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茶间里,此刻正给水蒸气、茶香以及一股从火炉里辐射出来的热气笼罩着。谈笑声,吆喝声,加上炒茶匙与茶锅碰撞的金属响声此起彼落,热闹非凡。
这是个长约五丈,宽可两丈五左右的大房间。屋顶不很高,三面有墙,虽然都开着窗,但窗并不大,因此房间里的空气是窒闷的。
做茶间里,一端有着并排的四只火炉,正在燃着熊熊烈火。烧火的是陆家的长工邱石房──十来个忙人当中最忙的一个人。他是个身材矮小,有张看来有些滑稽的面孔──小眼、塌鼻、窄额头、阔嘴巴。他一个人管四只火炉,一会儿蹲在这只火炉前用火钳扒扒火堆,还要不时地进进出出,到堆柴间去抱柴来。上衣早已脱掉了,晒成赤铜色的背脊上,一条又短又小的毛辫子不停地甩来甩去,活像一条猪尾巴长错了地方。
邱石房年纪有二十开外近三十了吧,从外表一看可知,是属于勤而拙的一类,勤支持着他的地位,拙羁绊着他使他不致旁骛,正是大户农家所最器重的长工人才。人尽管鲁钝,但他力气大,并且也有他的天地,谁能说他是没出息的人呢?祇不过是那些有小聪明的人瞧不起他,喜欢拿他做为取笑的对象而已。
掌四只茶锅的,是四个年轻力壮的汉子,阿财和阿奎两人较年轻,也都是陆家的长工,都还二十上下年纪,阿森哥跟阿来哥是临时请来的“师傅”,年岁虽大了些,但也大不了多少。他们双手各拿两把炒茶匙──形似饭匙,但大上好几倍──在炒茶。
把放在一只小“毛拦”(竹制筛形器具)上的茶菁,倒进茶锅里,用那两把茶匙来炒,直到茶菁半熟变软为止。火在他们眼前烤着,茶锅也辐射出炙人的热气,他们赤膊的胸背上不停地淌着汗水,一小股一小股地在他们古铜色皮肤上往下流个不停。
茶菁炒好了,下一个手续是揉。炒熟的茶菁一堆堆地被移到大毛拦上,送到揉茶手前面。
茶间的另一个墙壁下离地面大约一尺半高度横绑着两根粗大的观音竹,揉茶手并排地坐在竹子上面,双手撑在两侧,大毛拦送来了,他们便用双脚揉。这是颇需要技巧的工作,得把每一片茶叶揉得卷曲起来,稍用力可能把那些嫩茶芯揉碎,用力不够,茶便卷不起来。刚炒好的茶菁热度还很高,脚底踩下去,烫得人好难受,但他们不能等到茶菁凉些才揉,因为冷却了,茶菁会变硬,怎么揉也不会卷曲的。
阿昆阿仑兄弟俩,加上石连叔、阿木哥四个人就是他们中的揉茶手。阿仑这是第一次做这工作,茶菁的热度烫得他连连大呼吃不消,惹得伙伴们发出一阵阵哄笑声。本来是他们兄弟的父亲仁烈做这件事的,可是今年阿仑自告奋勇取代了父亲的工作。二十一岁了,连揉茶都不会,对他们这些农家子弟来说,这是很不体面的事,另一面他也觉得父亲年纪不小了,能为他分一点劳,也是做子女的份内的事,所以他一改往常祇从事弄茶或到茶园去收茶的工作,坐上了那揉茶的竹凳。
阿仑虽是脾气暴烈容易埋怨的人,做起活儿来倒挺勤奋。他天生一副不肯服输的性子,在祖父信海老人的门馆里读书也是个力争上游的好学生,田园里的事虽然做得少,祇在紧工时帮上一手,可是他有着愿意样样都学好做好的精神,因此尽管第一次做揉茶工作,他还是做得很愉快。
揉好的茶要经过最后一道手续了,那是“焙”。刚揉好的茶菁,液体一部份给挤出来了,湿漉漉的,必需把它烘干,烘干了就是茶叶了,呈黑褐色,一叶叶地卷曲着,芬芳喷人,可以卖给来收茶的长山人(指由大陆来台的人)。
焙茶的手续是把揉好的成团的茶弄松摊放在筛子上,再放在烘笼里,搁在小形火炉上,得不时地翻翻以免烤焦,没多久茶便可以焙干移进茶仓里。
这项工作是较轻松的,所以历年来都由阿庚担任。
阿庚伯年纪已六十开外了,是陆家的老长工,头发和眉毛都白了,连下巴那一小撮胡子也不再有一根黑的。面颊深深地陷下去,很瘦,但臂膀上肩头上的筋肉还隆起着──那并不是筋肉丰而大,祇因人瘦了,所以显得很突出罢了,做活儿时那些包在枯瘦皮肤下的一块块肉团会一耸一耸地跳动,令人联想到他年轻时的雄健能干。
