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四十三





我并没有遵照郑美庄的嘱告,到女生宿舍去找她。我从未“闲来无事找女同学谈谈玩玩”;何况,我又不“闲”。


一天晚上,我正和最低领袖在图书馆看书,突然四周的同学低叫出来:


“咦?真是破天荒头一遭,郑美庄居然也进图书馆大门啦!”


我抬头一看,原来真是郑美庄婀娜多姿地走来了。


大家似乎都把眼光集中在她身上,她那高跟鞋碰在地板上清脆的响声,使一直寂静得鸦雀无声的大图书馆,开始了小小的骚动。郑美庄走到我的附近,跟我打招呼,我以为她是从我身边过路,到图书管理员那里去借书的;没想到,她停下来,正停在我面前。


“好久没见啊,你好不好?”她对我说。


“谢谢你,你好?”我答着。


她拉过一张凳子坐在我身边,轻轻地说:


“我想请你帮忙我做一件事,肯答应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我猜不出她突如其来会要我为她做些甚么?我可能面有难色了。


“没得啥子了不起的事,何必郎个焦眉愁眼呐?”她有些不高兴地把嘴一撇,可是又立刻笑了出来,“对不起呀,我一着急四川腔就全部出笼了。让我用国语说啊:我只是想请你帮我写两篇东西:一篇是‘中国之命运’的读后心得,规定最少要三千字,我自己写了好几天了,写来写去无论如何写不够五百字;一篇是孔子、老子、墨子、孟子、荀子、韩非子,还有其他甚么‘子’甚么‘子’--随便任何一个‘子’的思想研究,规定最少五千字,这更要命,我们这些老祖宗真会跟后人开玩笑哇,当初少发表些高见不好吗,免得今天害我们费这么多时间去研究他们的思想--”


她说的声音很低,我身后的最低领袖却已听见,还没等我答话,他倒先开腔了:


“醒亚,这种帮人作弊的事绝不能答应呀!”


“咦?干你甚么事?”郑美庄把脸一绷,那神色可不太好看,“我请张醒亚同学代写,又没有请你,这又不是考试作弊‘递小抄’‘打Pass’,再说他写了,我也并不是一字不改地照抄,只是和他在一起研究研究学问呀!”她说得振振有词,倒把最低领袖说得笑起来:


“好,好,好厉害的嘴巴,算我没理!”


我怕他俩再吵,连忙说:


“谁也别再讲了,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还用介绍呀?我早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壳低领袖啦!”郑美庄用眼角瞟一下最低领袖。


“久仰久仰,我更久仰你郑美庄小姐啊,不倒翁郑总司令郑中将的千金!”


“怎么?我父亲得罪你啦?”郑美庄似乎听出最低领袖口吻中含有讽刺的味道,刚刚轻松下来的脸,又凝重起来。


我怕这局面越弄越僵,赶忙接说:


“叫别的同学们听到了,多不好意思!喂,喂,‘暂停’好吧?”


最低领袖和郑美庄不再争论了;可是两个人都气得把嘴撇得好难看。我先向最低领袖说:


“最低领袖这么爱生气呀?宰相肚里能撑船,当领袖肚里能跑航空母舰才行呀!”


最低领袖笑了。郑美庄也笑了,紧接着,她目不转睛地盯住我:


“那么就请答应帮我写吧,多谢多谢!真是感激万分,感激不尽--”


我尚未答话,她又继续不停地说:


“感激万分,感激不尽--”


似是无奈地,我点下头:


“好吧,我试试写写看--”这话一出口,我当即感到答应得冒失,而有悔意;但已难收回。


“中国之命运”我已熟读,事后抽出了三小时的时间便把郑美庄所要的“读后心得”写完。对于诸子百家,我只仅懂一点皮毛,不能立刻交卷,经过一个月之后,方始写毕。我选择了“墨子”,我甚为敬仰墨子“兼爱”、“非攻”、“节用”的思想,这也许由于我自己的遭遇与处境所使然。我希望人类能够相爱,因为我领受过战争的残酷,我希望大家能刻苦节俭,因为我看不惯有些人在这苦难的时代过奢侈靡烂的生活。我在图书馆借了好几种有关墨子的参考书,读后自己也获益良多。我想,郑美庄如果能把我写的一点浅见看几遍,也会对她有益,墨子崇尚节俭的精神或许能对她的“贵族思想”有所影响。因此,我觉得自己当初答应代写这一篇“墨子思想研究”,对人对己倒均不失为一件有意义的事。


