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一万块钱寄给贺蒙。他去年已在军校毕业,目前,正在一个部队中见习。他回信来了,他已知道了贺大哥被捕的事,他说他即将见习期满,已经决定参加远征军到印缅杀敌,替贺大哥报仇;钱,他只留下两千,八千元退还回来,他说他在军中一切都由国家供给,而我还有一年大学要读,所以钱还是留给我用。
我给贺蒙的信上,没有提到表姊已经订婚,我不愿贺大哥的不幸音讯之外,再多给他增加惆怅-我想,他会对表姊一直念念不忘的。
不久,贺蒙便到了重庆。我们曾有一整天的欢聚。翌日,他便随部队开赴昆明,转赴印缅。
贺蒙出国远征以后,我感到寂寞极了,空虚极了。在重庆,在四川,在整个的大后方,我再没有一个比他更亲的人了。
这时节,我觉出了最低领袖与郑美庄给予我的友情,异常珍贵。
我用姑父给我划拨来的钱;买了一些衬衣、背心、袜子,给自己用,另外买了两套尺码不同的中山服,两双皮鞋,和最低领袖分用,他虽然不是战区学生,可是家境贫寒,一向和我的“生活水准”差不多。我也给郑美庄买了礼品,她不需要衣物,我送给她的是许多本有价值的书籍。
我又自动地,拿出一部分钱借给几个非常窘迫的战区同学。
贺大哥被捕的事,一直使我精神沮丧,我时常想到:友谊至高无上,钱算得了什么?在能力所及,我应该帮助一些清寒同学。
可是,没想到,我这么一点点心意,竟触惹起阴谋家拟定了一个恶狠的攻击我的计划。
一开始,我只是听到有人讲我发了财,或是讲郑美庄送给了我一大堆钱,再不就是说学校当局与政府当局因为我上次制压学潮有功,按月送我一笔津贴--
三年来我一直穷惯了,突然换了新“行头”,并且还替同学换了新“行头”,甚而还向外“放账”,难怪会有多事的人花费无聊的心思去猜想我的“经济来源”了。我没有兴致去和这批人一一解说:“这是我姑父的血汗钱,千辛万苦划拨来的!”我不屑和这些人打交道,我知道自从上次学潮事件平息以后,同学中增加了许多对我友好的人,也增加了不少对我嫉恨的人。后一批人在大宿舍里就曾经冷讽热嘲地说过:
“喂,老兄,咱们可没有资格谈恋爱呀,咱们的肩膀里开不出子弹来呀!”
“对呀,格老子泡女人我也没得份呀,我的屁股是完整的呀,不像人家曾经被枪子儿穿过两个洞呀!”
每次我都装着没听见,我觉得我应该容忍下来。几位喜欢打抱不平的同学,几次为此要和那批人动武;可是,我反而加以劝阻。我已再三想过,我总不能做一个自前线退伍下来,却在后方把拳头在自己同胞身上乱挥的人。
可是,阴谋家会把别人的容忍视为怯弱。他们终于向我放射更毒的冷箭。
学校里,一连发生了许多窃案:同学们的钢笔、字典、书籍、毛衣、西装、手表、手电、太阳镜、皮鞋、被单--一再被偷,偷的人技术高超,做案累累,迄未被人查获。突然一天午饭以后,军训教官宣布要突击检查宿舍搜寻赃物,同学们都大表欢迎,于是各宿舍大门一律关闭,开始搜查。
我实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我却看得很清楚:教官和几位同学在我的床垫下搜出来一件毛衣,和两张当票--一张当的手表,一张当的西装,而清清楚楚当票上还写著「张醒亚”三个字!那毛衣、手表、西装都正是三个同学不久以前被窃的东西!
我当然立刻勃然大怒,痛斥这是一种最卑鄙、最无耻的栽赃与陷害!可是消息不胫而走,刹那间便传遍了全校。一些人更乘机而起,大放谣言,说他们早就看到过我深夜携物外;又说因为我一直被大家公认是好学生,所以起初还不大肯相信,如今人赃俱在,并且军训教官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当然谁也无话可讲;更说怪不得我近来突然“致富”,原来内幕如此。
学校派人往那当铺调查,当铺老板已不记得原典当人的面孔,只承认“张醒亚”三个字是他所写,因为他当时问过那个典当人尊姓大名,那个人便告诉了他,是“张醒亚”。
我理直气壮地抗辩:
“果真是我所为,为什么当时不用一个化名?”
