不是口本人发动了这个战争,你根本也可以留在天津不走,我们照样可以幸福地在一起--”
“琪姊,这回你说对了,”我拉住她双手说,“是日本害了我们,我们光恨他们是没用的,我们得去参加抗战打倒他们!琪姊,只要你认清这一点,只要你爱我,你一定会有决心跟我走!”
“醒亚,我好爱你--”她猛地把我一抱,热烈地偎着我的脸,“醒亚,我像以前一样爱你,不,是比前更千倍万倍地爱你。离开你,我一刻也不能再活下去。可是,我有一点怕--”突然间,她的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流了我一脸一手,她抽搐地哭泣着,哭得我不知所措。
“琪姊,你怕甚么?有我永远在你身旁呀!”
“醒亚,你还是太小,等你再长大些,你会后悔把爱情献给一个歌女!”
“琪姊,琪姊,”我拚命地抓紧她的肩头,嘶喊着,“你怎么把你的醒亚想得那么卑鄙呀!我现在就跪在地上起誓,请上天做证,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如果我会对你变心,叫雷打死我,叫炸弹炸死我,叫--”
“不要再说--”唐琪打断了我的话。
这时,我正跪在唐琪的脚下,便把头扎在她的膝盖那儿,眼泪像小喷泉似地,把她的膝头的衣服完全湿透了--
“乖孩子,起来,起来!”她捧住我的脸。
“你答应我,你答应和我一块儿走?”
“我,我答应了。”她点点头。
“真的呀?琪姊!”我抬起头来。
“当然真的,我骗你不等于骗自己吗?”
我站起来,我疯狂地吻她,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脂粉,她的嘴上没有一点唇膏,她和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她时一样年轻,一样美,不,是比二年前更美,更美,我像三年前一样地热情地叫一遍她的名字,吻一遍她的眼睛,她的嘴--
电炉上的饭发出来焦味,唐琪由我的臂环里挣脱开来,跑去端下饭锅,然后,她叫我安静地坐在一边,等她炒菜。
我们吃了一顿好愉快的午餐,一面吃一面谈着我们的未来计划:到了太行山,如果不能立刻去重庆,我便从军做一名英勇的战士,她便做一名服务战地的护士,如果能前往重庆,我便上大学,她便到医院工作,等我大学毕业,我们便结婚,那时候抗日战争很可能已经胜利结束,我们便旅行全国,在最美好的风景名胜区度蜜月--
饭后,我们一同出来,她要自己去办理一些存放款的未了手续,和其他杂务,她要我明天再来,陪她去拜别一下她母亲的墓。
我完全胜利了,我完全心满意足了。我似乎快乐得已经不会正常地走路,我一步一跳地走回家去,若非街上站岗的巡捕与太多的行人,我准会在街心翻两个跟头。我想振臂高呼:“唐琪万岁!”
我想告诉每一个认识与不认识的人:
“唐琪是这么爱我呀,她已答应与我同行!”
回到家,我禀告了姑父母贺大哥定下的行期,姑父嘉勉我:
“你总算是有志者事竟成啦!到了南方好好地读书,等晚上我下班回来告诉你我在四川的两位好友,他们和你老太爷也是至交,或可给你一点照应!”
我没有敢告诉姑母家任何一人唐琪与我同走的消息;姑父的话却给了我莫大的快慰--“有志者事竟成。”对呀,不但去南方的志愿成功了,带唐琪同走的志愿也正成功了哇!
姑母和表姊带我上街买了许多四季应用的衣、袜、肥皂、牙膏、毛巾等日用物和旅行时可能用到的八卦丹、万金油、十滴水一类的药品。
晚上,我告诉了贺大哥唐琪决定同行,他竟仍半信半疑,他要我明天一早带他去看唐琪,当面一谈。我说:
“我本来已准备明天带她来拜见您这位大恩人的!”
“这件事,千万可别让你姑父母知道,那样他们会咒骂我一辈子,明天我和唐小姐谈妥后,她可以在后天早晨直接去车站,如果碰到你姑母家的人便说是来送行--”贺大哥这么嘱咐着。
“好,好,”我忙说,“一切都听凭您的导演!”
第二天清晨,我带领贺大哥去看了唐琪。贺大哥似乎对唐琪的印象还不错,对方大姐的观感好像较差,虽然方大姐手忙脚乱地倒茶,端出水果,拿出巧克力糖,大为招待了我们一番。
贺大哥把此番南去沿路的惊险,与大后方的艰苦生活,带有试探性与威胁性地,详细告诉了唐琪,相当露骨地暗示着:“你一定承受不了!”可是,感谢天,我的唐琪是这么可爱,这么总明,她立刻回答:
“我绝对完全能承受,您将来会知道我比醒亚还坚强。醒亚敢去的地方,我没有一点理由不敢去!”