正和劳碌了差不多一整生的人们一样,他也是个忠心耿耿满怀仁慈的老人。他已经有一大群子孙了,可是主人家不忍心解雇,他也舍不得离开他卖力了五十几个年头的主人。他仅比陆家现在的主人陆信海年轻三岁,当他到陆家来当长工时还祇是个十三岁的小孩,他看守着整个陆家的人们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好一些细节他甚至比信海老人都熟悉。
信海老人的父亲天贵公是附近几十个庄里最出名的人物,甚至远到新竹、艋钾等大埠都可以听到这位地方豪族的名声。他的存在几乎是土霸型的,而胡阿庚老人平生最引为自豪的就是恒常地跟随着天贵公出门,收租啦、见官儿啦、访亲友啦,都是他随行服侍这老主人的。阿庚伯不但崇拜这位老主人,并且也非常地感戴老主人的恩德,因为他帮他成家,他儿子成长了,还送给他一大块荒埔开垦,让他一家人有所依靠。目前他祇能做些轻松的工作,而所享受的待遇却与一般年轻力壮的长工一样。不仅主从两方面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而且阿庚伯还在主人家年轻一辈人们当中承受着格外的尊崇。
平时,阿庚伯多半祇做些竹篾工作,如家里所经常要用的畚箕、箩筐、毛拦、筛子等等,此外做火药融铅条等他也很有一手。到了紧工时铲稻秧、晒谷子便是他份内的活儿了,焙茶也就是其中之一。虽然动作稍嫌迟缓,老是慢条斯理的,不过都稳实可靠,也算得上是陆信海家这个大家庭不可缺的人物。
上面这些工作人员中除了阿庚伯以外,可以说都是紧张忙碌而吃重的。春茶通常都要拖上一个月之久,十七八个摘茶女工不停地采摘,茶菁一袋袋地挑了回来。这些茶菁都不能放置太久,所以制茶工作也不得不赶工,有时候还得轮班彻夜工作。
制茶过程除了以上所描述的做茶间里的手续以外,还有一项户外的弄茶工作。打从茶园里挑回来的茶菁,首先在屋前禾埕上倾倒出来,一面让太阳晒成适当的温度──这包括两项意义在内,一是使茶菁略微干燥,一是使茶菁变软,另一面还要弄。所谓“弄”就是用双手捧起一大捧,快速地上下摆动,让它纷纷落下。这也有两项意义,一是使茶菁里的香味增高,一是怕它酦酵。此刻,禾埕上有两个年轻小伙子在弄茶,一个是阿嵩,另一个是张阿达。
这禾埕也可以看做是内庭,三面都给房子包围住,长宽都有十来丈模样,除了做为晒茶场以外,还可以兼做晒谷之用,夏天晚上还是这一家人的乘凉谈天的场所。现在这儿已铺上了一层茶菁,再也看不见一小方地面了。
阿嵩也算得上是个忙人,他往来于茶园和家之间,把一袋袋的茶菁搬回来,还得帮阿达弄茶。不过这项工作倒可算是较为适合他的个性的。他做事总是急急忙忙,不能沉住气呆在一个地方反覆地做一种事。而他又充满活力,身手矫捷,能够来往奔驰,毋宁是他所喜欢的。
阿达是临时请来帮忙的人。这人的外表实在不容易使人看出是个替人帮佣的青年。大概也是二十一二的年纪,略瘦、相当高,胸部看来有点单薄的样子,背也微微地驼着,脸孔和手臂都有些苍白。乍看是个柔弱的小白脸型的青年,不过他的一双眼睛很深,眼瞳显得特别小,鼻子高耸,嘴唇薄薄的,显示出虽然外观寡默,但心事不简单的相貌。
人们祇知道他以前是住在新店的,父亲原是个很成功的商人,因为染上了嗜赌的恶癖,终至倾家荡产,才四十来岁就自杀而死。不到一个月,母亲也因忧愁过度过世了。阿达不得已来到小镇投靠舅父,这回被陆家请来帮忙做茶。其实对于农事他是一窍不通,不但是农事,他甚至连一种最起码的谋生技能都不懂。到陆家来帮工,本来也有着从头学起的意思。以他的年纪祇能做弄茶的工作,原因便在此。
那可算是再简单不过的工作了,可是在张阿达做起来却仍然很吃力的样子。他那双手很笨重,捧起来的茶菁幌荡不到几下,便掉光了。