却有人理直气壮地反驳我:
“果真是别人所为,又何必非在上面写张醒亚?好汉做事,好汉当呀!”
接着,有人提议:要全校每位失窃过的同学一律到训导处登记失物及价值,追不回原物时,须由窃盗人照价赔偿。
失窃单公布了,总价是一万二千元。
我愤恨极了。我几乎再不能忍耐地想要杀人。可是,我没有对象。并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指明我是窃犯,然而有一大堆人天天在暗中给我制造罪名。奇怪的是:“笑面外交”这一次始终没有讲过一句话。
最低领袖、维他命G一大批同学,仍然全心全力为我辟谣辩护;他们被骂得更惨,他们被指称为:偷盗司令的军师和副官!
郑美庄来宿舍看我两次。我痛苦极了,我不愿跟她讲话。她约我到江边散散步散散心,它怕我这样呆在宿舍里连气带闷会害起病来。我不肯去,我变成一个暴躁乖僻的人。
真是祸不单行,就在这紧要关头,我突然病倒了。一开始是腹疼,校医恰巧不在,一位药剂生做主给了我两包泻盐,吞服后不但不泻,肚子反而更疼得剧烈,接着发高烧,呕吐--最低领袖吓坏了,他坚决主张找车子连夜送我到重庆的医院。我希望熬过一夜,等天亮后请校医再仔细诊断一下。我拗不过般低领袖,他和维他命G三更半夜跑去找到郑美庄,然后他们又到沙坪坝电信局摇电话给郑美庄家叫车子。天朦胧亮,车子来了,我被护送到重庆临江门宽仁医院。
医生当时判定,我是急性盲肠炎。他直抱怨我不该误吞泻灵,使病情加重,又抱怨我来得过迟,虽然可以马上开刀,却无法保证没有危险,如果一旦盲肠已行溃烂,转变为腹膜炎则恐束手无策--
入院保证书上的几行大字--病人施行手术后如发生任何不幸情况均与医院无涉--在这刹那,特别令人触目惊心。医生要最低领袖或郑美庄在上面签字盖章,郑美庄突然哭出来了,她叫着: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请你们医生救治他,不要叫他发生任何危险!”
最低领袖比较冷静,他盖了个手印,嘴里直念叨着:
“这不过是应办的手续,醒亚会获救的!”
这时,突然有工役与护士自外面跑进来。
“格老子,挂球了!”工役叫着。护士也向医生正式报告“防空警报球”高挂起来了。
医生看看我,镇定地说:
“没关系,手术必须立刻进行,不能再耽误。”
大家似无太多惊慌。在重庆,人人都是跑警报的老手。“挂球”,只是“预行警报”--告诉大家,敌机已自汉口或宜昌基地起飞,要大家预作躲避的准备;如果再侦查到敌机确是向西飞来,一俟迫近四川上空,就会挂出两个球,同时拉放“空袭警报”催促大家进入防空洞;如果敌机迫近重庆上空,就会挂上三个球,同时拉放“紧急警报”。也有几次,“预行警报”之后,判明敌机未向四川飞来,过了半小时或一小时后,便解除警报。
几乎是同时,郑美庄与最低领袖拍拍我肩头:
“不要怕啊,鬼子飞机不一定来。我们都不走,我们在手术室外边守候你。”
灌肠,周身汗毛统统刮掉,然后,我倒在一张“推车小床”上,被送进手术室。
我一直喃喃着:“不要怕,不要怕。”当进入手术室,我禁不住开始恐惧起来。我觉得好阴森。这与上次在另一家医院开刀取子弹的气氛,全然不同,那次是那么轻松,好玩;这一回,在警报声中开刀,怕的不单是敌机来投炸弹,更怕的是敌机纵然不来,也无补我因延迟就医而盲肠已经溃烂的致命悲剧!
“局部麻醉”的药剂注射进我的后脊椎骨时一阵剧疼,几乎使我忍耐不住地叫出声来。我又险些冒失地提出,要求医生给我改为“全身麻醉”,我宁愿“不省人事”地接受“切割”。我说不出,而我知道医生也不会接受我的无理请求。睁着眼睛,脑筋清醒,如果剖腹之后,医生叹说一声:“唉呀,已转为腹膜炎--”那即是宣判了我的死刑--我越想越怕。
我从没有如此感到过惧怕死亡。我更不甘心落得如此一个死法!如果我这么草率地死在重庆的医院,何如当年死在太行山战场?