紧接着,唐琪又向贺大哥说了许多真诚感激的话。贺大哥闭口无言,沉默了片刻,终于点点头:
“好,我们欢迎唐小姐同走。”
唐琪立刻热烈地和贺大哥握手道谢。方大姐也跳过来向贺大哥把臂一伸,贺大哥皱了下眉头和她握手,她不住地叫着:
“密斯脱贺,Thank you very much!Many thanks!”
贺大哥先走了。我和唐琪买了一大束鲜花,往佟楼墓园去拜谒唐琪母亲的墓。
摆好鲜花,我和唐琪手拉住手,给她的母亲的墓行了最敬礼三鞠躬。然后,我们在墓前草坪上,坐了老半天。唐琪似乎很伤感,可是又似乎很欣慰。我想,我的心情正和她一样--我也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我怎会不难受呢?当想到我们这一对深挚相爱的大孩子即将开始一个新的幸福生活时,我们在天上的妈妈也该会高兴的,我又怎会不感到喜悦呢?
离开墓园,我陪唐琪买了一些预备带走的零用东西。她比姑母给我买的少多了,因为她把欠别人的愤务全部一一还清,再没有甚么富裕钱了;可是,别人欠她的,无论如何在这一二天内讨不齐全,她说她已不想再去讨了,只要能还清了别人的账再离开天津,便已心安理得。
晚饭,姑父母在登瀛楼盛宴欢送贺家兄弟和我。可惜,唐琪不能参加。不过,我再不羡慕别人、嫉妒别人了。我发觉我过去嫉妒贺蒙和表姊是多么幼稚和不该。今天,他俩虽然能在同桌吃饭;然而,他俩怎能和我与唐琪相比呢?明天一早,他俩就必须分手了,这一别,谁知三年、五载能否重新聚首?而我呢,我将在明天开始和唐琪形影不离,一直到老,一直到死,一直到永生--我特别同情,甚至怜悯起贺蒙和表姊来,我一直不关心他们的感情发展,我从未为他们效过一点劳,出过一点力,我也不知道他俩究竟是否已经陷入热恋?我感觉非常对他们不起,尤其感觉对表姊抱愧,因为最初,她曾好心好意地希望促成我和唐琪相爱。
饭后,我偷偷把贺蒙拉在一边,问他:
“说实话,你和慧亚表姊是不是很要好?”
“怎么?”他向我瞪着眼,“你看我们就要分手了,幸灾乐祸是不是?谁有你那么大艳福,抗战还能带上爱人去?”
“嘘,小声点,”我抚一下他的嘴,“我是真心诚意地关心你和表姊。”
“我俩不能说没有感情;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表示过。我曾经决定在这次远行前告诉她我很爱她,然而我觉得时机还不到,我应该等到抗战结束胜利来临以后,再告诉她--”
“我佩服你的理智。”
“我虽然没谈过恋爱,可是却似乎了解一种道理--没有享受过太多甜蜜的,也不致尝受太大的痛苦。”他稍稍一停,接下去说,“对不起,这道理我还是从你阁下头上体会出来的呀!忘了你前两年那种痛不欲生的惨样儿了吗?”
“爱情要有恒心,你看我不正是渡过了无数险滩,今后便都是一帆风顺了吗!”
“祝福你啊,小伙子!”
回到姑母家取行李,为了明早行动方便,贺大哥要我今夜搬到他家睡。
姑母送我时,流泪了。她搂我入怀,像十多年前一样地当我还是一个小娃娃,她不住地喃喃着:
“孩子,放心吧,我已烧香叩头,求告了好几天啦,无论你走到哪裹,老天爷都会保佑你--”
我紧紧地偎住她老人家,脱口叫了声:
“妈--”
表姊在一边立刻哭出来了。我也想哭;可是,我再一哭,这个场面就太凄惨了。我必须强作镇定。我告诉她们,我这次远行,大家应该欢欢喜喜,因为说不定此去我会创立一番功业。
“对。”姑母拭干了眼泪,“盼你功成名就回来,姑妈还要好好享你几年老福哩!”