天上仍然罩着一样的薄云,太阳已升得很高了,虽然被那薄云遮盖着,可是也许是因为空气太干燥的缘故吧,使得阿达和阿嵩两个人那弯着的背脊不停地在冒汗。阿嵩是打赤膊的,汗滴一粒一粒成串地挂在那儿。阿达不晓得怎么,竟不敢脱下上衣,那细布衣衫给汗水湿透了,贴在他的胸背上。晒茶场对过的房间里又是另一个世界。
这儿有着清静、宁谧、轻松,与制茶间和仅一墙之隔的晒茶场形成一个尖锐的对比。
这是韵琴的房间。中间靠墙一只眠床几乎已占去了房间内四分之三的空间。除了床以外,有一架衣橱,一只茶几,剩下的空间已经不多了。不过挂在床上的帐子上绣着花,给这略显阴暗的房间里平添一些春色。
凤春和韵琴两个并排地坐在床缘上绣花,凤春一针一针地在绣着,韵琴却把绣筐搁在一边正在编著发髻。不过也并不是编自己的发,更不是在替凤春编,她手里拿着的却是一丛稻根。一束稻草给缚在一起,根部已经洗净了。那细碎而柔软的须根和人的头发有点相像,除了稍嫌短一点和颜色呈黄褐色以外。
一个女孩子是必需学梳发髻的。在一般人口头上,那也叫“客人头”──左右两鬓往后掠去,额上垫一个发垫子,后脑杓部份高耸起来,下端在后颈上微微上翘。那高耸部份与上翘部份的中间用大红毛线缠缚着,再别上一根成蝶形的金属发针。发针有黄金的,也有银的,不过通常用的都是黄铜。这是他们客家人祖上流传下来的优雅而富古趣的发式。
女孩子们多半从十五六岁时就开始用稻草根来学习梳这样的发髻。没有人要他们这么做,也没有人教她们,可是她们多半都懂得这样地学,也多半都很快地学会。等到她们上红灯四轿(由红灯笼前导,四个人扛的花轿)时,便不愁不能自己来理自己的头发了。
韵琴今年十七岁,穿着一领滚着蓝边的细碎红花布衫,身材瘦棱棱地,但那胸前微微地隆起着,腰身也细细地,透露出一股掩不掉遮不了的青春气息。她脸儿是细长的鹅蛋形,两颊瘦瘦地,鼻子也瘦瘦地,祇那双眼儿格外地圆大清澄而深邃。颅骨周边微微泛红,嘴唇也呈着鲜红。族人们都说她是陆家最美的女孩,就是太瘦弱了些。那是怪不得的,她是陆仁烈的最小一个孩子,还没有足月就生下来了,所以从小体弱多病。也就因为如此,父母特别地疼她,两个哥哥阿昆和阿仑也很爱护她、关心她。
凤春跟韵琴比起来可是完全不同了。她比韵琴大两岁,很丰满,也很爽朗。圆圆的脸上不时漾着笑意。族人们都说她是最有人缘的女孩子。她对每一个长辈都能好言好语存问,对小孩却又是最好的姊姊,最好的姑姑。加上手脚又灵巧,缝衣绣花不用说,她还读了一些书认得不少字。陆家几代人的女孩子们当中,她是第一个读书的。本来,她的祖父信溪老人,她的父亲仁辉和两个伯父仁宽、仁训都是不许她读的,可是她记性好,当她十二三岁时,堂兄弟们在读,她祇听着,却总是比大多数的读的人们更快更容易地背上,而能够朗朗上口。信海叔公晓得了这情形,便决定收容这个侄孙女做学生,教了她几本书。果然,她比大房信河,次房信溪的孙子们都强,几乎可以跟三房也就是信海老人自己的孙子昆、仑、嵩、峻等几个比一比。
女人读了书有什么用呢?大房二房里的叔伯们都这么说着,一直不能赞同三房信海老人的作法。
说的人尽管说,凤春却一点儿也不在意,仍旧是笑脸相向。也多亏她有那一副天生笑容,所以那些伯叔们和祖父也终究不能强硬地反对她读书。受了凤春的影响,韵琴成了陆家第二个读书的女孩。韵琴也一样聪明,一样伶俐,不,也许可以说,韵琴比凤春还要强,还要聪慧。可能就是因了这缘故吧,尽管凤春与韵琴两人,不论从外貌来看或从性格上来比较,都是那样地不同,可是两人的感情却最好最融洽,有事没事地总经常呆在一块儿。
这时,韵琴把发髻梳好了,左瞧右瞧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凤春姐,你看这回我梳得不错吧?”