真要命,手术约摸刚刚进行了六、七分钟,“空袭警报”突然吼了起来。那也本是往日听惯了的;然而,不早不晚,在此时此刻,那尖锐的“两短一长”的声响,钻进手术台上不准动弹一下的病患者的耳朵与心脏,着实令人战栗。手术室外起了一阵骚动,我听到美庄在门外哭嚷:
“求求你们,快把他抬到防空洞去哟--”
又听到最低领袖劝慰美庄:
“莫着急,莫着急,翳院一定有紧急措施,我们必须与医院合作--”
医生与护士们一起警告我:“千万不能动啊,不要怕。”又告诉我:“已经切开了腹壁与筋膜,正要进行肌肉分开,割开腹膜--所以千万不能动。”
显然,他们不会弃我不顾而去。短暂惊慌之后,我居然镇定下来。
我想到了“听天由命”,想到了“生死有命”,又想到了中学时代偶尔听牧师讲道时常说的一句话:“人之路的尽头,神之路的开始。”霎时间,似有光亮掠过脑际。我开始祈祷。人到在自己全然无能为力,山穷水尽处,才会真正谦卑下来仰望神。
天哪,“紧急警报”当真叫了起来。那凌厉的声响把我自“半睡眠”状态中惊醒。近在我身边的医生严肃地宣称:不要理睬,决定继续工作,护士们欣然应诺。又听见美庄与最低领袖,同时在喊:“醒亚,别着急,别怕啊!我们都在这里守候你。我们决不去防空洞,等你手术完毕再一块去--”
这些充满爱心的话语,听来,直如来自天使。一点不含糊地,日本飞机顷刻即临重庆上空。手术室内依然极度肃静。
猛听到医生与护士们同时喘了口大气,他们宣布:取出的盲肠下半端已剧烈发炎,且已肿硬,再迟延开刀就会崩溃了,如今费力费时,终告脱险,真是万幸。
对仁慈的上帝,对勇敢的不顾自身危险来医救我和陪伴我的好心人,我真不知该如何道出感恩、感激与感动。
手术前后可能已进行了三十多分钟,在“紧急警报”声中,又过了约莫十分钟,创口缝线完毕。我们这一堆人,才开始躲进防空洞,我是被抬进去的。
洞内,空气很坏,人很多,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地方放置我的床位。不少病人正在呻吟不绝。郑美庄与最低领袖一人握住我的一只手。洞内气温很低,我却感到燥热并且开始流汗,她俩不停地为我擦拭。
“警报”解除了。窜入重庆的敌机并未投弹。后来得知:敌机被我空军健儿拦截发生空战,一架敌机且被击落,毁于重庆近郊弹子石。
我被推进病房。
那是三等病房,情形并不比防空洞好太多。住满外科病人,有的喊痛呼救,有的已经安然入睡鼾声如雷。我倒在床上,混身上下仍然淌汗不止,最低领袖和郑美庄继续为我擦拭。护士怕我不能睡好,给了我一包安眠药。朦胧中,只记得郑美庄坐在一个小凳上,伏在我的床头,不住地安慰我:
“静静睡吧,我守住你--”
这真是太难为她了;一阵昏迷,我入了梦乡。
翌晨醒来,太阳已照满病室。郑美庄仍安谧地伏睡在我的床头。
“我还没有叫她,”最低领袖说,“要她多睡一会儿吧。她长这么大,恐怕从来没受过这种坐着睡觉的洋罪!”
护士来为我试温度时,邓美庄醒了。她和最低领袖同时离去,她要最低领袖回校代她请假,她自己则是回家去换换衣服,然后再来医院。
下午,郑美庄带了许多罐头、点心、水果、牛肉干、陈皮梅给我,正好碰到医生查病房,他笑嘻嘻地对郑美庄说:
“小姐,你买这么多东西给谁吃呀?”他用手一指我,“他二十四小时内只许喝开水,连稀饭都不能吃的!”