有时候我在图书馆写这篇东西,郑美庄便陪我在一边看看画报,或是小说。有时候郑美庄说我写得太累了,坚要请我到沙坪坝街上吃顿丰富的晚餐。我却她不过,便去吃了一次。她叫了太多好吃的菜,却还一劲儿地嫌厨子烧得没味道。她把么师老实不客气地申斥了一顿,骂他们这个菜摆了过多的盐,那个菜摆了太少的糖,再不就是辣椒没有放够,肉片切得太厚--她不吃的东西很多,像芹菜、葱花、蒜、香菜--她一看到就生气:然而,事前她并未关照么师一声“免放”,结果菜端上来了,她一眼便发现到那些素来被她深深厌恶的东西,立刻忍不住地暴躁地叫起来。幸好,那些东西我一律能吃,并且爱吃,这样,她对么师的火气才稍稍减去。么师被她骂得莫名其妙;可是,都不敢回她一句,因为他们的老板已经一再亲自出场拱揖道歉--老板的肚里一定有数:这位小姐是个“气魄大”的好主顾,两个人吃饭竟要了十个人也吃不完的菜。他们挨骂的代价颇高,临行郑美庄给他们五元小费,当我跨出饭馆门口时,我才清楚想起,她掷出的那张五元票是“关金票”,五元关金折合法币是一百元。


回校途中郑美庄直向我抱歉,她说今天没吃好,要改天请我到重庆市区或是到她家里尝尝几道名菜。


“打牙祭”,我一向不反对;可是过火地大吃大喝,实在不为我所喜。“前方吃苦,后方苦吃!”“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几个触口惊心的大字,方才已经向我的脑子里顶撞。我直想告诉郑美庄此时此地我们不要过于享受,才心安理得;可是,想到我们的友谊尚浅,只好婉转地说了一句:


“我们这两天正加紧研究墨子,应该效法他的节用啊;否则,多对不起墨翟老夫子呢!”


“是呀,政府也在天天喊节约;不过,我是已经节到不能再节了,”郑美庄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自从香港和重庆不通飞机以后,我的衣、食、住、行四大人生需要,其中两大需要便遭到严重阻碍:我平日最爱吃的大虾、螃蟹、香蕉,从此再不能来了,我平日最爱穿的一些衣服料、袜子、皮鞋也从此再不能来了,想不节约也不行哪!好在住、行两大需要尚未受到影响。啊,张同学,找一天到我家去耍,好吗?看看我家的房子,很不小哟,防空洞尤其修得好,有警报时,可以在里面开亮电灯打麻将、斗纸牌、吃点心,真安逸,我还可以带你到南岸黄山我家的别墅玩,坐滑杆去,坐我家特备的那一种红豆木做的‘拱干干轿子’--”


她一向说话很快,这次还没等我插话,她又接着说下去:


“忘了告诉你一件新闻,刚才我不是说香港重庆间的飞机不通了吗?跑滇缅路的司机在时势造英雄下可就都成了财主,不久以前我们一位女同学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少将和一个司机,她选择了半天,结果决定嫁了司机。另一位女同学由于长辈热心安排做媒,要她嫁给我们邻校一位教授,你猜她怎么回应?她说她实在十分敬仰那教授的学问,可是她已经回拒过两个司机的求婚,这足以说明她目前尚无嫁人的意图,否则怎会放过那两次好机会?”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笑吧?我也觉得她们太可笑了!”郑美庄说,“一个女孩子嫁人绝不能为了贪图人家的钱财呀!”


“对,我也一直这么认为。”


“譬如我,”她猛一停,然后说,“我不想结婚;不过万一要结婚时,我要选择一位穷而可爱的人--”


我们又海阔天空地漫谈了一阵子,最后她问了我的家世、志愿与嗜好。她十分同情我自幼失掉父母的悲惨命运,她一连说了七、八遍:


“好可怜呀!好可怜呀!”接着,她又说:


“我简直无法想像你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如果是我,一天没有爸妈的日子也受不了呢!你不知道我爸妈多么爱我,尤其是爸爸,他从没有打过我一下,骂过我一回,或者拒绝过我一次要求,我向他发脾气,他便向我赔礼,以前妈时常说全四川的人都怕爸爸,爸爸却怕女儿--”


谈到嗜好,她问我:


“跳舞?”


我摇头。


“打牌?”


我摇头。


“吃酒?抽烟?”


我摇头。


“电影?戏剧?”


“比较爱好。”我第一次点点头。


“看书?田径赛?”我再点点头。


“还有打抢?”


“不,”我回答,“我并不喜爱打枪,因为我不喜欢战争。”


“怎么?你反战?”


“不是。我们这次对日抗战一点也没有错,因为不抗日我们整个民族便无法生存;可是战争的本质太残酷,我希望这次打退日本以后,中国和全世界都不要再发生战争,战争是人类所做出的最愚昧最野蛮的事--”


“唉哟哟,没想到你还是个思想家?”


“谢谢你的加冕。我的志愿就是终生做一个‘和平鼓吹者’与‘自由民主政治鼓吹者’,我读了快三年政治学系,我已懂得一些道理,我衷心拥护民主政治,我认为老百姓可以用选票决定政府官员的去留,决定政党的上台下台,可以用正当舆论左右国策与政府施政方针,是人间最新,最进步,最合理,也是唯一无二最美好的政治制度,更仅有在这种政治制度下,人类才能放弃战争--”


我想郑美庄一定会对我这番话感到枯燥乏味;可是她却连连地点着头:


“我很少听人向我讲说这些事,你讲得有学问,硬是要得!”


我一直伴送她回到女生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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