这时凤春正在看着窗外,被堂妹一叫,陡然吃惊似的收回视线看了她手上的东西一眼说:
“呃,嗯,真好,你梳得真好。”
韵琴一点也没察觉到堂姐那不平静的神色,伸出另一只手抚摸了一下那只“客人头”说:
“你看这髻顶不是太高了一点?”
“唔……高是高了一点,可是这也很好看。”
“好看?”韵琴有些故作惊异地反覆了一下说:“你真地以为好看吗?”
“当然。我还会骗你。”
“这好看吗?真好看吗?”韵琴似乎在自问似地。
“是真的呀,如果你梳成这样子,我想一定好看的,因为你身子瘦长,面孔也瘦长,发髻高些一定更好看的。”
“凤春姊,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韵琴思索了片刻才说:“你真地以为我们梳这样的头好看吗?”
“哎呀,这,这不是很奇怪吗?大家都这样梳,自然是因为好看的。不然你说要怎么办?我们不能老是这样子梳辫子下去的啊。”
“我知道的……可是我总以为那福佬头也并不算不好看,而且容易梳得多了。”
“福佬头!像那些吃三餐的?”
(注:摘茶旺期需要大量摘茶女工,有远从他乡福佬庄请来的,她们都住宿在雇主家。这些女工被叫做“吃三餐的”,以示与本地女工在雇主家祇吃午餐一餐的有别。)
“是啊。她们那种头多简便哪。”
“那不行啊,如果我们也梳成那样子,岂不也成了福佬婆子吗?”
“嗨……”韵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韵琴好些日子以来就想到这种客人头的不方便。像她这一家人的妇女是不用做户外工作的,所以发式怎样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关系,祇不过每天早上都得花那么一大段时光来梳理,有点烦人罢了;然而有些人家的妇女却必需出外做活儿,把那轻飘飘的笠仔戴上去,缚牢笠带,那高耸的发髻就给压扁不成个样子了。福佬头比较起来就没有这种情形,因为那发式上头部份平整,祇在脑后编成一个椭圆的髻,不会教笠仔压坏。
韵琴从小就在母亲和伯叔母们头上看惯了客人头,而且她也和其他女孩子们一样,从十四五岁时起就用稻草来学梳发髻了,照理是不会起这样的念头的。她模糊地记得,她对客人头起了特殊的兴趣是在嫂子讨过门来以后的事。
大嫂是邻庄八角林的大户人家女儿,年纪祇比韵琴大一岁──十八岁。她长得很美,看起来很年轻很年轻,韵琴常常觉得嫂子和她差不多还是个小孩。可是她梳着一个高耸的客人头,鬓上插着红簪,发髻腰部用大红毛线缠缚着,发那么多那么黑而且油亮,好像重甸甸地压着嫂子的头,使得她老抬不起头来。看着看着,一种不均衡的,怪别扭的重负感使她感到不舒服。如果我也梳上了那样的髻子──她悸动着心脏感到血潮往上冲着想这些──是不是会成那个样子呢?而后,嫂子每天早上总要在房间里花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梳好头出来。自然而然地韵琴就对这种客人头不怀好感了。也许那不全是因了那发髻而起的感觉,部份也有着少女的对婚姻的一种本能的好奇与恐惧作用吧。