我已经坐上洋车了,姑母又一劲儿地嘱咐我,穿衣、吃饭、睡觉、说话、做事--要处处小心的一大套话。姑父摆摆手:
“快走吧,你姑妈再说上一年也说不完。”
“小弟,明天我到火车站送你!”表姊在洋车后面喊着。
我这才把头一垂,双手把脸一抚,眼泪立刻像小水龙头似地,流了出来。对于这善良的一家人,我是多么感激而恋恋不舍啊--
把行李放在贺家,我立刻到唐琪那儿帮她收拾东西。
方大姐去圣安娜伴舞尚未归来。唐琪说:
“方大姐为我要走已经哭了好几回了,别看她那么乐天派!她曾经想请求你们带她和我一块走;可是她如果一走,她的老母和几个弟弟妹妹便都得饿死在天津。她靠伴舞供给一个妹妹上中学,两个弟弟上小学,真不容易呀。本来她决定今天整晚留在家里和我多待-会;然而,为了赚那几张钞票,仍旧不得不到舞场被人家搂抱去了--”
我告诉唐琪:现在我才知道上帝对我俩多么仁慈,多么深爱,现在我才知道只有我俩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值得自豪的人。我告诉唐琪:现在我才知道过去我为失去她而悲痛,而哭泣,是多么多余,多么愚蠢,多么可笑!因为我们的命运明明早就安排了今天和以后久远的幸福岁月!我告诉唐琪:我要快乐得发疯了!我再记不起以后又告诉了唐琪一些甚么话?我大概已经发疯了。只记得我们一面深深长吻,一面互相说了一大串疯子的话--
方大姐回来了。她坚请我和唐琪外出吃了顿夜宵。临别,方大姐两只手握住我两只手,那么亲切地:
“小白鸽今后算交给你啦!可得给我好好保护。”
我回到贺家,像醉汉似地那么纵情地得意欢笑,并且唱了两段久已“不动”的平剧。我没有喝一滴酒;可是,唐琪的爱,已使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浸在最甜、最美、最香的醇酒中。我是醉了。
已经深夜一时半了,贺大哥突然要出去。
我一点没有在意,我想他一定是还有未交代完的事项,必须告诉他那留在天津继续担任秘密工作的同志。
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睡了一觉,朦胧中记得看了一下床头的表,已经三点钟了。
我们是要搭第一班早车到北平,再换平汉线火车到河南。
早上八时欠十分,我们到达老龙头东站。
表姊已经先到。我想,唐琪一定也会早到了,因为女孩子一向心细,赶火车总比男人到得早。
我们越过天桥,登车,找好了座位,距离开车只有四分钟了。贺大哥关心地对我说:
“你到所有车厢里找一下唐琪吧,车一开,就叫她到我们这里来坐在一块。”
“唐表姊也要走吗?”表姊叫出来。
“是的,”贺大哥说,“可是,别告诉令尊令堂呀!”
“小弟,”表姊一拉我,“让我跟你一块去找她,我好久没碰到她了呀!”
我和表姊跑遍了所有车厢,奇怪,怎么竟没有唐琪呢?我们再从头找一遍,仍旧没有。我正一阵心慌的时候,火车的笛声和站台上的铃声一齐响起来!一点不含糊地,火车立刻就要开了,而唐琪还没有来!
我不顾表姊,拚命往贺大哥那节车厢里跑,企图发现唐琪已经坐在那儿。
可是,那儿只有贺蒙,贺大哥也不见了。
“唐琪的朋友送信来了,”贺蒙告诉我。
“信在哪里?”我焦急的问。
“在大哥身上,他下去送那位送信来的方大姐了!”
就在这一刹那,火车开动了。表姊在站台上已赶到窗口和我与贺蒙招手连说再会!贺大哥则三步两步跳上车门,我伸头张望,果然方大姐的背影正姗姗地走向天桥--
一种不幸的预感,立刻使我的心脏剧烈地颤抖。我叫了一声方大姐,想问个究竟;可是,她已经听不到了。
贺大哥一脸沮丧的神情,走近来,把信送到我手里:
“醒亚,坚强点,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
我害怕我看不完这信,便会晕倒过去;可是,我竟能一口气把信从头到尾连看了三遍,也许那信上的话太短了:
醒亚。请原谅我。我再三再四考应,终于决定不能随你同行了。这不但为我好,也正为你好,我宁愿这次对你失信,叫你恨我一个短时期,不愿随你同行连累你终生,而使你恨我一辈子。醒亚,果真缘分未尽,我们必能后会有期--醒亚,坚强点!醒亚,珍重!努力,我为你的远大前程祝福!
唐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