黄昏时分,最低领袖和维他命G来了。两人气愤愤地告诉我:自我深夜离校,那一批造谣份子认为是天赐良机,便猛烈地宣传指我“再不敢露面”,指我“躲藏起来”,指我“畏罪逃之夭夭”。虽然主持公道的人说我确实病在医院里;可是他们却说我那是装病,又说:“肓肠人人有,随便什么时候愿意割就可以割,何必单在这时候去割呢?”他们不相信我患了急性肓肠炎。
我愤怒得由病床上猛坐起来,着实把最低领袖、维他命G吓了一跳:“醒亚,你要干什么?”
“我要回学校杀他们!”他们把我一抱,紧拉住我双臂,硬把我拉倒病床上,不停地劝说。我不能平静,不顾医生的嘱告胡乱翻身,结果,开刀创口处的缝线突然崩开了!
一阵奇异的剧痛,使我脱口呼叫了出来。护士们马上把我床头围住,迅速地,把我再度推送进手术室。
医生重新把线缝好,一面郑重地警告我:再不能动弹一下了,另外还要特别小心不要感冒,否则一咳嗽,线也会裂开。
由手术室出来,奇怪,他们不再送我回原来的病房,经过一个甬道,转一个弯,我被推送到一个单人病房门口。
“郑小姐刚才办过手续了,她要你住头等病房。”一位护士告诉我。
“我不要,我不要!”我叫着。姑父给我的钱已所剩不多。上次开刀取子弹是学校校医室出的钱,这次当然得我自己出钱。我的钱如果不敷,而要郑美庄拿钱出来,是我不愿意的。我坚要护士们送我回原病房。
“醒亚,”郑美庄刚好跑过来,“你不可以固执己见,你需要静养,三等病房太乱,那个锯掉腿的老头子一直在没命地喊叫,你怎能睡好呢?听我话,哪怕是只听这一次。”
“快把他推进病房!”冲着护士小姐,郑美庄像命令她家的勤务兵似地;还好,她紧跟着连连说了:“千谢万谢,千谢万谢!”
我未再挣扎,担心再把缝线崩开;美庄的诚恳坚持,也使我不好再固执。
病房舒适宁静,我却仍难入睡。
“乖乖地睡,乖乖地睡。”郑美庄轻拍我,维他命G笑说不妨请郑美庄低唱一首催眠曲。
入夜,我有点发烧。口干舌燥得厉害。最低领袖和维他命G已经返校,郑美庄守着我,不住地看着手表:
“快到开刀后的二十四小时了,到时候我就喂你水吃,把广柑挤一点汁子喂你也可以,我会。我小时候生病,妈和杨嫂就那么喂我的--”我平躺着,“辗转反侧”是医生禁止的。背脊骨和腰一阵一阵地酸疼不止。安眠药似乎也失去效力,心中尽是旋转着校内那一批阴谋者的嘴脸。
“不许再想学校的事了,”郑美庄那么温柔地凑在我耳根,“理他们那一帮疯狗干什么?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古书上不是说过一句什么‘流言止于智者’吗?早晚真相会大白的!你要答应我,什么都不想,专心一意地在这里休养。”
我点点头。我在郑美庄的脸上看到了一片慈和的母性的光辉。她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往日所有的娇纵、专横、傲慢、与盛气凌人的优越感,竟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半夜三时许,护士开始准许我吃水。郑美庄用小壶连喂我五、六壶,又吃了一小壶广柑汁,心里舒适了很多。在她的守护下,我安然睡去。
第三天,烧退了。一些同学稀稀落落地陆续来看我,比起上回开刀取子弹那次住院,来探视的人数可少得太多了。我敏感地想到,现在谁也不愿意和一个窃盗嫌疑犯来往,这就是可怕的世态炎凉吧?