她猛地把手中的稻根左右甩了甩,把那“发髻”弄乱,然后往桌上一掷,这才拿起了绣筐。
就在这时,她们的新嫂子秋妹进来了。布制的翘尖拖鞋无声无息地移到房间,正在各怀心事的堂姊妹俩一点也不晓得。她在门口站住,微笑着看着她们。那油亮的、丰满的、高耸的、缀着红花簪的大发髻搁在她头上,一身蓝花滚猪肝色阑干的新衣罩在那修长合度曲线苗条的身上,居然显出几分高贵端庄的味道。
韵琴蹙着眉尖,脸儿微微地绷紧着,手里虽然拿着绣花针和绣筐,但眼光却并没有投在它们上面。她眼前几上一丛稻草很滑稽地寂寞地搁着,仿佛那是什么小人国里的小人给砍了头放在那儿。
凤春呢?虽然手里也拿着女红,可是有些神不守舍的陶醉模样,眼儿却盯着那个小窗。
秋妹敏锐地感受到这空气有点异乎寻常。是什么事扰乱着这两个美貌的小姑们呢?那不是吵嘴后的窒闷空气,也不像是什么严重事态困扰着她们。而她们两人的表情显然不能连在一起;那必定是各有心事。秋妹没有洞察人心的异禀,自然没法知道她们心事到底是怎么个样子。然而这种情形却是太稀罕了。她来到陆家已两个月了,平时最接近的,除了丈夫纲昆以外就是这两个小姑,而在她所知的范围内,她们两人泡在一块时总是有说有笑,不然就是目不旁顾地做着各自的针线活儿。
“噗嗤!”秋妹禁不住地让轻笑爆出来。
“哎呀!”
“啊,大嫂………”
凤春和韵琴几乎同时地惊叫了一声。
“昆嫂,”凤春接着又说:“真坏,没声没响地就溜了进来。”
“是啊,大嫂。”韵琴也说:“害我吓了一大跳呢!”
“嘻………吓着了你们啦?真对不住呵。”秋妹虽这么说,但脸上倒一点也没有抱歉的神色,移着快速细碎的步子走到堂姊妹俩中间一屁股坐下去。
“哎呀………”三个人扭做一团笑了一阵子后,秋妹又说:“琴姑,你也在学梳头了?嘻嘻,在想婆家了是不是?”
韵琴狠狠地拧了一把嫂子的腿,疼得秋妹大叫一声:
“哎唷……疼死啦!”
“看你还敢贫嘴吗?”
“不敢啦不敢啦。”
秋妹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起身走到窗口,那是一种老式的木板窗,钉着一块块并排的木板,木板与缝隙一样大小,另一扇开关的木板窗也是一样地由一块块木板做成,打开时木板与木板层叠在一块露出空隙,关时木板恰好掩住空隙。
秋妹从那空隙往外头一看,那儿正是晒茶场,两个人正在叉开双腿弯着腰身在弄茶。那是阿嵩和阿达。秋妹也不大认识那个叫阿达的年轻人,不过那白晰的脸,带着忧郁的眉宇,却也给了她一些好感。陡地一个念头闪过她脑际,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大嫂。”韵琴诧异地望着嫂子背影问:“你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这个……”秋妹调皮地转过身子盯住凤春反问:“这个可要问凤春姑才知道哩。”
韵琴也莫名其妙地看着凤春,凤春的脸儿却兀自泛上了一抹微微的红霞。
这样子更叫韵琴摸不着头脑了。她又看看秋妹,秋妹嘴角漾着笑向她眨了眨眼睛神秘地呶了呶嘴。
“凤春姊。”韵琴着急地问:“到底是什么啊?”
