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人三部曲一:沉沦十五





距离天亮,好像还有好一段时间。陆家祖堂前禾埕,似乎是因为油筒火点得太多太久,空气有点烟蒙蒙的样子,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


左右两厢屋檐下挤着好多人,但可不是看热闹的或者看采茶的,而全都是陆家人。三房人差不多都出来了,正在和即将远行的壮士们做最后的话别。女人们多半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不过没有一个女人敢哭出声。


这一堆是仁烈他们。秋妹被韵琴扶着,秋妹祇是嘤嘤地饮泣,阿昆在那儿无可如何地踱步,阿仑满脸懊丧。仁烈脸上罩着一抹云翳。两个儿子都要去,他当然很难受很忧虑的,不过以后家里的事再没有阿昆这个能干的儿子来帮他,这更叫他担心。但是他不敢把这种忧心表露出来,他在尽量地装着平静。


旁边的一堆是仁智他们。阿云伯和桃妹也在这一堆。如果是普通的场合,他们父女俩是不能够加进这一堆的,因为一对小情人还没有正式结亲,甚至嫁娶的事都还没正式提起。但是谁也不会再顾忌什么了,仁智和阿云老人一起坐在一把长凳上,阿嵩和桃妹挨在一起站着,要谈的话都已谈完了,此刻已到了无声胜有声的境地,就那样默默地靠在一起。阿嵩脖子上挂着一只香囊,那是桃妹为他缝的。里头装着一纸五谷爷的护符,也有一张在义民爷那里求来的神签,是桃妹在傍晚时分赶了一趟到街路上的龙元宫求来的。有了这些,阿嵩心情自在多了,因为那神签的四句是这么写着的:


绿柳苍苍正当时


任君此去作乾坤


花果结实无残谢


福禄自有庆家门


阿嵩早已把这首签诗背熟了,它告诉他诸事大吉,一点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会好好地打一仗──也许不祇一仗吧,然后平安回来,那时桃妹姊就是他的了。


仁智在这位准亲翁面前,再也不能显露出怯懦了,祇好装着平静,和阿云老人聊着。阿峻已经认命了,祇好承认自己还小,尚不够资格去打日本蕃。他陪着伤心的母亲,左看右瞧的,他想看出哪个人最有豪气。


祖堂公厅前的廊子上靠左那边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的信海老人,仁勇站在父亲身后,两个他的儿子阿鉴和阿铿则分据老人两旁,信海的两只臂膀各抱着一个最宠爱的小孙子。仁勇的旁边是兰妹。兰妹也不时地揩眼泪。


阿达孤伶伶地独自蹲在禾埕一角。没有人和他话别,他是无亲无故的孤儿,而他又没有工夫去街上告诉舅父,自然不会有人来送他,不,还是有的,那是凤春。凤春虽然没有能够公开地跟他话别,可是他已不祇一次地看到她偷偷地投过来的眼光。他觉得那眼光里包含着够多的温情和爱意,虽然不免也有几分怜悯,但对阿达这个人来说,那已经十分足以让他感激了。他在心中默默地反覆着对她暗自许下的盟誓:我会好好干一场给人们看的,我会让大家知道,我张某人并不是一无用处的笨蛋!


凤春和父亲仁辉、哥哥纲岱在一起,母亲一直在哭,她替母亲擦泪,不停地劝慰母亲,偶尔把眼光投到阿达那边去。自从知道阿达听了她的话,毅然参加了这不平凡的行列以后,她的心情开朗了。她不再那么悲观,也没再想要吃斋念佛。心灵深处虽然对阿达恨意并没有完全消失,可是她已认定如今事情都那样了,再急也没有用,而且除了阿达以外,也没有其他可救她的人。她祇希望他能有个好的表现,以便将来能正正堂堂地来娶她为妻。有时她也不免想到叫他去打日本蕃是太狠心了一点,然而她还有什么另外的办法呢?


阿峰和阿青兄弟俩在另一堆,仁德已经五十七岁,是头房的三兄弟中的老么,和满房老大仁烈是同年。可是仁烈快有孙子了,他却连一房媳妇都还没有。他反对峰、青两个都去,可是这两个后生却怎么也不甘后人,仁德拿他们没办法。他祇有认了,好吧,要去便去好了,他到是有恃无恐的,因为他儿女众多,下面还有三个儿子,大的也已经十五岁了。


阿青这瘦个子唯一觉得有点不大心服的,是桃妹硬是给阿嵩那小家伙抢去了。当他准备停当,出到禾埕上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而且她又和阿嵩站得那么近。祇这一眼,他已经明白了一切。在这一瞬间,他那瘦削的脸马上涨红了,好在油筒火虽亮,却还不够把他的红面孔照出来给大家看。可是他很快地就平静下来。那有什么办去呢?桃妹老早就没有给他好颜色看,既然她选中了阿嵩,他祇有承认失败了。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镇定得能够上前去跟那两小口开开玩笑了。


“哎呀,我还以为阿嵩什么时候讨了婆娘哩,原来是同年姊呀!”