第五天下午,突然我的病房拥进来一大堆同学,几乎比开刀取子弹那次来的还多了一倍。
他们一个个喜形于色,分别向我叙说,原来今天上午学校训导处接到了一封附有一万二千元汇票的匿名信,原信上的词句,他们也特别为我抄录了下来:
敬爱的训导长与全体同学:我因一度和家庭绝裂,父母中止予我接济,乃异想天开连在校内伦窃了同学许多衣物,典当时更一时荒唐,分别叫当铺老板在当票上填具了几个熟悉的同学姓名,后来不慎将两张当票遗失,巧巧该项当票上系写的张醒亚,因而竟被人藉机给张醒亚同学栽赃。我每次窃盗以后都有懊悔之感,尤其这次,因我使怅醒亚同学横受诬蔑,更令我日夜坐卧难安,一个素为大家所钦敬的同学平白遭此冤枉,实在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件不平的事!最近我重与家中言归于好,因此我愿依照失窃同学所开列之失物清单所值,如数偿还一万二千元正,请各同学分别领取。恕我不具真实姓名,一个人既知悔改,应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一定要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向大众招供,应无必要,祈能获得同意。
最后,这些来探视我的同学一再声明他们早就想来看我,又连说即使学校今天不把这封信公布,他们也根本不相信我会是一个窃犯。
维他命G做个鬼脸,半讽刺半开玩笑地在一边说:
“当然,你们诸位根本不会相信;否则,不就是不折不扣的真正蠢蛋了吗?”
有几个同学咧嘴苦笑,我想或许他们今天上午以前,还可能是盲目地相信诽谤我的谣言的人。对于那位投书未署姓名的同学,我衷心感激并钦佩,虽然他是原始祸首,使我遭受如此一场不白之冤;他的勇于自新,确又是极为难得的一种善举。可惜我无法知道他究竟是谁?据说学校已经向邮局查过,他写在汇票上与信封上的地址都是杜撰的。
直到黄昏,同学们才有说有笑地相继散去。
我的心情一变为轻松舒畅。晚上我开始被允许吃一点稀饭小菜,更觉生趣盎然。郑美庄陪我到九时左右,连打哈欠不止,她已经几夜没睡好,决定自今天起回家去睡。她握握我的手准备离去时,我把她拉住,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刹那,那么需要她,那么不愿意叫她离我而去:
“美庄,我不要你走--”我侧转过身来。
“明天,天一亮我马上就来,给你带好吃的菜和糖,好吗?”
“美庄,美庄!”我唤着她,我热情地温存地唤着她。
“醒亚,”她的两只眼睛弯弯地眯在一起,那么妩媚,那么动人。
我轻轻揽她入怀,然后,吻着她那合起来的眼睛和面颊。
“醒亚,”她睁开双眼,愉快而带一点狡黠地眨了两下,“你爱我了吗?我等了好久了!我好爱你哟,你晓不晓得?”
我点着头。我感到最大幸福的时候,老是说不出话来。我觉得万分对美庄不起,我曾经对她岐视,我曾经认为她绝不是一位理想的爱人,我曾经把她和唐琪放在一起比,我曾经认为唐琪比她好,我多糊涂,我多愚蠢!郑美庄有什么不如唐琪?没有唐琪面孔漂亮?哼,靠一张漂亮脸孔,勾引日本人,勾引汉奸,勾引一些荒淫无耻的家伙们去选举她做歌后、舞后!我竟拿这种女人和郑美庄比!在这一刹,我对自己说:今后,我要全心全意爱美庄。她原是那么善良,且是那么深深爱我。
“醒亚,以前你时常对我爱理不理的样子,你并不太喜欢我,是吗?”美庄把脸偎在我的颚边,“告诉你,最初,我喜欢接近你,完全是为了好奇,我发现你与一般男同学不一样,许多男同学追求我,你不追求,我几次对你表示好,你却反应冷淡;可是,你越冷淡,我便越有决心去捉住你。后来,我发觉我对你好,不再是由于‘赌气’了,而是渐渐地当真地爱上了你--我知道我被娇纵惯了,脾气不好,书也念得不好,又贪玩,在你眼里也许都是很严重的缺点;不过,我可以改,你应该随时告诉我,教给我怎么改,你比我大,你有这种责任--”
我真是感动极了。我抚着她的头,她的脸,她是显得那么娇小而天真可爱。我发觉我以前故意对她疏远是多么荒谬,我早就应该爱她,她越是有缺点,我越应该爱她,越应该用我的爱去把她的一切缺点变为乌有。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爱人?能以爱使自己的爱人日益接近完美,才是有价值的,不平凡的爱!
我再度揽住美庄,跟她连续亲吻。
那么恋恋不舍地,美庄离开了医院。
一切都已被我忘记,只有美庄甜甜的,娇娇的笑,媚媚的,弯弯的眼睛,在我梦中不停地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