“我怎么晓得?”凤春总算恢复了平静,装着没事似地说:“昆嫂大概是看见鬼吧。”
韵琴心中升起了一种被愚弄的不愉快,倏然起身走到窗边看出去。
晒茶场上,这时韵琴的父亲仁烈正从里头踱出来。
“阿达。”他亲切地说:“不要用力,这样轻轻地弄,动作快些,用力也是没用的。这样这样………”
仁烈弯下腰身做给阿达看,动作轻捷快速,茶菁韵律地纷纷从他双手上落下。那熟练灵巧的样子,仿佛茶菁里含有的香味都一点也不剩地给抖弄出来,溶入空气中了。
阿达不好意思地苦笑着,站在一旁观看。
“知道了吗?”仁烈又看他一眼,但双手却没停下来。
“嗯。”阿达又开始工作了。
“阿嵩。”仁烈又说:“你要告诉阿达怎么做,不要祇顾自己做。”
“我知道………”
阿嵩答了一声,但看他那面孔,好像有什么事在困扰着他,使他焦急,不耐烦,并且也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而说不出口。
片刻,阿嵩才决意地说:
“大伯………我,我要到园里去收茶菁了。”
“哦?”仁烈看看他不解地道:“还没到时候哪。”
“差不多了。所以………”
“好吧,我来弄,你去好了。”仁烈没加思索地说着又弯下身子去捧起一大捧茶。
“啊,大伯,那,那我去了。”
阿嵩简直像个囚徒获释般,面孔立即开朗了,迈开步子一跳一纵地走进屋里,取了茶袋和担竿匆匆忙忙地走去了。
阿嵩刚在门外消失,阿仑就从制茶间出来。有些不满似地望了望阿嵩消失的方向,这才回过头来向仁烈说:
“阿爸,你怎么要换他?”
“呃?”仁烈抬起头说:“不算换,他是要去收茶了,我活动活动也好。”
“啧啧………”阿仑极力掩饰着心中的愤懑,砸了几下舌头没有再说什么就进去了。也许,阿仑这孩子,身在制茶间而心早已飞到茶园去了。他还祇看了两次秋菊,她的影子却已烙在他心中,使他差不多快要神魂颠倒了。无疑地阿嵩是在藉这机会去看桃妹,自己却寸步不能离,他又怎能心平气和呢?
这一幕祇不过是在两分钟左右的时间内发生,韵琴看完了越发觉得摸不着头脑了。父亲的指点阿达,阿嵩的借词而退把工作交给老人,阿仑的不平神色,这一切都是平淡无奇的事情,一点儿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勉强找出使她心湖起一阵涟漪的,那也就是她也觉察出家里的一股暗流了。以往父亲年年紧工时都是操劳终日的,今年好不容易有了替手了,此刻却无端地硬给塞上了一项工作。是的,父亲已有点老态了,虽然还祇五十不到的年纪,但是肩头好像有些乏力的样子,背部也有渐渐驼弯的迹象,尽管仍然那么高大、结实。
但是,韵琴并没有让这思想自由地发展下去,却很快地就回到原来的地方──这些平淡的事还是我来窗口看的时候才发现的,那么在这以前那儿发生了些什么,使得大嫂那么神秘地向她使眼色呢?那种眼色,分明是在揶揄凤春的呀──她想着。
她终于忍不住,再次面向嫂子:
“大嫂,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你这不是看见了吗?”
“我?我什么也没看见呀!”
“喏………”秋妹又朝窗外呶了呶嘴。
在韵琴眼里仍旧祇有父亲和张达在弄茶。难道她指的是张达?他怎么了呢?韵琴对他也所知无多,祇是昨天听阿昆说新来了一个别脚师傅,姓张名达罢了。是他怎么样了吗?
“你还不明白?”秋妹又打趣地问。
“我不明白。”
“那个人啊。”
“他?你是说那个张达?”
“是啊。一表人才的。凤春姑,你说是不是?”
“我怎么知道?”凤春仍在强装着平静。
“你不知道?”秋妹又调皮起来了:“刚才你不是一直看他?”
“我才不看呢。我为什么看他?”
“一表人材呀!”
“哎哎,昆嫂,你真要拿我开心啦?看我放过你才怪!”
凤春红着脸儿,握起小拳头狠命地在秋妹背上捶起来。秋妹咯咯地笑着。
到这时,韵琴方才明白过来了。原来秋妹是说凤春在看那个叫张达的师傅的。她真地在看他吗?她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不过他值得看吗?他一表人材吗?刚才她已经看他看得很清楚了,确实是白白净净的,好像瘦弱而柔和的,但是那小眼睛薄嘴唇实在一点儿也不能使人感到美或好看。凤春不可能是在看他,这一定是嫂子在开玩笑,她可是真会取笑人家哩,韵琴这样想着。
“呃呵!呃呵!”
是故意的咳嗽声,从窗外飘了进来。立即扭在一块的秋妹和凤春两人都静下来。那是仁烈发出的,不用说是警告她们的放肆的笑谑声。凤春伸伸舌头,秋妹拍拍胸脯,三个女人相视,忽然不期而同地掩着嘴巴忍声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