阿嵩几乎要勃然大怒起来,他一直没有忘记跟阿青打过的那一架。好在桃妹脑筋转得快,立即回答:


“阿青哥,我也来给你送行的呀。”


“是吗?那真叫人高兴,可不晓得你阿桃妹怎么个送法?”


“哎唷,你这人,人家正正经经的,真是!”


“我也是正正经经的啊。怎样?最好的送法是送郎送到峨眉沟,郎去早回免妹愁,来一下啊。”


“不行哪。”


“怎么不行?这才叫送哪。阿嵩,你可要回哩。”


“阿青哪。”仁智插进来了:“算了吧,这不是唱山歌的时候啦。”


“智叔,我倒以为没有比一曲山歌来给大家壮壮胆更好的哩。”阿青竟这样向长辈顶撞起来了,似乎和阿嵩打架的时候挨上的仁智的那一棍,一直使他心中存有芥蒂。


“这不行的。”仁智的口气变得强烈些了,很明显地是在抑制着。“而且好像也不会有几个人需要人家唱山歌胆子才会壮起来的吧。”


“智叔,我明白了。桃妹,那就等我回来再和你拚啊。”


“好哇。”桃妹爽朗地回答。


阿青说了这些就回去自己那一堆了。


时间在人人各怀心事的情形下飞逝着,终于差不多了,信海老人向仁勇吩咐了一下,仁勇马上进去二房那边。没多久又匆匆地出来。禾埕上立即紧张起来,交谈声戛然而止。二房的信溪老人缓缓地出来了,在公厅门口正中的两把椅之一落座,信海老人便在另一只交椅上坐下去。


“仁勇!”信海老人终于开口了。


“是。”


“动身啦。”


“是。二伯,有什么吩咐吗?”


信溪老人点点头,然后说:


“大家要互相扶持,小心从事,平安回来……”


“大家,听到吧!”仁勇大声说。


“有!”


怒吼般的齐声回答。噢!陆家人在这一瞬间,真地成为战士了!


“好。大家,走喽!”


仁勇取了一枝竹筒火带头向砖墙门走去,阿峰、阿昆等人马上跟上。仁勇腰边是一条布带,小洋铳插在带子上,从右肩向左腰斜挂着他们这个队伍里唯一的铳籽带。他那昂藏的身躯,耸起肩膀大踏步地跨步的姿态,的确像个英勇的壮士。此外的兄弟们每个人都肩上荷着一把鸟铳,阿青和阿仑还在腰带上插着一把长刀,阿嵩腰间还有一把匕首。挑东西的以阿庚伯为首殿右后,阿达吃力地紧跟在老庚伯背后。一行祇二十个人,其中有三个挑铳药的还是抵达安平镇后就要回来的,尽管势单力薄,可是这些人已经没有畏缩,没有惧怕,谁说他们不能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呢?


如果有人会对他们这一行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表示怀疑,那就祇有对那个一向来是那么可爱的年轻人陆纲仑了。直到踏出家门时,他那哭丧着的脸孔依然还那个样子,一点也没有开朗──不,他手里那一枝油筒火的红橙色光芒将会告诉人们,他那绷紧的脸是越绷越紧了。


那是不能怪他的,因为他在情感上受了颇为沉重的一击。此刻,他还留下一丝希望,那就是经过秋菊家附近时说不定能看到她一面,那是多么渺茫的期望啊,因为现在是更深人静,不久就要天亮的时辰。


拜神祭祖完后,阿仑由阿昆阿嵩陪着,为了见她最后一面,来到街尾不远处的秋菊家。白天,阿仑就来过一次了,但是她和阿熊师一起出门去替人家盖房子,没有能见到。虽然要找到她不是件难事,可是他宁可寄望于晚上而没去他们父女俩工作的地点,为的是他想到阿熊师说不定会当着秋菊的面给他难堪。晚上,阿熊师多半出去喝酒,在家的时候不多,所以比较可靠。一路上,阿昆都安慰着在焦虑中的弟弟,他表示如果阿熊师在家,一定要把事情解决,必要时可以应允对方的需求,祇要对方能给陆家面子。


三个人终于来到阿熊师的家。还没到门前,他们就看到门前坐在一只圆凳上乘凉的,正是阿熊师。阿仑暗地里叫了一声苦。


“阿熊师,吃饱了吗?”


