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太太做寿的第二天,表哥搭火车回北平了。那时他正在燕京大学经济系攻读,他是特别请了假,赶到天津来给他的“准岳母”拜寿的。
表哥当初曾向姑父“申请”每逢星期六返津省亲一次。我们都晓得,在表哥的心目中,比“省亲”更迫切的还有和未婚妻晤面的一桩重要事项。姑父说表哥每月回来四趟,次数太多,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更影响功课,只“批准”了“每月返家一次”。这一来,表哥大伤脑筋,只好哭丧着脸子,向姑母搬取救兵,姑母疼子心切,表姊和我也动了“恻隐之心”,便一齐向姑父讲情,结果姑父答应采取折衷办法--表哥可以两周回来一次。
表哥的记性可真好,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每隔两周必定回来。回来以后,更从来不会忘记以最快的速度,换一换衣服或草草地吃一点东西,便开路高府“报到”。不管刮风落雨,甚或下大雹子,他绝不变更行程。因此,我和表姊给他起了一个绰号--“风雨无阻”。
这次,高老太太做寿是在礼拜三,表哥回北平是在礼拜四。临行,姑父郑重其事地告诉表哥:
“这个礼拜六本是轮到了你回家的日子;可是,你已经在礼拜三回来过,就不必再在礼拜六回来。也该安下心来用功读书,准备大考了。”表哥还未吭声,姑父又严肃地说了一句:“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呀!”
表哥心里一定很别扭;但他不敢不遵从姑父的训示,只好噘着嘴、无精打采地,提着小皮箱走了。
“嘻,这一下,密司脱‘风雨无阻’惨啦!”表姊在表哥走后,对我说。
“是啊,”我答说,“我也很惨--”
“为甚么?”表姊颇为惊讶地。
“因为--”我突然把话咽住了。我想,我不能把真话全盘告诉表姊。
“因为--”我装得一本正经地,“因为不忍看到大哥和高小姐不能相会的凄苦呀!”
“阁下未免太‘替古人担忧’了。”表姊说完这句话,便回到她卧房里去。
我想喊住她,因为我还有话要对她讲。可是,我张了几下嘴,始终没有吐出声音。等她的背影消失了,我才在心中叫着:
“有点对不起表姊呀,自己心里的话竟没有诚实地告诉她。”
我怅然地回到自己的小卧房。
我看到了墙壁上向我微笑的母亲的大照片。
“妈,”我几乎无声地喃喃着,“告诉表姊怪不好意思的,虽然表姊从小就很爱我。那么,我只有告诉您了:妈,您可别笑我哇!我曾因为讨厌高大爷而立志不再到高家。可是,现在我愿意,那怕是再去一次。昨天我已经亲自看到她了,我觉得她很讨人喜欢,她确实长得太美,她活泼、热情,对人又亲切--她在北平念书,偏巧这个礼拜六表哥不回天津,我无独自去高家的理由啊。也许,她已经和表哥同在今天搭车回北平了。也许没有。她不像表哥经常往返平津,好容易来一次姨母家,很可能多住上几天。不过,到下礼拜一,她一定会走掉了--妈,您说我该怎么办呢?我到高家附近几条街上徘徊好吗?她也许会上街买东西--”
妈不理我。妈不动声色地对我微笑如故,似乎在问我:
“傻孩子,纵然你能碰到那个女孩子,又如何呢?”
我无法回答。如果我和她当真再度面对面时,我真不知道我将如何做才好。我想了又想,我的企求极为有限,我不想对她说什么话,也不想对她表演什么,我只希望看到她就满足了,即使她并未看到我也没有关系。
我想起来,当初我曾和我的同班好友贺蒙一块去过高家,而表哥并没有同去--那是去向高大爷请教国家大事的。可是,现在高大爷的亲日行为已经全部明朗化了,听说他已升任了什么“副处长”,我绝不肯让自己耳朵再受一次伤痛--听他那些悔蔑祖国抗战的谬论。如果为了和一位女孩子晤面,而必须先违背良心地敷衍一下那种狂发谬论的人,我是不甘心去做的。
我又想起以前在学校时,几个同班同学曾经向我讲述过他们如何“追蜜斯”的方法,那些方法包括:直接给女孩子写信,尽管不知道她的姓名,因为可以用“敬爱的小姐”代替;向女孩子吹口哨,或是低唱英文情歌;天天在街口、或桥头“站岗”拦驾;骑自行车把女孩子的自行车撞倒,然后向她道歉并且殷勤万状地替她修理车,送她回家--我曾十分蔑视用这种方法去猎取女友的男孩子们,虽然他们也偶尔会获有成果。现在想来,当初我深为不齿他们的举止,似乎过于苛刻。但是,今天要我从那些方法中选择一种,我仍不屑一试。也许,我太胆怯。然而,那种“勇敢”的方式,无法令我欣赏。事实上,我和唐琪已经相识,并且还有转弯拐角的亲戚关系,上面那些方式实在也不宜应用。
我究竟该怎么做呢?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情绪,在我心中滋长。那是一种古怪的奇妙的情绪--它混杂起伏着淡淡的喜悦、兴奋,空虚、忧郁、迷茫、与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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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很慢,十多天似乎比以前的十个月还长。表哥又风雨无阻地自北平返家了。我想自动提出来陪他到高家去玩;当我又想到唐琪该早已离开高家半个月了,我颇为沮丧地拉着表姊去劝业商场“天华景”戏院看平剧,一面狠狠地冲着表哥说:
“你自己去看高小姐吧,谁高兴给你们夹萝卜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