“哦,吃饱了。是陆家的阿昆哪。哎唷,还有阿仑,这是……对啦,是阿嵩。”


“打扰你啦,是在乘凉吧。”


“是啊,天气真热。”这满脸胡髭的汉子想起了似地用力地摇了几下扇子。


“喂!”廖阿熊转过头去叫了一声:“搬几个凳子出来,还要茶呀!”


“不用啦!”阿昆赶快迈开步子:“我自己来搬好啦。”


阿嵩也跟上,两人搬出了三个圆凳,祇有阿仑没动一下。他觉得懊丧,但一面也想到,秋菊可能没法看到了,不过如能跟这老熊谈出个眉目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阿熊师。”刚坐下阿昆就开口:“有件事想和你谈谈。”


“好哇。”


“我们……我们就要去打日本蕃了。”


“什么?打日本蕃?”


“是啊。我要去,阿仑阿嵩也都要去。我们三房人有十几二十个。”


“哎呀……”阿熊好像很惊异的样子:“那,那不是很危险吗?”


“我知道的。”


“街路上也有不少人在说,好像也会有些人要去的。打什么呢?反正谁来管我们还不是一样。”


“话不能这么说的。”阿昆的腔调严肃了些:“我们是黄帝子孙,不能叫蕃仔来管我们呀!”


“怎么打得过呢?”


“打不过也要打,几百年来,我们祖宗辛辛苦苦经营开辟出来的天地,绝对不能白白地送给人家。”


“唔……”


“我们晚上就要走啦。”


“今天晚上?”


“是啊。半夜过了就要走。所以我们要来和阿熊师商量一下。”


“我没有钱,我也不会去打仗。”


“不是这个啊,我想谈的是阿仑和秋菊的事……是有点不大好说话的,阿熊师的意思,石连叔母已经告诉过我们了。”


“唔,那就是啦。”


“阿仑就要去打日本蕃了,我想如果能够的话,把这件事谈妥了,也好叫阿仑安心地去。”


“都要走了,还能怎样吗?”


“当然啰,现在要怎么办也来不及了,我祇是想请你先答应把秋菊许给我们。”


“我一直都是答应的,石连嫂难道没说清楚吗?”


这时,阿熊师的女人捧着茶盘出来了。


“哎呀,是你们啊!”


“阿熊嫂。”阿昆忙叫了一声。


“请喝茶。”


“多谢啦。阿熊嫂,我们在和阿熊师谈秋菊的事。请阿熊嫂也一起商量商量。”


“唉唉,我说你们真有心哪,祇怕秋菊太高攀了。”


“哪里的话。刚才我已经告诉过阿熊师了,我们就要去打日本蕃的。”


“我都听到了。”


“所以请阿熊师和阿熊嫂先答应我。石连叔母是讲过了的,可是一百个银的聘金……”


“怎么?”阿熊师的口气微微变硬了:“出不起吗?”


“哎呀,你这人……”阿熊嫂想制止男人说下去。


“女人家不要噜苏,这事情就是这样,一百个银,我们随时都可以让秋菊上轿。少一个银也不行!”


“阿熊师,一百个银其实也应该的。秋菊又乖又勤,这么好的女孩到哪儿去找呢?不过我要和阿熊师商量的是一百个银我们兄弟俩会凑够给你,可是请你表面上不要说一百个银,八十个银,照我讨婆娘时的聘金,不足的二十个银,我会私下给你的,不,祇要你答应,我就先给你。这样可以吗?”


“这怎么行呢?好像我廖阿熊偷偷地敲你的竹杠,我可不能答应。”


“唉,阿熊师,反正我们不说出去,谁都不知道的。请你给我家老人家这个面子吧。”


“我就是这个面子啊。”


“阿熊哪。”女人又忍不住地说:“你答应了吧,反正你可以得到的,一点也不吃亏。”


“住嘴!”阿熊斥了一声:“叫你别插嘴就别插嘴!”


“阿熊师。”阿昆又哀求:“请你做做好事,阿仑就要去了,能不能回来都不知道的,先答应了他,好叫他去……”


“那是你们的事,我管不了这许多。”


“不是我们的事,这是大家的事啊。”


“什么大家的事。我可没要你们去送死。”


阿昆气得几乎要起身就走,可是他忍住了。


“我们这样求你也不行吗?”


“办不到!”


“那么……”阿昆说不下去了,也实在不晓得怎么说才好,好不容易地才想到这样的话:“那么你答应我在我们回来以前不要让别人来提亲,等我们回来,再和家里的老人家商量。”


“这……这恐怕也办不到。有人愿意给我一百个银,那我就……”


“好啦。”阿昆再也忍不下去了,不过倒也极力装着平静告辞:“不打扰了。”


要不是阿仑想到这人就是自己心上人的名份上的父亲,他是忍受不了的,他默默地跟着阿昆悄然走了。他的心受到严重的打击,恨不得把阿熊那胡子脸打得稀烂。此刻,队伍已经快到秋菊的家了,心仍在阵阵作痛,可是也热切地期待着这最后的希望会奇迹般地实现。她一定也听到那些话的,大家都熟睡着的这当儿,她要偷偷地溜出来,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在竹丛下,阿仑辨认出她的家。他故意走在队伍的末尾,跟老庚伯并肩走。他不希望任何一个堂兄弟们知道自己所希冀着的事会发生。而如果真地发生了,他也不希望别人知道。他装着鞋子没穿好,停步弯下腰,让挑东西的一个个走过去。


现在他是在队伍的最末了。他把油筒火举高,以便多看到附近的东西。啊!他看到了,在前面的人的闪动的火光下,他看到阿熊家旁边的竹丛下躲着一个人影。那影子在尽可能地缩着身子。太黑暗了,看不清楚,不过正也如他所愿,不会很容易就被别人察觉到。


阿仑虽然还不能确定那就是秋菊,可是他的心已经开始激烈地跳动了。他边走边细心地察看那个黑影,发现到那人的样子确乎是在找人,有时微微地探出头来,有时也好像路起脚尖张望。他没再犹疑,把手里竹筒火放下去,用脚踩熄了,然后离开队尾,朝那个黑影走去。


“你是秋菊吗……”他轻呼了一声。


“啊!”一声低微但迫促的惊叫。


“秋……菊……”


“你……?”


“是阿仑。”


“呵…”好像轻轻的喟叹,可是这一声喟叹却包含着太多太多的意思。


阿仑几乎冲动起来。他迅速地移了几步,让自己也躲进那个暗角。小竹枝被他挤得毕剥轻响,竹叶拂着他的面孔和脖子。


没有人再能阻止他了,而他那一贯的,祇对女人显现出的胆小也不见了,他伸臂就把秋菊搂抱在胸前。他不知道怎么做,祇晓得紧紧地搂住她,仿佛这个时候不搂紧,她就会一缕轻烟似地消失。秋菊在轻轻地喘着,把面孔埋进阿仑那结实宽大的胸板上。


“秋……秋菊……”


“阿峰…仑哥……”


秋菊这么叫了一声,几乎同时地那声音就变成饮泣了。


“不要哭……没什么好哭的……”


“鸣鸣……”秋菊倒是更起劲地哭起来。


“不要哭……你一定要等我……”


“我会的……”


“那就不要哭……”


“我……害怕……”秋菊确实体会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惧怕,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


“没什么好怕的……我一定会回来。”


“我知道……可是……我怕……”


“有什么好怕的呢?怕你阿爸?”


她剧烈地摇头。


“怕日本蕃?”


仍是摇头。


“那就没什么好怕啦!”


“嗯……现在我觉得没什么害怕的啦。”她连呜咽声也没有了。


“真想再看一眼你的面孔哦。”


“我也是……”她的双手在阿仑胸板上往上摸过去,到了脖子,然后是脸。


“啊──”


阿仑激动起来了,祇觉得脑子被什么敲击着似地咚咚响个不停。他双手更用力地钳紧她。


“啊,我……我,透不过……气来啦。”她微喘着。


“真想……”


“……”


“真想把你吃下去……一口吞进肚子里……那样就不会担心了。”


“你担心吗?没什么好担心的。”


“真不想离开你。”


“嗯……我也是。”


“可是我不得不赶快走啦。”


“噢!不,不……”


“我不能不去的,为了保卫我们的土地,你一定知道,我多么不想离开你……”


“我知道的……阿仑哥……”她的声音又有点呜咽起来。


“我会很快回来,你不用担心。告诉我,一定要等我。”


“我会的……我为什么不呢…”


“好啦,这样我就能放心地去了。谢天谢地,我以为不能再见到你的。保重啊……”阿仑放下了手就要迈步。


“等等……”她伸出手抓住了他:“我晚上去求了一道护符,请你带去。”


“谢谢你,秋菊。”他接过了护符。


“小心啊……”


“我会的,那么我去啦……”


在那漆黑一团里,阿仑抱着一颗无限依恋的心绪离去了。可是他没有能察觉到在对面竹丛里有另一个黑影。这时那个黑影警觉地先阿仑一步稍稍地跑去了。那是阿岱──那个身材粗壮,有张油滑的嘴,一颗不怀好意的心的年轻人。


秋菊睁大著一双眼凝视着阿仑溶进去的合夜里,良久良久没动一下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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